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外楼台山外山》 第1章 往事:胡天飞雪 “慢点……慢点!” 北疆的冬天来的格外的早,才九月,胡地便卷起了第一场风雪。 不远处的朔北关上,隔两步便有一座烽火台,台上点着摇摇欲坠的火,撑起了大昭关内晦朔不明的天。 戊时,天地昏黑的不分你我。 少年深一脚浅一脚的往朔北关方向走,他身上只穿着一身单衣,脸色铁青,说不好是累的还是冻的。 盐粒般的雪雾中,不远处有一个身量同他差不多的身影,正举着一盏极暗的油灯,一摇一晃地在前面引着路。 又片刻,少年不知踩了什么东西,脚下一脱力,咚的一声,竟直直扑到了地上! “喂?喂?!你怎么了?” 那盏“油灯”听见了动静,骤的停在两步开外,又折了回来:“醒醒,离北关不远了,进关再睡!” 火光里映照出另一个“少年”的样貌。 那人长得异常清秀,清秀的甚至有些漂亮,不像是军营里能长出来的——偏还套着一套大了一圈的金甲军铠甲,看上去颇为违和。 “金甲军”俯下身子,拍了拍少年的脸:“听见了吗?!在这睡着可就真得完犊子了!” “没……没死呢。” 少年挣扎着爬起身子:“别拍了,疼!” “这么娇气。”金甲军掀了个看不清的白眼,伸手将少年拽了起来:“唉……”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你要实在走不动,前面不远处的山崖上有个窝风的山洞,就先去那边休整一下。那边离着金甲军的驻地倒也不远……少爷,起来了,要我抱你吗?” 少年脸一红:“不,不了!我自己能走!” 他借着金甲军的力爬了起来,顺着金甲军的指引,又在山路上行了段路,果然在半山腰的峭壁石缝里找到了一个隐蔽的狗……窝风的小洞。 洞口极小,只容一个人钻进去。被层层的杂草和碎石埋着,打眼一看竟看不出这里有什么关窍。 二人略显狼狈的钻进洞里,里面尚有些柴火与吃剩的干粮,一看就是时常有人前来,至于来干什么,不好说。 但这些物什的主人是谁,倒是一目了然。 金甲军熟练地生了火,又从旁边的篮子里挑了块干成了渣的馒头,放在火上燎了个焦边,掰了半块递给了少年。 少年这会又累又饿,两眼昏花,仿佛都能看见外面乌云遮住的星星了。 他接过金甲军递来的干粮,想也没想就噎进了嘴里。 “唉,你等——” 下一刻,少年的喉头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凌虐: “咳!咳咳!” “……干粮不是这么吃的……唉……” 金甲军看着少年咳得活像得了肺痨,一言难尽地递上了一袋水:“省着点喝,不多了。” 等少年喘匀了气儿,金甲军才说道:“我说,你这半死不活又恁矜贵的样子,是关里来的吧?” “青州。” “青州?”那金甲军随口应道,“那里好啊,中原富庶的地界,嘿,暖和。怪不得你长得细皮嫩肉的。不像这边,冷风剐的人脸疼——喂,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眉眼一沉,沉默片刻,开口道:“我叫顾璟,是顾家人。” “顾家?四大柱国之一的那个顾家?” 顾璟点了点头。 “顾家人怎么跑到朔北来了。”金甲军一愣:“顾伯……我是说,顾家主好歹也是世家庄主,总不至于让自己家人跑北疆喝西北风——” “死了。” “——吧……嗯?啊?” 迎着金甲军愕然的神色,顾璟惨然一笑,道:“都死了。全府上下二百四十七人,都死了……呵,就连后厨的蛋黄,都让那群歹人摇匀了。” “我母亲托人将我送到北疆避祸,却不料在刚出关不久便遇到了马匪……我命硬,逃了出来,留了一命,但他们却被……” 他的笑声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只有他能听到的呜咽与喃喃:“多可笑……多可笑。” 金甲军沉默,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他”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顾璟宣泄着自己的情绪。 又过了片刻,顾璟的哭声停了,他抹了把脸,看向金甲军:“今日多亏姑娘相救,才没有让我成为刀子野鬼,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让姑娘见笑了。” “不打紧,不打……” 金甲军摆了摆手,刚想说两句打趣缓解下气氛,倏的便怔住了:“你刚才叫我什么?你看出来了?你怎么看出来的?” 顾璟抹了把眼泪,瞥过了头。 “喂!问你呢!” 顾璟依旧没搭话,借着微弱的火光,金甲军看到,少年的耳垂泛起一抹薄红。 这应该真是冻的。 金甲军也不惯着他,侵身上前,便要掰过他的脑袋问个究竟。 这下,顾璟不得不张嘴了。 “诶诶……姑娘!男女授受不亲!” 