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渺指尖微蜷,显出几分踌躇。
云月见状,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阿姊……”
云星蹙眉,目光落在阿姊额角结痂处。他忽然想起昨日集市上,有几个长舌妇对着阿姊指指点点,指节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阿姊,收下吧……”云星垂眸,轻声劝道。
这倒显得她太过拘泥了。云渺轻叹一声,抬手接过瓷瓶,指尖不经意擦过对方掌心,如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
那触感温软细腻,带起一阵酥麻。楚望舒耳尖微红,轻咳一声掩饰心绪,转而问道:“云姑娘这摊子遭此横祸,不知作何打算?”
云渺俯身扶起倾倒的木桶,抿唇回道:“回家重做便是。”
楚望舒欲言又止。
“让楚大夫见笑了。”云渺将散落的鬓发别至耳后,“家中近来拮据,总要想些法子周转。”
“若是这样……”楚望舒见其不欲多言,也不便深问,沉吟片刻道:“说来也巧,赵府老太君明日设寿宴,负责甜汤的厨娘今早却告了急。若姑娘不嫌,楚某倒可代为引荐。”
见云渺垂眸不语,他又添了一句:“酬金方面,自然不会亏待姑娘。”
云渺闻言,眼波微动。
三日之期过短,若只靠着街边叫卖,怕是连二十贯钱的零头都凑不齐。若能进得高门大户帮厨,不仅工钱丰厚,若是讨得贵人欢心,说不定还能得些赏赐。
云渺礼节性地推诿道:“小女子只会做些粗鄙吃食,恐难登大雅之堂。”
“姑娘过谦了。”楚望舒笑意温和,“姑娘的绿豆沙清甜沁心,楚某至今齿颊留香。”
云渺眼波微转,终是浅笑应下。眸光掠过满地狼藉,轻声道:“怕是要先回家收拾一番。”
“无妨。”楚望舒拱手作别,“城东济世堂,楚某静候姑娘。
云渺福身还礼。
姐弟三人收拾好摊子,推着吱呀作响的木车往城外茅舍行去。路上,云月掰着手指向云渺细数:“阿姊你瞧,楚大夫年纪轻轻便医术精湛,品貌更是出众,眉目如画,风姿卓然……”
云渺笑着捏捏她的脸蛋:“小小年纪,就知道看俊俏郎君了?”
“他对阿姊好,月儿喜欢他。”云月仰着小脸,认真道。
“阿姊莫听她的。”云星凑上前来,板着稚气未脱的小脸正色道,“阿秭是世间顶好的女子,便是王侯将相也配得。若要择婿,必得选个真心喜欢的。”
云渺被他故作老成的模样逗得笑弯了腰,指尖轻点他鼓起的腮帮,“若阿姊此生寻不到意中人,又当如何?”
云星闻言立即挺直腰板,声音铿锵有力:“那阿姊便不必嫁!待星儿考取功名,必要为阿姊请封诰命,让阿姊风风光光做一辈子的贵女。”
云渺乐开了花:“那可说好了,阿姊等星儿金榜题名。”
谈笑间,几人已行至茅舍前。云星帮着阿姊卸下车上的物什,踌躇片刻,终是开口:“阿姊稍后可是要去寻楚大夫,应承赵府的差事?”
