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金溪有民世隶耕,宣城一梦归五色。
悬梁十年配六印,闻啼舞剑复禹州。
光武中兴功流星,王莽失国在复周。
二十八年名无就,天生我才未必有。
又诗曰:
竞舟千里争帆渡,长桥行路抵岸边。
书生乘舟吟春江,担夫下桥忙换糖。
谁说书生百无用,襕衫倒看褐衫破。
腐竹造成元书纸,伏流敢破千仞门。
此诗二阙都是史传有载的。前一首是昔年一位将军所写。那将军少年英姿,满腹珠玑,虽是贾人之子却是允文允武的才干,为人却极谦逊,常自比驽夫,作诗以自勉,他原是富家子弟,若是生在太平时候大可以作一个富家翁,把他拯危济困的夙愿都化作善心,广开惠泽济贫之所,荣登县志;或是投身科场,先求得一个探花郎,好将他济世救民的本事都用尽了,讨一个宣付史馆的声名。可惜他年幼遭奸人所害,全家惨死,他自己也襁褓即失,不知所终,幸有贵人相救,再现身时却已是风华茂然了。正当这时朝中权奸掌道,忠良见弃,贪渎之辈迭出;地方上则是三老萎靡,白役成虎,靡费陋规丛生。正是乱象迭起,人心思变,彼时有前周太祖起兵于南,广纳贤良,他遂投于帐下,也颇立了一番功业。世传他曾拜于仙人门下学道,奈何仙缘微浅未能学成,他因深以为憾,以为自无天资不能得道,乃有此诗。后前周开国,他因佐弼有功,被封做开国伯爵,他却辞了封爵周游列国,从此不知所踪,此诗遂佚,东安明德中黄有《诗佚传》详载。
后一首则是一位侯爷所作,这侯爷也是当世豪杰,北赵天子视为股肱。当时正是乱世,天下陷群雄争霸,时有战国之势,那侯爷虽是命世之才,颇有一番定倾叹挽的气概,只可惜他一身鹤羽仙气,奈何却生在乱世,眼见得百姓每颠沛流离,妻离子散;世家军阀每却都作壁上观,只一味鱼肉衣冠,中饱私囊。听闻那侯爷微时也曾游荡故土,见得端午佳节乡人集会赛舟,这本是一番美事,奈何士绅百姓却别做两端,这一端是士绅举子乘船赏景,吟诗取乐,好一番盛世太平盛景;那一端却是挑夫行路千里,载来些糖饵甜饼之类的零嘴,只为讨些鸡毛线头的零碎,了作糊口。可怜那挑夫住乡土瘠地贫,又常遭天灾**,单只种田并不足以作营生,只好拔山涉水远来换糖。可笑那游船的士绅举子,一个个都做读书人风流模样,却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背地里也不过是些腌臜泼才,竟露出一番居高临下,肉笑菜素的傲态来,纷纷作诗取笑之,殊不知这世上也有朱门好收冻死人,笙箫难掩号哭声的事。这诗便是那侯爷其时有感而作,他既逢遭风尘之会,身系蛾蛹之痛,心有不济之恨,常怀浮萍之叹,空有一番抱负,却不幸未遇明君,只好辗转于边境之中,聊作些守卫教头之事。史载他也曾奋力致身,回马胥山,终于彰翰楮竹,成一代雄主,只可惜子息不丰,不能长久。更不幸他南征时突遇狂风,卷沙入石,不知所踪,便只有这几首打油诗流传于世,东安明氏《诗佚传》中亦有详述。
东安明氏者固为当世一大家,他所著《诗佚传》三十六卷,分作元亨利贞四编,所录尽是汗青遗珍,内有头上所载诗二首,头一个恨功名,后一个叹世情;一个是先笑后哭,一个却是先笑后哭,面上看来似是反正不相及,内里却有交点,所谓释家七苦,道门九碍,说尽黑白,翻出肚肠来也尽是人事罢,诸位看官要知端的请看:
