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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入城

作者:十一号楼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马车颠簸着走在砂石路上。


    隔着车帘,隐隐能听到路旁商贩叫卖的声音,那便是快要进城了。


    “郡主,这马上就要进金陵城了,再过一会进宫面圣,可就没多少时间给您准备了。您看着是不是——”


    赶车小厮的声音夹在闹市的叫喊声中,飘进了装潢华丽的马车。


    车中端坐着一个盛装美人……衣服确实是盛装,人也确实是丰姿冶丽,绝世无双。


    不过,就是那锋利的眉眼和贵气的衣服好像有些对不上账。


    秦玉荧这会儿浑身都不自在。


    她现在身上穿着上好蜀锦裁成的华服,虽然质地柔软,布料细腻,却总觉得不如北疆麻布缝成的棉衣暖和。


    金陵城昨晚下了场凉薄的小雨,早春的风卷着潮气,直往秦玉荧的骨缝里钻。


    秦玉荧心里暗骂了句:真折寿。


    自个儿在朔北关喝了十年西北风都没犯过的风寒,这番却找上门了!


    她心烦意乱地挑开车帘,才一露头,骑马跟在车旁的挽秋便道:“郡主,不可。”


    秦玉荧:……


    有什么不可的?不可什么?


    怎么看样子活像自己要跳车逃跑一样?


    秦玉荧还没张嘴,挽秋便堵住了话头:“朔北往金陵这一个月的路,您已经逃了十六回了。”


    “……我就是想喘口气,倒也不必——”


    “不必什么?”挽秋一斜眼,凉凉道,“你……您此番进京,是受了陛下的旨意,嫁予良人的,就算您自己不情愿,也总得为燕王府考量。王爷特意遣我看着你,你要是跑了,我怎么跟王爷交代?”


    说罢,她伸手一按,就把秦玉荧的脑袋按了回去。


    秦玉荧:“……”


    不是?到底你是郡主还是我是郡主?


    这妮子!拿着鸡毛当令箭,还有没有王法了!


    但话虽这么说,秦玉荧却发现,还真拿挽秋没什么法子。


    挽秋姓温,出身温酒山庄,自己算不上她的主子。


    大昭立国时,武林势力曾助太祖问鼎中原,而其中,又有顾,苏,温,沈四姓名门出力最多,称“四大柱国”。而温酒山庄温氏正是柱国之一。


    后太祖登基,四大世家也受封成爵,虽面上不涉朝政,门中的弟子却也或入禁军,或为王侯家的护卫,势力盘根错节,早就同皇家不清不楚了。


    挽秋便是是如今温酒山庄庄主“不记名”的三女。


    她是私出女,但因着燕王妃也姓温,又恰逢秦玉荧满周岁,她便被燕王妃抱来朔北关,作为秦玉荧的影卫养在燕王府。


    亲缘上,挽秋是秦玉荧母家的表妹,而她们又从小一起长大,真要说起来,二人比起主从,倒像是朋友。


    更况且,论起“王法”,挽秋手里更有秦玉荧亲爹燕王爷的“交代”。


    ……怎么看上去,没有王法的都是自己。


    没坐一会,秦玉荧实在憋的难受,又挑开了帘子,说道:“挽秋,好挽秋,我实在憋的难受,陪我唠唠呗?”


    “你想说什么?”挽秋没回头,有一搭没一搭的答着秦玉荧的话。


    “我想回朔北。”


    “不行。”


    秦玉荧把手撑在了窗框上,叹了口气:“唉……行吧,那要不陪我聊聊我那素未谋面的夫君,就那个什么……‘连中三靶’的状元郎?”


    挽秋沉默了片刻:“郡主,是‘连中三元’。”


    “……”


    秦玉荧连忙找补:“我、我又不知道他是文状元还是武状元?!”


    “才中三靶也考不上武状元,今年的武状元力能扛鼎,骑射十射八中——中三靶的人连殿试的靶场都进不去,到哪考的武状元?”


    “十射才八中就能考武状元?”秦玉荧愣了愣,“这是不是有些太废物了?”


