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俗》 第1章 第 1 章 诗曰: 金溪有民世隶耕,宣城一梦归五色。 悬梁十年配六印,闻啼舞剑复禹州。 光武中兴功流星,王莽失国在复周。 二十八年名无就,天生我才未必有。 又诗曰: 竞舟千里争帆渡,长桥行路抵岸边。 书生乘舟吟春江,担夫下桥忙换糖。 谁说书生百无用,襕衫倒看褐衫破。 腐竹造成元书纸,伏流敢破千仞门。 此诗二阙都是史传有载的。前一首是昔年一位将军所写。那将军少年英姿,满腹珠玑,虽是贾人之子却是允文允武的才干,为人却极谦逊,常自比驽夫,作诗以自勉,他原是富家子弟,若是生在太平时候大可以作一个富家翁,把他拯危济困的夙愿都化作善心,广开惠泽济贫之所,荣登县志;或是投身科场,先求得一个探花郎,好将他济世救民的本事都用尽了,讨一个宣付史馆的声名。可惜他年幼遭奸人所害,全家惨死,他自己也襁褓即失,不知所终,幸有贵人相救,再现身时却已是风华茂然了。正当这时朝中权奸掌道,忠良见弃,贪渎之辈迭出;地方上则是三老萎靡,白役成虎,靡费陋规丛生。正是乱象迭起,人心思变,彼时有前周太祖起兵于南,广纳贤良,他遂投于帐下,也颇立了一番功业。世传他曾拜于仙人门下学道,奈何仙缘微浅未能学成,他因深以为憾,以为自无天资不能得道,乃有此诗。后前周开国,他因佐弼有功,被封做开国伯爵,他却辞了封爵周游列国,从此不知所踪,此诗遂佚,东安明德中黄有《诗佚传》详载。 后一首则是一位侯爷所作,这侯爷也是当世豪杰,北赵天子视为股肱。当时正是乱世,天下陷群雄争霸,时有战国之势,那侯爷虽是命世之才,颇有一番定倾叹挽的气概,只可惜他一身鹤羽仙气,奈何却生在乱世,眼见得百姓每颠沛流离,妻离子散;世家军阀每却都作壁上观,只一味鱼肉衣冠,中饱私囊。听闻那侯爷微时也曾游荡故土,见得端午佳节乡人集会赛舟,这本是一番美事,奈何士绅百姓却别做两端,这一端是士绅举子乘船赏景,吟诗取乐,好一番盛世太平盛景;那一端却是挑夫行路千里,载来些糖饵甜饼之类的零嘴,只为讨些鸡毛线头的零碎,了作糊口。可怜那挑夫住乡土瘠地贫,又常遭天灾**,单只种田并不足以作营生,只好拔山涉水远来换糖。可笑那游船的士绅举子,一个个都做读书人风流模样,却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背地里也不过是些腌臜泼才,竟露出一番居高临下,肉笑菜素的傲态来,纷纷作诗取笑之,殊不知这世上也有朱门好收冻死人,笙箫难掩号哭声的事。这诗便是那侯爷其时有感而作,他既逢遭风尘之会,身系蛾蛹之痛,心有不济之恨,常怀浮萍之叹,空有一番抱负,却不幸未遇明君,只好辗转于边境之中,聊作些守卫教头之事。史载他也曾奋力致身,回马胥山,终于彰翰楮竹,成一代雄主,只可惜子息不丰,不能长久。更不幸他南征时突遇狂风,卷沙入石,不知所踪,便只有这几首打油诗流传于世,东安明氏《诗佚传》中亦有详述。 东安明氏者固为当世一大家,他所著《诗佚传》三十六卷,分作元亨利贞四编,所录尽是汗青遗珍,内有头上所载诗二首,头一个恨功名,后一个叹世情;一个是先笑后哭,一个却是先笑后哭,面上看来似是反正不相及,内里却有交点,所谓释家七苦,道门九碍,说尽黑白,翻出肚肠来也尽是人事罢,诸位看官要知端的请看: 话说人生百姓,各所贵贱,故圣人制礼以明;资禀天然,章冥有别,故顽慧择业以教,正所谓天生地成者也。故甘罗妙年能相秦,惠帝而立而毁冕,晏殊以志学进士,后主以安乐失蜀,凡世间即如此也。世所谓酒色财气者,祸之四端,着眼一个欲字,所谓贪嗔痴妒者,乱之四纲,总称一个妄字。大抵三教之中皆叱之为弊履,九流以下皆以为人生之恶者;却不知酒色财气也得造就大漠孤烟之壮,生出飞流三千之慨来,贪嗔痴妒亦能变化一番爱恨情仇,悲欢喜乐,演出这一段繁华大象,冥冥声声来。阴阳尚有两面,长段也有二端;禀赋之类既是天生,或好或坏总也不尽人意,人生在世总有善者与不擅之处,更不能一概而论,或有我善而彼不擅者,也有他善而我不擅处。卫霍有谋却无文长,二马善书惜无将才;药师列凌烟而无翰墨之名,六一登三朝而无匡扶之勇。其善文者未必知军,所以古来秀才遇兵,有理也不清;勇武者未必能文,所以人说力夫粗鄙,莽撞也无谋。倘使二马击匈奴,则匈奴遍野;使卫霍作史记,则史记不成;所以孔子教人讲究因材施教,有教无类,只以人的天性禀赋为计较,既不论出身,也并无一定之课,所以他教出来的弟子们个个成才;子路善勇,冉有善政,颜回有德,曾参知仁。他座下弟子皆是当世英豪,名声至今,这本是一桩大美事,奈何如今的老师学生们既无孔子的博学多识,毫无成见,也无子路冉有的虚心从教异,守正持身,固不能再效古风矣。 不过古人所言师生之间更讲缘分,所谓无学不成之徒,唯不善教之师耳,禀赋之说倒是别居下席了。这话原也不错,今人有所谓三缘者,谓亲缘,师缘,乡缘也,三缘之外又有所谓九品,则德行,言行,资行,家世,友士,戚室,文才,辩才,思才也。这三缘九品之内便是今人的判词了,凡要有所成就者必得要仰仗这三缘九品的资质,至于禀赋天性终不过沦作觥筹之际席间的闲话而已,教你有时便是沧海遗珠,教你无时也便是不知量耳。左不过是别人的尺子,称人的秤子罢了,人世间里倒多得是以尺划人,量心分秤的。既有以德为秤的,自然也有设才为圈的,所谓的尺秤不过是三缘的亲疏,九品的有无,旁的一切似都可以做他的丈量。故古人有言,君子之泽不过五服,积禄之庆不出闾巷。若你不是此族人,也不在他巷子中住,则纵是天材也是枉然。所以李太白以贾家之子,既遭不用,也只好强命贵妃奉酒,力士脱靴,能稍慰雄心,以遂他多年不用的夙志;孔子以区区下士,既遭三桓之惮,也只得出避列国,周游天下,乃略宽忧虑,好做他万代不世的学问。所以禀赋之说也假,成功之学也虚,总不过是一把尺子,一杆秤子,一个圈子,一条巷子罢了。如今既不敢明言尺秤圈巷之说,凡做官的多少也须得做些文章,做文章的多少也须得有些灵气,不然也不入流,少不得为人耻笑了去,故也只好紧逮着这天禀作一番夸夸,其实也不过是尺秤之照影,圈巷之流光耳。不过禀赋之说倒也有其实,大凡奇人能士总也能脱身于这尺秤圈巷之中,盖三缘九品者原常人所赖,以为先人而进神者,必也为之所限;凡芸芸之士中果有如真人圣质者必能独领风骚,远者如黄帝文王,近者如武穆东坡,其天资荡荡,文采奕奕者亦不在少数,人世间所以能进化者多赖于他,彼既可以造就时势,何不能挣脱三缘九品之羁绊邪,故虽其所设网索至密,不但不能阻拦,切齿詈骂不但能制,反徒增一笑耳。 不过这都是疏讫之后的事了,原来这古时曾有十纪之说,道是自天地设辟,万物始化,由人皇而至今,凡六百二十七万三千年,分为十纪,此固通说。不过列位可知这十纪之上,由天地开辟而至于人皇设纪间也有十纪,曰刍灵,曰照见,曰三分,曰四生,曰初人,曰六野,曰衍真,曰在间,曰丛明,曰始竹,此则所谓前十纪,或谓先天十纪也,计有九千六百三十八万一千七百二十年,其时治天地者为妖灵,为真人,而今所称世人者则为其所治;至人皇时天下始为凡人所掌,往后直至五劫寂灭,则所谓后天十纪也,凡二千七百一十八万四千五百年,如今则正是摄提之纪。 若说这后天十纪之内,凡人用这三缘九品来做尺称,则先天十纪中所称圈巷者又是何物邪?