“嗯。”云渺应了一声,思虑一番又道,“既是去大户人家,总该体面些。”
她从箱底翻出唯一没有补丁的绿罗裙换上,又打来井水净面,挽了一个简单的双鬟髻。对着水面,云渺仔细端详了一下。
杏眸含春水,唇不点而朱,柳叶眉衬着鹅蛋脸,虽谈不上天香国色,倒也算个美人坯子。
算算年纪,原主已年满十八。在古代,这个年纪的女子早已许人。记忆中,原主为照料病重的父亲和年幼的弟妹,硬是推掉了好几门亲事。如今她既承了这身子,自然要将这份责任担到底。
“阿姊真好看!”云月蹲在一旁,双手托腮,眼睛亮晶晶的,“像画上的仙女似的。”
云星赞同道:“阿姊素日里不施粉黛已是极美,今日这般打扮……”小少年突然红了耳根,支吾着说不下去了,只一个劲儿点头。
云渺被弟妹夸得笑不拢嘴:“就你们嘴甜。阿姊得走了,别让他人久等了。”
她取出十枚铜钱塞进云星掌心,嘱托道:“灶上剩粥怕是凉了。若阿姊回来得迟,你带月儿去街口买肉包子。”
云星乖巧点头,牵着云月的手,目送云渺远去。
城东一带住的都是朱门绣户。
云渺一路行来,但见高墙深院,飞檐斗拱,处处透着富贵气象。她沿途询问济世堂所在,不想才提“楚大夫”三字,路人便纷纷热络起来。
“姑娘找济世堂?”卖枣的老翁擦了擦手,指着前方巷口,“往那边走,拐过一颗大槐树,门前悬着‘悬壶济世’匾额的就是。楚大夫上月治好了老朽的腿疾,劳烦姑娘捎些新摘的脆枣去。”
“楚大夫啊!”挎着菜篮的妇人眼睛一亮,硬是塞来两把水灵灵的青菜,“上回小儿高热不退,多亏楚大夫连夜看诊。姑娘替我带个话,就说张婶家的小子已经能下地跑了。”
这般情形接二连三,待云渺走到济世堂前,怀中已堆满各色瓜果时蔬。她站在医馆门前,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腾出手来叩门。
堂内,楚望舒正清点药材。听得门外动静,他转身望来,见是云渺,眸中掠过欣喜。待看清她怀中物什,连忙快步迎上,接过那些摇摇欲坠的瓜果。
“云姑娘何必如此破费。”他声音温润,令人如沐春风。
云渺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无奈笑道:“楚大夫误会了,这些都是别人非要让我捎来的。”
楚望舒闻言一怔,继而摇头轻笑:“倒是楚某给姑娘添麻烦了。”
两人寒暄一番后,楚望舒便领着云渺往赵府行去。穿过几条繁华街巷,远远便望见一座气派非凡的府邸。朱漆大门上铜钉锃亮,门前一对石狮子威风凛凛,檐下悬着“赵国公府”金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守门的小厮见是楚望舒,连忙躬身行礼:“楚公子来了!老爷早吩咐过,您来了直接请进。”目光扫过云渺时,虽带着几分打量,却也恭敬地让开了路。
踏入府门,迎面是九曲回廊。穿过一道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假山叠翠,曲水流觞,太湖石点缀其间,处处透着雅致。几个丫鬟捧着鎏金香炉从游廊经过,衣袂飘飘,环佩叮咚。
见云渺垂眸不语,楚望舒低声安抚:“云姑娘且放宽心,老太君最是慈和,待下人向来宽厚。”
云渺眼睫轻颤,问了一句:“不知老太君平日可有什么饮食上的讲究?”
楚望舒唇角微扬,眼中漾起几分笑意:“说来有趣,老太君虽年过六旬,却尤爱甜食冰饮,身子骨比年轻人还要硬朗,倒是不必顾忌什么。”
云渺闻言,心下有了主意。
这大户人家的膳食讲究极致,色香味需得样样周全。寻常绿豆沙未免过于素简,双皮奶工序繁复却最见功夫。入口时奶香醇厚,最能讨得贵人青睐。
穿过几重雕花月门,二人来到后厨院落。但见庖屋宽敞明亮,青石地面纤尘不染,数十个灶台整齐排列,铜锅银器闪闪发亮。楚望舒将云渺引至一位鬓角微霜的妇人跟前:“赵嬷嬷,这位便是在下举荐的云渺姑娘。”
赵嬷嬷堆起满脸笑意,眼角的皱纹里都透着殷勤:“楚公子举荐的人,老身哪敢不信?只是……”她忽然压低声音,“老太君方才还念叨着想见您呢,不如让云姑娘先在这儿熟悉熟悉?”
