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婚事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定了下来。
堂下又换了批教坊的舞姬,她们舞步轻旋,水袖浮动,在殿里转成了陀螺。
苏白衣回到座位上以后,便再没有正眼瞧过被赐坐在身旁的秦玉荧一次。
便宜的未婚夫对她不理不睬,秦玉荧也乐得自在,“欣赏”起了金陵的靡靡之音起来——主要是看人。
毕竟她“行事粗鄙,不解风情”,只能欣赏舞姬们曼妙的身材和漂亮的脸蛋儿,旁的什么“金陵正乐”,“大昭风雅”,秦玉荧是一点也品不出来。
皇家宫宴不是祖制,是化吉皇帝自己的荒唐。
他不上朝,倒喜欢在后宫宴请百官,又好面子,所以能令御膳房集体自缢明志的精致吃食也是一桌一桌的上。
秦玉荧还没吃上几口热乎的,便眼瞅着眼前的碗碟又换了几批。
酒正酣时,一个太监端着一个银壶在殿前禀报:“启禀皇上,皇后娘娘,贤贵妃娘娘听说郡主今日也在宫宴上,特遣奴婢送来了贵妃娘娘母家窖藏的‘烟雨酿’给郡主品尝。”
“怎么只给郡主,不给朕啊?”化吉皇帝调笑道,“贤贵妃这是忘了朕吗?”
“贤贵妃娘娘怎敢忘了陛下,所以特意命奴婢上告陛下,说她恰逢身子不适,不能同陛下一同出席宫宴,是娘娘的不是,陛下若是也想品一品‘烟雨酿’,贵妃娘娘晚些时候就在永翠宫备好吃食,随时等陛下临幸。”
“贤贵妃是惯会使这些小把戏的,”化吉帝笑道,“把酒放下,回去给贵妃说,说朕晚些时候就会去永翠宫——荧丫头,尝尝?贤贵妃母家的‘烟雨酿’可是一绝,若不是什么贵客,她是惯舍不得拿出来款待,连朕都得到她那才喝的到呢。”
太监将酒放到了秦玉荧面前的桌上,朝着秦玉荧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那臣领谢贵妃娘娘好意。”
玉壶斟出琼浆,散发出一股竹叶般的清香,秦玉荧隐隐觉得苏白衣的视线落了过来。
她往身旁斜了一眼,却发现苏白衣早就收回了视线,正端着茶杯,望着杯里的茶叶梗出神。
他眉心似有一道皱起的浅痕。
秦玉荧举杯欲饮,就在此时,一直如泥偶般端坐在化吉帝身旁的皇后开了口。
“皇上,申时了,扶乩问命最怕误了时辰,心不诚,便不灵了。”
“嗯?”
化吉帝看了一眼大殿旁的更时刻漏,放下了酒杯:“竟然都到这个时辰了,多亏了皇后提醒,要不然朕还忘了要去地坛扶乩问命之事——时辰也不早了,诸爱卿也都散了吧”
众臣子起身,恭敬地行礼:“臣等恭送陛下,皇后娘娘。”
化吉帝在众臣中穿行而出,皇后则垂眉恭顺地跟在他身后。路过秦玉荧的时候,皇后若有若无地看了她一眼。
秦玉荧若有所觉,然而等她抬头再看,皇后却收回了目光。
宫宴由化吉帝开的场,他一走,这酒宴自然也就到了头,不过群臣却未作鸟兽散,而是赶着凑到了秦玉荧身旁。
“恭喜郡主!贺喜苏学士!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苏学士得此佳偶,实乃陛下隆恩!”
“郡主英姿,苏学士清贵,二位佳偶天成,真乃我大昭一段佳话!”
