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果然是太后的贴身丫鬟碧螺,碧螺先朝屋里的安宁疾屈膝行了一礼,然后问:“梅姑姑,太后问朔雪牡丹裘补好了么?”
梅姑姑就在门边与碧螺说话,声音不大不小:“补好了,这就送过去。”
安宁疾走出来,手里捧着装裘衣的木盒,头发已经重新用簪子挽好了,恭恭敬敬地说:“梅姑姑歇息吧,我与碧螺送去。”
梅姑姑叮嘱道:“地上起了霜,你俩走路稳着些。”
安宁疾点了头,跟着持灯的碧螺走了。
聂凭川从宫里出来,先带花自翀去五大营转了一圈认认脸,营中也自办庆功酒席,士兵们热情地留他吃酒,聂凭川不扫兴,每个营都喝了一圈,辗转来去,因此晚上才回家。
从营帐出来,聂凭川借着微醺的酒意抬头望见天边千姿百态的霞云,忽然问:“我捡的那头狼崽呢。”
花自翀在他身后放下帷帐,有点摸不着头脑:“将军,您是在同我说话么?”
聂凭川这才反应过来,抹了把脸:“我喝多了,以为你是林饶呢。”
他又朝那日落处望了眼:“去年三月我行军过驹凛,在草原上捡到一只落单小狼,军中只有粗粮,我用骆驼奶混着水喂它,居然养活了,后来就一直留它在营里,想等它长大再放了它。”
花自翀说:“我去问。”
聂凭川摆摆手:“我知道它在哪。”
*
军医愁眉苦脸:“将军,狼崽总是闹肚子,不吃不喝,我看它挨不住了。”
聂凭川看了眼他手里的食盆,里头是些给幼兽吃的肉糜,原封未动,被冻成了冰坨子。
花自翀往鸡棚里看,里面黑洞洞什么也看不清,地上散着些陈年鸡羽,凑近了还一股臭烘烘的野兽味。
军医再从棚里出来时抱着一头瘦骨嶙峋的灰白色小狼,小狼病怏怏的,毛一缕一缕贴在身上,花自翀乍一看还以为是只狐狸。
聂凭川见小狼的嘴被兽枷锁住,当即皱起眉:“锁着它做什么?把它惊着了。”
军医为难:“将军,实在是它野性太大,夜夜嚎叫会吓到营里的马匹,我要给它疗伤它还龇牙要咬我,可凶了,不得已才锁了它。”
聂凭川伸手把狼崽接过来抱怀里逗了逗:“这是狼崽,又不是狗崽,凶一点才好呢,是不是。”
狼崽在他怀里倒老实,抬起鼻子嗅了嗅衣服上的味道,一动不动地由他抱着裹进披风里带上马背。
“这么着,我带它回家里养几天。”
“可是将军…”军医想阻拦,聂凭川已经策马走了。
花自翀没见过狼,一路上好奇地瞅它,终于忍不住驱马走近,问:“将军,它能长到多大?”
哪知他座下的马闻到狼的味道,顿时有些慌张,焦躁地翘起前蹄,差点把他掀下马背。
聂凭川侧过腰,轻松扯过花自翀的马缰将马稳住,笑道:“那说不准,自然是越大越好。”
马喷着响鼻,团团白气在逐渐冷下来的空气中散开。
“就是有一点麻烦,”聂凭川半路上想起来,“我大哥不喜欢家里养带毛的东西,阿花,等会儿我哥问起来我就说这是个小狗,你不要露馅。”
花自翀点点头:“明白,将军。”
五大营在庆都外围,从军营回都城要经过洗玉关,关口重兵把守,聂凭川打马趋行,撩袍亮出腰间令牌,朝守兵说了口令,就有六个手举火把的小兵跑到前头清开路障。
过了关就是华灯初上的庆都城。
街口有家卖馄饨的铺子,明明是卖早点的,天黑了却还不关门,当家的老翁正在给灯上油,听见马蹄声从前街过来,赶紧提灯上来看。
“这是…是聂将军回来了,”老翁眯着眼望半天,乐滋滋转头朝屋里喊,“老婆子,聂将军回来了!”
聂凭川在门前勒住马,“李伯,今日买卖可还好?”
