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埋在清晨的雾里,稻草、露珠和泥土是农村独有的气息,纯净柔和。牛三扛了把锄头要朝麦田走去,在经过张大口的诊所时不经意瞥了眼,顿住了脚步。
“林先生?”
林善时循声看去,看见是刚到村子时结识的牛三,下意识想要站起来却被张大口一把按住。
“你这……”牛三眼神复杂,目光停驻在他脖子上青紫发黑的一圈掐痕上,这得多大手力?然而对面人只是若无其事地摆摆手笑着说没事。
三言两语过去,他见林善时不愿多说的样子也就识趣没再多问,锄头一把抡起在右肩离开。
约莫过了半小时。
牛三在田里干着农活,抽空休息就坐地上拿起烟袋子抽,烟雾慢慢吐出成型,他思绪不禁放空,脑海又浮现出林善时脖子上的掐痕,若有所思。
一口白烟散掉,他看见一大一小朝他走来。
林善时会来找他,他没半分意外,直入正题,“村里跟戏班子结缘的,我认识的也就两个人,一个是雪梦,一个是当年同样被卖给戏班讨生的阿狗家的六妹。不过听阿狗说过,六妹子在外地嫁了人,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见她回来探望过……”他顿了顿,抽了一口旱烟,吐出,“要真是六妹子的话,也是个命苦的娃……”
他很瘦小,微微驼背,烟雾模糊了他的脸,却磨不去岁月的痕迹。这些乡村里的农民,草是除不完的,生活是一层叠一层的堆。
林善时不语,眼里是化不开的忧虑,他在脑海里推敲了下牛雪梦跟他说过的当年跟着戏班的事,“这些年经过村子的戏班,您还记得有哪些吗?”
牛三认真思索片刻,“村里偏山又小,戏班子是不会在我们这里唱戏的,都是过路的。在我印象里就两个戏班,一个叫畅乐楼,另一个叫一水韵。”
流云缓动,散散落落的矮屋远去,一辆牛车缓缓出现在乡野小径上。
“师父,我们这是要走了吗?”
两师徒坐在笨重的车板上身子不时一颠一颠的,手里也在忙活,帮牛车的主人固定好一些杂物,以防掉落。
“先回明昭。”林善时看了眼后头快变成一个缩影的百兴村。他临走时,在牛雪梦家里布了一个法阵,留下一张拘魂符,暂时将二娃的魂魄安户封锁起来,免受那女鬼侵扰,再加上上次被他所伤,二娃应该会安全很多。
-
浮云低沉,明昭市接连下了半个多月细雨。
两师徒可谓过千山万水才回到了明昭市,看着眼前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他们一时还恍惚着。
两人在街摊子上吃了碗热粉,那口猪油香和酸豆角混在一起,才下肚就忍不住嗦第二口、第三口,**爽利。楼清来吃得晕晕乎乎的,林善时却吃得忧心忡忡,满门心思想着百兴村的二娃。
戏班人员流动,又没有明确年份锁定范围,倘若真是戏班的人,那起码有方向可查,要不是,那真是大海捞针。
但,人有执念,鬼也有。她能穿着戏服徘徊在百兴村,定是有所渊源。
一壶热茶,三两小食,一座茶楼坐落于繁华街巷里。
一个穿着修身红色绣花旗袍的女人在柜面坐着,大约三十出头,留着齐耳短发,绰有风姿,是这茶楼的老板。
“二姨姨。”
万耳看着自顾握住她手打招呼的楼清来,嘴角不自觉上扬。
“我想要你帮我查个人,范围在你这儿和一水韵戏班。”林善时在后头走来说道,但面前的女人只是直盯着他没说话,他下意识抿了下唇要开口打破沉默就听到她说。
“你这胡子……多少天没刮了?”万耳一脸嫌弃,接着补充了句,“都不帅了,不想帮。”
林善时尴尬得下意识去摸了把下巴,咬咬牙对着她说道:“我等下就去刮!”
“记得,不然带着这么可爱的小清来走外头,以为你拐卖小孩呢。”万耳不留情地白了他一眼,但话锋一转,“不过,有我畅乐楼什么事?”
