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爷听了更高兴,抚手大赞道:“好好,师傅办事有章,果然大贤,我可安心了。如此我更可以高枕无忧了。从前县内虽有红账,到底也是衙署里开支,大家虽是私下里分了股,面上总也得充作公费银,若遇着摧解过急或逢着三办临加,供奉不及时,一应土贡扛解还得自此先补,后方得追缴,故历来账目总是混沌;再者蓝白二册现收储户房,人多眼杂,墙风壁耳,其中机密数字,往来诸公多能知晓,我虽常欲在此中经营,也总怕受诸公的议论。如今李宾既将这帐目数字都分拆,别类造册,掩机于壁,从此解运的解运,归公的归公,分红的分红,自留的自留,账目更分明了,我自家也可多留些,实在是人人受益,各个欢喜也。师傅的壮举,诚称我之心意,真能士也,今后少不得要麻烦哩。”遂又举杯为之敬酒,师爷忙道不敢,推辞不过只得吃了。太爷又道:“先生劳苦,从前年修微薄,太不成体,我欲为先生添修,自今后每年加修至二十七两,只当做小儿的束脩罢,如何?”那师爷忙起身推辞道:“谢老先生的好意,请恕学生驽钝并不敢受。”如此反复者三,见他坚持,太爷只得道:“先生高节,我不能谢,恐怕将来不能报答。”师爷道:“东翁谬赞,学生但效犬马而已。”
那太爷却又道:“可惜节流虽好总也不过涨势,如今上下内外都盼着能分帐,分了帐又盼着涨,年年涨,月月加,谁知道哪里又有这许多的银子呢?何况这地方的氓群可是好相与的,纵然是有心提耗又恐他刁民作乱,今日若提一丝明日必得一船水盗,今日若加一毫明日恐得有四方揭竿矣,此等刁民乱贼早把个父母教化都忘作尘土也,实在猖狂。可怜我如今不过区区卑职,近不能揽耗总靡,远不能遣兵调将,遇如此之时却只有区区之势,倒真不如拂袖挂印,还归山林做个富家翁去哩。昨日贱荆来告,说是近来内里又新添了个姨娘,宅中花销逾发大了,不但姨娘每月得二两,他身边带着一个丫头,家里又出了一个,每人例钱一吊,其余义女两个各八百文,合这一房该银三两一吊二百钿,每月里还该头油脂粉钱共五钱三分[ 按崇祯十五年银钱折算价:1两=2400文]。他身子又细嫩平日里饮食尤须上心,每月里光猪肉就得十斤,折银便有二钱,鸡鸭鱼虾之类的俗荤合该八钱银子上下,再算上瓜果菜蔬,每月里光下肚的就要一两多。如今天气炎热,再加上冰费水钱,每月花费单这一房就得五两,长此以往恐怕入不敷出云云。内宅中事我向不理会的,左不过是妇人家眼见美貌女儿一时妒忌倒翻了醋缸罢了。可贱荆所说却也是实,如今我这宅里有姨娘五个,虽不于都同那小姨娘一般,平日里一房也总得要四五两银子的花销,更不必说我家里还有儿女七个,每月里光他每的开销就得三十两,我这署衙中所有书吏三班并幕友食客,再加上长随小厮,义男义女少说也有个二三百人,每月单例钱礼金就得一百多,这还不算津贴食费。更不必说上下打点,往来迎送的陋规弊费,往往一年也要一二百两,每季往相府并京中诸大人府中送的冰碳敬,一次就得三百,时常还得与县中乡绅文士吟游宴乐,一次也总得费个几钱,如此算来我这知县一年花费就得上千两银子也。可叹人人都道州县好却不知州县的难处,赚的竟还没有花的多。正所谓开源节流,理财之始也,若是节流不得恐怕也只有开源了,不然真真是还不如做个万年的廪生啊!”师爷因道:“东翁言重了,学生正欲为老爷分忧,奈何三办中多无余地,新办诸税也是怨声载道,却不知将来当如何做?”