楚望舒闻言迟疑,目光转向云渺。只见她盈盈一笑:“楚大夫且去,小女子正好向赵嬷嬷讨教。”
待楚望舒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赵嬷嬷脸上的笑容瞬间褪去。她眯起三角眼,将云渺从头到脚刮了一遍,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楚公子心善,见谁都肯说好话。可咱们赵府,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的!”她突然拔高音调,枯瘦的手指戳向灶台方向,“姑娘若真有本事,不妨现下就让老身开开眼?”
云渺微微欠身,眉眼间不见丝毫慌乱:“小女子斗胆献丑,还请嬷嬷指点。”
“哼,好大的口气!”赵嬷嬷冷笑一声。
云渺不卑不亢:“需借府上水牛乳半斤、苦杏仁二十粒、蔗糖霜三钱、米酒汁一盅。”她顿了顿,又添一句,“若方便,再要玫瑰卤、桂花蜜半匙。”
赵嬷嬷吊梢眉一挑:“哟,倒是个会摆谱的。”她朝丫鬟挥挥手,“去库房取来,我倒要看看她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等待间隙,赵嬷嬷上下打量云渺,阴阳怪气道:“姑娘家到了年纪就该安分些,整日在外抛头露面成何体统?不如趁早寻个殷实人家嫁了。”
云渺低眉顺眼地福了福身,嗓音温软却字字清晰:“承蒙嬷嬷关怀。只是家母早逝,先父上月又撒手人寰,留下幼弟弱妹。若为贪图自身安逸弃他们于不顾,岂不枉为人姊?”
赵管事闻言一怔,冷哼一声:“倒是会拿孝道说事。”话虽如此,绷紧的面皮却不自觉地松了几分。
待材料备齐,云渺在灶台前挽起衣袖。她将水牛乳倒入铜铫,慢火煮至微沸后,倾入青瓷盏中静置。待盏面结出第一层“奶衣”,以竹签轻挑边缘,将盏中奶液缓缓倾出,独留奶皮于盏底。
“取酥技法。”赵嬷嬷眉梢微动,语气中带着几分诧异,“倒是小瞧你了。”
“嬷嬷说笑了。”云渺摇头浅笑,“此乃凝脂,不过是乡野手法。”
“哦?是么。”赵嬷嬷抱臂站在一旁,眼睛紧盯着云渺的每一个动作。
云渺复将苦杏仁去皮,研磨成浆,用细布滤去渣滓。又将杏仁浆与倾出的奶液混合,加糖霜调味,滴入米酒汁助凝。随后,她将调好的奶液注回留有奶皮的盏中,覆以湿桑皮纸,置于蒸笼之内。
赵嬷嬷忍不住问道:“这要蒸多久?”
“半刻钟即可。”云渺渺盖上蒸笼,转身擦了擦手,“不过……”
“不过什么?”赵嬷嬷皱眉。
云渺微微一笑:“若是能冰镇片刻,风味更佳。”
赵嬷嬷眯起眼睛,朝丫鬟使了个眼色:“去地窖取冰来!”
云渺心下暗惊。宋时冰价堪比金玉,非王侯将相之家不得轻用。这赵府竟能藏冰消暑,其权势富贵,怕是远超她先前揣度。
想来给帮工的酬金,也绝不会吝啬。
心下思量,云渺面上不显半分惊诧。熄火后,她又以余温焖透,待第二层奶皮形成,便将成品放入填满冰块的木鉴。
待冰镇完毕,云渺撒上研碎的玫瑰卤和桂花蜜,双手奉上:“请嬷嬷品鉴。”
赵嬷嬷接过碗,先是用鼻子嗅了嗅,而后才舀了一勺放入口中。她的表情从怀疑到惊讶,最后竟忍不住又尝了几口。
“这叫什么名字?”赵嬷嬷放下碗,语气明显缓和了许多。
“双皮奶。”云渺顿了顿,又补充道,“别名‘杏酪叠绡’。”
“倒是风雅。”赵嬷嬷轻咳一声,挺直腰板,“明早卯时,能准时来吗?”
云渺会意,欠身行礼:“定不负嬷嬷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