    挽秋白了秦玉荧一眼,没搭茬。


    秦玉荧却读懂了挽秋那一言难尽的眼神:是是是,武状元哪比得过您这掌军的燕定郡主?


    您多厉害,武力多高强,十岁就敢独闯朔北关外匪寨。就这种不知死活,不知天高地厚,活该当年王爷把你吊在树上抽成陀螺。


    又过了半晌,挽秋才叹了口气,对着她那不学无术的郡主道:“知道三元是什么吗?”


    秦玉荧茫然地摇了摇头:“我就知道:上元吃汤圆,中元宰鹅鸭,下元……下元节吃什么?干什么!我又不考科举,知道那什么劳什子三元干什么?”


    挽秋又叹了口气。


    大昭的科举多沿袭前朝,四年一乡试,秋闱放榜,第一者称解元;次年举人赶考,入京参加会试,春闱夺魁者称会元;再登金銮殿面圣,殿试上能得圣上青眼方才是状元。


    而连中三元者,大昭立国后,后有没有来者不知道,反正前面是没有古人。


    “……苏白衣——这名字谁起的,这么晦气——戊戌年恩科登第,是我朝立国以来第一个连中三元的大才子,早在他高中状元前,就已经文名煊赫,名震江南了。”


    挽秋似有些牙痛,骑着马往马车外稍了稍,说道:“啧,这么一朵鲜花配你这牛粪,我都不知道该同情谁了。”


    “喂!”


    秦玉荧此刻只恨自己胳膊不够长,没法把那姓温的妮子拽进车里揍一顿。


    但话又说回来,秦玉荧收回手,嗅到了话中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他姓苏,又是江南出身——莫非他是苏家人?我记得藏金山庄不是从来不涉朝堂吗?”


    挽秋摇了摇头:“谁知道,坊间都这么说,但我倒觉得不像……藏金山庄的人都是钱串子,能养得出光风霁月的大才子?”


    二人一边闲聊,车队一边行过朱雀桥外的闹市,走进了乌衣巷。


    乌衣巷是皇家贵胄住的地界,行人也渐渐的少了。马蹄踏在石板路上发出达达的响声,撞在两侧的白墙红门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闷。


    秦玉荧和挽秋的声音也不由得放低了许多,到后来,二人也不再言语。


    秦玉荧索性放下了车帘——那两侧的高楼压得人心慌。


    真无趣。


    又不知过了多久,就在秦玉荧差点在车里睡着的时候,才听到挽秋在外面唤她:“郡主。”


    “又怎么了?”秦玉荧醒了醒神,“到了?”


    “快了。”


    挽秋顿了顿,竟难得没跟她呛声,只低低的提醒:“前头就是正阳门,过了正阳门,就是大内了。宫禁森严,郡主,别怪我多嘴,外面怎么样不提,宫里的规矩……该立起来了。”


    秦玉荧隔着车帘的薄纱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明白。


    马车在正阳门前宽阔的御道旁缓缓停下。


    宫门前早有身着赤红色袍服的内侍垂手侍立,为首一个面白无须的老太监,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眼见着马车停稳,便快步迎了上去。


    “奴婢给燕定郡主请安。”


    这老太监声音雌雄莫辨,细的像绷紧了的弦,他俯身行了个礼,道:“陛下听说郡主的车马已到了金陵,特地命奴婢在此迎候。”


    秦玉荧挑开车帘下了马车,动作干净利落,像是翻身下了战马。


    就是那一身衣服颇为累赘,在半空中像只扑棱蛾子。


    软底的绣花鞋刚踏上皇城外的石板路,一股子金陵城特有的,混着风尘和陈腐气的湿冷便顺着脚底钻了上来,激了秦玉荧一个激灵。


    这腐朽的凉意顺着脊梁骨,差点让她肺管子长了霉。


    秦玉荧喉咙瞬时有些发痒,一个没忍住,咳出了声。


    “咳,咳……呃……”


    旋即,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不尴不尬的冲着老太监笑了一下:“谢陛下圣恩,公公不必多礼。”


    “郡主一路辛苦,奴婢备了软轿,郡主这边请——陛下,皇后娘娘和太后都念着郡主呢。”


    一听还要坐轿子,秦玉荧额角一突:“但软轿就不必了,我走过去便好。”


    她那句“走过去就好”声音还没落地,人已经风一样的卷进了宫门。


    挽秋在车旁扶额苦笑:她就知道!