话说人生百姓,各所贵贱,故圣人制礼以明;资禀天然,章冥有别,故顽慧择业以教,正所谓天生地成者也。故甘罗妙年能相秦,惠帝而立而毁冕,晏殊以志学进士,后主以安乐失蜀,凡世间即如此也。世所谓酒色财气者,祸之四端,着眼一个欲字,所谓贪嗔痴妒者,乱之四纲,总称一个妄字。大抵三教之中皆叱之为弊履,九流以下皆以为人生之恶者;却不知酒色财气也得造就大漠孤烟之壮,生出飞流三千之慨来,贪嗔痴妒亦能变化一番爱恨情仇,悲欢喜乐,演出这一段繁华大象,冥冥声声来。阴阳尚有两面,长段也有二端;禀赋之类既是天生,或好或坏总也不尽人意,人生在世总有善者与不擅之处,更不能一概而论,或有我善而彼不擅者,也有他善而我不擅处。卫霍有谋却无文长,二马善书惜无将才;药师列凌烟而无翰墨之名,六一登三朝而无匡扶之勇。其善文者未必知军,所以古来秀才遇兵,有理也不清;勇武者未必能文,所以人说力夫粗鄙,莽撞也无谋。倘使二马击匈奴,则匈奴遍野;使卫霍作史记,则史记不成;所以孔子教人讲究因材施教,有教无类,只以人的天性禀赋为计较,既不论出身,也并无一定之课,所以他教出来的弟子们个个成才;子路善勇,冉有善政,颜回有德,曾参知仁。他座下弟子皆是当世英豪,名声至今,这本是一桩大美事,奈何如今的老师学生们既无孔子的博学多识,毫无成见,也无子路冉有的虚心从教异,守正持身,固不能再效古风矣。
不过古人所言师生之间更讲缘分,所谓无学不成之徒,唯不善教之师耳,禀赋之说倒是别居下席了。这话原也不错,今人有所谓三缘者,谓亲缘,师缘,乡缘也,三缘之外又有所谓九品,则德行,言行,资行,家世,友士,戚室,文才,辩才,思才也。这三缘九品之内便是今人的判词了,凡要有所成就者必得要仰仗这三缘九品的资质,至于禀赋天性终不过沦作觥筹之际席间的闲话而已,教你有时便是沧海遗珠,教你无时也便是不知量耳。左不过是别人的尺子,称人的秤子罢了,人世间里倒多得是以尺划人,量心分秤的。既有以德为秤的,自然也有设才为圈的,所谓的尺秤不过是三缘的亲疏,九品的有无,旁的一切似都可以做他的丈量。故古人有言,君子之泽不过五服,积禄之庆不出闾巷。若你不是此族人,也不在他巷子中住,则纵是天材也是枉然。所以李太白以贾家之子,既遭不用,也只好强命贵妃奉酒,力士脱靴,能稍慰雄心,以遂他多年不用的夙志;孔子以区区下士,既遭三桓之惮,也只得出避列国,周游天下,乃略宽忧虑,好做他万代不世的学问。所以禀赋之说也假,成功之学也虚,总不过是一把尺子,一杆秤子,一个圈子,一条巷子罢了。如今既不敢明言尺秤圈巷之说,凡做官的多少也须得做些文章,做文章的多少也须得有些灵气,不然也不入流,少不得为人耻笑了去,故也只好紧逮着这天禀作一番夸夸,其实也不过是尺秤之照影,圈巷之流光耳。不过禀赋之说倒也有其实,大凡奇人能士总也能脱身于这尺秤圈巷之中,盖三缘九品者原常人所赖,以为先人而进神者,必也为之所限;凡芸芸之士中果有如真人圣质者必能独领风骚,远者如黄帝文王,近者如武穆东坡,其天资荡荡,文采奕奕者亦不在少数,人世间所以能进化者多赖于他,彼既可以造就时势,何不能挣脱三缘九品之羁绊邪,故虽其所设网索至密,不但不能阻拦,切齿詈骂不但能制,反徒增一笑耳。