那太爷却狡然一笑道:“这也不难,我近日读史颇看了些历代先人如何在官中捞钱,只见他们多是巧立名目或是自税中分成的。如今我看这正税里还有空儿,杂办、坐办里也有余地,原定的七斗折羡虽不好再加些,所用的量斗也可以再缩些,折价也可多些,火耗内原定的成色也可再高些嘛,至于盐引铁法,虽有所谓定例,不过事在人为,总可以再涨嘛。至于河水,泉水,柴钱,碳费,总有人要吃要用的。这三办之内原多是杂项,左不过是些上官过往,庙寺重建,大小祀祭,河工门房之类的,民生民用,官收官理,也无话说。至于官道之中原有关隘,我每揽过来也不必费力,只管坐收便是了,再多他几个也无妨,如此一应都可纳入新办。我看这桐州境内山林竹海、铁盐木石尽是无主,县内人民又多是慵懒颓废之辈,恐他白荒废了。我家里也有不少亲朋寄住在此,本也无所生业,不如由我借他每各一笔本钱将这行走叫嚷的事都撑起来,至于县中百姓也不必麻烦了只管,做那耕织采擷的活儿便是。”说罢一时大笑起来,李师爷听了却直摇头道:“学生愚见,如此开源,恐怕不妥。”太爷因不悦道:“我却不知师傅竟有如此高节。”师爷忙道:“老爷明鉴,非是学生拂违,实在是怕了。”太爷因怪道:“李师傅既掌一县钱谷,又不过是我聘得幕友,左右县政好坏也与你不相干有何怕者?”那师爷因道:“老先生难道不知,上方前日有新分司到任么?”太爷笑道:“哪里不知,前日还曾与李师傅同去拜见听教过哩。”师爷道:“正是,当日虽曾拜见老爷尤嫌不够,因命学生等暗中仔细调查一番。学生等遂询问这分司府中长随某者,他道,这新老爷可是个干净人,甫一上任便下令不许陋规入府,若有强送的不但分文不收还要加参一本哩。”太爷不以为意道:“这有甚可怕者?从来新官到任,那个不这样说,那个又这样做呢?”师爷摇头道:“他却与众不同,学生同年中有在湖南道分司处做幕宾的,据他说这新分司原是湖南道的一个经历,传言他善理财政,在任上时便是个申禁陋规的清流,不但将各该县中所有加摊都一并革罢,三办之内也多有奏免,故颇得上方器重云,各县官吏士绅遂苦不堪言。学生恐怕他到此不改,则账目危矣。”太爷听了只抚掌笑道:“我当是谁,不过是个愣头青罢,甚么革绝陋规,我衙中也有这几个字,都作了告示传遍了。我从前也曾是关关居究,食野喝粥,如今一跃也是我做嘉宾,鼓瑟吹笙了;到时他来多与几百钱便是了,李师傅又何必担心。”那师爷却叹道:“若能此也便好了,我听说那老爷为人肃重,颇有凛然之气,近日这分司老爷正筹编均平录,传言要一扫两浙靡费之风,革弊绝陋,端正税目等,学生恐怕他不但不收,反倒要来参我哩。”太爷倒是不甚在意,一挥手道:“有甚相干,他写他的,我赚我的,左右胡乱写个上去便是了。你也曾做过人家十年的幕友,如何不知这班人的德行?说是清流一开席胃口恐怕比我还大哩,左不过是面上喋喋饶舌,背地里谁还不知怎么样呢,你看这两浙十六府里,谁不是饱学鸿儒,才德兼备的,整日介为政以德,民贵君轻的背过,君子慎独,大学明德的写过?谁不是一张嘴两面吃,又有几人信他?便是他不要,也不必过忧,家中署中也不只他一人,便是他自己清明难道他府上经历也清明么,他衙署中执事也清明么?他家中亲戚也清明么,他上面长官也清明么。所谓清明原不过是一句审言套话罢了,何况清明之人未必能干,能干之人多不清明,他既身在缸还妄想着清明也实在可笑,恐怕他想做也干不成。