曰正是今日闲谈夸夸之禀赋也,今人虽不过视他作三缘九品之外锦上添花的玩意,却又谁知先天之中最重的便是禀赋天性哩,盖先天所操柄者尽是今人所谓修行人者,彼时则称为修士。修士者极重天资,盖修行一道,本就逆天而为,非资禀卓异者不能晓通道心,明白法理;道途本就是峻险崎岖,天资盈颖者尚不能登仙,冥烦憃愚者又何以保身?所以修士尤重禀赋其更胜于而今,有者万乘之尊,无者尘垢枇糠,彼时凡欲登阶者莫不以禀赋实力为纲,以志坚行苦为要,顿学累功,朝乾夕惕,以期乘天因劫,绝神入圣,所谓凡人者,牛马僮仆而已。如今所谓修行之人所持者不过其人牙慧也,却也喋喋凭称神主,不许人渎了去,殊不知彼等所谓仙神圣主者不过先天时修士帐下一鼠雀而已,修士既退便也摇身一作了祠主真尊,真可笑也哉。倘使修士不退,今人所谓真神仙觉者恐是别一番模样了,奈何修士中多空心坚明者,并不曾想到人间多奇志,不过这中却也有几位于此有摄提之纪一番奇遇,倒教人不得不看。 故事缘起于从前某代,是时乃是末世,庙堂藏祸,朝廷将倾,下行至地方虽仍作一派祥和,也有隐忧。话说彼时正有一地名唤两浙道,道内原有一条江,名唤浙江,江出大源,自南而北,蜿蜒曲折数千里,流域十六州,两浙之名即源出此。两浙道既处长江之南,两岸湿润,多产鱼米,其杭苏常润,秀湖宣徽,明越台温,处婺睦衢,皆是自古富庶之地,所以向有一江裕,百江富的俗语。江阔而缓,经至睦州,合三江为一,其下段称富春江,江上常年都是舳舻千里,帆樯如云,货密人稠,群声鼎沸。这一日于喧嚷声中却忽传来一阵歌声,唱道“远山岑,秋水渐,迢迢千里路,独坐勾栏凭眺,望不尽天下梼杌,人间几处。”其声呜呜然,其音空空哉,竟教人忍不住侧耳。众人因循声去寻,却见江边正有一只小船儿正慢慢地行着,那小船儿不大,船尾上有一船工摇橹,还有一人立于船头,其人穿一身宝蓝夹紗直裰,外罩一件鸦青色大氅,头戴飘飘巾,脚踏祥云履,击竹而歌,叩舷以鸣,真似个仙人模样,直教人感心动耳,如梦如幻,众人一时听得都醉了,那船工听见这歌儿却也不觉,因笑道:“自衢州而到钱塘,这一路都听见客人唱歌,却不知客人唱得是甚么歌来?”那客人听了,便住了笛声,也笑道:“这唱得是我新作的曲儿,船家觉得如何?”那船工点头道:“客人唱得甚好,直教人感动,奈何俺不识字,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这歌儿唱得甚长,颇与这江水相配。”那客人道:“船家好耳力,我正是唱这一路的远行。”因又望江唱道:“行也罢,停也罢,只身回顾里,何处江月总照,空留下神阙无数,玉界难度。”唱罢又问道:“船家且听,这几句又如何?”那船工听了半饷,也未曾听懂,只得紧了紧撸儿道:“客人是雅士,所唱的俱是雅乐,俺听不懂。”那客人因怪道:“我所吟的皆是当时言语,当地俗调,船家如何说我唱得是雅乐呢?”船工道:“我也不知,只是常听人说凡是雅士多喜慢曲,一字一音,一音一动,这方是正调。今听得客人唱歌,悠长缓慢,文字不能懂,料想这必定是雅乐正调了。俺本是俗人,也听他个不懂,只好听些热闹儿,自比不得客人的雅致。”那客人听了大笑道:“好一个慢歌正调,原是农家曲如今也跻身做了雅乐了,反教农家战战不知味,真可笑也。”因谓船工道:“船家不必自矜,所谓正调原也不过是个热闹儿罢了,并不比如今的俗曲高贵。无论他字音几转,曲调慢快,也不论他蹈羽舞仗,田乐乡歌,只要人喜欢了也便是乐了。其所谓雅俗正调,乐器清浊,左不过是肉食者信,高阁上那一般人自高于百姓,把个阳春白雪来对下里巴人,所以偏作个词儿来讽罢,其实未必喜欢。倘一日船家也轮着坐了宝位,定下那热闹儿来作曼妙,自有人来献那颂正崇调的文章了。”那船工忙道:“俺不过是个摇橹的粗人,几代都在这船上讨活,每日只望吃几口酒儿,听几段戏文便罢了,并不敢想这如此些的。”那客人却摇头道:“船家所言也不是,却不知从前也有个渔夫叫陈胜的,他便做得了。当日大泽乡里摇旗一呼,便换来千人追随;振臂一挥,便博得千军效忠。他曾明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遂举首义,颇做了一回的宝位,这真是船家的前辈哩。”那船工听了只笑道:“客人说甚笑话,俺也曾看过那戏,那戏里的张楚皇帝终也是落得个身首异处,俺家里还有老小,岂能做着这造反的事儿么?”又摇至樯楫稀薄处,方放下橹儿,往四周看了看,悄声道:“如今官司严厉,客人请勿复言。”又欠了欠身道:“承客人的好意儿,俺知足也。”那客人听了只得笑了笑,便收了笛子步入船舱,果然不再言语。 复行至码头前先一段,江上的小船却都往岸上去了,直行却都是大船,那船工也调转船身直往岸边驶去。及至岸边便止住了船,因悄身进舱来道:“还请客人就在此下船罢。”那客人因怪道:“此处未到码头,如何却在此下船?”那船工道:“前面便是桐州县的地界了,俺每都不敢过去,只好请客人只身走去了。”那客人道:“莫不是桐州县内不安全,所以船家都不敢过去么?”那船工却摇摇头,四下观望一番,见无人方道:“客人有所不知,这桐州县一年前才新换了太爷,这新太爷是个财色酒徒,方一上任便传下一谕来,说这春江是桐州县管下,除了桐州的船只,其他各处大小船只凡要过江的都得交一笔过江费。后来又有谕,说这江上满载,声音喧嚷,都是各处的船只客商往来太多,所以搅得江水浑浊,货价畸高,人民生活困苦,此后凡是过往的大小船只须得再交一笔摇橹钱,往来客商凡经过桐州的也得交一笔载货钱,叫往来的船家客商都叫苦不迭。后来不但是太爷的规费要交,便是衙门里诸老爹也要孝敬若是不给就要拿人去吃官司。轻的罚几倍钱,打几板子也便罢了,倘赶上江上遭了水匪,堂上立限严缉,老爹每拿人不到,恐误了期限,便诬你个强盗的罪过,到时候就是小命也难保了。过往的商船大抵都有官人老爷坐舱,可惜俺这船小,寻不着大主顾,只好做些拉客的活计,每月不过趁些小钱,独这桐州县便去了大半,前面还有杭州的钞关哩。一月里也剩不下什么钱,几顿酒菜便也没了,又要孝敬老爷,又要打点老爹,几日之后几不剩甚么了,俺家里还有老小,也不曾载过几个走路的老爷,实在不敢过去。”遂将包袱遞将来道:“俺看客人独身,身上又干净,并不曾带些山货土物,只有些笔墨之类的,料想客人也是个读书的相公,可惜俺这小船载不动,只好请客人屈尊自入城了,俺便在此处别过了。”又将身上掏出些钱来赔罪道:“这些便权作是俺的赔礼,还请客人见谅罢。”那客人听说也不要那钱,只叹了口气道:“果然是天下梼杌,人间几何也,为虎作伥,欺上瞒下的事哪里都有。”遂掏出一个荷包道:“船家这一路辛苦了,既有难处还请收下罢。”那船工见了摆手直道不敢收,那客人便将荷包掷去,一回身便下了船,摆手道:“船家请去罢,一路上多谢关照,某即自去也。”遂反身朝大路走去,那船工忙欠身道了谢,待到他进了官道,方才颠了荷包,悠悠起船去了,不提。 那客人沿着官道又走了一时,果见前面设了一处关卡,前面行人如潮,队长似蛇阵,巡检司的一队弓兵正挨个检查行李包袱,凡过往的客商行人都要盘剥。那客人正愣神时,却见一旁有个差人模样的人喝道:“本县堂尊有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富春江水有价,桐州县衙无情。而今大路上多盗匪,常扮做行客商人样,肆行劫掠。本县为保靖安民计,其往来行人,原当一应禁绝。