李老翁笑着掰手指:“包了五十板,全卖光了。”
聂凭川说:“我在饮沙就惦记这口馄饨,明日赶早来吃,给我留一碗。”
说着话,一个白发老媪从门里出来,端着两个浅碗:“将军喝点解酒汤,回家睡得安稳。”
“这个眼生的小将军,你也喝一点。”
花自翀见聂凭川接了碗,也忙俯身接碗,在灯下瞧见老太慈祥模样,想起了自己的祖母,一时恍然。
汤里和了蜂蜜,甜丝丝的。
聂凭川仰头喝完汤,见老两口还翘首以盼,叹了口气:“大娘,林饶回老家探亲去了,晚些日子来,不用等他了。”
“这样啊,”老人连连点头,嘴上絮叨,“回家好啊,回家好,林副将的老家离中阜可远,回一趟不容易呢。”
花自翀下马,接了聂凭川的碗一并还给李老翁。
李老翁从铺子里捧出一个坛子:“对了,上次听林副将说爱吃菜头,我这刚好腌着,脆着呢。”
聂凭川不记得有这回事,估计是林饶哪次来吃饭的时候随口说的,叫花自翀收下坛子,谢过夫妻俩,继续往家走。
今夜没有下雪,他打马行过万寿街,看到百家灯火通明,眼底忽然一阵潮热,离家三年,近在咫尺时才后知后觉尝到思乡的苦。
抛头颅洒热血的时候他的家是大玉,可在这,他的家就只是将军府。
在马背上望着,遥遥见门口亮着三只灯笼,是留家的副将白龙和两个随身护卫提灯照着他的长兄聂逐明。
聂家人是大玉的肱骨臣,聂凭川的曾祖父是元德帝身边的开国元勋,大玉的主力五大营从祖父传到父亲,从父亲传到聂逐明,又由聂逐明交给了聂凭川。
聂凭川不做将军的时候是个潇洒的公子哥,要么在庆都玩乐,要么在边疆跑马,偶尔领着大哥拨给他的小支精锐去打打越界的青眸人,日子过得好不快活。
五年前聂逐明受伤,伤愈后落下病根,从此退居府内,才把兵权托付给了年轻的聂凭川。
当时众说纷纭,刑部尚书黄玉礼直言不能教纨绔领兵,此竖子若领兵,五大营必分崩离析,兵部尚书颜崇焕则力挺聂凭川,说他有闪击战功,只要悉心点拨日后必成将才,两位老臣吵得不可开交,最后恭德帝感喟聂家世代忠诚,还是将兵符赐给了聂凭川。
这几年来聂凭川战功赫赫,颜崇焕替他高兴,逢人便夸虎父无犬子。
聂凭川看到哥哥就笑了,全然没个五营统帅的样子,搂着狼崽翻身下马。
“哥,你怎么出来了,夜里下雪,在家等着不好?”
白龙过来牵马,顺手把花自翀的马也牵了,花自翀不认识他,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
白龙是个不苟言笑的汉子,见花自翀有些露怯,主动和他说话:“我是将军的副将,你同别人一样叫我白龙就好。”
花自翀很感激:“我是花自翀,将军叫我阿花。”
白龙朝他点了点头,这时他发现聂凭川袖子里垂出一条毛茸茸的细尾巴。
这下花自翀也看见了,暗暗窝了把汗。
白龙悄声问:“公子又把什么带家来了?”
花自翀撒谎有点心虚:“路边捡的野狗崽。”
聂逐明打量花自翀,这少年看上去还在抽条,长相倒是聪明,两只眼睛亮而清,小犬似的,说:“凭川,这是你新提的副将?看上去有点太年轻了。”
聂凭川说:“十八岁也不小了,白龙和林饶都是自幼就跟着聂家,我不好从五大营里挑人,就从别处找的,人海里摸了一遍,只有这个合眼缘。”
聂逐明觉得有理:“你觉得合适就好。”
白龙见聂逐明走过来,小声提醒花自翀:“叫主公。”
聂逐明是聂凭川的亲哥,两人分别像了爹娘,长得没有一点相似,性情也截然不同,当年聂逐明是威震八方的儒将,那时聂凭川还不知道在哪条沟里上蹿下跳野得没边。
聂凭川私下嬉皮笑脸,带兵却比他哥凶悍,他给自己那套打法胡诌了个名头叫落花流水,竟也自成一派了。
花自翀是听着说书先生讲聂逐明的功绩长大的,头一回亲眼见到人,有些激动,聂逐明朝他笑笑,他浑身热血就噌地沸腾起来。
聂凭川吩咐白龙:“封赏到家后直接制备军需送到营里去,不用让我看。”
他揽过花自翀推到白龙面前:“这是阿花,邓万的徒弟,以后也是我的副将,他就跟着你,你凡事多教教他。”
白龙应下。
侍卫牡丹说:“公子,下雪了。”
另一个侍卫兰骨打起紫绸伞遮在聂逐明头顶,白龙花自翀跟在聂凭川身后,一同进了将军府。
聂逐明的汤药要在晚间饮,熬药通常是兰骨在做,但聂凭川回了家,于是把活揽过来,白龙跟着他走到庭院里。
“还是那个方子没变吧,”聂凭川把药方在心里默了一遍,问,“白龙,我怎么记得方子里没有蜜饯?”
