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汴京卖广式糖水》 第1章 第 1 章 云渺是被一阵刺耳的咒骂声惊醒的。 “云家丫头!白纸黑字写得明白,欠我们东家二十贯钱,今日若不还上,休怪爷们不客气!” 额头传来尖锐的疼痛,她下意识伸手去摸,指尖触到一片黏腻湿热。睁开眼,视线模糊如隔纱帐,只见一个满脸横肉的虬髯大汉正气势汹汹地逼近,中途被一个瘦小的身影拦住去路。 “不许伤我阿姊!”那男童虽不及大汉腰高,却倔强地张开双臂。 “阿姊醒了!阿姊醒了!”另一个带着哭腔的稚嫩声音在耳边响起。 云渺艰难地转动脖颈,看到旁边跪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她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头发用一根草绳胡乱扎着,小脸瘦得颧骨凸出,衬得那双含泪的眼睛格外大。 环顾四周,茅屋低矮逼仄,黄泥墙上裂缝纵横。朽木拼凑的屋门,黄纸糊就的窗户,豁口的瓦瓮、瘸腿的木凳、露出枯草絮的蒲团,无一不彰显着户主的贫困潦倒。 这是……哪儿? 她分明记得自己正在糖水铺里擦拭柜台,起身时脚下一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额头重重撞上柜角,随后便失去了意识。 “云家丫头,莫要装聋作哑!”大汉的吼声将她思绪拉回,“今日若不还钱,爷便拆了你这破屋!” 太阳穴突突直跳,一段不属于她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她穿越了,成了大宋汴京城外一个贫苦人家的长女。原主也叫云渺,母亲早亡,父亲月前病逝,和年幼的弟弟妹妹相依为命。 更糟的是,原主为给父亲治病,不得已向钱庄借了五贯钱的高利贷,如今利滚利债务已暴涨至二十贯。原主本在酒楼帮工还债,却因反抗纨绔子弟的轻薄被掌柜辞退。方才债主上门,原主惊慌失措间失足跌倒,前额磕在桌角,就这么……去了。 “这位大哥,”云渺强忍头痛,挣扎着撑起身,“烦请宽限几日,我们一定想办法还上。” 虬髯大汉闻言一愣,随即狞笑:“宽限?已宽限半月有余!” “三日。”云渺直视对方的眼睛,“给我三日时间,我一定连本带息全部换上。若做不到,任凭处置。” 屋内一时寂静,唯闻妹妹压抑的抽泣。 虬髯大汉狐疑地打量着她,半晌才冷哼一声:“好,就三日。若到时不见钱……”他猛地踹翻木凳,“可别怪我将你们姊妹卖到勾栏里去!”说完,他甩袖而去,木门在他身后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弟弟云星蹭到云渺身旁,蔫头耷脑,眸中泛起凄清之色。 妹妹云月则扑进她怀里,瘦小的身躯抖如筛糠:“阿姊,二十贯钱……我们如何凑得齐?” 一贯钱等于一千文,普通百姓的日收入不过三百文。二十贯钱,足足两万文,可买三十石米,足够一个五口之家吃上两年。 云渺轻抚云月脊背,触手皆是嶙峋瘦骨,硌得人心惊。她强压下心头酸楚,将幼妹往怀中拢了拢,温言软语道:“莫怕,阿姊有法子。” 两个孩子虽稚龄未脱,却已尝尽人间生计艰辛。闻得阿姊此言,心下雪亮,知是宽慰之辞。 云星骤然抬首,嗓音虽颤却字字铿锵:“阿姊,不若……不若我们逃罢!”他攥紧衣袖,指节发白,“离了这是非地,天涯海角,教那起子人寻不着踪迹才好!” 云渺发出一声轻叹。 逃?天下之大,何处可容身? 大宋律例森严,凡违契不偿者,官府必发海捕文书,画影图形。一旦拿获,轻则抄没家产抵债,重则役身折酬,充作苦役。 与其如丧家之犬般东躲西藏,倒不如设法筹措银钱,早日偿清这笔阎王债。纵使一时难以凑足二十贯之数,也该先将五贯本金如数奉还。 眼下最要紧的,是寻个生财之道。 穿越者如何在古代发家致富? 依据小说经验,时兴解法有三。 