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十年的暮春,平溪集的雨总是缠缠绵绵。镇西头破庙的漏雨檐下,顾秋书正用碎布堵着墙缝,忽闻镇东头河道传来惊呼。他扔了布团冲出庙门,只见青石板码砌的河埠头围了一圈人,苏家绸缎庄的小姐苏婷雪正抱着失控的绢帕子跌进浑浊的河水里,藕荷色的裙摆在浪头里浮沉。
那时的顾秋书还只是个靠抄书换米的穷书生,筋骨却比寻常文弱书生硬朗些。他甩掉补丁摞补丁的布鞋,纵身跃入冰冷的河水。四月的水仍带着残冬的寒意,缠得他四肢发僵,但他看见苏婷雪苍白的脸在浪里时隐时现,牙关一咬便奋力游去。指尖触到她冰凉的手腕时,她恰好在水下呛了口水,乌黑的发丝像墨汁般在水中散开,缠住了他的手臂。
顾秋书用尽全力将她托出水面,往岸上游时,手腕被她抓出几道血痕。等把人推上河埠头的石阶,他自己却呛了水,瘫在湿滑的青石板上咳嗽不止。苏婷雪咳着水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便是他冻得发紫的嘴唇和手臂上的血痕,那抹红色在灰扑扑的粗布衣衫上格外刺眼。
“多谢……公子。”她声音微弱,却像春日初融的溪水,淌进顾秋书心里。
这便是他们的初遇。不像话本里的才子佳人,没有锦衣华服,只有一身水腥和几道血痕,却让苏敬然记在了心里。三日后,苏家的管家敲开破庙的门,送来崭新的棉袍和一桌热菜,也送来苏敬然的话:“我家小姐说,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公子若不嫌弃,可来苏家读书。”
苏家后院的老梅树是顾秋书的书房。春日里落英缤纷,他读书时,花瓣常落在书页间,苏婷雪便会笑着替他拂去。她总说:“顾哥哥读的书里有黄金屋,怎么还落了梅花?”那时的顾秋书会放下书卷,看她蹲在梅树下捡花瓣,阳光透过枝桠在她发间洒下光斑,像缀了细碎的星辰。
他对她的呵护是刻在骨子里的。苏婷雪畏寒,他便早早在她常坐的石凳上铺好棉垫;她研墨时手指被冻得发红,他会悄悄把自己暖手的汤婆子换给她;甚至她随口说想吃巷口的糖糕,他都会在放学后绕远路买来,用帕子包着捂在怀里,跑回苏家时帕子还是热的。
苏敬然夫妇看在眼里,只当是少年人的赤诚。苏伯母常拉着顾秋书的手说:“秋书啊,你待婷雪的好,我们都看在眼里。将来若能中个举人,我便把婷雪风风光光嫁给你。”顾秋书每次都红着脸应下,转头却在梅树下对苏婷雪说:“婷雪,等我金榜题名,定用八抬大轿娶你,让你做全天下最风光的新娘。”
他说这话时,眼里的光比天上的星子还亮。苏婷雪信了,将一枚亲手绣的红豆荷包塞进他手里,那红豆绣得饱满圆润,像极了她此刻发烫的脸颊。“顾哥哥,这红豆……是我娘说的‘此物最相思’。”
顾秋书攥着荷包,只觉得掌心发烫。他想起落水那日她抓出的血痕,如今早已结痂脱落,却像刻在心上的印记。他低头看她,见她耳尖泛红,便轻轻替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发丝:“等我回来。”
光绪二十年秋闱前的最后一个月圆夜,老梅树下的石桌上摆着顾秋书刚写完的策论。苏婷雪捧着一碗温热的桂花羹站在他身侧,看他笔尖在宣纸上走龙蛇,墨色在月光下泛着青幽的光。她知道,这一去山高水长,再见不知是何年。
“顾哥哥,”她轻声开口,指尖绞着裙角,“此去京城……要多保重。”
顾秋书搁下狼毫,转身看她。月光落在她脸上,映得那双杏眼水光潋滟。他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工整的薛涛笺,上面墨迹未干:“婷雪,我为你写了首诗。”
纸笺展开时,梅香混着墨香扑面而来。上面是四句七言绝句,字迹遒劲中带着几分温柔:
青溪石上种红豆,
不羡金阶白玉楼。
纵使黄泉路头见,
也须执手共兰舟。
苏婷雪逐字读去,脸颊渐渐泛红。“青溪石上种红豆”,说的是他们初遇的河埠头;“不羡金阶白玉楼”,是他对功名利禄的轻慢;而“纵使黄泉路头见,也须执手共兰舟”——她指尖一颤,诗笺险些滑落。
“顾哥哥……”她抬眼看他,睫毛上凝着细碎的月光,“为何要写‘黄泉路头见’?”
顾秋书握住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掌心因刺绣而生的薄茧。那年他落水救她时,她指尖抓出的血痕早已淡去,此刻他掌心里的温度却烫得惊人:“我怕……怕自己将来若有不测,或……或负了你的期盼。”他顿了顿,眼里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郑重,“婷雪,这诗是我的誓约。若有一日我顾秋书负了今日之心,甘愿魂断黄泉,也定要寻你补偿。”
他从腰间解下一枚用红线串着的桃核——那是他用赶考的盘缠余钱请镇上老木匠刻的,上面歪歪扭扭刻着“秋”“雪”二字。“这桃核你收着,诗笺也藏好。待我金榜题名,便用它换你的红妆。”
苏婷雪将诗笺和桃核小心翼翼收进贴身的荷包,那里面还躺着那枚绣着红豆的帕子。她低头时,一滴泪落在顾秋书手背上:“我等你。”
那夜的月光格外清亮,将梅树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像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顾秋书看着苏婷雪发间的银饰在风中轻颤,突然想起什么,从砚台旁捡起一片刚落下的梅花瓣,夹进了诗笺里:“等梅花开时,我便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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