今为行方便姑开恩,嗣后凡往来行客商人要入本县的,须得纳入城辨贼钱,以资担保,凡男子过去的需纳银三钱二分,妇人过去的需纳银二钱,孺童过去的需纳银一钱四分。若有不纳而擅闯的,即责令拿下,遵照盗匪入境律治罪。又谕,而今县内市场靡畸,货品滥溢,若不严加管治,将来必害百姓,故其行坐商人原应一并禁绝,今为民生计姑开恩,嗣后凡需携货贩物入境者,除纳入城辨贼钱外,加徵入市护价税,以示警醒。凡带家畜入城者还需交城关清费,一只鸡价九分,羊得一钱三分,牛马交银三钱;若有乘坐载具者,车儿交银二钱六分,轿子纳银一钱五分,别载货物者另计……”云云 话且未尽,却听见哀告声,那差人只得住了声过去查看。原来却是一位客商正在关卡前与弓兵争执,见那差人过来,忙上前道:“小的是余杭人,昨日来桐州会友,友人随邀小的出城赏花,小的遂随他去了,不想今日小的因有事急需往苏州去,便自回城来。小的昨日入城时原已交过了钱了,如今却被拦在外边,故请求老爹行个方便。”那差人听罢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开口问道:“客人所说昨日已纳过入城钱了,可是实情?”那客商道:“却是实情,昨日也有一位官人正与老爹冠带相同,小的昨日便是纳钱与他了。”那差人听罢,摇头道:“如此,客人便进去不得。”那客商忙问道:“这却是为何?”那差人幽幽道:“昨日在此驻守者乃是别班的人,与咱不相同。客人若要入城,还得交钱,”那客商忙道:“小的昨日前曾留意问过,那官人说下次入城不必再付了。所以小人不知,昨日那官人莫不是官司里的人么?”那差人点头道:“他确在我巡检司当差。”那客商道:“既在老爹处当差,如何今日老爹却不认呢?”那差人冷笑道:“昨日当班的又不是咱,客人既给了他银子正该教他去放行。咱这里可未见得一个铜子,怎知客人的真伪?”那客商道:“如此说,请问老爹昨日那位当值的官人何在?可否请他出来一见,老爹即知小的所言非虚了。”差人听闻只微微一笑,道“客人所言虽是不虚,却也难办。只因咱每受本县太爷指派,需得轮流当值,客人若是要寻昨日当班的恐怕也难,倒不如早些缴了这银子入城,免得耽误了后面人进来,反倒暗里说你得不是呢。”那客商便往后看去,那后边人果然出了怨声,无奈他身上干净,又急着入城,只得再次求饶道:“小的昨日出来的急,未曾带银两在身上,求老爹宽免了罢。”差人听了因扯过那客商的袖子问道:“客人既说是昨日出来的急,未曾带银两在身上,那客人可曾在城中住宿,是哪家客栈?包袱中可有银两?客人若是着急,咱可教底下人为客人跑个腿儿,不过这跑腿的酬劳还需请客人出些便是了。”客商急道:“小的自杭府前来行路不远,因未曾带得几多银子。昨日投在友人家中,如今也都不在家,实在无法孝敬,只求老爹开恩”那差人听了却是嫌弃了,便要来赶他,因道:“去去,原来是个穷鬼。你若是无银子便赶快出去,咱都是奉了太爷的令了的,你既不愿给钱,便不要在此碍事了。”客商听了直作揖,更急道:“小的却有营生,需得急速往苏州府去,如今口袋里实在没有银子了。老爹若是肯开恩,小的到了苏州必得为老爹每上一柱长生香。”那差人却冷笑道:“甚么长生香,也当得吃,也当得喝么?哪有真钱实在,管得甚么营生!俺且与你说,俺这里也是奉命办差,怎敢阳奉阴违,厚此薄彼?今日若是教你直进去了,明日你又花言巧语一番,说有事需得急往扬州去不曾带钱出来的,又如何处置?后日倘又来个人,说到城里奔丧,身上再无银钱的,便循着你这花言巧语来哄咱,又如何?时候一长,便人人都造出这一番花言巧语了,再没有人循着太爷的令了,到那时太爷的银子向哪里收去?咱每的吃食外快又哪里挣去?”又道:“你倒有大营生,俺每巡检司的弟兄,又要守门,又要缉盗,不论天气热冷,总得巡逻街市,守备治安,整日介风里来雨里去的,这境内的风调雨顺,不都是靠俺每保驾护航么,我每兄弟每日也才这点银钱,只图个吃酒耍钱,你既做了大营生,左不过是几两的银子,难道也舍不得孝敬么?堂上曾有严饬,再不许人不交钱便入城的,否则倒要问俺每的罪了,俺若是许你入了城,太爷那里又谁去交代?你若再敢在此撒泼,俺便要拿你去见老爷了。”遂挥手命弓兵将他赶出去,那客商正哭嚎时,却听得一旁有人悄声道:“老兄莫急,我这里还有碎银几两,先借与老兄做个急儿罢。”那客商转头看去,正是那小船上唱歌的客人,客商听说忙道:“如此太好了,老兄真弥勒菩萨再世也!”便千恩万谢接过银子,又小声道:“我此番出来走的匆忙,所有金银细软都在城中客栈内,此一次所老兄大恩我必没齿不忘,待我进了城必还报与你。”因即纳了银子又作了一番揖方才进去了,那差人见了也不阻拦,只随他进去了。待轮着那客人时,那差人却一伸手道:“客人既有钱,还请多赏些茶钱罢,”因要价五钱,那客人却也不恼,只将手往后一抓便将银子向他手上一丢道:“老爹辛苦,请再吃一碗酒罢,”便大笑吟歌而去,那差人一时愣住了,忙命人将手上银子称过,足有一两多重,更懊悔自己放走这尊财神,气得大骂手下,不提。 第2章 第 2 章 且说那客人自入了城,早见先前无钱客商在旁等候已久,见他进来忙上前躬手道:“老兄,真救我一命,大恩实难报答。弟即便回去遣人将那银钱奉还府上,却不知老兄所居何处?”那客人因摆手道:“兄台不必言谢,正所谓在家都是兄弟,出门便是朋友,一点小钱不必挂怀。”那客商道:“老兄说得哪里话,欠债还钱乃天经地义之事,我即为商道中人,更须讲求信义。莫说老兄今日救我于水火之恩,便是渴时与我一瓢饮,饿时与我一箪食者,我皆谨记心中,时时不敢忘者。何况钱债好还,人情难销,老兄若执意不收便是教弟为难了。”客人辞道:“兄台言重了,某非是要为难老兄,实是我非此间人,不如羁旅过此罢,并无有住处,恐怕你老兄白跑而已。”客商听了笑道:“我道是甚客气的,兄既在桐州尚无住处何不与弟同住,一来可以报答了兄台的大恩,二么近来两浙多盗匪,独身行路恐怕遭难事,弟如今也是孤身一人,别无朋友,正愁无伴哩,兄台若肯来,我弟兄二人正好说话。”那客人又辞道:“某本飘泊之人,行路有年,住挂无念,遇事似流水,见人如浮萍,早将这钱财二字看轻,缘分二字见虚,更不论你我二人萍水之交,离了这城门便各奔东西,行路两端矣,正所谓分也是缘,聚也是散,何必执着一时,将来时候长着哩,就此别过了。”那客商忙拉住他道:“正所谓行正足下,目方眼前,既是羁旅行人将来各奔东西,也不知何年再见,缘聚缘散总是一路嘛,我看兄台一路匆匆必未曾饮食,弟所投旅店正在不远,不如先一道去吃一杯酒,再做计较罢。”那客人推辞不过只得与他一同去了。 行至客栈,店家见他一夜未归便迎上来道:“客倌回来了,昨夜未曾招待,可要打尖休息?”那客商道:“我昨夜出城,投宿朋友家中,因未能回来,今日入城时得与这客人相识,快将你这里上好客房打扫干净,请他住下,”又道:“我须上楼取些盘缠来,烦请你先寻个僻静地方将他安顿一番。”店家为难道:“客倌来得不巧,雅间都已坐满了,只有大堂有几张桌子。”客商道:“也不必费事,只寻个安静地方就是了。”店家便因引那客人在雅间隔壁坐定,那客商自上楼去取了些细软,下楼便要还钱与客人,那客人却坚辞不要,客商道:“人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兄若不收去,弟心何安?”因往他手上塞去,又转身从包袱取出一锭银子对店家道:“快把那好酒好菜置办些将来。”