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的刘康顺恭声应下,给福喜使了个眼色顶替自己近身服侍后,就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赵徽专心批阅余下的折子,待到处理完手头的政务,已是暮色四合时。
福喜上前将奏折收拾妥当,抱着出了书房的门后,正撞上他师父走进来,面上隐约可见一丝烦恼之色。
原因无他,自打皇上去了清和宫后,后宫主子们都想得宠,自然要往皇上跟前打探消息。
福喜不敢惹了师父,低着头快步离开,同时刘康顺走进殿内。
正在他发愁如何请主子示下时,一侧翻看棋谱的赵徽动作稍滞,似是想起什么,垂着眉睫淡淡道:“延福宫可有叫太医?”
刘康顺闻言一怔,还真没想到皇上会过问这件事。
要知道自打薛妃落水,陛下虽然同时安抚了两位娘娘,可但凡私下里,口头上也是从不关心的。
这会儿陛下突然着意此事,他不敢耽搁,立刻安排人去问,很快就有了回复:“回皇上的话,太医院上一次给薛妃娘娘请平安脉还是五日前。”
赵徽平淡地应了声,并没有继续问下去,转而吩咐晚膳摆在梧桐苑。
刘康顺躬身应声,心里却开始犯嘀咕。
若皇上是为了关心薛妃娘娘,何以只过问了一句就没了后文?
这般不解着,他脑中却闪过一个念头——今日延福宫还有人受伤。
是薛妃身边那位容貌姣好的宫女。
刘康顺暗暗咂舌,面上却不显,只转头吩咐下去备膳。
皇上的心思深,可不是人能轻易揣测的。
***
黄昏将至,天色渐渐暗了下去。
穿堂而入的风中没了白日的闷热,加之殿中镇着冰,有阵阵凉意飘了进来。
小路子打探到消息,皇上今晚仍是没有召人伴驾的旨意,薛妃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心头又隐隐拂过一丝失落。
虽说上次之事已过,皇上也待她有所安抚,可皇上一回宫就先去了清和宫。
一日不来她这,她的心就一日不能定。
一边是恪昭容,一边是薛姈,没一个让她舒心。
堂堂薛家嫡女,宫中妃位,竟整日都要在提心吊胆和苦心算计中生活,实在可笑。
尤其是薛姈,方才恪昭容用拙劣的手段请走皇上后,她怒火中烧,竟忽略了薛姈回来时的异样。
皇上出行声势浩大,除了太监宫女,更有御前带刀侍卫随舆而行,纵然薛姈出了什么岔子,御前的人也断不可能让她惊扰圣驾。
再者说,在宫中行走的宫女无数,除非有出格举动引人注目,皇上又怎么可能会留意到她。
这些日子以来薛姈一直小心谨慎、温顺懂事,难道也是装出来的,只等着在她背后捅刀子不成!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薛妃的眼神便寒了下来。
看着娘娘面色不虞,白芷将回话在心里过了一遍,方才谨慎道:“娘娘,奴婢暗地里找人打听了,说是薛姈走在那条甬路上时,圣驾才经过。”
“那时大家都在避让行礼,只远远瞧见圣驾停留了片刻,约莫几句话的功夫。随后御前的福喜公公留下,捧着提篮跟一个粉衣宫女在一处。”
几句话的功夫?
薛妃听罢,骤然捏紧了手中的珊瑚珠串,语气也冷了下去:“本宫就知道不对劲。”
不敢抬头,只说了一句话?她真当自己好骗!
白芷见主子动怒,连忙劝道:“娘娘别生气,阿姈姑娘出身低微又向来敬畏您,想是怕您多想才不敢多说。”
她苦口婆心:“您千万要冷静,她还用得上。”
白芷倒不是好心为薛姈求情,只是娘娘还要用薛姈,眼下绝不是翻脸的时机。
“若她真的规规矩矩,皇上怎会路过一眼就看上了她,还特意停留问话?”薛妃恍若未闻,指尖深深扣进掌心也没有知觉,几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提篮怎么就不偏不倚坏在了皇上经过的地方?”
她越想越气,抬手便将身前的杯盏和棋盘都推了下去。
巨大的碎裂声炸开,瓷片哗啦啦碎了一地,惊得殿内宫女忙跪地屏息。
娘娘发怒,连白芷都不敢大声呼吸,正在一片死寂时,薛妃垂睫,死死盯着棋盘上摆着的一封家书。
一看到这封家书,她就难以遏制的想起薛姈是怎么入宫的。
当初祖父定北侯的意思,是想从二叔的两个女儿薛妘薛妦中挑一个进宫,甚至想让她利用自己救人的功劳,直接向皇上求个位份。
表面上说得好听想要帮她固宠,实则两人家世也不差,无论谁来,都想争一份荣华富贵的前途。
最后是她摆了侯府一道,让身份低微的薛姈留在宫中。
即便如此,在祖母送来的家书里看起来是关心她的身体,还问薛姈服侍的好不好,还说等她生辰时带两个堂妹来看望她。
什么东西,一家人都打着好算盘,想让她成为薛家的弃子!