    随后,她将拴马的缰绳递给了一旁的燕王府侍卫。


    刚要追过去,赤衣的金吾卫便上前一步,将挽秋拦了下来:“姑娘,陛下只召见了郡主一人,大内重地,还望姑娘和燕王府的人先移去郡主府等候。”


    挽秋眉头一皱。


    宫内的甬道比起乌衣巷更显幽深肃穆,两侧朱红的高墙隔绝了外间的喧嚣,只余下秦玉荧绣鞋踩在地上的清响……以及身后老太监和内侍急促又不得不放轻的脚步。


    老太监身体不便,紧赶慢赶才勉强追上,在后面压着嗓子喊道:“郡主!郡主!您慢点——仪态……”


    秦玉荧脚步未停,冲着身后道:“公公,我在北疆带军,习惯了快走。况且,陛下和娘娘想必等的心焦,我岂敢耽搁?”


    这话堵得老太监哑口无言,只能暗自抹了抹额角的汗,追在身后连声称“是”,心道:这燕定郡主,果然如传闻一般……不拘一格。


    穿过层层的宫门,绕过影壁,眼前豁然开朗。那老太监将秦玉荧引向了一处名为“长春殿”的偏殿暖阁前驻了足。


    “郡主,陛下与皇后娘娘如今正在暖阁同诸公饮茶,请在这里稍作等候,容奴婢先行去禀报。”


    暖阁在后宫的一处小花园中,花园精致的紧。


    四月初春,正是花团锦簇时,四海的名花争奇斗艳,裹挟着金碧辉煌的宫殿,鲜艳的都有些俗气了。


    秦玉荧一人在偏殿外等候,她心下清楚,挽秋跟她进不了后宫,于是她只能百无聊赖地看着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出神。


    这倒不是秦玉荧第一次来金陵,也不是她第一次进宫。


    只是……


    上次来后宫,是什么时候来着?


    秦玉荧想了半天,没想出个章程来。


    道理上讲,皇家女眷入宫,多是从偏门进后宫,拜会的也是皇后娘娘,然而秦玉荧却不太一样。


    她除了是当今圣上的同胞亲弟燕王的嫡女,还是朔北关守关的“燕定郡主”,且不说她本来就鲜少来金陵,就是来了,也多是去紫宸殿述职,除了给太后请安,这后宫还真没进过几次。


    太后礼佛,永寿宫也是青瓦白墙,素净的很。


    没想到这后宫之中,竟然还有这种地方?


    不多时,暖阁中的太监便来通报:“郡主,这边请。”


    秦玉荧随着进了暖阁,穿过水榭连廊,进到阁中。


    却见那堂下已经坐了许多王族贵胄,他们虽大多穿着私服,文官衣冠却多绣着飞禽,武家则缝着走兽,用以彰显自己显赫的地位。


    打眼看过去,竟是坐了一殿的衣冠禽兽。


    殿下笙歌曼舞,来自胡地的舞姬见秦玉荧来了,收到指令,退到了两旁。


    高堂上端坐着两个人——正是当朝的陛下与皇后娘娘。


    秦玉荧行了个大礼:“臣秦玉荧叩见陛下,皇后娘娘。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起来吧。”


    秦玉荧依言起身,抬起了头,目光坦诚地看向御座。


    御座上,久居深宫的化吉皇帝被丹炉里的仙气熏成了人干,眉眼深陷在眼窝里,看上去格外的阴鸷。


    他打量了秦玉荧片刻,目光中带上了几分赞许:“多年不见,荧丫头越来越英气了,确实有了当年燕王的风采——这许多年,你燕王府镇守朔北关,辛苦了。”


    “臣多谢陛下垂爱,臣与父王为大昭守关,能护万民平安,称不上辛苦。”


    “不错。”化吉帝笑道,“燕王为我大昭镇守北疆,劳苦功高。荧丫头更时巾帼不让须眉,朕心甚慰。高盛,给郡主赐坐。”


    刚刚引路的老太监应着吩咐给秦玉荧上了座,秦玉荧才坐下,便又听到化吉帝道:“此番召你入京,除了嘉奖你父女之功,更多的是为了家事——荧丫头今年多大了?”