我自如从前分红,再寻隙送些银钱于他家人,请老银台暗里去参,保管教他们百口莫辩,有苦说不出,到时内里必乱,早晚可以对付的。”因自斟酒吃了起来,那师爷踌蹴道:“学生恐怕也不只是他,传闻吏部杨尚书是他的座师,对他颇器重,常有书信往来,他来任分司便是老尚书的保荐。那老尚书原也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他若有心向上参一本,不唯老相公不会问,便是藩臬恐怕也不保了的。”太爷听了倒是不惊,见他惶恐不安,因盛了碗藕羹向他让去,又自捻了几个果儿放于嘴中,笑道:“师傅何必惶惶,我原也是久读经书,深孚仁义的,谁知却是屡试不第,家资为之穷尽,只好毅然北上,原也想做个幕宾清客之类,勉强糊口,不意竟遇着同乡贤达坐镇清吏司,便蒙他引见拜在通政使门下。我原以为那银台老爷也算是个宿儒,谁知他也只堪堪认得上大人这几个字儿,全因他姑丈乃是当朝相爷便得着了这四品的高位。惜我远无亲戚,近无贵友,便只好竭力搜刮了一篇寿文,方得见着了相爷的尊驾,保举做了这一方的县主。那相爷真好生气派,穿一身红袍,端坐高台,动手便能翻天,起脚便可覆云,底下尽是些衔蝉绣莽,缙衣绅带的大人们,虽是兵马佥宪之流,也不过是阍侍阶下而已。一入相府便是五路开门,十进大院,一间耳房倒比我这三间大,客堂膳厅阔如紫宫,卧房书斋更比大殿、故京中多呼为小大内。我在那府中住了七日,上下沟通把双鞋磨穿了,却还未得识路,亲眼看见他府上人人穿金戴银,个个仰面朝天,吃得是珍馐御馔,喝得是仙露琼液,甚么绫罗绸缎,也不过是烧火的柴禾;甚么参芝鲍翅,也只是下酒的小菜而已,就连下人小厮也是冠带鱼服,真比个天子有余。我既有幸得受引见,方知为人的好处,便也生出些大丈夫当如是的豪情来,可惜我不过是个年俸四十五两的七品小官儿,家资微薄,只好在这里摆几张桌子,吃几口酒,聊充高门而已。”又道:“那呆子又理他做甚,何况他每这样的京城老爷恐怕还得指望我们养活他呢。我看他也是年少轻狂,再折腾几年自然可以与众混同了,李师傅若是不信,我已派人向京里投了帖,不日便有回应。”见师爷仍不信便道:“你也跟我不少日子了,我却何时骗过你?”正说话时却听见外面请见,太爷忙将桌上簿册塞给师爷,嘱咐道:“快将那簿记妥善收藏,莫教人看了去。”待得师爷将簿记藏好,方悠悠的吃了口茶道:“是甚事?”外面长随道:“回禀老爷是捕班的柳三在店里捉了几个妄议的食客,请老爷去问哩。”老爷听了顿时一喜对师爷笑道:“有好生意上门了。”因吩咐外面更衣预备升堂不提。
话说那客人自被逮便在班房内打坐,同行诸人每却在房中踱步,个个愁眉苦脸,人人唉声叹气,惶惶不可终日大有大难临头之势,见那客人跏趺端坐,一派气定神闲模样便气不打一处来,将他三人推搡拉扯一番,埋怨道:“客人既是过路也不在这地方生活,便是心中有气只管小声抱怨便罢,何必无故公然喊叫,招来官差反连累我等身枷被锁在此受苦?”又哀叹道:“可怜我等原不过是看个闹热儿,却遭此飞来横祸,早知你客人要骂老爷,我等必瑟耳闭目,远遁巷口,不想却被官差扭住,料想今日恐怕大难临头了。”那客人倒不以为意,因道:“我每虽是议论了些他老爹的为人却并未辱骂。