他眼角还有泪痕,脸上却只剩下了慌乱。 顾璟稳了稳心神,道:“我不知道姑娘为何要女扮男装,也不知为何姑娘会穿着军中的铠甲,出现在关外的荒村之中……但,无论有什么苦衷或是缘由,你都是我的救命恩人。” 顾璟正色道,“姑娘救命之恩,今后必舍命相报。恕在下冒昧,可否……问一下姑娘的闺名?” “唉……” 金甲军……少女叹了口气:“你这人,才几岁,这么会拽词。我就一无名小卒,问名字干嘛?” “我,我十一岁了!” “十一岁?几月生的?” “八……八月。” “嘿嘿,那我……呃……还比你大一岁!闺不闺名的就算了,要不,你干脆叫我姐姐——” 金甲军话音未落,突然住了嘴。 下一刻,她飞速的踩灭了洞中的篝火:“嘘,别出声。” 顾璟立刻意识到了什么,双手捂住了嘴。 风声中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嘈杂。 “啧。”金甲军轻轻地啧了一下声:“麻烦。在这窝好,这个狗洞只有我知道。等明天天一亮,听见马蹄声,那应该就是金甲军出关巡逻来了,听到号角声,你就顺着声音过去,你要是想说自己顾家遗孤的身份也罢,不想说也罢,反正我父——那个,燕王爷心善,应该会救你一命。” 说罢,她似乎有些牙疼地看了顾璟一眼。 顾璟意识到少女想要做什么,瞪大了眼睛:“你要——” “听好了,这里地势复杂,但到底离着金甲军的驻地很近,关外的马匪没来过,也不敢来,不熟。外加今天风大雪大,地上应该没什么足迹,他们一时半会摸不到这里。我知道这边布了不少绊马索和陷阱,等我一会从后坡出去,把他们引开,至于你——” 少女将自己的铠甲解下来,扣在了顾璟的身上。 那副几十斤重的铠甲把顾璟死死地压在地上,她的声音随后消散在了雪与风的夜里:“你到底多金贵啊,那群马匪不惜追到金甲军的地盘,都得把你抓回去?” “你等等——喂!” “头儿!人在那!” “追!” 随后风声混着嘈杂的人声,马蹄声由远而近,又往更远的远方去了。 朔北关外的夜向来不太平。 …… 顾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的意识,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雪已经停了。 天光乍泄,远处传来金甲军的号角声。 顾璟挣扎着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铠甲,从中掉出了一块玉质的平安扣,平安扣上刻着一个字,狗爬似地,看不清楚刻了个啥。 他握着平安扣钻出洞穴,一瞬便被晃住了眼——外面太亮,太干净了。 只是一场夜雪,原来就可以掩盖住这么多的脏污吗? 顾璟踉跄着循着号角声而去,没走两步,脚下便没了力气。 他向前跌去,却跌进了一个人的怀里,抬眼一看,竟是一辆马车,和马车上下来的一个华装男子。 顾璟下意识的想要挣脱,却听见男人缓缓道:“……放轻松,我没有恶意。那处匪窝已经被金甲军剿了,现在你已经安全了。” “唉,真是欠了燕王府一个人情,这下又得还债了。” “你是什么人?”顾璟直觉来者不善,哑着嗓子问道。 “没见过我啊……你母亲是我的师妹,我姓苏,叫苏景岩,是藏金山庄的二庄主。”那人说道,“你跟我走吧。” 听到藏金山庄的名号,顾璟脚下一软。 是了,母亲带他来关外,就是去找她的这位师兄。 他像是倦鸟终找到了可以歇脚的树枝…… 不,不对! “她,她呢?” “谁?”苏景岩一愣,问道,“慢慢说。” “跟我在一起的那个金甲军,他……她……救我的那个金甲军——” “既然是金甲军,那死活是燕王爷的事,不是你的事。” “但……但是——” “冷静。” 苏景岩叹了口气,轻轻地拍了拍顾璟的头:“我问你,你想复仇吗?” 顾璟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如果你想,那这是我教给你的第一课,免费的:人心里有杆秤,那不是摆设,而是做事前,总得放上去称量一下轻缓。” 苏景岩捡起他手上的平安扣:“这个,和复仇,你要哪个?” “我要,”顾璟一愣,旋即咬住了下唇,说道:“复仇。” 苏景岩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将那平安扣妥帖地拍进了顾璟的胸口处。 “那就先把这个放下,等到把所有的恶人坠入地狱,再把它重新放到秤上量一量斤两。顺带一提,你的仇人姓沈。好巧,我跟他们也有仇。” “所以……?” “所以,我既然救了你这个顾家余孽,保你安全,你自然要帮我。” 苏景岩向着顾璟一笑:“藏金山庄不做赔本的买卖。” 半晌,顾璟点了点头:“好。” “不愧是顾家的儿子——那你先跟我回青州吧。” 于是顾璟登上了苏景岩的马车。 那是一辆过分华丽的马车,车内点着安神的檀香。 赶车的车夫一挥鞭,马车扬起了碎雪。 