店家听了忙应一声下去,再过一时便捧了几张饼子,又端了一样咸菜,一样红糖上来,客商因舀起些咸菜放将饼上,又卷了遞去道:“老兄可知道这是甚么?”那客人遂道:“愿闻其详,”客商笑道:“这原是江南土物,名唤作麦塌饼的。虽说两浙地方十六州府多有所谓麦塌饼者,不过这地方的倒是与众不同。此地所谓麦塌饼的其实更似山东道中所唤煎饼一类,须得预先将锅子烧热了,再将麦面搅成团,趁热摊上刮成薄片,在饼上抹上些菜油即可,上桌时另有两碟甜咸陷儿随进,一样甜的是红糖,一样咸的是腌菜,吃时须将陷儿裹进卷成一团,入口酥脆。这饼须得趁热吃,以咸鲜为上,趁热食之酥而脆,放冷就软塌下去,也无此香味了。”那店家听了笑道:“客倌说的是,不过这麦塌饼虽是小吃食却也有大讲究哩。小店里所用的麦团都是当年新麦,菜油也得是新榨的,红糖用的也是上好稠州糖。这腌菜更是一绝,不但放了笋干又使香油炒过,所以才好吃。人家都说我这里的塌饼吃一口松脆香酥,吃两口咸鲜甜美,吃三口齿颊留香,若将一卷吃尽了,直教人坠云冲天,如食仙馐,念念不忘哩。”众人听见都笑了,那客人因拿起一块吃了果然松脆咸香,又连吃几张,赞不绝口。 吃过了塌饼,店家又陆续送酒菜将来,头一碗是火腿蚕豆,第二碗雪菜冬笋,第三碗油爆河虾,第四碗红烧素鸡,第五碗酱烧胡桃,另有沃豆腐一碗,鱼丸汤一碗,咸件儿一碟,荤素八大碗一气排在桌上,并好绍酒一壶。那客商让道:“这几味菜都是家常,可惜太素了,也不知合不合胃口,请老兄莫怪。”客人谢道:“这般珍馐一气摆满直教人眼花缭乱矣,真不知当吃哪一味了,兄台早入桐州可有甚荐的?”客商因道:“桐州原是下江地方,既处江汇,河鲜山珍自不必说,这地方的腐皮也是出名的。不过若有说弟每至此必尝的,尤以这道豆腐羹为最,这菜传是一位郎君为其父而造的,故也作孝子羹,土语呼作沃豆腐,得用鸡汤打底,将豆腐、香菇、鲜笋、鸡糜等与鸡汤烩在一处,加酱油调色,以芡实粉勾芡,临出锅时再以香油青葱激发,未入口便觉鲜香扑鼻,颜色滋润,入口香浓爽滑,回味无穷也;莫看这菜式简单,做好也却难,不说这鸡汤就得用三年老鸡熬制,单说这笋便是讲求,须得用初春的大笋,这笋俗唤作黄泥拱的,可惜今已入秋实在难寻。先将笋尖切丝,再用鸡油滑过,去其涩味方可以入羹,喝一口浑身茹汗,胃口大开,尤以酒后饮之为佳,每每酒醉后喝一碗只觉浑身松爽异常,真个醒酒良药也。不过这原是酒楼做法,如今乡人中能卖得起鸡的就不多,何况鸡糜呢?只好用茭白丝充作笋丝,豆渣混作鸡糜,丰俭由人也就不拘了,所谓琼浆能适口,茅柴也堪醉,兄台若吃了这一碗才知甚教作雅俗共赏哩。”二人一时都笑了,几杯酒落肚忽听得那客商嘟囔道:“好是好哉,奈何肚中却无油水,白瞎了这坛好酒啊。”那客人笑道:“这有何难,教店家切几斤肉来便是了。”因转头唤店家切肉来,客商听了忙止住他道小声道:“可说不得这肉字。”客人怪道:“这却是何故,难道这地方民风恶肉不成?”客商苦笑道:“老兄说笑了,哪里有民风不食荤的呢?奈何如今这世道好人家尚且没有油水,何况这等茅屋草舍哩。全因这桐州的太爷的大令,不许民间吃肉,百姓每皆是苦不堪言。”那客人怪道:“这却是为何?”那客人摇头道:“弟也不知,只听人说是他家奶奶笃信释老,故这老爹才颁此令,更命人勒永禁碑于县衙外。听人说这奶奶最恶吃荤,不能听一肉字,弟原不知一句话犯了忌讳险些被人拿了去,幸得友人及时止住,不然恐怕得去衙门里走一遭了。”一旁桌中一人也吃了点酒,听了这话便探过头来对那客倌高声道:“你老兄说得也不是,那老爹向来攀猿媚金,为人虚情假意,惯会装腔作势的,岂是那款款切切的人来?不过也是为了马上走禄罢了。”众人听了更不解,那客人因趁机请他吃酒,问道:“这吃荤腥的又与仕途何干,请老兄指教?”那人原也憋了一肚子话正没处说去,今见他来问一时更起劲了,便嚷道:“适才听得兄台讲话,洋洋洒洒如行云流水一般,料想兄台也是个吃家,却不知道这老爹原是个万年的廩生,本来无缘正途,谁知一朝飞上枝头竟混了个举人,便也装模作样的上京去了,恰逢这京中老相爷的夫人做寿,他便顺势随势上了一篇颂词,将那老奶奶比作天凤人龙,惹得相爷高兴,便赏了他个富庶的冲繁地,他本来是久试不中的料子,一朝做了一县正堂自然喜不自胜,更视那老相爷为再生父母,又听人说那相府里的老奶奶虔信老佛,吃素多年,最听不得一个肉字,他便也依葫芦画瓢在境内禁荤,以此为相爷献媚。那相爷听了高兴,随奏明天家为他加级,他因变本加厉,以至耳中听不得一个肉字,否则就要拿人去问。可怜我每百姓一日不能趁几钱,只盼能偶有一口荤膻,才能稍解其苦,却如今竟连肉字也说不得了,天下岂有这等恶政哉,可奈何!可奈何!”这话一出便引得众目齐聚,议论纷纷,更有甚者朗声附和,愤愤不已,一旁店家听了急忙来劝道:“客人可是醉了说这些胡话,小心隔墙有耳,惹火上身。”那人听了怒甚,又叫道:“我岂醉了!不过说些心里话罢,这也不成么!我如今就说了,那老爹还能有顺风耳听见不成!便是听见了也无妨,我自有办法,他这强龙也难压我地头蛇去!”话还未落却见一班快手进来喝道:“好大胆,光天化日竟敢聚众狂言,即拿了你们去见老爷。”原来这旅店果然四面漏风,适才那客人问荤时便早有人去衙门告发了,快班闻言随即出动,方到时正听见那人的高谈阔论,大喜过望,便将堂上一干人等并店家一同捉了去,上了枷子押在班房不提。 话说这桐州县原是昔年百越祖地,因在牛女间能见火星,故越人呼为朱岁,及秦时始建为县,立署江前,因江名之。新莽篡汉于复古处却又不知古,遂改诛岁,光武又复之。至当朝太祖间命天下化郡为州,计有三百州,桐州始改今名。而其县署虽历千年仍居其旧,与江同流,如今的县署虽在其位却早非旧颜,不但历代皆有改修,便是当朝时也曾扩建,除却主簿、典吏、县学等署宅外,多是一县大老爷所主。如今是这大老爷在任,县署便更气派了,三路五进,一线登右府,三堂九室,六房列中朝;前衙后宅,衙上能塞十年糠;东庑西厢,堂前能立阖县贫儿;有苑有园,工部见之欣知广厦千间,见亭见榭,公输观之慨叹后来者智,真可谓宏哉。奈何有知足者也有不满的,如今这主县的老爹便是不满中人,你若问他不过是一个荫荐的贡生,即有广厦千金,又有一县尊荣还有甚不满的呢,又哪里知道他的手段呵,列位看官请往下看。 且说今日正逢夏粮征毕,那老爷无事便自在后堂中休息。要说这后堂也是不得了,正房五间,两厢各阔三间。东厢名为“读书斋”,是汝崖李弥高题,传昔日桐州一带曾遭战祸,把这一县署衙都焚尽了,时汝崖李公在任,便命属吏将阖县公簿救出,迁往江边鹿山办公,后桐州遭贼围困,城中百姓多无生计,几近崩溃,李公又尽力筹措粮草安抚百姓,又冒险传出书信求来援军,终于引敌退去,一县百姓遂存。世传此公最爱读书,东厢曾为其藏书地,后来者为彰其德便将他手书之匾挂与东室,如今这里虽仍有几本书却几无人踏足了。西厢额匾上则写着:“不欺室”三个字,两边有联曰:“慎独守心,居官常怀戒身。信行所履,为政尤思爱民。”下面一行小字“希磐吕昭亮书。”这希磐吕公也是个廉官,在任十年从不收贿,却惩恶济贫,公正廉明,百姓数次挽留终于病死任上。他在任时每在西厢理事,曾有名言曰“不欺人即不欺心。”至今县民仍有念者,可知其仁矣。后来者遂将其手书匾联挂于西厢,可惜如今却只做宴宾客之用矣。