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门火炮报废,只缓了北夷军对珈蓝关的攻势,并不能真正解除珈蓝关之危。
萧瑾裹紧大氅,低声对赵二狗道,“之前交代你们的事情办的怎么样了?三门火炮几乎同时废掉,克拉图回过神来一定会怀疑,我们不能再继续逗留。”
赵二狗搓了搓手,“少主放心,我们已经按您的吩咐摸清了猛火油的存放地点,也摸到了克拉图帅帐的位置。这老小子确实狡猾,他晚上并不歇在帅帐里,而是睡在帅帐旁边一个不起眼的营帐里。只要您一声令下,我们马上行动!”
萧瑾朝帐子门口扫了一眼,招手让几个弟兄附耳过来低声嘱咐一番,最后道:“去吧。”
赵二狗不可思议地瞧着萧瑾,“少主才刚用过药,药物造成的亏损还没补上,就算您本领惊人单打独斗未有败绩,眼下这主意……是不是太……冒险了?”
赵二狗等人自然不知道,对于眼下的萧瑾来说,药物造成的影响已是微乎其微,真正致命的损害是萧瑾正承受的反噬。
“我心里有数,开始行动。”
萧瑾敛了神色,赵二狗不敢再多言,带着人迅速离帐。
帐子空荡下来,萧瑾往火堆里添了把柴,眼瞧着火舌凶猛,舔得小瓮里水花汹涌翻滚,刺啦啦漫过瓮口浇在柴堆上,反而让火势反扑更烈。
这时跛脚男子掀开帐帘进来,左手拿了只陶碗,里面装着冻牛肉,右手抱了只酒坛,与萧瑾隔着火堆面对面坐下来。
男子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帐中只剩了萧瑾一人,自顾自把套碗架着瓮口处,拍开酒坛对着坛口猛灌烈酒。
萧瑾挑起眼皮看向他,他好像完全没注意到萧瑾眼底的杀机,就着袖子擦了擦嘴,神色畅快。
牛肉迅速解冻,帐子里渐渐溢满牛肉的香气。
萧瑾抿了抿嘴,饿了。
男子拿了根干柴,敲敲瓮身,“年轻人尝尝牛肉。”
萧瑾没看碗里的肉,而是盯着这个年纪并不大的男子开门见山地问:“为什么帮我们?”
能活着回到帐子里,说明他并没做什么不该做的事。
男子就着手里的柴棍拨了拨火堆,耷拉的眼皮突然掀起,眼底似有暗火跳动。
“我的妻儿都在北夷之战中死在北夷人的屠刀下……”
他姓郑名榭,幼年因五州战乱流落到北州边境的小镇,被镇上屠夫收养娶了屠夫之女为妻,后与妻子在镇上开了家小酒馆。
妻子能言善道豪爽利落,在前堂招呼客人上酒上菜,他虽生得一副好面孔却生性讷于言辞,也不爱与人打交道,便留在后厨颠勺。
那些年到处都不太平,他们小镇反倒因为偏远而得了安宁,那时的日子不算富裕,与别处的颠沛流离祸乱横生相比,简直算得天堂。
但最终,那小镇没被内部战乱波及,却被突然南下企图趁火打劫的北夷铁蹄践踏。
当时他儿子还没满月,就和妻子一起被克拉图当做乐子砍杀,他则被掳到北夷当牛做马。
这些年他做梦都想要克拉图的项上人头,可他杀不了克拉图。
克拉图生性谨慎狡猾,就连吃的每一样东西都要让别人先尝过才肯下口。
而他在北夷的年月,也受尽折辱。
可他从没想过自我了结,在他看来这是最无价值的死法。
只是他的隐忍等待,在旁人眼里已成了贪生怕死的苟且。
发现赵二狗领着其他人混进他的“地盘”时,他就知道自己苦等的机会来了……
