雷雅二十二岁,从未设想过死亡。
当然,从小到大的阅读让她多少了解一点有关死亡的细节。比如,许多有濒死体验的人声称那一刻会有一道光,还会有一生的闪回。
她记得父母让她从小学编程,记得第一次跟大模型对话,记得AI教自己数学和物理学。
她记得让AI假装是自己的好朋友和男朋友,也记得十七岁暗恋的人。
她记得父母得知她拿到大厂offer时的自豪,也记得……麦城核电站事故。
等等,麦城核电站?不,不,这是0号的记忆。
她为什么会闪回0号的记忆?
那个从废墟中站起来、情绪稳定的小女孩是谁?那个满身是血、哭鼻子的小男孩又是谁?
OK,OK,雷雅知道,人脑是这样,千亿神经元通过百万亿突触形成的高度并行、异步的网络,天然适合并行运算和进行复杂认知。
人类正是依靠对人脑的透彻理解才迎来了人工智能的突破。与人脑思考的低功耗相比(这可是34亿年进化的杰作),AI实际上相当费电。
而建立模拟世界所需要的能耗,哪怕是世界上最大的通用人工智能公司,也近乎不可能。
画面停在雷雅将信将疑地签下保密协议的那一帧……
身体被撕裂的剧痛回来了。
骨头断裂的刺耳摩擦声,血液与脑浆混杂的粘稠感,以及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窒息……
雷雅像真切地感到自己死了一样,感到——
碎裂的骨骼在高速震动中拼合,断裂的肌肉纤维在灼热感中扭曲缠绕,破损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合拢。
雷雅猛地睁开眼,视线不再模糊,痛感完全没了。
黑暗中,巨大的水泥管道依旧。
她没有回到现实世界,她该死的又活过来了!
雷雅脑中回响着她才在罗与非的办公室里拼命背下的0号的笔记:
“我的设想是,通过对关键基因组区域进行CRISPR-Cas9介导的靶向编辑,结合最新的纳米递送系统,实现细胞层面的极致修复与再生,甚至诱导未分化细胞向特定组织或器官的快速转化,以应对严重的创伤或衰老。”
她甚至不完全理解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先前自己明明断裂的两只手臂现在完好无损。
雷雅一摸头顶,哪有什么血窟窿。
0号也是变异生物体?可是她检查过没有问题啊。
她的确摸到了自己的血和脑浆……
呃,恶心死了。雷雅连忙将手心在水泥地上蹭了蹭。
水泥管道里传来“砰砰”“呲呲”的打斗声。
雷雅猫着身子,悄悄摸摸地往孱弱的光点探望。
她不确定自己究竟“死”了多久,反正跟她死前那一眼相比,光点后移了几十米,去到了水泥管道十字路口的另一端。
雷雅没看到苏尔梅特那双会发光的眼,也没看到那两条“杀死”自己的庞然大触,只有巨大的影子在远处的水泥面上以极快的速度晃动。
是他们在打?
雷雅往回缩了缩,双手趴地,在水泥管道里一阵乱摸,终于摸到了自己碎屏的手机。
她一只手挡着屏幕,屏幕居然亮了,而且没有电磁干扰!
显示三个未接来电,其中一个是黑衣怪物的陌生号码,还有两个是新的陌生号码。
雷雅已经确定“杀死”自己的是一个新怪物,不是海边洞穴的黑衣怪物,不是……那个哭鼻子的小男孩。
趁着管道里打斗声未停,雷雅心知必须赶紧跑。
她不想再死一次,更不想被苏尔梅特抓回实验室当研究对象。
雷雅迟疑地拾起两条比较大的、约莫五六厘米的碎骨片。似乎是两段小臂上的骨片,她不太敢确定。她记得自己胳膊落地时戳断,有骨头直接戳出了胳膊的皮肤。
地上还有其他更小的碎骨渣,和鲜血、脑浆混在一起。她穿的是短袖衬衣,衣服上没有大块的血迹。
手机里,AI成功通过卫星定位了雷雅的位置,并避开打斗路线,确定了最近的出口。
雷雅打着手机灯,向着光点和打斗声相反的方向迅速移动。
在她身后,残留的骨头碎渣和正在凝固的血液和脑浆不得不留在空旷的水泥管道里。
不久,雷雅恍惚听到几声遥远的巨响,嗡嗡回荡在偌大的封闭空间。她满头大汗,只管跟着AI指示逃命。
终于,雷雅看到了真正的一道光。
不仅是光,还有丰裕的雨水从上方井盖往下流。
这水泥管道的前方下坡处连接城市下水道。
雷雅近乎雀跃地任大半个身体泡在污水里。然后,在大雨中沿着铁梯往井盖爬。
井盖设计的比雷雅想得容易推动。直到雷雅整个人完全从下水道里出来,瓢泼大雨将她从头淋到尾,冲刷了她头上的脑浆和血浆,她才喘了口气,有种死里逃生的庆幸。
双螺旋大厦就在不远处。
显然,那里发生了重大事件。
往常层层紧闭的玻璃门通通敞开。
这样的台风天,周围聚集了不少人流。
冰泉实验室的员工和几十个安保机器人在雨中进行着什么搜查。三辆警车和五辆消防车停在玻璃大厦前,警察、消防员和特殊安保机器人在配合工作,警戒线正在拉起。
大雨中,五颜六色的伞零落地移动。
雷雅一把抹去脸上的雨水,准备冲向最近的地铁站。
“雷雅——”
雷雅冲出几步,只听身后传来女声。
她知道是谁,但她想装没听见。
“雷雅。”急风骤雨中的女声再次抬高音量喊道。
雷雅只得停下来。她深呼吸两次,转过身,对着向自己走来的黑伞努力咧出一个困惑的表情:“罗教授?”