不过这都是疏讫之后的事了,原来这古时曾有十纪之说,道是自天地设辟,万物始化,由人皇而至今,凡六百二十七万三千年,分为十纪,此固通说。不过列位可知这十纪之上,由天地开辟而至于人皇设纪间也有十纪,曰刍灵,曰照见,曰三分,曰四生,曰初人,曰六野,曰衍真,曰在间,曰丛明,曰始竹,此则所谓前十纪,或谓先天十纪也,计有九千六百三十八万一千七百二十年,其时治天地者为妖灵,为真人,而今所称世人者则为其所治;至人皇时天下始为凡人所掌,往后直至五劫寂灭,则所谓后天十纪也,凡二千七百一十八万四千五百年,如今则正是摄提之纪。
若说这后天十纪之内,凡人用这三缘九品来做尺称,则先天十纪中所称圈巷者又是何物邪?曰正是今日闲谈夸夸之禀赋也,今人虽不过视他作三缘九品之外锦上添花的玩意,却又谁知先天之中最重的便是禀赋天性哩,盖先天所操柄者尽是今人所谓修行人者,彼时则称为修士。修士者极重天资,盖修行一道,本就逆天而为,非资禀卓异者不能晓通道心,明白法理;道途本就是峻险崎岖,天资盈颖者尚不能登仙,冥烦憃愚者又何以保身?所以修士尤重禀赋其更胜于而今,有者万乘之尊,无者尘垢枇糠,彼时凡欲登阶者莫不以禀赋实力为纲,以志坚行苦为要,顿学累功,朝乾夕惕,以期乘天因劫,绝神入圣,所谓凡人者,牛马僮仆而已。如今所谓修行之人所持者不过其人牙慧也,却也喋喋凭称神主,不许人渎了去,殊不知彼等所谓仙神圣主者不过先天时修士帐下一鼠雀而已,修士既退便也摇身一作了祠主真尊,真可笑也哉。倘使修士不退,今人所谓真神仙觉者恐是别一番模样了,奈何修士中多空心坚明者,并不曾想到人间多奇志,不过这中却也有几位于此有摄提之纪一番奇遇,倒教人不得不看。
故事缘起于从前某代,是时乃是末世,庙堂藏祸,朝廷将倾,下行至地方虽仍作一派祥和,也有隐忧。话说彼时正有一地名唤两浙道,道内原有一条江,名唤浙江,江出大源,自南而北,蜿蜒曲折数千里,流域十六州,两浙之名即源出此。两浙道既处长江之南,两岸湿润,多产鱼米,其杭苏常润,秀湖宣徽,明越台温,处婺睦衢,皆是自古富庶之地,所以向有一江裕,百江富的俗语。江阔而缓,经至睦州,合三江为一,其下段称富春江,江上常年都是舳舻千里,帆樯如云,货密人稠,群声鼎沸。这一日于喧嚷声中却忽传来一阵歌声,唱道“远山岑,秋水渐,迢迢千里路,独坐勾栏凭眺,望不尽天下梼杌,人间几处。”其声呜呜然,其音空空哉,竟教人忍不住侧耳。众人因循声去寻,却见江边正有一只小船儿正慢慢地行着,那小船儿不大,船尾上有一船工摇橹,还有一人立于船头,其人穿一身宝蓝夹紗直裰,外罩一件鸦青色大氅,头戴飘飘巾,脚踏祥云履,击竹而歌,叩舷以鸣,真似个仙人模样,直教人感心动耳,如梦如幻,众人一时听得都醉了,那船工听见这歌儿却也不觉,因笑道:“自衢州而到钱塘,这一路都听见客人唱歌,却不知客人唱得是甚么歌来?”那客人听了,便住了笛声,也笑道:“这唱得是我新作的曲儿,船家觉得如何?”那船工点头道:“客人唱得甚好,直教人感动,奈何俺不识字,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这歌儿唱得甚长,颇与这江水相配。”那客人道:“船家好耳力,我正是唱这一路的远行。”因又望江唱道:“行也罢,停也罢,只身回顾里,何处江月总照,空留下神阙无数,玉界难度。”