薛妃面无表情地碾上棋盘,精致的蜀锦鞋将白玉棋子几乎踩成了齑粉,冰冷吐字:“一个个都想踩着本宫往上爬——”
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说到底不是薛姈,是恪昭容。
“春天的水那样冷,真应该在水里拖得更久一些……”
“哪怕一尸两命,也好过今日她抢了本宫的风头。”
她喃喃自语,话里的的怨毒和后悔怎么都掩盖不住。
白芷听她这话不好,慌忙道:“娘娘,恪昭容这胎能不能诞下皇子还说不准,您救人有功,这份恩宠和荣耀在后宫里可是独一份。”
“那些气话,可千万不能提了。”
薛妃面色阴沉不语,正要开口时,忽然听到外面传来敲门声。
“娘娘,晚膳已经备好,可要端上来?”银柳在外面恭声问道。
是薛姈做了汤要送过来。
白芷方才的劝诫仿佛还在耳边,薛妃僵硬转头,须臾,缓缓挤出一张和从前无异的体面笑脸。
这笑容甚至比从前更温和,更可亲。
“让阿姈进来。”
薛姈低下着头,动作极轻地进了内殿。
她垂着眸子,一眼就瞧见满地狼藉,不由心头一紧。
虽然她早就猜到薛妃会不快,却没料到是如此大动肝火。
她目不斜视的上前,捧着托盘稳稳蹲身行礼,尽量不露出异样来。“娘娘,奴婢来送补汤。”
端坐在软榻上的薛妃,目光轻飘飘落在她身上。
寻常的宫女见礼动作,她的仪态都比旁人好看些。
当时只要她不经意的略略抬眼,用那双莹润的杏眸望向皇上,微微上挑的眼角流露着不自知的妩媚,天真又勾人。
想到薛姈借机在御前表现自己,试图引起皇上的注意,薛妃心中漫上恨意,搭在大红锦缎引枕上的指尖都在无意识发颤。
偏偏她还要扬起笑容,柔声道:“平身罢。没有外人在,咱们姐妹间不必拘礼。”
薛姈不敢真的把自己当薛妃姐妹,她照旧恭声谢恩,忍着膝盖的疼痛,动作轻快的起身。
“娘娘,请用。”薛姈将托盘奉到薛妃面前,等着白芷来端走汤碗。
只是白芷还没过来,薛妃先开了口。
“手上可是伤着了?”她像是才发现薛姈手上的伤,脸上的惊讶停留了一瞬,目光落在草草包扎的伤处,半是心疼半是责备道:“你该早些告诉本宫,怎么竟还去炖了汤?”
薛妃一副情真意切的疼惜,衬着那一地碎片,这气氛着实有些诡异。
自己被白芷带过来质问时,薛妃不可能没瞧见。如今做出这番姿态,着实太刻意了些。
薛姈暗自琢磨着缘由,恭声道:“谢娘娘关怀,奴婢只是一点小伤罢了,娘娘身子要紧。”
白芷过来适时的接走她手中的托盘,薛妃招了招手,让她上前。
“来,让本宫瞧瞧。”
薛姈不敢违拗,只得将手递了过去。
薛妃牵过她的手,看似细细打量,实则目光却已飘到别处。
哪怕被扔到乡下庄子,她却还是养出了一身细嫩的皮肉。
少女的肌肤欺霜赛雪,面颊透着的粉色,比上好的胭脂都好看。
她乌黑的眼睫轻颤,像极了墨色鸦羽,藏住了琉璃似的眸子,却更有让人想一探究竟的冲动。
皇上也曾看到了这张脸吗?
她可曾楚楚可怜的望向天子,试图一朝飞上枝头?
薛妃想着,一时出了神,竟忘了手上的力道,长长的鎏金护甲按住了她的伤口。
薛姈吃痛,却不敢喊疼,不动声色地悄悄抬眸,只一眼,就心底发凉。
薛妃面露关切之色,却忽略了眼神。
分明如往常那样厌恶自己,却偏忍耐下来,装出一副姐妹亲近的姿态。
“娘娘,娘娘……”直到白芷小声唤她,薛妃才如梦初醒的回过神。
她放下了薛姈的手,微笑道:“去把皇上前些日子赏的玉肌膏给阿姈那一盒,用完保管不留丁点儿痕迹。”
“娘娘,奴婢房中有伤药。”听她提到“皇上”,薛姈下意识的摇头,轻声婉拒道:“这样好的东西,只有娘娘您才配用。”
薛妃一直观察着她的表情,见她还算恭谨,面上神色微松。
“这两日不必再去小厨房了,也别沾水。”薛妃微笑道:“好好养着才是。”
薛姈不敢再拒绝,只得谢恩。
白芷依言将伤药交给薛姈,送她离开了寝殿,转身回来后,就看到自己主子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薛妃眼圈发红,她微微仰着头,神色恢复了方才的冷淡。
“这几日对她们约束些,别的本宫不管,薛姈身上不准见伤。”她淡淡的说完,目光落到小几上摆着的汤碗。
奶白色的汤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点缀着各色的配菜,看起来格外有食欲。
薛妃只看一眼就拂袖进了内殿。
“拿去倒了。”
***
从寝殿出来,薛姈强撑着发酸的双腿走下台阶。
她心事重重的走在回廊上,被夜风一吹,忽然觉得寒意顿生,这才惊觉后背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原本她想着只要安分守己,总能在薛妃手下讨到一条活路,让薛妃看到她的决心,好能放她出宫。
经过今日的事,她才发现事情并没有她想得那样容易。
方才薛妃宛如打量物件的眼神,又锐利如刀,目光一寸寸割着她的肌肤。有那么一瞬,薛姈感觉薛妃恨极了她,可薛妃却还是用力的笑了出来。
还有用的东西,自然不会肆意毁坏。
薛姈沉默的穿过夜色。
这么多年过去,薛妃对她的恨意,并未消减半分。【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