按律骂本属知县虽需杖一百,不过也是亲闻乃坐,倘我每事先串通,一口咬定只是说些闲话并无藐视詈骂本官之意,便是他老爹一意要问我也道冤枉,他纵有心为难也不过罚些银钱,也不是甚要紧事。”那店家闻言忙叫道:“这银钱方是天下第一要紧事啊。”那客人见他搓手跺脚一副命休矣模样因怪道:“不过是几千,何以惊吓如此。”那店家却垂头丧气道:“倘是几千也便罢了,自当是倒霉,可这老爷却是个肚大不知饱的,每罚钱不见银两绝不肯罢。”一旁有人也唉声叹气道:“倒霉我不过是恰逢路过却也被当作歹人拿来这月中已是第二次了,又得没去四五两,来月丁例可怎么好。”店家道:“你也算好的,我这月里已是三回了,足有二十两,可怜我不过是开门迎客的,一月所得尤不足上供何况这些罚金,再法下去恐我一家老小都得喝西北风去了。”客人道:“店家不必担忧若果然有事,某一人承担,必不致连累店家。”那店家忙道:“客人有心了,小店原也不想怪罪的,只怕客人有义老爹无情。”客人道:“何出此言。”店家苦笑道:“客人有所不知这老爹治下从不问是非苦主只看金银成色,凡被逮的不论有冤无罪,,先打二十板再问,问后无论是与不是,一应视作同谋,或杖或流全凭老爷一句。若不想被打便得贿赂皂班放马钱,一板得十钿,二十板便是两百钿,便是无钱挨了打的也得与老爹每受力钱。如今我等坐了班房也得给那看守的牢头坐板钱,若出去了还有一笔开门钱。倘若不交,或是问因供延误的每日还得加滞纳钱五十,就连那捉人的捕快也得孝敬。月有供,年给礼,丁有丁例,商有保金,全不算在正税之内,可怜我每月勤勤恳恳省吃节用却原来都为他每做了嫁衣也。我那老娘嫁我不过三年也得成日介风餐露宿,如今在这班房里走一遭恐怕连嫁妆也不保了。”众人听说便一齐大哭起来,客人闻言只觉同情,正欲安慰时却见进来几个差役将众人扭去,不提。
到了公堂上,三班站定,众呼助威,只见那老爷冠带齐全,威风凛凛,端坐堂上,头上明镜之额高悬,身后海崖之图高挂,一眼看去倒真似个公正廉明的样子。那老爷方一升堂,不待吩咐两旁衙役便已将班房内众人带出,卸了枷锁押在堂上,乌泱泱跪满了一堂,足有十数人,店家也在其中。那老爷升堂一拍惊堂木便问道:“乾坤朗朗,天下太平,岂有何人胆敢以身犯禁,还不速速招来?”一旁捕手听了忙拱手道:“小的在店中见有人吃酒与人高声詈论,辱骂老爷,言中犯忌讳,说甚么老爷本是万年廪生,全因相爷保荐方得了这一县之境,并造谣老爷禁肉乃是向相爷、奶奶献媚云云,其不堪入耳之言不能一一,小人因将他几人捉了押送堂上,但听老爷问罪。”那老爷听了只觉被人捉住痛处,因大怒道:“本官也是宿年的贡生,身受皇命执掌一县之地,尔等刁民胆敢议论朝廷,诽谤相爷,辱骂本官,实乃大逆不道!究竟是何人所言,还不与我说来。”那捕头将人一指,正是前面吃酒客人,那客人受此一惊,醉意全无,只跪在地上两股战战不能自已,那老爷见了叱了一声,眯着眼问道:“就是你说我攀猿媚金,虚情假意么?”那客人忙道:“小人吃酒醉了,才有此胡言,是小人嘴欠,该打。”便自掌起嘴来,那老爷也不听,只道:“你既说我攀猿媚金,虚情假意,我便真与你一个罪名,便是欺君越上,罔议朝纲可好。”又使惊堂木一拍喝道:“呔,你这刁民,岂不知吃肉本是杀生,损德减寿之行,食素方是积德,行善增福之为。我皇帝陛下素爱百姓,因禁兵杀在先,相公、奶奶等倡素食于后,此都是为社稷生民计,为万年之福荫也,乃尔刁民既不知敬尊官长,又不崇积德善行,却一意行那魔鬼事,反喋喋为怪,嘻嘻为常,深负陛下之恩,官长之教,更有甚者竟在店中公然詈论,教唆众人,对抗朝廷,究竟是何居心?”