正房名为“荣靖堂”上悬有老相爷手书金匾,内里却是华丽无比,正中挂着一幅马上封猴图,底下摆着一张案几,上面放着青铜鼎,珊瑚树,珐琅鎏金洋挂钟,龙泉冰裂广口瓶等物,这中有一口棺材最是引人注目,这棺材用紫檀木做,长不过二寸,方面尽雕圆寿字,长面四周还雕有仙鹤捧寿,麒麟送子,五蝠绕门,百鹿进宅等图,棺上还安有一株翠玉发菜,叶上雕着一只蟋蟀,此即所谓见棺发财,喜上叶稍是也。案前地上摆着六把交椅也都是紫檀木造,左室正中摆着两张点心桌,前面一张上面放着些凉汤茶羹,后边一张则是瓜果饼饵之类的,总数有三十七八个,都镇着冰鉴,直镇得寒气如烟。桌上却不坐人,只在两旁围着一圈七八个丫鬟小倌每侍候,有捧着水壶毛巾的,有端着铜盆铁碗的,那太爷则亵衣袒乳,正靠在竹榻上搂着小姨娘,闭目歇息,下面两旁各跪着两个丫鬟儿,捶腿捏肩,弹唱扇风,好不惬意。话说这太爷从前也是个风雅人物,从他作廪生时便颇有意于楚馆秦楼,每日总得逛个三两回,竟比去书院的次数还多哩。及到了桐州更喜那堂子书寓,每日只流连在花船烟巷里,沉醉于温香软玉中,把个政事都抛作脑后矣,那怀里的小姨娘原是城西河船上的一个歌女,便是他微巡过去买来新纳做了小妾。 其时太爷正在榻上小憩,忽听得门外叫道:“李师爷到了,”便摆摆手道:“请他进来。”这太爷虽是个不治事的,幕友中倒也有几个能人,这李师爷尤得他信任,因虽只是个钱粮师爷却隐隐有众幕友之首的势态了,更有属吏暗中呼作“副县老爷”这却是后话了,如今他二人倒是狼狈尚浅,故暂且不提。且说李师爷进来见了这一副靡靡之象,心下不禁惋惜,叹暗道:“这里原是从前县令李公读书处,不意而今却作了遗迹了,只零星散落着几部《弁钗小品》、《怡情佚史》之类的闲书而已,却也都被撇在角落,无人问津。人家常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如今却都弃之如敝履了。可怜褚先生,从前也是黄金满屋,美颜如玉,不意而今也染腥沾臭,枯坐墙隅,不复为冠带喜了,实在是暴殄天物,真可惜这读书斋三字也。”正叹了口气,那太爷却听见了,便幽幽转醒,懒懒地问道:“可是李宾么?”李师爷忙上前见礼道:“学生见过东翁。”那太爷只摆摆手,对柳三道:“请李宾坐。”柳三搬来圆凳,放在桌前,又捧过茶来,李师爷忙谢过坐了。正欲言事时,那太爷却一努嘴,原来是渴了,便见那小姨娘自他怀里起来,那小姨娘常在风尘里行走,别学得有一番卖弄,先是起来搔首弄姿了一番,大概意欲表现娇媚,早有下人盛好了凉汤,他复又扭捏得取过,捧至太爷嘴边,先作势吹了吹,复又喂与太爷吃,真好似个举案齐眉的模样,可惜举止矫揉,颜面造作,倒教人见了作呕。奈何太爷却是甘之如饴,颇觉享受,果然非常人可比者。李师爷见状久了却也不觉恶心,只听那太爷又一指桌上的瓜果点心道:“请李宾用。”李师爷忙谢道:“学生方吃过了,不敢烦扰。”又道:“学生此来是向东翁交账。”那太爷听了一摆手正欲遣散众人,小姨娘却抛了个怨眼,嗔怪道:“爷可真忙,又不知何时能了了,妾在房中可寂寞的紧呢!”太爷笑道:“暑热多蚊蝇,你且先去帐中侯着,待爷办完了事,便来办你。”那小姨娘听了仍不情愿,只好嘟囔得走了。哄走了小姨娘等,李师爷方自怀中出示簿记,放在桌上,只见那簿记颜色不一,有红有蓝,有白有黑,虽不十分厚,摊开却也有五六本之多。那太爷见了却笑道:“李宾怎么今日交账,又是一年了么?”那师爷道:“正是,前时夏税起解,学生颇忙了一阵,近日才得着闲,便将这账目都理顺了,好请东翁过目的。”因自将那蓝本翻开,又吃了几口茶润了润嗓子,方禀告道:“本县今岁夏稅应征小麥伍百肆拾陸石壹斗叁升玖勺零,起運麥叁百伍拾陸石貳斗,存留麥壹百捌拾玖石玖斗參升玖勺零。絲綿壹拾肆萬陸千捌百柒兩柒錢玖分零,起運壹拾貳萬陸百貳拾肆兩柒錢叄分,該折絹陸千叄拾壹疋柒尺壹寸零,存留絲綿貳萬陸千壹百捌拾叁兩伍分零。農桑絲折絹壹拾柒疋壹丈貳尺肆寸柒分零。…[ 见万历会计录·富阳县及万历杭州府志·田赋·征收·富阳县。]”那太爷听了颇觉头疼,忙止住了他,道:“李宾方来不久,不知我的为人,我这人生来淡泊,最听不惯这等数字的。如今听到只觉头疼,李宾请不必再念了罢。”那师爷却正色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某既得堂尊赏识,自该尽心。赋役为一县之根本,这数字自当与东公一一禀告对过的。”太爷忙道:“尽心便好,对账却不必了。我既嘱咐李宾,便是深信你的为人,必不会欺瞒于我。钱谷之事,李宾自主便好,再不必禀告了。”说罢便指着桌上的红册,问道:“这里值几千?”李师爷只得摊开黑册捧与他看,那太爷却也不看,只顾斟酒吃了起来,那师爷只得道“今岁夏税内原有应征,今每石再多加耗七斗,共计壹百叁拾贰石玖斗五升柒合叁勺,按每石折银贰钱五分,共折银叁拾叁兩贰钱叁分玖釐叁毫贰絲五忽;原有絲綿银等,今又加火耗每两六钱七分,折银壹萬柒千五百四拾贰兩玖钱四分五釐,共折银壹萬柒千五百柒拾陆兩壹钱捌分四釐叁毫贰絲五忽…”话未说完,那太爷便止住了,拿过红册捏在手里道:“一县之中唯税与讼,这夏税蓝册本是朝廷定例,早有定额,众人皆知的,虽有千万两也得解运朝廷。至于火羡省耗,原也当在正税额内敷用,纵然今日加七斗,明日加八钱,多半也得付与解运脚夫、管库大使辈作口粮。便有余的合这阖县官吏,上司下属每打点一圈也剩不下甚么,值不得几千,李宾自己有数,以后便不必告我了。”那师爷便又取来白册,道:“今岁至八月以来里甲三辦銀共一千八百三十五兩四錢六分七釐三毫八絲九忽六微,内杂办銀共一千四百二十七兩五錢九分三釐一毫六絲,除开应支差役迎送恤赈祭祀等银外,余银九百三十八两九钱五分零。自正月以来,本县新办各项杂科计银一十二万三千四百五十六两七钱八分九釐;三班差役等月供计银九千八百柒十六两五钱四分三釐二银一絲,共计一十三万三千三百三十三两三钱三分二釐二毫一絲。总计实得一十八万九千三百八十一两七钱二分三釐六毫二絲七忽。”太爷又笑道:“人家都说不怕帐本糊涂,只怕糊涂帐簿,我以为这话说得对极了,人有一面方可以存世,事有两端方可以观知,这账簿总也得有五六个才可以明计。李宾可知我何以要你造这些花花绿绿的的簿子来?”不待李师爷回答便自顾道:“当日在相府我就曾听得人说,凡是能吏便无有不设红白账的,故我上任即造了这红蓝白三册,这蓝册既是公簿自当上呈不但可以为今年的考校,也可做来年的底账;至于红册虽是私帐,逢年也得孝敬赏赐总也背不了人,恐怕得算个公私簿罢,既是公私簿便不能指望他保密,况且桐州地处冲繁往来迎送的颇多恐怕人多眼杂,故又别造了一白册以为私簿,专计三办新办等钱,这方是大头啊。况且从前县内分帐时原有惯例,每石粮银里所得七斗或七钱内有三斗或三钱者得孝敬藩臬府司,一斗与脚夫管库的作辛苦钱,二斗给本县主簿以下各官吏为贴补,余则两斗中一斗是你每的束脩,到我这正堂手里也不过只占一斗罢。可怜我这一年辛苦受气的却不过得一斗几千还得提心吊胆,生怕人知道了去。你道这实得里面可有多少是红簿里的公私帐,又有多少是我这一年辛苦的实钱哩!”李师爷听了却笑道:“主家何须忧虑?此事学生可解。”因指那簿记道:“从前县内杂办不多,故县中做账只有蓝白红三色,蓝册为公,需交解朝廷者;红册为私,是自己分钱所用,白册则是留存总簿。如今三办杂冗,倘只一册恐怕疏漏,故学生分别造册,各以颜色别之,又加一黑色以为四色。