罗与非快走两步,一把大伞遮住了雷雅头顶倾泻的雨水。
“我到处找你,打你电话也打不通。我还以为……”罗与非脸上少了惯常的游刃有余,声音里透出隐约的不确定,“我听说电梯严重损坏,摄像头都毁了。你及时跑出来了就好。”她上下打量雷雅,“你这是……怎么了?”
雷雅咬着一点下唇,仔细看罗与非的脸,一边想一边说:“电、电梯坏了吗?我……”她这时看到了罗与非身后来人。
另一方走近的黑伞下,正是苏尔梅特。他的正装外套和领带都不见了,皱巴巴的淡蓝衬衫显示他好像刚经历了什么紧急事件,先前一丝不苟的银发半湿。而那双紫瞳,没有发光。
“我,我出来的时候没坏。但当时好乱,雨太大了,我从台阶上摔了下来。”雷雅一咬牙,硬着头皮撒谎,先不管谎言能维持多久,她又指着消防车无辜地问,“罗教授,实验室没出什么事吧?”
罗与非回了回头,看到了苏尔梅特,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她再看雷雅时似乎恢复了一贯的处事不惊,“没事。……可能有点事。别担心了,雷雅,回去好好休息。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她喃喃重复了两遍这句话。
“你住学生宿舍?”苏尔梅特突然开口。
雷雅顿了半秒,方才看向苏尔梅特。
他没什么表情,眼神一如既往的冷漠。
雷雅点点头,“是的,博士。”
“我送你。”苏尔梅特说着朝后方招了下手。
不要啊。雷雅心里大呼,她裤子口袋里还有两根自己的断裂骨片。于是,她特意为难地看向罗与非,“不用了……”
罗与非脸上的意外稍纵即逝,她短暂张望双螺旋大厦的方向,看回雷雅的眼睛,安慰道,“没事,雷雅。”
一辆线条优美的黑色汽车已经停在了他们身旁。
司机正要下车,苏尔梅特挥手示意,拉开了车门。
雷雅心下叹气,越拖越有嫌疑,干脆违心地讲着“谢谢博士,罗教授再见”,钻进了车里。
车门关上之前,她听到罗教授跟苏尔梅特说“苏尔特尔,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别为难她”。
苏尔特尔听上去像一个昵称,罗教授一方面是真心关心自己,但也许对自己也有一点点怀疑?雷雅在脑中分析着。
另一边的车门打开、关上,苏尔梅特就在她身侧。
倾盆大雨被隔离在了车外。
车缓缓起步,随后飞驰在恶劣的台风天气里。
那两根断裂的骨片无时不刻不在提醒雷雅她仍然处于暴风雨中。
目前的情况是:她不知道苏尔梅特到底有没有在水泥管道里看到自己,她也不知道苏尔梅特知不知道她在水泥管道里认出了他。如果以上答案皆是肯定,他又是否知道自己“死而复生”?
按常理推断,苏尔梅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是变异生物体。他是吗?那双会发光的眼睛是非常有力的证明。而如果他是,罗教授又是否知道?
“我还以为你的车一定是自动驾驶。”雷雅决定主动出击。
苏尔梅特望着车窗外,过了一会儿,他才说话,“这辆不是。”
他是全世界最著名的人工智能博士,他居然不完全信赖自动驾驶。这要传出去,矩阵的股价能跌不少。
雷雅又道:“博士,我特别欣赏你的安保机器人。”
苏尔梅特没有回应。
雷雅继续,“它们对物理世界的感知和理解很精确。有一个今天提醒了我好几次我需要对冰泉实验室的所见所闻保密。”
苏尔梅特侧过脸,看着雷雅,“比如?”
雷雅调整了下坐姿,一口气也不敢松,面上还得装那个视频里的社牛,“我只听到了军方。但博士,你放心,我理解保密协议的约束力。”
苏尔梅特的目光在雷雅脸上停了一两秒,尔后落到了她的衬衣上,他马上又看向了车窗外。
雷雅垂了垂眼,刚才苏尔梅特看的地方有一点血迹,尽管经历了污水和雨水,但还是有痕迹。
她再偷偷去看苏尔梅特,他的下颌肌肉连着跳动了两下,眉头有一刹的紧皱,像是处于什么痛苦中。
也许他在打斗中受了伤,没那么多精力关注别的。
雷雅闭紧嘴唇,不再说话。她倾向于认为自己没有暴露,或者,苏尔梅特不打算现在跟她对峙。
车在青港理工的A区学生宿舍外停了下来。
“我到了……”雷雅说。
“罗与非是我老师的女儿。”苏尔梅特同时莫名道。
雷雅假装疑惑地看向那双紫瞳。
“我和她没有本质分歧。”苏尔梅特直视雷雅,语气惊人的平和,与他第一次跟她说话时的漠然和几个小时前在罗与非办公室外的混蛋老板模样都天差地别,“她会想通,我不会解雇她。实验室正缺人,别让我失望。”
这一次,雷雅什么也没说,只安静地点了点头。
她从车里下来,司机给了她一把伞。
那辆车消失在浓浓雨幕里,雷雅在伞下回过神来。
苏尔梅特最后的话似乎是在“拉拢”她。
雷雅缓缓转过身,她一抬眼间看到,宿舍楼对面的花园走廊里有个熟悉的黑影。
她从裤子口袋里拿出碎屏的手机,拨通她已经可以背下的号码,“乔格,你知道你最好不要出现在这里。”
雷雅“死”了一次,没能回到现实世界,但她脑中多了一段0号的记忆。
黑衣怪物叫乔格,他是那个哭鼻子的小男孩。那一年,他和0号都只有七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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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