因掷下黑签作势唤左右将他拖去杖决,那客人听了忙叩头告饶,直如捣蒜一般,道:“恳求老爷饶命,小的不过是个脚夫每日只在恩波桥上卖力气的,不过糊口饭吃,实在难以孝敬,便是剐了小人心肝拿去卖恐也不值几钱,只求老爷当小的是个屁放了罢。”老爷听了竟有些失望,暗道:“又是个穷鬼,”遂感无趣因不再问只将他问个流罪,挥手命皂班拿去,不提。
且说那店家原便怕极,又眼见那老爷发配了那头前吃酒的客人,更觉胆战心惊,故不待老爷问便叩头告饶,口称冤枉,那老爷定睛一看乐道:“怎又是你?听说你店里有人对本县口出狂言,本月内可有三次了罢,莫非是你这刁民故意唆教不成?”店家忙道:“小人冤枉,哪敢唆教人议论老爷的是非哩,只是客栈内外本就是打尖吃饭的地方难免人多眼杂,每常有外乡客人不知本县的规矩多无忌口,恐怕冒犯了老爷。小人也曾劝过,奈何他却不肯听,这事实与小人无关。”。老爷道:“虽是客人终也是你店里出的是非,与你也有关系,这劝阻不力,不报官知之过,罚你个四五两也不冤。”店家听了忙叩头告饶,泣道:“小店每日不过赚几千钱,扣了柴薪原料,每月结余也不过一两,前日方交了孝敬,本月内又多有罚金,小店早已入不敷出,强撑罢了。如今竟一次便要四五两,小人恐怕实在无法承受,还望老爷怜惜。”不待老爷说话一旁捕手却急了喝道:“放肆,你原不过一介小贩能有钱趁全赖老爷的恩惠,倘无老爷下令凡过路客商必得入境住宿否则不许过关,你方能趁机经营,否则莫说是日乘千钱,便是一个客人也不会有,只怕早便饿死了罢。如今日进斗金倒来这里哭穷,将老爷之恩都抛诸脑后,实在是忘恩负义之徒。今日你店里收容狂客一旦定罪,传扬出去恐怕往来客人再不愿来了罢,更不说你收容狂客早犯了窝藏之罪,按律当杖八十流放广东,今蒙老爷宽宥,只罚你纹银五两,你还不知足,难道真要老爷发狠将你一家老小都押解岭南瘴地等死不成?”那老爷也顺势教人去往他家里捉人,那店家大吓,忙道:“小的岂敢辜负老爷庇佑,实在是为难,不过小人家里老娘原有嫁妆几箱虽不值钱,卖了也能凑几两,小人即回家去将那几箱卖了,五日之后必能将钱交上,万请老爷宽限几日。”老爷听了虽不满意也只得道:“既如此本县开恩准你三日之后交纳罚银六两,三日之中每日须打十板以作警示,不许收赎。三日之后倘无钱不能及时缴纳的,每日加打二十板,日加罚钱一千,五日之后若还有拖欠的,便将你全家七口并你店中伙计等都依窝藏之律重责一百,流放琼州,你家里产业也得一并抄没入官,你可依也不依?”那店家心知他故意加价也不敢多言忙叩头谢恩,那老爷遂命人教他画押,将他押出受刑不提。转头又向捕手道:“是甚人胆敢口出狂言?”捕手一指那三人道:“正是这三人。”老爷又问道:“其余人是何罪?”捕手会意便并告道:“其余十三人是店中食客小厮等,因在店中曾听狂言叫好遂一并逮来请老爷发落。”那老爷因幽幽道:“耳听狂言,目睹狂客,既不制止,又曾助声当与之同罪。”众人听了忙叩头告饶,辩解道:“小的只是看热闹的,不曾叫好。”一时堂上叫饶一片好似菜场一般,那老爷一拍惊堂木,待众人噤声便装模作样道:“既非主犯也可宽宥,着加恩每人打二十板罚银二两,也限三日内交完,倘有违期者治罪如前。”众人早被吓破了胆,哪里敢违,纷纷画押出去受刑不提。