顾璟隐隐听到那车夫哼唱着江南的小调: “江南烟雨楼,几步一回头; 小桥东风瘦,杨柳拂兰舟——” 十三岁的顾璟不知道自己前路如何,他只能攥着那金甲军留下的平安扣,在暖香中陷入了沉睡。 马车缓缓地向南去了。 第2章 入城 马车颠簸着走在砂石路上。 隔着车帘,隐隐能听到路旁商贩叫卖的声音,那便是快要进城了。 “郡主,这马上就要进金陵城了,再过一会进宫面圣,可就没多少时间给您准备了。您看着是不是——” 赶车小厮的声音夹在闹市的叫喊声中,飘进了装潢华丽的马车。 车中端坐着一个盛装美人……衣服确实是盛装,人也确实是丰姿冶丽,绝世无双。 不过,就是那锋利的眉眼和贵气的衣服好像有些对不上账。 秦玉荧这会儿浑身都不自在。 她现在身上穿着上好蜀锦裁成的华服,虽然质地柔软,布料细腻,却总觉得不如北疆麻布缝成的棉衣暖和。 金陵城昨晚下了场凉薄的小雨,早春的风卷着潮气,直往秦玉荧的骨缝里钻。 秦玉荧心里暗骂了句:真折寿。 自个儿在朔北关喝了十年西北风都没犯过的风寒,这番却找上门了! 她心烦意乱地挑开车帘,才一露头,骑马跟在车旁的挽秋便道:“郡主,不可。” 秦玉荧:…… 有什么不可的?不可什么? 怎么看样子活像自己要跳车逃跑一样? 秦玉荧还没张嘴,挽秋便堵住了话头:“朔北往金陵这一个月的路,您已经逃了十六回了。” “……我就是想喘口气,倒也不必——” “不必什么?”挽秋一斜眼,凉凉道,“你……您此番进京,是受了陛下的旨意,嫁予良人的,就算您自己不情愿,也总得为燕王府考量。王爷特意遣我看着你,你要是跑了,我怎么跟王爷交代?” 说罢,她伸手一按,就把秦玉荧的脑袋按了回去。 秦玉荧:“……” 不是?到底你是郡主还是我是郡主? 这妮子!拿着鸡毛当令箭,还有没有王法了! 但话虽这么说,秦玉荧却发现,还真拿挽秋没什么法子。 挽秋姓温,出身温酒山庄,自己算不上她的主子。 大昭立国时,武林势力曾助太祖问鼎中原,而其中,又有顾,苏,温,沈四姓名门出力最多,称“四大柱国”。而温酒山庄温氏正是柱国之一。 后太祖登基,四大世家也受封成爵,虽面上不涉朝政,门中的弟子却也或入禁军,或为王侯家的护卫,势力盘根错节,早就同皇家不清不楚了。 挽秋便是是如今温酒山庄庄主“不记名”的三女。 她是私出女,但因着燕王妃也姓温,又恰逢秦玉荧满周岁,她便被燕王妃抱来朔北关,作为秦玉荧的影卫养在燕王府。 亲缘上,挽秋是秦玉荧母家的表妹,而她们又从小一起长大,真要说起来,二人比起主从,倒像是朋友。 更况且,论起“王法”,挽秋手里更有秦玉荧亲爹燕王爷的“交代”。 ……怎么看上去,没有王法的都是自己。 没坐一会,秦玉荧实在憋的难受,又挑开了帘子,说道:“挽秋,好挽秋,我实在憋的难受,陪我唠唠呗?” “你想说什么?”挽秋没回头,有一搭没一搭的答着秦玉荧的话。 “我想回朔北。” “不行。” 秦玉荧把手撑在了窗框上,叹了口气:“唉……行吧,那要不陪我聊聊我那素未谋面的夫君,就那个什么……‘连中三靶’的状元郎?” 挽秋沉默了片刻:“郡主,是‘连中三元’。” “……” 秦玉荧连忙找补:“我、我又不知道他是文状元还是武状元?!” “才中三靶也考不上武状元,今年的武状元力能扛鼎,骑射十射八中——中三靶的人连殿试的靶场都进不去,到哪考的武状元?” “十射才八中就能考武状元?”秦玉荧愣了愣,“这是不是有些太废物了?” 挽秋白了秦玉荧一眼,没搭茬。 秦玉荧却读懂了挽秋那一言难尽的眼神:是是是,武状元哪比得过您这掌军的燕定郡主? 您多厉害,武力多高强,十岁就敢独闯朔北关外匪寨。就这种不知死活,不知天高地厚,活该当年王爷把你吊在树上抽成陀螺。 又过了半晌,挽秋才叹了口气,对着她那不学无术的郡主道:“知道三元是什么吗?” 秦玉荧茫然地摇了摇头:“我就知道:上元吃汤圆,中元宰鹅鸭,下元……下元节吃什么?干什么!我又不考科举,知道那什么劳什子三元干什么?” 挽秋又叹了口气。 大昭的科举多沿袭前朝,四年一乡试,秋闱放榜,第一者称解元;次年举人赶考,入京参加会试,春闱夺魁者称会元;再登金銮殿面圣,殿试上能得圣上青眼方才是状元。 而连中三元者,大昭立国后,后有没有来者不知道,反正前面是没有古人。 “……苏白衣——这名字谁起的,这么晦气——戊戌年恩科登第,是我朝立国以来第一个连中三元的大才子,早在他高中状元前,就已经文名煊赫,名震江南了。” 挽秋似有些牙痛,骑着马往马车外稍了稍,说道:“啧,这么一朵鲜花配你这牛粪,我都不知道该同情谁了。” “喂!” 秦玉荧此刻只恨自己胳膊不够长,没法把那姓温的妮子拽进车里揍一顿。 但话又说回来,秦玉荧收回手,嗅到了话中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他姓苏,又是江南出身——莫非他是苏家人?我记得藏金山庄不是从来不涉朝堂吗?” 挽秋摇了摇头:“谁知道,坊间都这么说,但我倒觉得不像……藏金山庄的人都是钱串子,能养得出光风霁月的大才子?” 