唱罢又问道:“船家且听,这几句又如何?”那船工听了半饷,也未曾听懂,只得紧了紧撸儿道:“客人是雅士,所唱的俱是雅乐,俺听不懂。”那客人因怪道:“我所吟的皆是当时言语,当地俗调,船家如何说我唱得是雅乐呢?”船工道:“我也不知,只是常听人说凡是雅士多喜慢曲,一字一音,一音一动,这方是正调。今听得客人唱歌,悠长缓慢,文字不能懂,料想这必定是雅乐正调了。俺本是俗人,也听他个不懂,只好听些热闹儿,自比不得客人的雅致。”那客人听了大笑道:“好一个慢歌正调,原是农家曲如今也跻身做了雅乐了,反教农家战战不知味,真可笑也。”因谓船工道:“船家不必自矜,所谓正调原也不过是个热闹儿罢了,并不比如今的俗曲高贵。无论他字音几转,曲调慢快,也不论他蹈羽舞仗,田乐乡歌,只要人喜欢了也便是乐了。其所谓雅俗正调,乐器清浊,左不过是肉食者信,高阁上那一般人自高于百姓,把个阳春白雪来对下里巴人,所以偏作个词儿来讽罢,其实未必喜欢。倘一日船家也轮着坐了宝位,定下那热闹儿来作曼妙,自有人来献那颂正崇调的文章了。”那船工忙道:“俺不过是个摇橹的粗人,几代都在这船上讨活,每日只望吃几口酒儿,听几段戏文便罢了,并不敢想这如此些的。”那客人却摇头道:“船家所言也不是,却不知从前也有个渔夫叫陈胜的,他便做得了。当日大泽乡里摇旗一呼,便换来千人追随;振臂一挥,便博得千军效忠。他曾明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遂举首义,颇做了一回的宝位,这真是船家的前辈哩。”那船工听了只笑道:“客人说甚笑话,俺也曾看过那戏,那戏里的张楚皇帝终也是落得个身首异处,俺家里还有老小,岂能做着这造反的事儿么?”又摇至樯楫稀薄处,方放下橹儿,往四周看了看,悄声道:“如今官司严厉,客人请勿复言。”又欠了欠身道:“承客人的好意儿,俺知足也。”那客人听了只得笑了笑,便收了笛子步入船舱,果然不再言语。
复行至码头前先一段,江上的小船却都往岸上去了,直行却都是大船,那船工也调转船身直往岸边驶去。及至岸边便止住了船,因悄身进舱来道:“还请客人就在此下船罢。”那客人因怪道:“此处未到码头,如何却在此下船?”那船工道:“前面便是桐州县的地界了,俺每都不敢过去,只好请客人只身走去了。”那客人道:“莫不是桐州县内不安全,所以船家都不敢过去么?”那船工却摇摇头,四下观望一番,见无人方道:“客人有所不知,这桐州县一年前才新换了太爷,这新太爷是个财色酒徒,方一上任便传下一谕来,说这春江是桐州县管下,除了桐州的船只,其他各处大小船只凡要过江的都得交一笔过江费。后来又有谕,说这江上满载,声音喧嚷,都是各处的船只客商往来太多,所以搅得江水浑浊,货价畸高,人民生活困苦,此后凡是过往的大小船只须得再交一笔摇橹钱,往来客商凡经过桐州的也得交一笔载货钱,叫往来的船家客商都叫苦不迭。后来不但是太爷的规费要交,便是衙门里诸老爹也要孝敬若是不给就要拿人去吃官司。轻的罚几倍钱,打几板子也便罢了,倘赶上江上遭了水匪,堂上立限严缉,老爹每拿人不到,恐误了期限,便诬你个强盗的罪过,到时候就是小命也难保了。过往的商船大抵都有官人老爷坐舱,可惜俺这船小,寻不着大主顾,只好做些拉客的活计,每月不过趁些小钱,独这桐州县便去了大半,前面还有杭州的钞关哩。