那老爷方转头对那客人一行,正欲问时却见适才客倌以头抢地,哭道:“小人原是贩纸米的行商,受庇于城外陈老爷驾下,我朋友二人不过在店内吃酒谈天说些羁旅玩笑,不成想那客人吃醉了酒竟高声叫喊口出狂言冒犯老爷,小人不过一介流民,岂敢肆议官长,辱骂县尊哩。小人与友闻言俱大吓不已正欲上前劝阻,孰料官差来到,不由分说将我二人捉住扭去见官,实在冤枉。小人原是建州人,来往本地有年,受保于老员外门下,官凭路引俱在身,老爷若不信请差人往城外中和堂一问便知了。”那老爷正闭目养神也不听他的话,忽听见了陈中和堂老爷几字,猛睁开眼来,将他细细打量了番,道:“如此说来似曾见过你的。”那客商忙道:“正是,前年纸神大祭按例当陈家荐酎,小的因奉老员外之名曾往衙门中送胙酒,得有幸见过尊颜,小的本想攀附奈何家中逢遭变故不得已返北去了。如今家事已毕遂再往南来,路过贵境得受老员外召唤原欲并与亲友在城中歇脚,寻机再往老爷府中拜见不想却遇着这事,虽非我等本意也是冒犯了老爷,小的乃行脚之人原无所孝敬的,如今谨将行商所得三成年利奉上,今后少不得还要受老爷照拂。”那老爷道:“三成年利是多少?”客商答道:“大约有一千两上下。”那老爷听了又向捕头道:“果真是这客人所言么?”客商忙道:“实非小人等妄言,请老爷明察。”因暗中往那捕头袖中塞了银子,那捕头自颠了颠便将银子收了,转头向堂上拱手道:“回禀老爷是小的记岔了,这詈言实非那客人所说。”那老爷因抚须而笑,颔首道:“客人有心,本官谢过了。既是冤枉自当无罪开释,客人请自便罢。”那客商谢过正欲拉住客人,却见衙役上前阻拦,那客商见此忙向堂上道:“我与友人原是同行,如今只我出去了怎好与他亲人交代?万请老爷再开恩,允我二人一道出去罢。那老爷却道:“客人不过给了一千两原只够买你一人的,哪里有一千却救两人的便宜?你这朋友要想活命也得再出一千来。”眼见他还要肯求,那老爷不耐烦道:“你也不必在此纠缠,若你真要救他速去再凑一千两的年利来,”因不顾他哭天抢地,挥手命衙役哄了他出去。那客人也安慰他道:“兄台好意弟心领了,不必为我牵挂,快请去罢,弟自有办法出去。”那客商道:“兄台救我,我又岂能负恩岂兄于不顾而自活命的?”却被左右拦住不能进,只得出去自去寻人不提。
注:
一,按崇祯十五年银钱折算价:1两=2400文
一,保商制:北商人南下须由本地铺户担保方许经营。
一,纸纲制:桐州土产竹纸,岁贡元书纸一千张、赤亭、井纸等各七百张;各色笺纸计五百张。例由官办官解,自先帝御极始由民办,令勤昌盛、越竹斋等十家轮流解运,官给食银路引。又十年两浙节度使杨为保浙纸计,特立纸纲之制,以此十家为总商,号为十纲,安纲造册,发放窝本,无窝本者不得从事纸业。凡自两浙所出之藤、草、竹各色纸笺等不许私自造贩,必附于十纲始得生产。凡各地纸贩亦皆得依此十纲,为其纲客乃得运贩之。后节度入朝,遂将此纸纲之制通行天下,因桐州纸通行天下故,便将两浙十纲更立为天下十纲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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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