其一曰科技强国路线。若通晓制皂、烧琉璃、炼糖、提精盐之术,或知火药之方、灌钢之法、稼穑之技,自可富甲一方,兼济天下。然她乃粉领学士,于百工之事一窍不通。 其二曰文抄公路线。若能默写诗词歌赋,誊录传奇话本,刊刻获利,亦可日进斗金,名动公卿。怎奈腹中仅存唐宋名篇,名著故事早已半忘。 其三曰预言家路线。借往昔见闻,预判天灾兵祸,贩消息于权贵,自当被奉为上宾,锦衣玉食。然一介孤女忽通玄机,恐被疑为妖孽附体,反遭焚身之祸。 思来想去,云渺自忖当是万千穿越者中最不济的一个。平生所长,不过承袭了祖上熬糖煮水的手艺,经营着一家颇有名气的广式糖水铺。因着古法精制,混了个央视推荐,勉强算是个‘非遗传承人’。 等等……糖水? 宋代乃华夏文明之盛世,经济繁庶,物阜民丰。宋人饮馔之精,尤令人叹为观止:清茗佳酿,熟水冰饮,乳酪琼浆,无不匠心独运。彼时虽无“糖水”之名,然市井之中,甜羹蜜饮已蔚然成风。若设肆售卖广式糖水,既合时人之雅好,又得市井之商机,诚为生财妙道也。 念及此,云渺不禁踌躇。招牌糖水数十种,该从何入手? 双皮奶虽是新巧,却要费尽十二分心思,火候分寸差池不得。倒是那绿豆沙,只需几味寻常食材,熬煮起来甚是简单。 当下便定了主意。 云渺蹲下身,平视着弟妹道:“星儿,月儿,阿姊思量着,不若咱们熬些绿豆沙去市集上发卖,可好?” 云星眉头微蹙,沉吟片刻方道:“但凭阿姊做主。” 云月却是一脸懵懂,小手绞着衣角,歪着头问道:“阿姊说的绿豆沙,究竟是何等物事?” 云渺莞尔,温言道:“此乃用绿豆熬制的甜羹。阿姊幼时常随阿娘在庖厨,见其素手调羹,文火细煨,绿豆渐化琼浆,满室生香。” 语毕,却见云星垂眸不语,云月眼眶微红。两人自幼丧母,唯从阿姊只言片语中,依稀拼凑出慈母模样。 云渺轻叹一声,柔声道:“莫忧,有阿姊在呢。” 云星、云月闻言,含泪颔首,双双扑入云渺怀中。 正午时分,云渺拎着沉甸甸的麻布袋,领着两个小尾巴从杂货铺出来。 到家后,云渺一边处理材料,一边向弟妹介绍:“古法熬制绿豆沙,主料不过四样:绿豆、井水、沙糖,还有……”她故意顿了顿,看两人睁圆了眼睛,才笑道:“用来增稠的糯米。若要滋味更妙,就添些陈皮和芸香草。” 她将带壳绿豆倒入石磨,轻轻碾动:“脱壳有技巧,像这样,力道要均匀,不能碾碎豆仁。” 云星凑近观察:“阿姊,为何非要脱壳?” 云渺簸去浮壳,回道:“绿豆壳寒性重,去了壳的豆仁更温和,老人小孩都能吃。再言之……”她舀起一捧脱壳的豆仁,“这样煮出来才够绵密,能化在舌尖上呢。” 浸泡豆米的工夫,云渺领着云星去了后山。归来时,两人背上的竹筐里整齐码着新砍的竹筒。 走进家门,云月正趴在陶盆边。见阿姊回来,她戳着鼓胀的豆子道:“阿姊快看!它们变大啦!” “这叫‘醒豆’。”云渺放下竹筐,解释道,“温水可使豆粒舒展,待文火慢煮之时,更易出沙。” 云渺往锅里注入井水,倒入醒好的绿豆与糯米,待得水沸,素手执勺,撇去浮沫,又加入去瓤切丝的陈皮和捆好洗净的芸香草。 熬煮过程中,她用木勺慢搅,不时往锅里添热水:“火候为要,须得‘三沸三凉’。” 云星和云月蹲在灶边,两双眼睛跟着木勺转。甜香勾得人心里发痒,两个小家伙不约而同地咽着口水,脑袋点得像啄米的小雀。 待绿豆开花化沙后,云渺捞出芸香草,将豆沙舀进细竹筛,滤去粗渣。她撒入沙糖,小火慢熬,糖粒渐渐融进豆沙里。木勺在锅中徐徐画圈,豆沙愈发浓稠,渐渐能挂住勺背。 云渺挑起一勺,豆沙如绸垂落,却不断不散。她眉眼一弯,笑道:“瞧,这样便是熬好了。” 她捧起粗陶碗,舀了满满两碗递到两个孩子面前。 云月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大口,眸子倏忽一亮,欢喜道:“真甜!” 云星则端着碗细细啜饮,半晌才一本正经道:“绵滑清香,甜而不腻。”见阿姊笑盈盈地望着他,他耳尖微红,又小声添了句:“……好吃。” 云渺轻抚二人发顶,温声道:“芸香草性味清苦,最善调和甘腻,是祖辈传下来的巧方子。” 