安静地听完郑榭口中的过往,萧瑾伸手在火堆旁细细地烤,“克拉图这人倒是有些意思,亲手杀了你的妻儿,还敢留你在军中为他效力。”
郑榭捏着柴棍的手突然发力,那根柴棍在他手中应声而断,瞳孔的火舌似要突破囚笼的野兽般雀跃翻腾,近乎疯狂。
萧瑾观郑榭神色,心头猛地一跳,半晌没说话。
和北夷打交道这些年,北夷的几个将领不论打没打过交道,他都或多或少有所耳闻。
他忽地想起一个关于克拉图的传闻,据说这个克拉图生得魁梧俊朗,表面钟爱刚健舞姬,实际则性好龙阳,尤爱清俊瘦削的男子。
郑榭长了副好面孔,就算在北夷风沙中磋磨多年,如今面相依旧可见当年姿采。
这种面容简直是长在了克拉图的审美上。
少倾,郑榭敛了神色,又灌了口酒。
“助我杀了克拉图,我帮你的手下活着逃出北夷军营。”
萧瑾拧眉不应声。
“公子一看便是聪明人,想必也猜到了我能苟活到今日的原因。我在军营里苟且这么多年,总有些自己的弯弯道道,我可以帮你的弟兄逃生。而且杀克拉图,不光能了结我的私人仇怨还可以让北夷军自乱阵脚,对珈蓝关战事只有好处。”
郑榭以为萧瑾不乐意,不死心地摆出弄死克拉图的诸多益处。
他不知道的是,即使不提这样的条件,萧瑾也要往克拉图的营帐走一趟。
萧瑾要制造一场更大的混乱。
因为只有这样,赵二狗等人点火焚粮后,成功出逃的几率才能更大。
当然,如果有可能的话,萧瑾自要送克拉图归西以告慰那些殒折在大雁丘的弟兄。
可惜的是,遭受药物折磨、规则反噬和火炮碎片的三重伤害后,他的身体已经濒临极限。
短时间内他没法突破与生俱来的规则约束,动用某些特殊能力了。
杀死克拉图的可能性很小。
“如果你不惧与克拉图同归于尽的话,倒也可以一试。”
郑榭眼睛一亮,毫不犹豫地点头,“成交。”
凛凛寒风卷过一望无际的荒原,终于在盘龙岭的阻挡下暴怒回头,似要把珈蓝关外密密麻麻的营帐尽数掀翻。
郑榭缩着脖子怀里抱了坛烈酒,盯着凛冽的寒风一瘸一拐地走到帅帐外,还没进去就在呼啸的寒风中隐约听到了克拉图的怒骂声。
紧接着里面传来若有若无的脚步声伴随着不大规律的叮叮声。
郑榭下意识的往旁边躲了躲,偷眼朝帐门口看去,两个士兵拖了一个女子出来。
女子披头散发,衣着单薄暴露,手腕脚腕各缠了一圈铃铛,叮铃声就是那铃铛发出的。
女子自始至终四肢绵软,脑袋向一侧耷拉着,显然已经没了呼吸。
郑榭暗中咬了咬牙,蹲在帐外隐蔽处等着,没多久那两个士兵又押了个人回来了。
那人身材颀长高挑乌发如墨,却始终低头,大半张脸埋在狐毛滚边红色大氅里,始终看不清面容。
但郑榭被克拉图扣在军营这些年,对军营里那些腌臜事心知肚明。
这种装扮一看就是西陵俘虏。
克拉图其人,惯爱相貌俊美、身板高挑、气质清华的西陵男子,不论俘虏在别处被折腾地多凄惨狼狈,送到他这里来时,是一定要好好梳妆打扮一番的。
他的诸多恶劣趣味曾让郑榭生不如死。
那人正要被带进军帐,郑榭倏然从暗处拐出来,吓了两个士兵一跳,那西陵男子往后退了半步,再没其他反应。
其中一个士兵怒气上头,长矛一甩就要刺过去。
郑榭赶紧举起一只手,点头哈腰道:“别别别!我是郑管灶,给将军送酒来的。”
士兵被吓了一跳,神色不虞,但见来人是郑榭之后,也没多为难,只厉声吼他,“不好好送酒,在这缩头缩尾,是不是活腻歪了?!”