秦玉荧向来不善应付这种局面,只觉得那群人叽叽喳喳的,扰的人耳朵疼。
她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刚想去喝未饮完的烟雨酿,却发现酒杯不知何时空了。
而座位旁的锦织地毯上却多了一块小小的水渍。
秦玉荧一愣,瞬间明白了什么,她猛然看向苏白衣的方向,却见那人的长袖舞得比教坊舞姬的水袖还曼妙,在一群飞禽走兽间辗转腾挪,话竟也说的滴水不漏。
就是……这状元郎依旧把自己当成了一根棒槌,连一个白眼都没赏给她。
秦玉荧心中才刚升起几分感激,又被苏白衣这冷淡的态度扑灭了。
这人真是——
她莫名有些心烦,只觉这殿中的香风熏得人脑仁疼,她豁然起身,带的身下的木椅发出一声短促的“吱呀”,惊得想上前攀谈的高官后退了两步。
“郡主,”一直侍候左右的老太监高盛闻声,连忙迎了过来,“您这是——”
“公公。”秦玉荧打断他的话,声音带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沙哑,“陛下已经离席,我身子有些不适,想先行回郡主府休息了,烦请公公引路。”
高盛看了看她微蹙的眉头,又瞥了一眼仿佛周遭一切都与他无关的苏白衣,最终躬身道:“奴婢遵命。郡主这边请。”
穿过依旧繁花似锦却已显寂寥的后宫花园,绕过重重宫门,秦玉荧几乎是脚下生风地冲出了正阳门。
一走出宫门,秦玉荧方才觉得,刚刚一直堵在胸口的那口浊气才呼了出去。
挽秋早便随郡主府的人在正阳门前候着了,一见秦玉荧出宫,连忙迎了上去,目光在她脸上飞速地扫了一眼,眼看秦玉荧没什么异常,便松了口气。
“郡主,如何?”
“何不何的,也就那样。”秦玉荧道,“认了认人,听了听曲儿,要不说金陵城是温柔乡呢,嚯,你别说,那教坊的美人,长得真是个顶个的标致。”
挽秋眼角抽了抽:“谁问你这个了,所以呢?你那便宜夫君呢?”
秦玉荧没搭话,看向了远处。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金陵城的重重楼台与朔北的风霜刀剑遥遥相隔,像是两个世界。
“烟雨酿闻者像咱小时候喝的高粱酒酿,真香。”秦玉荧翻身上了车,从袖袋中丢给了挽秋一个小瓷瓶,岔开了话题。
挽秋一时愣住了,没反应过来自家郡主又抽了哪门子的风,接过她递来的瓷瓶,开盖一闻,脸色登时就变了:“郡主,这酒……”
“被下了东西。”秦玉荧摆了摆手,“我又不是傻子,就算当时没意识到,我那便宜夫君把他倒地上的时候,也该知道了——不然我也不会把这个带出来。”
“那你喝了?”
秦玉荧沉默了片刻。
挽秋眉头一皱,直觉秦玉荧下句话八成吐不出什么象牙。
果然,只听秦玉荧懊恼道:“没有,可恶,这么好的酒,就这么便宜皇宫的地毯了——那狗养的状元郎连酒都不让我喝,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挽秋:……
没毒死你,你还遗憾上了是吧?!
旋即,她意识到了什么:“这酒是贤贵妃赏的?里面的毒是什么?”
秦玉荧摇了摇头:“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太医。不过宫宴上直接毒死人未免有些太怂人听闻了,估计是某种慢毒,一时见不了效,但真要喝了,就要受制于人了。”
挽秋皱眉道:“你知道贤贵妃姓沈吗?”
“知道。”秦玉荧叹了口气,“她小时候还抱过我呢——沈家不是江湖上的名门正派吗?怎么现在如此歹毒?”
“四大柱国里,温氏以武力所长,苏氏以财力所长,顾氏……只有沈家与皇室媾和许久。”
挽秋说这话的时候,牙缝里像含了沙子:自从贤贵妃有了太子,沈家一族便平步青云,如今又有贵妃兄长沈太傅在朝中一手遮天,恐怕早就被皇宫腌入味了。”
“若不是我被那金吾卫挡着进不了宫——”
“那咱俩就被贤贵妃烩成一盘菜了。”秦玉荧道,“唉,这还没成婚呢,就先欠了别人一个人情。”
“郡主,你真准备嫁?”
挽秋一脸愁容满面,思量片刻,长叹了一口气:“也罢,圣旨下来也要有段时日,大不了……”
“大不了的事大不了再说。”却见她家郡主倒是没心没肺,“事已至此,先回府吃饭。我是真不想再琢磨这个事了。”
“……”
是夜,郡主府便来了个不速之客。
宫宴上的菜品看着丰盛,也只是花样多,一样吃两口,根本不顶时候。
尤其是秦玉荧军营里呆惯了,习惯了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等马车晃悠悠的到了郡主府,早饿成了人干。
她这会啃完了一个卤猪脚,正窝在郡主府后院小斋的软榻上,一边嗑瓜子,一边百无聊赖地听挽秋在一旁磨刀。
“你能不能别磨了?吱吱嘎嘎的,搅得我脑子疼。”
“你自己的刀,丢给我磨,自己却在一边偷闲。”
挽秋的后槽牙磨得跟磨刀石平分秋色:“郡主,当个人吧,良心呢?”