蓝册仍是公本,正册早已差人解司,只留副本现在户房中;白本则是省耗底簿,凡粮谷在仓或解运,照例加徵损耗路费,除开解部留存者便都计于白册,其三办杂捐并各该银折色火耗等,也都计于白册中;黑册则是实簿,凡近年本地新科,各户实丁并地亩月供之类,学生恐怕不能示人者便都计在这黑册中;红簿为结余总账,依然作分红之据,凡藩台,府台,臬司,分司,并县丞、主簿、典吏、巡司等原各有股,以致底下正差白役里甲地保之流也有定数,凡蓝黑二册中所有数目结余便从此入红簿。如此则非有红蓝黑三册,朝廷不能知帐;非有蓝黑册二册,则各股不能知底,东翁据此便可以设彀藏阄,收心于腹矣。”太爷听了拿起各色账簿翻开细细地看了,问道:“前日我曾与李宾说作股分红之事可有眉目了?”李师爷道:“前月主家差人来说从前各家分账虽也依品级功劳,然而近来却亲疏相近,大小混同,殊失圣人亲亲之谊,未遵朝廷八议之礼,宜当别定一法,教亲的多,疏的少,能的有,庸的无,在其位的大,悻居野的小,投效者还其献,抗命者没其身,好使乡绅官吏,正差白役人人发奋个个尽力,上孝相公,下敬士绅,俾得阖县上下同心一德,志坚如铁等语。学生等谨遵东翁的吩咐,草拟了个分红的法子。将原有各家分成统作各股,以当年正税内羡耗为本数,内除该相府并京中诸公的数目不变外,计一省之内藩台为大,臬司次之,宜各占四股;一府之中,府台为尊,同知又次,宜各该三股,至于县内则县丞、主簿各该五股、典史、教谕各当四股半,巡司、吏目各占其四,阴阳僧道各当其二、其余大使、司吏、攒典、驿吏等各三股,地方里甲地保等亦各占三股半,学生辈忝占三股,其余循吏皂隶、六房三班等原也有差票保费,月供年礼,便不占股数,只作二八分帐,折股也当略占三股半上下,合该一百又五十股有差。从前凡分红时每将三办新办等数记入,此后便只计正税,余不再计。自今每年夏税秋粮完科后,除按例解司外,余折银者统作二百五十股,内一百股送与京中作礼,其余一百五十股照价分与诸公,本县内再无余留。如此一使诸公知道主家丝毫无私,二则诸办中银也可全做己用,从此各各相宜,再无怨怼矣。” 注: 一,老爹者,此处指县令也。按县令之称,有所谓大老爷,父母,县主,县尊,正堂,老爷,太爷,老爹等,内太爷多是清人所称,老爹,大老爷等多是明人所称,见明管志道《从先维俗议》。下文中称老爹者也有谓循吏或仆僮家人者,请据文推断。 一,文中所述三办、分股等数字率为胡编,非为考据之实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太爷听了更高兴,抚手大赞道:“好好,师傅办事有章,果然大贤,我可安心了。如此我更可以高枕无忧了。从前县内虽有红账,到底也是衙署里开支,大家虽是私下里分了股,面上总也得充作公费银,若遇着摧解过急或逢着三办临加,供奉不及时,一应土贡扛解还得自此先补,后方得追缴,故历来账目总是混沌;再者蓝白二册现收储户房,人多眼杂,墙风壁耳,其中机密数字,往来诸公多能知晓,我虽常欲在此中经营,也总怕受诸公的议论。如今李宾既将这帐目数字都分拆,别类造册,掩机于壁,从此解运的解运,归公的归公,分红的分红,自留的自留,账目更分明了,我自家也可多留些,实在是人人受益,各个欢喜也。师傅的壮举,诚称我之心意,真能士也,今后少不得要麻烦哩。”遂又举杯为之敬酒,师爷忙道不敢,推辞不过只得吃了。太爷又道:“先生劳苦,从前年修微薄,太不成体,我欲为先生添修,自今后每年加修至二十七两,只当做小儿的束脩罢,如何?”那师爷忙起身推辞道:“谢老先生的好意,请恕学生驽钝并不敢受。”如此反复者三,见他坚持,太爷只得道:“先生高节,我不能谢,恐怕将来不能报答。”师爷道:“东翁谬赞,学生但效犬马而已。” 那太爷却又道:“可惜节流虽好总也不过涨势,如今上下内外都盼着能分帐,分了帐又盼着涨,年年涨,月月加,谁知道哪里又有这许多的银子呢?何况这地方的氓群可是好相与的,纵然是有心提耗又恐他刁民作乱,今日若提一丝明日必得一船水盗,今日若加一毫明日恐得有四方揭竿矣,此等刁民乱贼早把个父母教化都忘作尘土也,实在猖狂。可怜我如今不过区区卑职,近不能揽耗总靡,远不能遣兵调将,遇如此之时却只有区区之势,倒真不如拂袖挂印,还归山林做个富家翁去哩。昨日贱荆来告,说是近来内里又新添了个姨娘,宅中花销逾发大了,不但姨娘每月得二两,他身边带着一个丫头,家里又出了一个,每人例钱一吊,其余义女两个各八百文,合这一房该银三两一吊二百钿,每月里还该头油脂粉钱共五钱三分[ 按崇祯十五年银钱折算价:1两=2400文]。他身子又细嫩平日里饮食尤须上心,每月里光猪肉就得十斤,折银便有二钱,鸡鸭鱼虾之类的俗荤合该八钱银子上下,再算上瓜果菜蔬,每月里光下肚的就要一两多。如今天气炎热,再加上冰费水钱,每月花费单这一房就得五两,长此以往恐怕入不敷出云云。内宅中事我向不理会的,左不过是妇人家眼见美貌女儿一时妒忌倒翻了醋缸罢了。可贱荆所说却也是实,如今我这宅里有姨娘五个,虽不于都同那小姨娘一般,平日里一房也总得要四五两银子的花销,更不必说我家里还有儿女七个,每月里光他每的开销就得三十两,我这署衙中所有书吏三班并幕友食客,再加上长随小厮,义男义女少说也有个二三百人,每月单例钱礼金就得一百多,这还不算津贴食费。更不必说上下打点,往来迎送的陋规弊费,往往一年也要一二百两,每季往相府并京中诸大人府中送的冰碳敬,一次就得三百,时常还得与县中乡绅文士吟游宴乐,一次也总得费个几钱,如此算来我这知县一年花费就得上千两银子也。可叹人人都道州县好却不知州县的难处,赚的竟还没有花的多。正所谓开源节流,理财之始也,若是节流不得恐怕也只有开源了,不然真真是还不如做个万年的廪生啊!”师爷因道:“东翁言重了,学生正欲为老爷分忧,奈何三办中多无余地,新办诸税也是怨声载道,却不知将来当如何做?”那太爷却狡然一笑道:“这也不难,我近日读史颇看了些历代先人如何在官中捞钱,只见他们多是巧立名目或是自税中分成的。如今我看这正税里还有空儿,杂办、坐办里也有余地,原定的七斗折羡虽不好再加些,所用的量斗也可以再缩些,折价也可多些,火耗内原定的成色也可再高些嘛,至于盐引铁法,虽有所谓定例,不过事在人为,总可以再涨嘛。至于河水,泉水,柴钱,碳费,总有人要吃要用的。这三办之内原多是杂项,左不过是些上官过往,庙寺重建,大小祀祭,河工门房之类的,民生民用,官收官理,也无话说。至于官道之中原有关隘,我每揽过来也不必费力,只管坐收便是了,再多他几个也无妨,如此一应都可纳入新办。我看这桐州境内山林竹海、铁盐木石尽是无主,县内人民又多是慵懒颓废之辈,恐他白荒废了。我家里也有不少亲朋寄住在此,本也无所生业,不如由我借他每各一笔本钱将这行走叫嚷的事都撑起来,至于县中百姓也不必麻烦了只管,做那耕织采擷的活儿便是。”说罢一时大笑起来,李师爷听了却直摇头道:“学生愚见,如此开源,恐怕不妥。”太爷因不悦道:“我却不知师傅竟有如此高节。”师爷忙道:“老爷明鉴,非是学生拂违,实在是怕了。”太爷因怪道:“李师傅既掌一县钱谷,又不过是我聘得幕友,左右县政好坏也与你不相干有何怕者?”那师爷因道:“老先生难道不知,上方前日有新分司到任么?”太爷笑道:“哪里不知,前日还曾与李师傅同去拜见听教过哩。”师爷道:“正是,当日虽曾拜见老爷尤嫌不够,因命学生等暗中仔细调查一番。学生等遂询问这分司府中长随某者,他道,这新老爷可是个干净人,甫一上任便下令不许陋规入府,若有强送的不但分文不收还要加参一本哩。”太爷不以为意道:“这有甚可怕者?