一月里也剩不下什么钱,几顿酒菜便也没了,又要孝敬老爷,又要打点老爹,几日之后几不剩甚么了,俺家里还有老小,也不曾载过几个走路的老爷,实在不敢过去。”遂将包袱遞将来道:“俺看客人独身,身上又干净,并不曾带些山货土物,只有些笔墨之类的,料想客人也是个读书的相公,可惜俺这小船载不动,只好请客人屈尊自入城了,俺便在此处别过了。”又将身上掏出些钱来赔罪道:“这些便权作是俺的赔礼,还请客人见谅罢。”那客人听说也不要那钱,只叹了口气道:“果然是天下梼杌,人间几何也,为虎作伥,欺上瞒下的事哪里都有。”遂掏出一个荷包道:“船家这一路辛苦了,既有难处还请收下罢。”那船工见了摆手直道不敢收,那客人便将荷包掷去,一回身便下了船,摆手道:“船家请去罢,一路上多谢关照,某即自去也。”遂反身朝大路走去,那船工忙欠身道了谢,待到他进了官道,方才颠了荷包,悠悠起船去了,不提。
那客人沿着官道又走了一时,果见前面设了一处关卡,前面行人如潮,队长似蛇阵,巡检司的一队弓兵正挨个检查行李包袱,凡过往的客商行人都要盘剥。那客人正愣神时,却见一旁有个差人模样的人喝道:“本县堂尊有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富春江水有价,桐州县衙无情。而今大路上多盗匪,常扮做行客商人样,肆行劫掠。本县为保靖安民计,其往来行人,原当一应禁绝。今为行方便姑开恩,嗣后凡往来行客商人要入本县的,须得纳入城辨贼钱,以资担保,凡男子过去的需纳银三钱二分,妇人过去的需纳银二钱,孺童过去的需纳银一钱四分。若有不纳而擅闯的,即责令拿下,遵照盗匪入境律治罪。又谕,而今县内市场靡畸,货品滥溢,若不严加管治,将来必害百姓,故其行坐商人原应一并禁绝,今为民生计姑开恩,嗣后凡需携货贩物入境者,除纳入城辨贼钱外,加徵入市护价税,以示警醒。凡带家畜入城者还需交城关清费,一只鸡价九分,羊得一钱三分,牛马交银三钱;若有乘坐载具者,车儿交银二钱六分,轿子纳银一钱五分,别载货物者另计……”云云
话且未尽,却听见哀告声,那差人只得住了声过去查看。原来却是一位客商正在关卡前与弓兵争执,见那差人过来,忙上前道:“小的是余杭人,昨日来桐州会友,友人随邀小的出城赏花,小的遂随他去了,不想今日小的因有事急需往苏州去,便自回城来。小的昨日入城时原已交过了钱了,如今却被拦在外边,故请求老爹行个方便。”那差人听罢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开口问道:“客人所说昨日已纳过入城钱了,可是实情?”那客商道:“却是实情,昨日也有一位官人正与老爹冠带相同,小的昨日便是纳钱与他了。”那差人听罢,摇头道:“如此,客人便进去不得。”那客商忙问道:“这却是为何?”那差人幽幽道:“昨日在此驻守者乃是别班的人,与咱不相同。客人若要入城,还得交钱,”那客商忙道:“小的昨日前曾留意问过,那官人说下次入城不必再付了。所以小人不知,昨日那官人莫不是官司里的人么?”那差人点头道:“他确在我巡检司当差。”那客商道:“既在老爹处当差,如何今日老爹却不认呢?”那差人冷笑道:“昨日当班的又不是咱,客人既给了他银子正该教他去放行。