她还没听到回答,手上突然传来软乎乎的触感,她低头一看,楼清来又自顾握住她手打招呼。
真是奇奇怪怪的一对师徒。
离了茶楼,雨如丝地又下了起来,明昭朦胧。
林善时背着已经酣睡过去的楼清来在小巷里左转右拐好一阵才走进一处面积不大,专卖武侠小说的小铺子。
“林先生!”一个长相干净的年轻人见到来人眼里是掩盖不住的期待和喜悦,在看到他背上熟睡的小人后,赶忙压低了音量,“有人给您留了言。”
林善时从进门就顾着照看楼清来,这些日子她跟着他到处奔波,好几次都直接头一仰,眼皮一合就睡了过去。
他永远都在马不停蹄地赶路,一些零碎的片段始终无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自己,楼清来就是那个不可或缺的彩色碎片。她总是在悄无声息地长大,他常觉亏欠,只希望她平安顺遂。因为从焚香行拜师礼那一天起,她便没得选择,但修行在自身,以后她可以选择这条路怎么走。
林善时接过年轻人递过来的纸张,纸上简单一行潦草的字迹。
‘天晴,畅乐楼一见’
他看了眼外头细雨连绵的天气,明昭市这场雨下有一段时间了,又想起刚一路走过来感受的风向。
民间有谚:久雨刮南风,天气将转晴。
不出意外,应该很快是晴天了。
次日,天高日子淡,阳光柔和坚韧,果真是一个晴天。
一方戏台,水袖丹衣,一曲留人,明昭市是个文化底蕴极厚的地方,多是花戏楼的留存,畅乐楼也算排得上一个名号。
“前些时候,刘四爷在这儿等你好久了。”万耳说。
“他等了多久?”
“两三个月吧,只不过外头这雨一飘就没见人来。”
话刚落林善时突然放声笑了起来,一想到那老古板等了他两三个月,每次定是等到发火挥袖走人的样子就忍不住笑。
“哼!你倒笑得出来!你宝贝乖徒儿可是在我手上呢。”
两人循声看去,就见一老一小走来。
刘四爷还是穿着万年不变的黑色马褂子,腰间挂着个亮眼的碧绿色的玉,尾端的流苏随着脚步晃悠晃悠的,这年头谁还穿着个像旧时代的衣服,明昭市也就他一人了。
楼清来在他旁边捧着个比脸还大的烧饼在啃,“司父!”接着又啃了口饼,不满道:“我睡醒找不到你,肚子好饿。”
“我在街上正好碰到这丫头要来畅乐楼找万姑娘讨吃的,我就做个顺手人情把她给顺来了。我就不信!你这乖徒儿在我手上,你还能不出现!”刘四爷朗声道。
林善时把人牵来自己身边,她没呆一会就去抓起万耳的手,又自顾握着打了声招呼,“二姨姨。”接着扬了扬手里的烧饼,“这个不好吃。”
万耳带着她出去找吃的,房间里只剩下两人。
刘四爷摊开几张纸,朝人推过去,“自己看。”
三个半月前,五位名商富甲的儿女离奇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半点线索痕迹都追查不到,也没收到什么绑架勒索的信息,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其实这次富家子弟失踪案,每隔几年就会有一起,至今无一案侦破。
林善时顺着最近一个时间发生的失踪名单,由下至上看去,在看到十二年前最开始的一批失踪名单时,目光注视到一处,有几个熟悉的字眼吸引了他。
一水韵,庄之念。
刘四爷见他盯着一处看,问:“有思路?”
他摇摇头否认,但想了想还是指着纸上一处给他看,“这个庄之念是什么身份?”
“明昭市第一戏班,一水韵的幕后承班人庄方海的女儿。”
“幕后?”
“石林是一水韵的承班人是摆上明面的、众所周知的,但其实背后真正撑着一水韵的是庄方海。”
“这个庄之念,有她资料吗?”
“我到时候让阿水整理给你。”刘四爷爽快答应,还以为他有了思绪,要从这个庄之念身上入手开始查,“这些失踪案,我和方局都不认为是表面这么简单的,方局已经发话,这个案子给到你们。”
他听到这话,一下就反问:“给我们去查?”他之前关注过这几个案子,从第三起发生后就以明昭市为中心,向周围几个城市蔓延,性质类似,专家对外说法原因暂定性为蓄意报复。但他不懂为什么把这种失踪案交给他们,毕竟他们身份特殊。
“方局和上面一致决定的,这几起案子可能牵扯到一些恶性势力。”
“那应该去找特种兵。”
刘四爷不可置否。
他们聊了很久,茶水凉了又凉,添了又添。
斜阳快要西坠,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传来,让人很容易忽略。
林善时耳尖,听到这敲门的节奏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一开门就对上一张委屈的小脸。
“师父我好无聊啊,你跟四爷爷在说什么话,清来可以一起说吗?”她声音软软,惹来一道爽朗的笑。
“来广和吃?”刘四爷邀请道。
林善时却摇摇头,带着楼清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