二人一边闲聊,车队一边行过朱雀桥外的闹市,走进了乌衣巷。 乌衣巷是皇家贵胄住的地界,行人也渐渐的少了。马蹄踏在石板路上发出达达的响声,撞在两侧的白墙红门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闷。 秦玉荧和挽秋的声音也不由得放低了许多,到后来,二人也不再言语。 秦玉荧索性放下了车帘——那两侧的高楼压得人心慌。 真无趣。 又不知过了多久,就在秦玉荧差点在车里睡着的时候,才听到挽秋在外面唤她:“郡主。” “又怎么了?”秦玉荧醒了醒神,“到了?” “快了。” 挽秋顿了顿,竟难得没跟她呛声,只低低的提醒:“前头就是正阳门,过了正阳门,就是大内了。宫禁森严,郡主,别怪我多嘴,外面怎么样不提,宫里的规矩……该立起来了。” 秦玉荧隔着车帘的薄纱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明白。 马车在正阳门前宽阔的御道旁缓缓停下。 宫门前早有身着赤红色袍服的内侍垂手侍立,为首一个面白无须的老太监,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眼见着马车停稳,便快步迎了上去。 “奴婢给燕定郡主请安。” 这老太监声音雌雄莫辨,细的像绷紧了的弦,他俯身行了个礼,道:“陛下听说郡主的车马已到了金陵,特地命奴婢在此迎候。” 秦玉荧挑开车帘下了马车,动作干净利落,像是翻身下了战马。 就是那一身衣服颇为累赘,在半空中像只扑棱蛾子。 软底的绣花鞋刚踏上皇城外的石板路,一股子金陵城特有的,混着风尘和陈腐气的湿冷便顺着脚底钻了上来,激了秦玉荧一个激灵。 这腐朽的凉意顺着脊梁骨,差点让她肺管子长了霉。 秦玉荧喉咙瞬时有些发痒,一个没忍住,咳出了声。 “咳,咳……呃……” 旋即,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不尴不尬的冲着老太监笑了一下:“谢陛下圣恩,公公不必多礼。” “郡主一路辛苦,奴婢备了软轿,郡主这边请——陛下,皇后娘娘和太后都念着郡主呢。” 一听还要坐轿子,秦玉荧额角一突:“但软轿就不必了,我走过去便好。” 她那句“走过去就好”声音还没落地,人已经风一样的卷进了宫门。 挽秋在车旁扶额苦笑:她就知道! 随后,她将拴马的缰绳递给了一旁的燕王府侍卫。 刚要追过去,赤衣的金吾卫便上前一步,将挽秋拦了下来:“姑娘,陛下只召见了郡主一人,大内重地,还望姑娘和燕王府的人先移去郡主府等候。” 挽秋眉头一皱。 宫内的甬道比起乌衣巷更显幽深肃穆,两侧朱红的高墙隔绝了外间的喧嚣,只余下秦玉荧绣鞋踩在地上的清响……以及身后老太监和内侍急促又不得不放轻的脚步。 老太监身体不便,紧赶慢赶才勉强追上,在后面压着嗓子喊道:“郡主!郡主!您慢点——仪态……” 秦玉荧脚步未停,冲着身后道:“公公,我在北疆带军,习惯了快走。况且,陛下和娘娘想必等的心焦,我岂敢耽搁?” 这话堵得老太监哑口无言,只能暗自抹了抹额角的汗,追在身后连声称“是”,心道:这燕定郡主,果然如传闻一般……不拘一格。 穿过层层的宫门,绕过影壁,眼前豁然开朗。那老太监将秦玉荧引向了一处名为“长春殿”的偏殿暖阁前驻了足。 “郡主,陛下与皇后娘娘如今正在暖阁同诸公饮茶,请在这里稍作等候,容奴婢先行去禀报。” 暖阁在后宫的一处小花园中,花园精致的紧。 四月初春,正是花团锦簇时,四海的名花争奇斗艳,裹挟着金碧辉煌的宫殿,鲜艳的都有些俗气了。 秦玉荧一人在偏殿外等候,她心下清楚,挽秋跟她进不了后宫,于是她只能百无聊赖地看着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出神。 这倒不是秦玉荧第一次来金陵,也不是她第一次进宫。 只是…… 上次来后宫,是什么时候来着? 秦玉荧想了半天,没想出个章程来。 道理上讲,皇家女眷入宫,多是从偏门进后宫,拜会的也是皇后娘娘,然而秦玉荧却不太一样。 她除了是当今圣上的同胞亲弟燕王的嫡女,还是朔北关守关的“燕定郡主”,且不说她本来就鲜少来金陵,就是来了,也多是去紫宸殿述职,除了给太后请安,这后宫还真没进过几次。 太后礼佛,永寿宫也是青瓦白墙,素净的很。 没想到这后宫之中,竟然还有这种地方? 不多时,暖阁中的太监便来通报:“郡主,这边请。” 秦玉荧随着进了暖阁,穿过水榭连廊,进到阁中。 却见那堂下已经坐了许多王族贵胄,他们虽大多穿着私服,文官衣冠却多绣着飞禽,武家则缝着走兽,用以彰显自己显赫的地位。 打眼看过去,竟是坐了一殿的衣冠禽兽。 殿下笙歌曼舞,来自胡地的舞姬见秦玉荧来了,收到指令,退到了两旁。 高堂上端坐着两个人——正是当朝的陛下与皇后娘娘。 