    “回陛下,臣今年二十有二。”


    “嗯。二十二,再不出嫁便晚了。”化吉帝顿了顿,“燕王忙于军中事宜,恐怕也是耽搁了你这许久——朕即是他的同胞兄弟,也是你的伯父,不如就让朕越俎代庖,替你择一良配,如何?”


    秦玉荧面上不动声色:“臣惶恐,谢陛下隆恩。”


    雷霆雨露都是隆恩,我说“谢谢,不嫁”,燕王府还有活路吗?


    “哈哈,好,好!苏卿何在?”


    化吉帝话音刚落,大殿中的隐隐的风声好像都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微妙的转向了某个方向。


    大殿右侧,靠近御阶下方的位置,安静地坐着一道身影。


    那人衣服上没绣什么纹样,而是穿着一身素净的青白色长袍,质地精良,裁剪合度。他身形颀长,却略显清瘦,像风一吹就能病蔫蔫地倒地上一般,在满堂的朱紫金玉中却显得格外脱俗。


    却见那人轻咳了两声,缓缓地起身,抬步向前,行了个大礼:“臣苏白衣叩见陛下。”


    “苏卿请起。”化吉帝道,“荧丫头,这就是我为你择的良配,前年恩科的状元,如今的翰林院侍读学士。你看看,如何?”


    如何?自己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文绉绉的酸秀才!


    秦玉荧一边腹诽,目光一边投向了苏白衣:我能说不好……


    然后,一张过分清逸出尘的脸就直直的闯进了秦玉荧的眼里。


    那人的一头墨发被玉簪挽在脑后,五官精致地雕在玉瓷般的皮相上,整个人就像从画中走出来的一般。


    ……吗?嗯?


    坏了!这人竟然生了一幅好皮囊!


    秦玉荧一时被美色晃了心神,再一抬眼,却见苏白衣也在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那目光中有一种实质般的东西。


    一瞬间,一股奇怪的感觉顺着秦玉荧的脊梁骨窜上了脑门。


    她的色心登时莫名灭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


    ……嫌恶?


    倒也谈不上。


    秦玉荧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她总觉得这状元郎好像有点不对劲。


    可能是因为他动作不太利索,像有什么大病。


    她有些厌弃地往旁边稍了稍。


    “苏卿,燕定郡主乃我大昭的巾帼将才,朕将她赐婚与你,又如何?”


    却见那状元郎倒也不恼,收回了目光,叩谢道:“臣谢陛下圣恩。”


    他起身又转向秦玉荧,施施然行了个礼,语气平静,笑道:“在下能得郡主青睐,实属三生之幸。郡主威名远播,言行率真,不拘俗礼,于金戈铁马之中砥砺风华,远非常人所能及。”


    “只是……”状元郎顿了顿,继续道,“在下自幼体弱,循规蹈矩惯了,若往后言行举止稍显拘束,还请郡主海涵,莫笑在下迂腐呆板……不解风情。”


    化吉帝抚掌大笑:“好好,今日也算成了一桩姻缘。”


    秦玉荧的另一半色心却在听到这番屁话后,彻底烧成了灰。


    她知道那莫名的感觉哪里来的了。


    她秦玉荧是没什么文采,但她不是聋子,更不是傻子!


    好一个“言行率真,不拘俗礼”,还“莫笑你迂腐呆板”?


    这分明是暗里骂自己行事粗野,不解风情!


    怪不得自己一见他面,便心生烦躁。


    这状元郎狗嘴里不吐象牙,果真好生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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