咱这里可未见得一个铜子,怎知客人的真伪?”那客商道:“如此说,请问老爹昨日那位当值的官人何在?可否请他出来一见,老爹即知小的所言非虚了。”差人听闻只微微一笑,道“客人所言虽是不虚,却也难办。只因咱每受本县太爷指派,需得轮流当值,客人若是要寻昨日当班的恐怕也难,倒不如早些缴了这银子入城,免得耽误了后面人进来,反倒暗里说你得不是呢。”那客商便往后看去,那后边人果然出了怨声,无奈他身上干净,又急着入城,只得再次求饶道:“小的昨日出来的急,未曾带银两在身上,求老爹宽免了罢。”差人听了因扯过那客商的袖子问道:“客人既说是昨日出来的急,未曾带银两在身上,那客人可曾在城中住宿,是哪家客栈?包袱中可有银两?客人若是着急,咱可教底下人为客人跑个腿儿,不过这跑腿的酬劳还需请客人出些便是了。”客商急道:“小的自杭府前来行路不远,因未曾带得几多银子。昨日投在友人家中,如今也都不在家,实在无法孝敬,只求老爹开恩”那差人听了却是嫌弃了,便要来赶他,因道:“去去,原来是个穷鬼。你若是无银子便赶快出去,咱都是奉了太爷的令了的,你既不愿给钱,便不要在此碍事了。”客商听了直作揖,更急道:“小的却有营生,需得急速往苏州府去,如今口袋里实在没有银子了。老爹若是肯开恩,小的到了苏州必得为老爹每上一柱长生香。”那差人却冷笑道:“甚么长生香,也当得吃,也当得喝么?哪有真钱实在,管得甚么营生!俺且与你说,俺这里也是奉命办差,怎敢阳奉阴违,厚此薄彼?今日若是教你直进去了,明日你又花言巧语一番,说有事需得急往扬州去不曾带钱出来的,又如何处置?后日倘又来个人,说到城里奔丧,身上再无银钱的,便循着你这花言巧语来哄咱,又如何?时候一长,便人人都造出这一番花言巧语了,再没有人循着太爷的令了,到那时太爷的银子向哪里收去?咱每的吃食外快又哪里挣去?”又道:“你倒有大营生,俺每巡检司的弟兄,又要守门,又要缉盗,不论天气热冷,总得巡逻街市,守备治安,整日介风里来雨里去的,这境内的风调雨顺,不都是靠俺每保驾护航么,我每兄弟每日也才这点银钱,只图个吃酒耍钱,你既做了大营生,左不过是几两的银子,难道也舍不得孝敬么?堂上曾有严饬,再不许人不交钱便入城的,否则倒要问俺每的罪了,俺若是许你入了城,太爷那里又谁去交代?你若再敢在此撒泼,俺便要拿你去见老爷了。”遂挥手命弓兵将他赶出去,那客商正哭嚎时,却听得一旁有人悄声道:“老兄莫急,我这里还有碎银几两,先借与老兄做个急儿罢。”那客商转头看去,正是那小船上唱歌的客人,客商听说忙道:“如此太好了,老兄真弥勒菩萨再世也!”便千恩万谢接过银子,又小声道:“我此番出来走的匆忙,所有金银细软都在城中客栈内,此一次所老兄大恩我必没齿不忘,待我进了城必还报与你。”因即纳了银子又作了一番揖方才进去了,那差人见了也不阻拦,只随他进去了。待轮着那客人时,那差人却一伸手道:“客人既有钱,还请多赏些茶钱罢,”因要价五钱,那客人却也不恼,只将手往后一抓便将银子向他手上一丢道:“老爹辛苦,请再吃一碗酒罢,”便大笑吟歌而去,那差人一时愣住了,忙命人将手上银子称过,足有一两多重,更懊悔自己放走这尊财神,气得大骂手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