从来新官到任,那个不这样说,那个又这样做呢?”师爷摇头道:“他却与众不同,学生同年中有在湖南道分司处做幕宾的,据他说这新分司原是湖南道的一个经历,传言他善理财政,在任上时便是个申禁陋规的清流,不但将各该县中所有加摊都一并革罢,三办之内也多有奏免,故颇得上方器重云,各县官吏士绅遂苦不堪言。学生恐怕他到此不改,则账目危矣。”太爷听了只抚掌笑道:“我当是谁,不过是个愣头青罢,甚么革绝陋规,我衙中也有这几个字,都作了告示传遍了。我从前也曾是关关居究,食野喝粥,如今一跃也是我做嘉宾,鼓瑟吹笙了;到时他来多与几百钱便是了,李师傅又何必担心。”那师爷却叹道:“若能此也便好了,我听说那老爷为人肃重,颇有凛然之气,近日这分司老爷正筹编均平录,传言要一扫两浙靡费之风,革弊绝陋,端正税目等,学生恐怕他不但不收,反倒要来参我哩。”太爷倒是不甚在意,一挥手道:“有甚相干,他写他的,我赚我的,左右胡乱写个上去便是了。你也曾做过人家十年的幕友,如何不知这班人的德行?说是清流一开席胃口恐怕比我还大哩,左不过是面上喋喋饶舌,背地里谁还不知怎么样呢,你看这两浙十六府里,谁不是饱学鸿儒,才德兼备的,整日介为政以德,民贵君轻的背过,君子慎独,大学明德的写过?谁不是一张嘴两面吃,又有几人信他?便是他不要,也不必过忧,家中署中也不只他一人,便是他自己清明难道他府上经历也清明么,他衙署中执事也清明么?他家中亲戚也清明么,他上面长官也清明么。所谓清明原不过是一句审言套话罢了,何况清明之人未必能干,能干之人多不清明,他既身在缸还妄想着清明也实在可笑,恐怕他想做也干不成。我自如从前分红,再寻隙送些银钱于他家人,请老银台暗里去参,保管教他们百口莫辩,有苦说不出,到时内里必乱,早晚可以对付的。”因自斟酒吃了起来,那师爷踌蹴道:“学生恐怕也不只是他,传闻吏部杨尚书是他的座师,对他颇器重,常有书信往来,他来任分司便是老尚书的保荐。那老尚书原也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他若有心向上参一本,不唯老相公不会问,便是藩臬恐怕也不保了的。”太爷听了倒是不惊,见他惶恐不安,因盛了碗藕羹向他让去,又自捻了几个果儿放于嘴中,笑道:“师傅何必惶惶,我原也是久读经书,深孚仁义的,谁知却是屡试不第,家资为之穷尽,只好毅然北上,原也想做个幕宾清客之类,勉强糊口,不意竟遇着同乡贤达坐镇清吏司,便蒙他引见拜在通政使门下。我原以为那银台老爷也算是个宿儒,谁知他也只堪堪认得上大人这几个字儿,全因他姑丈乃是当朝相爷便得着了这四品的高位。惜我远无亲戚,近无贵友,便只好竭力搜刮了一篇寿文,方得见着了相爷的尊驾,保举做了这一方的县主。那相爷真好生气派,穿一身红袍,端坐高台,动手便能翻天,起脚便可覆云,底下尽是些衔蝉绣莽,缙衣绅带的大人们,虽是兵马佥宪之流,也不过是阍侍阶下而已。一入相府便是五路开门,十进大院,一间耳房倒比我这三间大,客堂膳厅阔如紫宫,卧房书斋更比大殿、故京中多呼为小大内。我在那府中住了七日,上下沟通把双鞋磨穿了,却还未得识路,亲眼看见他府上人人穿金戴银,个个仰面朝天,吃得是珍馐御馔,喝得是仙露琼液,甚么绫罗绸缎,也不过是烧火的柴禾;甚么参芝鲍翅,也只是下酒的小菜而已,就连下人小厮也是冠带鱼服,真比个天子有余。我既有幸得受引见,方知为人的好处,便也生出些大丈夫当如是的豪情来,可惜我不过是个年俸四十五两的七品小官儿,家资微薄,只好在这里摆几张桌子,吃几口酒,聊充高门而已。”又道:“那呆子又理他做甚,何况他每这样的京城老爷恐怕还得指望我们养活他呢。我看他也是年少轻狂,再折腾几年自然可以与众混同了,李师傅若是不信,我已派人向京里投了帖,不日便有回应。”见师爷仍不信便道:“你也跟我不少日子了,我却何时骗过你?”正说话时却听见外面请见,太爷忙将桌上簿册塞给师爷,嘱咐道:“快将那簿记妥善收藏,莫教人看了去。”待得师爷将簿记藏好,方悠悠的吃了口茶道:“是甚事?”外面长随道:“回禀老爷是捕班的柳三在店里捉了几个妄议的食客,请老爷去问哩。”老爷听了顿时一喜对师爷笑道:“有好生意上门了。”因吩咐外面更衣预备升堂不提。 话说那客人自被逮便在班房内打坐,同行诸人每却在房中踱步,个个愁眉苦脸,人人唉声叹气,惶惶不可终日大有大难临头之势,见那客人跏趺端坐,一派气定神闲模样便气不打一处来,将他三人推搡拉扯一番,埋怨道:“客人既是过路也不在这地方生活,便是心中有气只管小声抱怨便罢,何必无故公然喊叫,招来官差反连累我等身枷被锁在此受苦?”又哀叹道:“可怜我等原不过是看个闹热儿,却遭此飞来横祸,早知你客人要骂老爷,我等必瑟耳闭目,远遁巷口,不想却被官差扭住,料想今日恐怕大难临头了。”那客人倒不以为意,因道:“我每虽是议论了些他老爹的为人却并未辱骂。按律骂本属知县虽需杖一百,不过也是亲闻乃坐,倘我每事先串通,一口咬定只是说些闲话并无藐视詈骂本官之意,便是他老爹一意要问我也道冤枉,他纵有心为难也不过罚些银钱,也不是甚要紧事。”那店家闻言忙叫道:“这银钱方是天下第一要紧事啊。”那客人见他搓手跺脚一副命休矣模样因怪道:“不过是几千,何以惊吓如此。”那店家却垂头丧气道:“倘是几千也便罢了,自当是倒霉,可这老爷却是个肚大不知饱的,每罚钱不见银两绝不肯罢。”一旁有人也唉声叹气道:“倒霉我不过是恰逢路过却也被当作歹人拿来这月中已是第二次了,又得没去四五两,来月丁例可怎么好。”店家道:“你也算好的,我这月里已是三回了,足有二十两,可怜我不过是开门迎客的,一月所得尤不足上供何况这些罚金,再法下去恐我一家老小都得喝西北风去了。”客人道:“店家不必担忧若果然有事,某一人承担,必不致连累店家。”那店家忙道:“客人有心了,小店原也不想怪罪的,只怕客人有义老爹无情。”客人道:“何出此言。”店家苦笑道:“客人有所不知这老爹治下从不问是非苦主只看金银成色,凡被逮的不论有冤无罪,,先打二十板再问,问后无论是与不是,一应视作同谋,或杖或流全凭老爷一句。若不想被打便得贿赂皂班放马钱,一板得十钿,二十板便是两百钿,便是无钱挨了打的也得与老爹每受力钱。如今我等坐了班房也得给那看守的牢头坐板钱,若出去了还有一笔开门钱。倘若不交,或是问因供延误的每日还得加滞纳钱五十,就连那捉人的捕快也得孝敬。月有供,年给礼,丁有丁例,商有保金,全不算在正税之内,可怜我每月勤勤恳恳省吃节用却原来都为他每做了嫁衣也。我那老娘嫁我不过三年也得成日介风餐露宿,如今在这班房里走一遭恐怕连嫁妆也不保了。”众人听说便一齐大哭起来,客人闻言只觉同情,正欲安慰时却见进来几个差役将众人扭去,不提。 到了公堂上,三班站定,众呼助威,只见那老爷冠带齐全,威风凛凛,端坐堂上,头上明镜之额高悬,身后海崖之图高挂,一眼看去倒真似个公正廉明的样子。那老爷方一升堂,不待吩咐两旁衙役便已将班房内众人带出,卸了枷锁押在堂上,乌泱泱跪满了一堂,足有十数人,店家也在其中。那老爷升堂一拍惊堂木便问道:“乾坤朗朗,天下太平,岂有何人胆敢以身犯禁,还不速速招来?”一旁捕手听了忙拱手道:“小的在店中见有人吃酒与人高声詈论,辱骂老爷,言中犯忌讳,说甚么老爷本是万年廪生,全因相爷保荐方得了这一县之境,并造谣老爷禁肉乃是向相爷、奶奶献媚云云,其不堪入耳之言不能一一,小人因将他几人捉了押送堂上,但听老爷问罪。”