秦玉荧行了个大礼:“臣秦玉荧叩见陛下,皇后娘娘。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起来吧。” 秦玉荧依言起身,抬起了头,目光坦诚地看向御座。 御座上,久居深宫的化吉皇帝被丹炉里的仙气熏成了人干,眉眼深陷在眼窝里,看上去格外的阴鸷。 他打量了秦玉荧片刻,目光中带上了几分赞许:“多年不见,荧丫头越来越英气了,确实有了当年燕王的风采——这许多年,你燕王府镇守朔北关,辛苦了。” “臣多谢陛下垂爱,臣与父王为大昭守关,能护万民平安,称不上辛苦。” “不错。”化吉帝笑道,“燕王为我大昭镇守北疆,劳苦功高。荧丫头更时巾帼不让须眉,朕心甚慰。高盛,给郡主赐坐。” 刚刚引路的老太监应着吩咐给秦玉荧上了座,秦玉荧才坐下,便又听到化吉帝道:“此番召你入京,除了嘉奖你父女之功,更多的是为了家事——荧丫头今年多大了?” “回陛下,臣今年二十有二。” “嗯。二十二,再不出嫁便晚了。”化吉帝顿了顿,“燕王忙于军中事宜,恐怕也是耽搁了你这许久——朕即是他的同胞兄弟,也是你的伯父,不如就让朕越俎代庖,替你择一良配,如何?” 秦玉荧面上不动声色:“臣惶恐,谢陛下隆恩。” 雷霆雨露都是隆恩,我说“谢谢,不嫁”,燕王府还有活路吗? “哈哈,好,好!苏卿何在?” 化吉帝话音刚落,大殿中的隐隐的风声好像都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微妙的转向了某个方向。 大殿右侧,靠近御阶下方的位置,安静地坐着一道身影。 那人衣服上没绣什么纹样,而是穿着一身素净的青白色长袍,质地精良,裁剪合度。他身形颀长,却略显清瘦,像风一吹就能病蔫蔫地倒地上一般,在满堂的朱紫金玉中却显得格外脱俗。 却见那人轻咳了两声,缓缓地起身,抬步向前,行了个大礼:“臣苏白衣叩见陛下。” “苏卿请起。”化吉帝道,“荧丫头,这就是我为你择的良配,前年恩科的状元,如今的翰林院侍读学士。你看看,如何?” 如何?自己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文绉绉的酸秀才! 秦玉荧一边腹诽,目光一边投向了苏白衣:我能说不好…… 然后,一张过分清逸出尘的脸就直直的闯进了秦玉荧的眼里。 那人的一头墨发被玉簪挽在脑后,五官精致地雕在玉瓷般的皮相上,整个人就像从画中走出来的一般。 ……吗?嗯? 坏了!这人竟然生了一幅好皮囊! 秦玉荧一时被美色晃了心神,再一抬眼,却见苏白衣也在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那目光中有一种实质般的东西。 一瞬间,一股奇怪的感觉顺着秦玉荧的脊梁骨窜上了脑门。 她的色心登时莫名灭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 ……嫌恶? 倒也谈不上。 秦玉荧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她总觉得这状元郎好像有点不对劲。 可能是因为他动作不太利索,像有什么大病。 她有些厌弃地往旁边稍了稍。 “苏卿,燕定郡主乃我大昭的巾帼将才,朕将她赐婚与你,又如何?” 却见那状元郎倒也不恼,收回了目光,叩谢道:“臣谢陛下圣恩。” 他起身又转向秦玉荧,施施然行了个礼,语气平静,笑道:“在下能得郡主青睐,实属三生之幸。郡主威名远播,言行率真,不拘俗礼,于金戈铁马之中砥砺风华,远非常人所能及。” “只是……”状元郎顿了顿,继续道,“在下自幼体弱,循规蹈矩惯了,若往后言行举止稍显拘束,还请郡主海涵,莫笑在下迂腐呆板……不解风情。” 化吉帝抚掌大笑:“好好,今日也算成了一桩姻缘。” 秦玉荧的另一半色心却在听到这番屁话后,彻底烧成了灰。 她知道那莫名的感觉哪里来的了。 她秦玉荧是没什么文采,但她不是聋子,更不是傻子! 好一个“言行率真,不拘俗礼”,还“莫笑你迂腐呆板”? 这分明是暗里骂自己行事粗野,不解风情! 怪不得自己一见他面,便心生烦躁。 这状元郎狗嘴里不吐象牙,果真好生讨厌! 第3章 苏白衣 一场婚事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定了下来。 堂下又换了批教坊的舞姬,她们舞步轻旋,水袖浮动,在殿里转成了陀螺。 苏白衣回到座位上以后,便再没有正眼瞧过被赐坐在身旁的秦玉荧一次。 便宜的未婚夫对她不理不睬,秦玉荧也乐得自在,“欣赏”起了金陵的靡靡之音起来——主要是看人。 毕竟她“行事粗鄙,不解风情”,只能欣赏舞姬们曼妙的身材和漂亮的脸蛋儿,旁的什么“金陵正乐”,“大昭风雅”,秦玉荧是一点也品不出来。 皇家宫宴不是祖制,是化吉皇帝自己的荒唐。 他不上朝,倒喜欢在后宫宴请百官,又好面子,所以能令御膳房集体自缢明志的精致吃食也是一桌一桌的上。 