“桌上说的‘宫宴辛苦,今日杂事就交给我’,这才磨了多久,就抱怨上了?你怎么还抵赖的?”
“秦玉荧,你长点心吧。郡主府上上下下,人多口杂,我忙活了一下午,才把那些没必要的耳目帮你拔干净了,你还挑剔上我了?”
挽秋头突突的疼:“都有人害你了,你还‘有大小姐的命,没大小姐的心’呢?”
“行了,咱俩又不是没上过战场,还不清楚‘世事无常’吗?”秦玉荧吐了口瓜子皮,开始放起了厥词,“老天都不知道暴毙和明天谁先来,搁这咸吃萝卜淡操心,有什么——”
结果这厢厥词还没放完,便有小厮前来通报:“郡主,苏大人来了。”
秦玉荧吐了一半的瓜子皮卡在了嘴里:“……啊?谁来了?”
挽秋在一旁拾乐:“暴毙和明天谁先来我不知道,反正你那便宜夫君先来了。”
“别废话,他来干什么?”秦玉荧眉头一皱,“圣旨还没下,我还没去找他,他怎么先找上门来了?”
挽秋凑上前,压低声音道:“要不要我在外头守着?”
“你要动手?”
“不,我是怕你动手。”挽秋放下刀,“万一你一不小心伤了陛下好不容易给你找的‘良配’,燕王府可就不清白了。”
“……”秦玉荧被噎了片刻,“说正事,挽秋,帮我看着周围有没有闲杂人等,苏白衣晚上过来,恐怕不只是为了今天白天的事情。”
挽秋叹了口气:“知道,你就放心吧。”
秦玉荧这才理了理衣襟,走进了前厅,吩咐道:“请苏大人进来。”
不多时,一道白色的身影便飘了进来。
却见苏白衣站定后行了个敷衍的礼,道:“冒夜拜访,还请郡主不要在意。”
“装什么装。”秦玉荧眼角一抽,“行了,这里没有旁人,你那张温文尔雅的皮也该撕下来了。”
苏白衣一怔,转瞬便笑道:“早就听闻燕定郡主蕙质……哦,不对,这词用的不妥,应当是‘火眼金睛’,今日一见,果不同寻常。既如此,那我确实没有什么伪装的必要了。”
他往主座上一坐,理直气壮地就像在自己家一样。
秦玉荧眼皮跳了一下:“桌子上有茶,自己倒。”
“郡主就是这么对待自己未来的夫婿?”
苏白衣嘴上这么说,竟也真的没把自己当外人,提起桌上的茶壶便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也罢。”
“也罢”两个字,差点让秦玉荧拍碎了郡主府的红木椅。
她咬着牙,问道:“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除了圣上的指婚,还能为了什么?”苏白衣喝了口茶,悠悠道,“我来,是问问郡主想要什么聘礼,下官好先行做准备。”
“怎么,苏大人这话的意思,是本郡主非嫁不可了?”
秦玉荧柳眉一皱,问道,“你当我愿嫁?”
“郡主又当下官想娶?”
苏白衣抬眼看向秦玉荧。
秦玉荧一愣——她猛然察觉到,苏白衣此刻收住了他的尖酸刻薄,整个人都沉了下去。
尤其是那双凤眼,竟似千丈深潭般平静。
“你什么意思?”秦玉荧冷声问道。
苏白衣放下茶杯,说到:“素闻燕王殿下爱女如命,对郡主更是舐犊情深。可……婚嫁乃人生大事,寻常人家女儿出嫁,哪怕没什么感情,父母尚且要在花轿前一哭。郡主此次前来金陵奉旨成婚,燕王爷与燕王妃竟然没有千里相送,郡主以为,这是为什么?”
闻言,秦玉荧心下一凛。
苏白衣说的不错。
她的父王是大昭的刀,而好巧不巧,当今圣上……
最忌讳拿刀的人。
只是她没想到,苏白衣说的这么直白。
这人确实不简单。
秦玉荧抬眸,盯着苏白衣看了一会,忽的轻哼一声,冷冷道:“苏大人看的倒是透彻。”
“哪里。”苏白衣慢悠悠地说道,“下官一介小小翰林,不过是陛下手上的一根笔,笔该写什么,能写什么,都是‘圣上’的旨意。”
“所以,你是来劝我识时务的?”