白龙说:“是没有。”
聂凭川说:“那兰骨方才叫我盛药的时候另装两枚蜜饯。”
白龙解释道:“是我前些日子买的杏干,大公子觉得味道尚可。”
聂凭川噗地乐了:“那是他怕苦,还味道尚可,哄你们呢。”
聂凭川走到自己的院子,手一松就把狼崽放下地来,狼崽抖抖身上的毛,拿爪子去挠嘴筒子,聂凭川看见就给它解开了。
狼崽得了自由,奈何体力不济无法撒欢,只在聂凭川脚边趴下,缩成一团取暖。
“看见没,”聂凭川俯身挠挠它耳朵,“咱们聪明着呢,是不。”
他反手指了指花自翀怀里:“这是包子铺夫妻给林饶的,以后在家用早饭可以就粥吃。”
白龙接过坛子,在月光下默默站了一会儿,说:“公子,养狗崽的事要不还是告诉大公子吧,万一它乱跑再把人吓着。”
聂凭川欲盖弥彰咳嗽两声:“先偷偷养两天,养两天再说。”
屋里点着安神香,三两盏灯照着,算不上晦暗也算不上明朗,碧螺挑起珠帘露出堂中的花梨木万字纹嵌玉禅床,案上摆着青瓷净瓶和佛手,太后就盘腿坐在禅床上瞑目念佛。
安宁疾没出声打扰,自己拿香铲拨了拨香炉里的灰。
等太后念完这一卷,她才过去行礼。
太后微微睁开眼,慈爱道:“宁疾来了。”
安宁疾跪坐在蒲团上,碧螺帮她把箱子打开,捧出里面的牡丹裘给太后看。
安宁疾说:“绣花蒂的银线要从莲池的工匠手里买,因此慢了几天。”
太后很满意:“精工细活,慢一点无妨,碧螺,拿去放起来。”
堂里剩下两人,太后探过手,疼惜地抚摸安宁疾的脸颊。
“黎氏找你了吧。”
安宁疾点头:“皇后说常见梅姑姑领着我,想必早就留意了。”
太后抿了口杯里的水:“这个黎氏,要救人便叫个皮糙肉厚的小厮,偏叫你去那冰水里泡一遭。”
安宁疾笑了笑:“早年在阁中时就习惯了,这点冷算不上什么。”
太后听了更加皱眉:“还提那呢,那哪是小姑娘能去的地方,幸亏你母亲留了眼线,哀家及时找到了你,要不然你也成了茹毛饮血的无情傀儡。”
安宁疾想,在这也是当个牵线傀儡,只不过囚禁人的笼子更华丽罢了,要想活命就得日夜看人脸色揣度上位者的喜怒,臣要躬身,仆要下跪,兽来了也得趴着,男人要肝脑涂地,女人要千娇百媚,甚至连那点聊胜于无的天性自由都没有了。
这就是权力中心,辉煌的不毛之地。
斗虫阁虽然血肉横飞,但是自由啊,好吃好喝只要肯吃苦就都能抢到手,安宁疾未入宫前在斗虫阁待了十二年,甚至在那还交过几个朋友,要不是斗虫阁,她早就在流亡到庆都的那个冬夜里饿死了。
斗虫阁把她磨成了一把刀,一把见千人有千面,玲珑剔透的刀。
她费尽心机蛰伏在仇人眼皮底下,是为了二十年前那桩胭脂案。
她没有反驳太后,只是说:“就怕以后皇后要我出宫做事,那就离您远了。”
“不怕,雏鹰就是要去飞,喙爪才会尖利,”太后虽年迈,说话仍中气十足,“皇宫太小了,不是什么天地,想要翻出风浪,可不能留在池塘里。”
太后说着便伸手托住安宁疾下巴,将她的脸抬了起来:“让哀家好好看看你。”
安宁疾顺从地靠在太后掌中,墨玉般的眼瞳里摇曳着烛火,睫毛在瓷白脸颊上投下一层颤动的浅灰色阴影:“皇后要我去杀人,该怎么办?”
太后的浊目里射出老辣的光彩:“那得问你自己,如果那人本就该死,那就犯不着心慈手软,这不算借刀杀人,更不要去纠结别人是不是在利用你,你只需记得你生来就是一把刀,但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的刀,从始而终唯是你自己的刀,你的锋芒指向哪里只有你自己知道。”
空气中沉香的味道混着佛手的甘苦叫人沉醉,安宁疾又问:“如果我杀错了人,或者犯了错,怎么办。”
“你还什么都没做呢,不要先害怕,”太后抚摸她的脸,戴着金护甲的手轻柔地将她的发丝捋到耳后,甲尖触碰在皮肤上就像凰鸟垂首啄理新生的融羽,“人总会犯错,书越读越薄,理越辩越明,就算一开始做错了,以后也会醒悟,不要觉得荒唐,那些令人懊悔的东西随着年岁渐长,一下子就变个模样成了恩赐,这种恩赐九龙至尊也给不了你,那是天定的命数,或者叫缘分。”
“宁疾听从教诲,”安宁疾告退,“祖母安寝。”
谢谢陪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孤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