秦玉荧还没吃上几口热乎的,便眼瞅着眼前的碗碟又换了几批。 酒正酣时,一个太监端着一个银壶在殿前禀报:“启禀皇上,皇后娘娘,贤贵妃娘娘听说郡主今日也在宫宴上,特遣奴婢送来了贵妃娘娘母家窖藏的‘烟雨酿’给郡主品尝。” “怎么只给郡主,不给朕啊?”化吉皇帝调笑道,“贤贵妃这是忘了朕吗?” “贤贵妃娘娘怎敢忘了陛下,所以特意命奴婢上告陛下,说她恰逢身子不适,不能同陛下一同出席宫宴,是娘娘的不是,陛下若是也想品一品‘烟雨酿’,贵妃娘娘晚些时候就在永翠宫备好吃食,随时等陛下临幸。” “贤贵妃是惯会使这些小把戏的,”化吉帝笑道,“把酒放下,回去给贵妃说,说朕晚些时候就会去永翠宫——荧丫头,尝尝?贤贵妃母家的‘烟雨酿’可是一绝,若不是什么贵客,她是惯舍不得拿出来款待,连朕都得到她那才喝的到呢。” 太监将酒放到了秦玉荧面前的桌上,朝着秦玉荧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那臣领谢贵妃娘娘好意。” 玉壶斟出琼浆,散发出一股竹叶般的清香,秦玉荧隐隐觉得苏白衣的视线落了过来。 她往身旁斜了一眼,却发现苏白衣早就收回了视线,正端着茶杯,望着杯里的茶叶梗出神。 他眉心似有一道皱起的浅痕。 秦玉荧举杯欲饮,就在此时,一直如泥偶般端坐在化吉帝身旁的皇后开了口。 “皇上,申时了,扶乩问命最怕误了时辰,心不诚,便不灵了。” “嗯?” 化吉帝看了一眼大殿旁的更时刻漏,放下了酒杯:“竟然都到这个时辰了,多亏了皇后提醒,要不然朕还忘了要去地坛扶乩问命之事——时辰也不早了,诸爱卿也都散了吧” 众臣子起身,恭敬地行礼:“臣等恭送陛下,皇后娘娘。” 化吉帝在众臣中穿行而出,皇后则垂眉恭顺地跟在他身后。路过秦玉荧的时候,皇后若有若无地看了她一眼。 秦玉荧若有所觉,然而等她抬头再看,皇后却收回了目光。 宫宴由化吉帝开的场,他一走,这酒宴自然也就到了头,不过群臣却未作鸟兽散,而是赶着凑到了秦玉荧身旁。 “恭喜郡主!贺喜苏学士!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苏学士得此佳偶,实乃陛下隆恩!” “郡主英姿,苏学士清贵,二位佳偶天成,真乃我大昭一段佳话!” 秦玉荧向来不善应付这种局面,只觉得那群人叽叽喳喳的,扰的人耳朵疼。 她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刚想去喝未饮完的烟雨酿,却发现酒杯不知何时空了。 而座位旁的锦织地毯上却多了一块小小的水渍。 秦玉荧一愣,瞬间明白了什么,她猛然看向苏白衣的方向,却见那人的长袖舞得比教坊舞姬的水袖还曼妙,在一群飞禽走兽间辗转腾挪,话竟也说的滴水不漏。 就是……这状元郎依旧把自己当成了一根棒槌,连一个白眼都没赏给她。 秦玉荧心中才刚升起几分感激,又被苏白衣这冷淡的态度扑灭了。 这人真是—— 她莫名有些心烦,只觉这殿中的香风熏得人脑仁疼,她豁然起身,带的身下的木椅发出一声短促的“吱呀”,惊得想上前攀谈的高官后退了两步。 “郡主,”一直侍候左右的老太监高盛闻声,连忙迎了过来,“您这是——” “公公。”秦玉荧打断他的话,声音带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沙哑,“陛下已经离席,我身子有些不适,想先行回郡主府休息了,烦请公公引路。” 高盛看了看她微蹙的眉头,又瞥了一眼仿佛周遭一切都与他无关的苏白衣,最终躬身道:“奴婢遵命。郡主这边请。” 穿过依旧繁花似锦却已显寂寥的后宫花园,绕过重重宫门,秦玉荧几乎是脚下生风地冲出了正阳门。 一走出宫门,秦玉荧方才觉得,刚刚一直堵在胸口的那口浊气才呼了出去。 挽秋早便随郡主府的人在正阳门前候着了,一见秦玉荧出宫,连忙迎了上去,目光在她脸上飞速地扫了一眼,眼看秦玉荧没什么异常,便松了口气。 “郡主,如何?” “何不何的,也就那样。”秦玉荧道,“认了认人,听了听曲儿,要不说金陵城是温柔乡呢,嚯,你别说,那教坊的美人,长得真是个顶个的标致。” 挽秋眼角抽了抽:“谁问你这个了,所以呢?你那便宜夫君呢?” 秦玉荧没搭话,看向了远处。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金陵城的重重楼台与朔北的风霜刀剑遥遥相隔,像是两个世界。 “烟雨酿闻者像咱小时候喝的高粱酒酿,真香。”秦玉荧翻身上了车,从袖袋中丢给了挽秋一个小瓷瓶,岔开了话题。 挽秋一时愣住了,没反应过来自家郡主又抽了哪门子的风,接过她递来的瓷瓶,开盖一闻,脸色登时就变了:“郡主,这酒……” “被下了东西。”秦玉荧摆了摆手,“我又不是傻子,就算当时没意识到,我那便宜夫君把他倒地上的时候,也该知道了——不然我也不会把这个带出来。” “那你喝了?” 