那老爷听了只觉被人捉住痛处,因大怒道:“本官也是宿年的贡生,身受皇命执掌一县之地,尔等刁民胆敢议论朝廷,诽谤相爷,辱骂本官,实乃大逆不道!究竟是何人所言,还不与我说来。”那捕头将人一指,正是前面吃酒客人,那客人受此一惊,醉意全无,只跪在地上两股战战不能自已,那老爷见了叱了一声,眯着眼问道:“就是你说我攀猿媚金,虚情假意么?”那客人忙道:“小人吃酒醉了,才有此胡言,是小人嘴欠,该打。”便自掌起嘴来,那老爷也不听,只道:“你既说我攀猿媚金,虚情假意,我便真与你一个罪名,便是欺君越上,罔议朝纲可好。”又使惊堂木一拍喝道:“呔,你这刁民,岂不知吃肉本是杀生,损德减寿之行,食素方是积德,行善增福之为。我皇帝陛下素爱百姓,因禁兵杀在先,相公、奶奶等倡素食于后,此都是为社稷生民计,为万年之福荫也,乃尔刁民既不知敬尊官长,又不崇积德善行,却一意行那魔鬼事,反喋喋为怪,嘻嘻为常,深负陛下之恩,官长之教,更有甚者竟在店中公然詈论,教唆众人,对抗朝廷,究竟是何居心?”因掷下黑签作势唤左右将他拖去杖决,那客人听了忙叩头告饶,直如捣蒜一般,道:“恳求老爷饶命,小的不过是个脚夫每日只在恩波桥上卖力气的,不过糊口饭吃,实在难以孝敬,便是剐了小人心肝拿去卖恐也不值几钱,只求老爷当小的是个屁放了罢。”老爷听了竟有些失望,暗道:“又是个穷鬼,”遂感无趣因不再问只将他问个流罪,挥手命皂班拿去,不提。 且说那店家原便怕极,又眼见那老爷发配了那头前吃酒的客人,更觉胆战心惊,故不待老爷问便叩头告饶,口称冤枉,那老爷定睛一看乐道:“怎又是你?听说你店里有人对本县口出狂言,本月内可有三次了罢,莫非是你这刁民故意唆教不成?”店家忙道:“小人冤枉,哪敢唆教人议论老爷的是非哩,只是客栈内外本就是打尖吃饭的地方难免人多眼杂,每常有外乡客人不知本县的规矩多无忌口,恐怕冒犯了老爷。小人也曾劝过,奈何他却不肯听,这事实与小人无关。”。老爷道:“虽是客人终也是你店里出的是非,与你也有关系,这劝阻不力,不报官知之过,罚你个四五两也不冤。”店家听了忙叩头告饶,泣道:“小店每日不过赚几千钱,扣了柴薪原料,每月结余也不过一两,前日方交了孝敬,本月内又多有罚金,小店早已入不敷出,强撑罢了。如今竟一次便要四五两,小人恐怕实在无法承受,还望老爷怜惜。”不待老爷说话一旁捕手却急了喝道:“放肆,你原不过一介小贩能有钱趁全赖老爷的恩惠,倘无老爷下令凡过路客商必得入境住宿否则不许过关,你方能趁机经营,否则莫说是日乘千钱,便是一个客人也不会有,只怕早便饿死了罢。如今日进斗金倒来这里哭穷,将老爷之恩都抛诸脑后,实在是忘恩负义之徒。今日你店里收容狂客一旦定罪,传扬出去恐怕往来客人再不愿来了罢,更不说你收容狂客早犯了窝藏之罪,按律当杖八十流放广东,今蒙老爷宽宥,只罚你纹银五两,你还不知足,难道真要老爷发狠将你一家老小都押解岭南瘴地等死不成?”那老爷也顺势教人去往他家里捉人,那店家大吓,忙道:“小的岂敢辜负老爷庇佑,实在是为难,不过小人家里老娘原有嫁妆几箱虽不值钱,卖了也能凑几两,小人即回家去将那几箱卖了,五日之后必能将钱交上,万请老爷宽限几日。”老爷听了虽不满意也只得道:“既如此本县开恩准你三日之后交纳罚银六两,三日之中每日须打十板以作警示,不许收赎。三日之后倘无钱不能及时缴纳的,每日加打二十板,日加罚钱一千,五日之后若还有拖欠的,便将你全家七口并你店中伙计等都依窝藏之律重责一百,流放琼州,你家里产业也得一并抄没入官,你可依也不依?”那店家心知他故意加价也不敢多言忙叩头谢恩,那老爷遂命人教他画押,将他押出受刑不提。转头又向捕手道:“是甚人胆敢口出狂言?”捕手一指那三人道:“正是这三人。”老爷又问道:“其余人是何罪?”捕手会意便并告道:“其余十三人是店中食客小厮等,因在店中曾听狂言叫好遂一并逮来请老爷发落。”那老爷因幽幽道:“耳听狂言,目睹狂客,既不制止,又曾助声当与之同罪。”众人听了忙叩头告饶,辩解道:“小的只是看热闹的,不曾叫好。”一时堂上叫饶一片好似菜场一般,那老爷一拍惊堂木,待众人噤声便装模作样道:“既非主犯也可宽宥,着加恩每人打二十板罚银二两,也限三日内交完,倘有违期者治罪如前。”众人早被吓破了胆,哪里敢违,纷纷画押出去受刑不提。 那老爷方转头对那客人一行,正欲问时却见适才客倌以头抢地,哭道:“小人原是贩纸米的行商,受庇于城外陈老爷驾下,我朋友二人不过在店内吃酒谈天说些羁旅玩笑,不成想那客人吃醉了酒竟高声叫喊口出狂言冒犯老爷,小人不过一介流民,岂敢肆议官长,辱骂县尊哩。小人与友闻言俱大吓不已正欲上前劝阻,孰料官差来到,不由分说将我二人捉住扭去见官,实在冤枉。小人原是建州人,来往本地有年,受保于老员外门下,官凭路引俱在身,老爷若不信请差人往城外中和堂一问便知了。”那老爷正闭目养神也不听他的话,忽听见了陈中和堂老爷几字,猛睁开眼来,将他细细打量了番,道:“如此说来似曾见过你的。”那客商忙道:“正是,前年纸神大祭按例当陈家荐酎,小的因奉老员外之名曾往衙门中送胙酒,得有幸见过尊颜,小的本想攀附奈何家中逢遭变故不得已返北去了。如今家事已毕遂再往南来,路过贵境得受老员外召唤原欲并与亲友在城中歇脚,寻机再往老爷府中拜见不想却遇着这事,虽非我等本意也是冒犯了老爷,小的乃行脚之人原无所孝敬的,如今谨将行商所得三成年利奉上,今后少不得还要受老爷照拂。”那老爷道:“三成年利是多少?”客商答道:“大约有一千两上下。”那老爷听了又向捕头道:“果真是这客人所言么?”客商忙道:“实非小人等妄言,请老爷明察。”因暗中往那捕头袖中塞了银子,那捕头自颠了颠便将银子收了,转头向堂上拱手道:“回禀老爷是小的记岔了,这詈言实非那客人所说。”那老爷因抚须而笑,颔首道:“客人有心,本官谢过了。既是冤枉自当无罪开释,客人请自便罢。”那客商谢过正欲拉住客人,却见衙役上前阻拦,那客商见此忙向堂上道:“我与友人原是同行,如今只我出去了怎好与他亲人交代?万请老爷再开恩,允我二人一道出去罢。那老爷却道:“客人不过给了一千两原只够买你一人的,哪里有一千却救两人的便宜?你这朋友要想活命也得再出一千来。”眼见他还要肯求,那老爷不耐烦道:“你也不必在此纠缠,若你真要救他速去再凑一千两的年利来,”因不顾他哭天抢地,挥手命衙役哄了他出去。那客人也安慰他道:“兄台好意弟心领了,不必为我牵挂,快请去罢,弟自有办法出去。”那客商道:“兄台救我,我又岂能负恩岂兄于不顾而自活命的?”却被左右拦住不能进,只得出去自去寻人不提。 注: 一,按崇祯十五年银钱折算价:1两=2400文 一,保商制:北商人南下须由本地铺户担保方许经营。 一,纸纲制:桐州土产竹纸,岁贡元书纸一千张、赤亭、井纸等各七百张;各色笺纸计五百张。例由官办官解,自先帝御极始由民办,令勤昌盛、越竹斋等十家轮流解运,官给食银路引。又十年两浙节度使杨为保浙纸计,特立纸纲之制,以此十家为总商,号为十纲,安纲造册,发放窝本,无窝本者不得从事纸业。凡自两浙所出之藤、草、竹各色纸笺等不许私自造贩,必附于十纲始得生产。凡各地纸贩亦皆得依此十纲,为其纲客乃得运贩之。后节度入朝,遂将此纸纲之制通行天下,因桐州纸通行天下故,便将两浙十纲更立为天下十纲矣。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