郑榭赶紧借口自己吃坏了肚子,刚方便回来,然后佝着身子一个劲儿道歉。
士兵急着送人进去,也没时间多作计较,“再有下次捅死你!”
“不敢!不敢!”
郑榭抬眼,另一个士兵正好掀开军帐的帐帘,那男子恰在这当口向郑榭扭脸,左眼很轻地眨了一下。
借着帐子里投出的亮光,郑榭与男子对视的瞬间,惊得手里的酒坛差点滑出去。
他生怕被发现一样,赶紧勾着身子,紧随其后进了帅帐。
帅帐空间颇大,里面的炭盆也烧得旺,暖流扑面让人一进来就恨不得浸出一层薄汗。
郑榭忍住再去窥看萧瑾的冲动,小心翼翼地把酒坛送到正坐在兽皮躺椅上克拉图跟前,殷勤地拍开酒坛,为克拉图满酒。
克拉图靠在兽皮躺椅里,眉下深棕色眼珠冷光四射,脸上怒气未散。
他并没在意这个弓着身子跪到跟前满酒的人,而是盯着灰头土脸趴跪在地的炮兵管制咬牙切齿,“三门火炮都爆了膛,你却连原因都找不到!我要你有什么用?!拖个私藏的舞姬来就能把这事儿接过了?!”
火炮和炮兵都是北夷王新派给克拉图的,这新来管制显然对克拉图的为人、喜好都不甚了解。
本想进献自己私藏了很久的舞姬吹个枕边风,期望能让克拉图从轻发落,却没想到适得其反。
被拖出去的舞姬,被克拉图两根指头捏碎了喉管,连惨叫一声的机会都没有。
眼下炮兵管制面无人色,哆嗦着请求:“将军再给属下点时间,属下一定能找到另外两门火炮爆膛的原因,定能给您满意的答复!”
满意?无论什么原因导致爆膛,都不可能满意了!
战事正酣的时候掉链子,毁了这样的重器,北夷王那边无论怎么交代都说不过去。
眼下能做的,除了找出火炮损毁的原因之外,便是尽快拿下珈蓝关,侵入北州小江南!
克拉图不想再听管制多话,“拖出去!”
管制瞬间面如土色,以头抢地,“将军饶命!”
然而不论管制怎么磕头求饶,人还是在帐外失了声气。
处理了管制,克拉图脸色依旧阴沉。
他在北夷掌兵多年,大小部落间的兼并战打了无数场,又曾与西陵战过数次,绝不是酒囊饭袋。
三门火炮在第二波进攻中先后毁掉,绝不是巧合。
一个幸存的炮兵弥留之际曾言,看到过陌生面孔靠近火炮,他知道问题十有8九就出在这陌生面孔上。
军营里人数众多,一个炮兵不可能认识所有人,因此既有可能是军中出了叛徒,也有可能混入了奸细。
到底是哪种情况?该如何尽快把人揪出来?
连续两日猛攻珈蓝关不下,粮草所剩无几,后续粮草几时能到?
北夷拢共不过五门火炮,却在自己手中损毁其三,若不尽快拿下珈蓝关,北夷王岂会不降罪?
克拉图心中烦躁不已。
正要叫卫兵过来安排军中奸细排查事宜,目光不经意扫过下首,发现垂眸顺眼地跪着侍酒的竟是郑榭,意外的同时心底也生出些难言的滋味。
“今天突然这么懂事?”
克拉图忽然俯身,大手一把捏住郑榭下巴,迫使郑榭抬起头与自己对视。
北夷人生而魁梧高大,西陵人与之相比总要显得瘦削纤挑些。
克拉图在北夷领兵多年,身上的杀伐之气更盛,行动之间压迫感和侵略性更甚。
眼看郑榭吃痛皱眉,他眼底升起一丝毫不遮掩的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