秦玉荧沉默了片刻。 挽秋眉头一皱,直觉秦玉荧下句话八成吐不出什么象牙。 果然,只听秦玉荧懊恼道:“没有,可恶,这么好的酒,就这么便宜皇宫的地毯了——那狗养的状元郎连酒都不让我喝,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挽秋:…… 没毒死你,你还遗憾上了是吧?! 旋即,她意识到了什么:“这酒是贤贵妃赏的?里面的毒是什么?” 秦玉荧摇了摇头:“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太医。不过宫宴上直接毒死人未免有些太怂人听闻了,估计是某种慢毒,一时见不了效,但真要喝了,就要受制于人了。” 挽秋皱眉道:“你知道贤贵妃姓沈吗?” “知道。”秦玉荧叹了口气,“她小时候还抱过我呢——沈家不是江湖上的名门正派吗?怎么现在如此歹毒?” “四大柱国里,温氏以武力所长,苏氏以财力所长,顾氏……只有沈家与皇室媾和许久。” 挽秋说这话的时候,牙缝里像含了沙子:自从贤贵妃有了太子,沈家一族便平步青云,如今又有贵妃兄长沈太傅在朝中一手遮天,恐怕早就被皇宫腌入味了。” “若不是我被那金吾卫挡着进不了宫——” “那咱俩就被贤贵妃烩成一盘菜了。”秦玉荧道,“唉,这还没成婚呢,就先欠了别人一个人情。” “郡主,你真准备嫁?” 挽秋一脸愁容满面,思量片刻,长叹了一口气:“也罢,圣旨下来也要有段时日,大不了……” “大不了的事大不了再说。”却见她家郡主倒是没心没肺,“事已至此,先回府吃饭。我是真不想再琢磨这个事了。” “……” 是夜,郡主府便来了个不速之客。 宫宴上的菜品看着丰盛,也只是花样多,一样吃两口,根本不顶时候。 尤其是秦玉荧军营里呆惯了,习惯了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等马车晃悠悠的到了郡主府,早饿成了人干。 她这会啃完了一个卤猪脚,正窝在郡主府后院小斋的软榻上,一边嗑瓜子,一边百无聊赖地听挽秋在一旁磨刀。 “你能不能别磨了?吱吱嘎嘎的,搅得我脑子疼。” “你自己的刀,丢给我磨,自己却在一边偷闲。” 挽秋的后槽牙磨得跟磨刀石平分秋色:“郡主,当个人吧,良心呢?” “桌上说的‘宫宴辛苦,今日杂事就交给我’,这才磨了多久,就抱怨上了?你怎么还抵赖的?” “秦玉荧,你长点心吧。郡主府上上下下,人多口杂,我忙活了一下午,才把那些没必要的耳目帮你拔干净了,你还挑剔上我了?” 挽秋头突突的疼:“都有人害你了,你还‘有大小姐的命,没大小姐的心’呢?” “行了,咱俩又不是没上过战场,还不清楚‘世事无常’吗?”秦玉荧吐了口瓜子皮,开始放起了厥词,“老天都不知道暴毙和明天谁先来,搁这咸吃萝卜淡操心,有什么——” 结果这厢厥词还没放完,便有小厮前来通报:“郡主,苏大人来了。” 秦玉荧吐了一半的瓜子皮卡在了嘴里:“……啊?谁来了?” 挽秋在一旁拾乐:“暴毙和明天谁先来我不知道,反正你那便宜夫君先来了。” “别废话,他来干什么?”秦玉荧眉头一皱,“圣旨还没下,我还没去找他,他怎么先找上门来了?” 挽秋凑上前,压低声音道:“要不要我在外头守着?” “你要动手?” “不,我是怕你动手。”挽秋放下刀,“万一你一不小心伤了陛下好不容易给你找的‘良配’,燕王府可就不清白了。” “……”秦玉荧被噎了片刻,“说正事,挽秋,帮我看着周围有没有闲杂人等,苏白衣晚上过来,恐怕不只是为了今天白天的事情。” 挽秋叹了口气:“知道,你就放心吧。” 秦玉荧这才理了理衣襟,走进了前厅,吩咐道:“请苏大人进来。” 不多时,一道白色的身影便飘了进来。 却见苏白衣站定后行了个敷衍的礼,道:“冒夜拜访,还请郡主不要在意。” “装什么装。”秦玉荧眼角一抽,“行了,这里没有旁人,你那张温文尔雅的皮也该撕下来了。” 苏白衣一怔,转瞬便笑道:“早就听闻燕定郡主蕙质……哦,不对,这词用的不妥,应当是‘火眼金睛’,今日一见,果不同寻常。既如此,那我确实没有什么伪装的必要了。” 他往主座上一坐,理直气壮地就像在自己家一样。 秦玉荧眼皮跳了一下:“桌子上有茶,自己倒。” “郡主就是这么对待自己未来的夫婿?” 苏白衣嘴上这么说,竟也真的没把自己当外人,提起桌上的茶壶便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也罢。” “也罢”两个字,差点让秦玉荧拍碎了郡主府的红木椅。 她咬着牙,问道:“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除了圣上的指婚,还能为了什么?”苏白衣喝了口茶,悠悠道,“我来,是问问郡主想要什么聘礼,下官好先行做准备。” “怎么,苏大人这话的意思,是本郡主非嫁不可了?” 