“我是想,咱们彼此识趣。”苏白衣又慢条斯理地倒了杯茶,“郡主此次来金陵,表面上是奉旨成婚,实际上,是陛下牵制燕王在金陵留下的质。你我成婚,是把刀绑在笔上,让你我互为掣肘,这点,郡主总不会看不出来吧。”
“可是我不想被掣肘。”
“我也不想被砍。”苏白衣的目光投向窗外,“你那暗卫真的忒吓人了。所以我此番前来,是来谈交易的:不如你我达成协议,你不动刀,我让陛下停笔,如何?”
“你?”秦玉荧柳眉一竖,“你做得到?”
“所以才要郡主配合我,演的像一点。”苏白衣不紧不慢道。
秦玉荧沉默了片刻,冷笑道:“苏大人可真是我那皇伯父的一条好狗啊。”
“那郡主也是一匹不错的马。”苏白衣微微一笑,毫不客气,“够野。”
秦玉荧气得几乎要拔刀:“苏大人,你是不是巴不得被我剁了。”
“你要是真剁了我,”苏白衣不疾不徐道,“才是正中某些人下怀了。燕王之女在京初日就闹出人命,你猜是沈太傅先把陛下的御案淹了,还是贤贵妃在枕头边先给陛下吹出头风——说燕王嫡女不满圣旨,行凶弑夫,是因燕王早有不臣之心,才有所倚仗?”
“状元郎话里话外,把矛头都指向沈家,是有什么深意吗?”
“十三年前,德高望重的大儒高太傅被污谋逆,其夫人的母家,西南顾氏也被‘顺水推舟’的灭了满门,这件事情,郡主远在北关,应当不曾听过?”
见秦玉荧不曾答话,苏白衣轻笑着继续道:“这件事情就是当年的沈明诚——如今权势滔天的沈太傅一手促成。四大柱国并非同心,沈家狼子野心,顾家已灭,如今的刀早就架在其他几家的脖子上了。而郡主,你母亲姓什么,可不要告诉在下,你已经忘了。温酒山庄和燕王府一脉同枝,要死,那可没有只死一家的道理。”
“你既然已经来了金陵,此后或明枪,或暗箭,恐怕没那么好过。而万一郡主不明不白的死在金陵,燕王爷克制得住还好,若是克制不住,非要上京讨个说法……那高太傅前车之鉴,今朝未必不能再演。”
他顿了顿,眉眼沉静如水:“郡主若真想保燕王府,今日之婚,结也得结,不结也得结。”
秦玉荧眸光一闪,终究没在开口。
她知道苏白衣说得对。
她来金陵,本非所愿。
可自己作为燕定郡主,要保的,又不止是自己,还有燕王府,还有那北疆二十万将士,还有大昭最后一处长城。
但……
她咬牙,声音低了几分:“所以呢?你要我怎么做?”
死不死活不活的,就非得嫁这么个玩意儿?
苏白衣终于正了色,语调不再调笑:“你我成婚在所难免,但成婚之后,咱们各过各的。平日互不干扰,明面上相敬如宾,必要时共进退。燕王府于在下有恩,郡主既然与我成婚,下官也会尽力保住燕王府,区区不才,但只要想做——倒也未必是什么难事。这点,我希望郡主能相信在下。”
苏白衣放下茶杯:“今早的宫宴上,替郡主殿下挡了杯加料的酒,如今又这般交底,想来应当有足够的诚意了吧?”
“只交底,不交心?”秦玉荧柳眉一斜。
“那真是抱歉。”苏白衣道,“在下没心没肺,所以交不了心。”
“听起来,倒像是你占了便宜。”
“郡主若不愿,我现在便回宫告诉陛下,说你看不上我。”
秦玉荧冷笑:“呵。”
“不过——”苏白衣话锋一转,“介时陛下要再指婚,可就不一定是什么歪瓜裂枣了。我看郡主白天看舞姬跳舞,口水都流出来了,嫁给在下,旁的不说,单凭这张脸,郡主也不亏,不是吗?”
两人四目相对,电光火石间,刀光剑影,消弥无声。
过了一瞬,秦玉荧忽然撇开了头,一屁股坐下,恨恨地道:“……恁多废话,本郡主问你,你娶不娶?”
“圣命难违,下官不过一小小翰林学士,怎敢抗旨不娶?倒是——”
苏白衣意味深长地看向秦玉荧,眼里盛着几分讥诮:“郡主素有兼人之勇,想来小小圣旨自然不会放在眼里。此番,应是下官问郡主一句:你愿不愿嫁?”
“……”
状元郎?狗都不——
秦玉荧咬碎了后槽牙,从喉头中挤出了一个字:“嫁。”
嫁的就是这让人肝火冒的状元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