秦玉荧柳眉一皱,问道,“你当我愿嫁?” “郡主又当下官想娶?” 苏白衣抬眼看向秦玉荧。 秦玉荧一愣——她猛然察觉到,苏白衣此刻收住了他的尖酸刻薄,整个人都沉了下去。 尤其是那双凤眼,竟似千丈深潭般平静。 “你什么意思?”秦玉荧冷声问道。 苏白衣放下茶杯,说到:“素闻燕王殿下爱女如命,对郡主更是舐犊情深。可……婚嫁乃人生大事,寻常人家女儿出嫁,哪怕没什么感情,父母尚且要在花轿前一哭。郡主此次前来金陵奉旨成婚,燕王爷与燕王妃竟然没有千里相送,郡主以为,这是为什么?” 闻言,秦玉荧心下一凛。 苏白衣说的不错。 她的父王是大昭的刀,而好巧不巧,当今圣上…… 最忌讳拿刀的人。 只是她没想到,苏白衣说的这么直白。 这人确实不简单。 秦玉荧抬眸,盯着苏白衣看了一会,忽的轻哼一声,冷冷道:“苏大人看的倒是透彻。” “哪里。”苏白衣慢悠悠地说道,“下官一介小小翰林,不过是陛下手上的一根笔,笔该写什么,能写什么,都是‘圣上’的旨意。” “所以,你是来劝我识时务的?” “我是想,咱们彼此识趣。”苏白衣又慢条斯理地倒了杯茶,“郡主此次来金陵,表面上是奉旨成婚,实际上,是陛下牵制燕王在金陵留下的质。你我成婚,是把刀绑在笔上,让你我互为掣肘,这点,郡主总不会看不出来吧。” “可是我不想被掣肘。” “我也不想被砍。”苏白衣的目光投向窗外,“你那暗卫真的忒吓人了。所以我此番前来,是来谈交易的:不如你我达成协议,你不动刀,我让陛下停笔,如何?” “你?”秦玉荧柳眉一竖,“你做得到?” “所以才要郡主配合我,演的像一点。”苏白衣不紧不慢道。 秦玉荧沉默了片刻,冷笑道:“苏大人可真是我那皇伯父的一条好狗啊。” “那郡主也是一匹不错的马。”苏白衣微微一笑,毫不客气,“够野。” 秦玉荧气得几乎要拔刀:“苏大人,你是不是巴不得被我剁了。” “你要是真剁了我,”苏白衣不疾不徐道,“才是正中某些人下怀了。燕王之女在京初日就闹出人命,你猜是沈太傅先把陛下的御案淹了,还是贤贵妃在枕头边先给陛下吹出头风——说燕王嫡女不满圣旨,行凶弑夫,是因燕王早有不臣之心,才有所倚仗?” “状元郎话里话外,把矛头都指向沈家,是有什么深意吗?” “十三年前,德高望重的大儒高太傅被污谋逆,其夫人的母家,西南顾氏也被‘顺水推舟’的灭了满门,这件事情,郡主远在北关,应当不曾听过?” 见秦玉荧不曾答话,苏白衣轻笑着继续道:“这件事情就是当年的沈明诚——如今权势滔天的沈太傅一手促成。四大柱国并非同心,沈家狼子野心,顾家已灭,如今的刀早就架在其他几家的脖子上了。而郡主,你母亲姓什么,可不要告诉在下,你已经忘了。温酒山庄和燕王府一脉同枝,要死,那可没有只死一家的道理。” “你既然已经来了金陵,此后或明枪,或暗箭,恐怕没那么好过。而万一郡主不明不白的死在金陵,燕王爷克制得住还好,若是克制不住,非要上京讨个说法……那高太傅前车之鉴,今朝未必不能再演。” 他顿了顿,眉眼沉静如水:“郡主若真想保燕王府,今日之婚,结也得结,不结也得结。” 秦玉荧眸光一闪,终究没在开口。 她知道苏白衣说得对。 她来金陵,本非所愿。 可自己作为燕定郡主,要保的,又不止是自己,还有燕王府,还有那北疆二十万将士,还有大昭最后一处长城。 但…… 她咬牙,声音低了几分:“所以呢?你要我怎么做?” 死不死活不活的,就非得嫁这么个玩意儿? 苏白衣终于正了色,语调不再调笑:“你我成婚在所难免,但成婚之后,咱们各过各的。平日互不干扰,明面上相敬如宾,必要时共进退。燕王府于在下有恩,郡主既然与我成婚,下官也会尽力保住燕王府,区区不才,但只要想做——倒也未必是什么难事。这点,我希望郡主能相信在下。” 苏白衣放下茶杯:“今早的宫宴上,替郡主殿下挡了杯加料的酒,如今又这般交底,想来应当有足够的诚意了吧?” “只交底,不交心?”秦玉荧柳眉一斜。 “那真是抱歉。”苏白衣道,“在下没心没肺,所以交不了心。” “听起来,倒像是你占了便宜。” “郡主若不愿,我现在便回宫告诉陛下,说你看不上我。” 秦玉荧冷笑:“呵。” “不过——”苏白衣话锋一转,“介时陛下要再指婚,可就不一定是什么歪瓜裂枣了。我看郡主白天看舞姬跳舞,口水都流出来了,嫁给在下,旁的不说,单凭这张脸,郡主也不亏,不是吗?” 两人四目相对,电光火石间,刀光剑影,消弥无声。 过了一瞬,秦玉荧忽然撇开了头,一屁股坐下,恨恨地道:“……恁多废话,本郡主问你,你娶不娶?” “圣命难违,下官不过一小小翰林学士,怎敢抗旨不娶?倒是——” 苏白衣意味深长地看向秦玉荧,眼里盛着几分讥诮:“郡主素有兼人之勇,想来小小圣旨自然不会放在眼里。此番,应是下官问郡主一句:你愿不愿嫁?” “……” 状元郎?狗都不—— 秦玉荧咬碎了后槽牙,从喉头中挤出了一个字:“嫁。” 嫁的就是这让人肝火冒的状元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