暮色渐起,天边残阳如血。待那绿豆沙凉透,云渺三人将锅碗瓢盆悉数搬上木轮车,吱呀呀推至夜市。向那税吏纳了“地皮钱”,便择一处空地张罗起来。 “阿姊,我来摆碗。”云星踮着脚尖,从推车上取出碗盏,整齐地排在木板搭成的简易台面上。 云月也不甘示弱,掏出蒲扇,站在云渺身后卖力地扇着:“阿姊凉快些了吗?” 云渺心头一暖,揉了揉二人脑袋:“凉快多了,阿姊当真欢喜。” 集市上渐渐热闹起来,人流如织。有售卖炙烤羊肉、糖粥、蜜饯、馄饨等特色小吃的摊主,有挑担吆喝卖胭脂、首饰、玩具等小商品的货郎,有当街卖艺的杂耍、说书、乐妓和歌女,有现做现卖剪纸、糖人、面塑的手艺人,当然也有劳作一天来此闲逛、买吃食凑热爱的市民。 结伴出游的妇女们手挽着手,时而驻足在小摊前挑选胭脂水粉;摇着折扇的公子哥儿们则三五成群,谈诗论文,好不风雅。 “绿豆沙——清凉解暑的绿豆沙——五文钱一碗——”云渺清了清嗓子,声音清亮地吆喝起来。 “姑娘,来一碗。”一位满脸通红的挑夫停在摊前,从钱袋中掏出五枚铜板。 云渺麻利地盛了一碗递过去:“大哥慢用。” 挑夫接过陶碗,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满足地咂咂嘴:“姑娘手艺真好,这凉水又绵又甜,比别家的强多了。” 云渺抿嘴浅笑,颊边现出两个小小的梨涡:“大哥说笑了。您要是喜欢,明儿个还来,我给您多盛些。” 恰在这时,迎面走来一群锦衣华服的公子哥,他们手持描金折扇,腰间环佩叮当作响。为首的公子一袭绛红织金锦袍,眉目英挺俊朗,自有一派风流贵气。他漫不经心地扫视街边摊贩,在瞥见云渺的刹那驻足,眼中闪过惊艳之色。 “好个标致的小娘子。”绯衣公子手中折扇“唰”地一收,扇骨轻抵下唇,一双桃花眼脉脉含情,“这市井之中,竟藏着这等可人儿,当真是明珠蒙尘。” 云星云月闻言,拳头已经攥得发白,正要上前,却被云渺一把拉住。她不动声色地将弟妹护在身后,脸上依旧挂着温婉的笑容:“公子可要尝尝奴家熬的绿豆沙?清热解暑,消食开胃。” 绯衣公子朗声大笑:“既是美人玉手调羹,纵是鸩毒亦当痛饮!”他把玩着折扇,檀木扇骨在掌心轻叩,对身后众人道,“本公子请客!与诸君同饮!” 云渺眉眼弯弯,手捧陶碗盈盈递去。那些王孙公子起初对这市井小吃颇为不屑,但碍于情面,只得勉强尝了一口。谁知刚入口,那清甜绵密的口感便让他们眼前一亮,纷纷赞叹。 “这……这竟比醉仙楼的冰饮还要爽口!” “幸得世安兄雅赠,我等得饮此瑶池玉液!” “赵家郎君慧眼如炬,择物向来不俗。” “小娘子不仅生得标致,这手艺更是了得。”赵世安目光灼灼地盯着云渺,意味深长道,“本公子甚是喜欢。” 云渺浅笑不语。待众人饮尽,她微微欠身,柔声道:“承惠十文钱一碗,共一百文。” 第2章 第 2 章 赵世安挑眉一笑,随手抛下一枚银锭:“不必找了。”说罢,带着一众随从扬长而去。 云渺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眼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 一旁的云月拾起那锭银子,在掌心掂量,感受着沉甸甸的分量。她将银锭举到眼前细细端详,只见其色泽白亮,质地柔软。 “看着像真的。”她小声嘟囔,将银锭贴近耳畔,屈指一弹。 “铮铮——”声音清脆,余韵悠长,与假银那种沉闷短促的声响截然不同。 云月的眸子倏然睁大,指尖都因激动而微微发颤:“阿姊!这……这竟是真的官银!看这分量,少说也有十两重呢!” 银一两,钱千文。这十两雪花银,能抵去家中半数债务。 云月捧着那锭银子怔怔出神,忽地将银锭凑到唇边,张口欲咬。云渺眼疾手快,一把扣住她的手腕,轻斥道:“痴儿!” 说着,云渺取出素帕,细细擦拭妹妹的指尖,“这银钱流转市井,不知经了多少腌臜人手,岂可贸然入口?” 云月闻言,只歪着头嘿嘿一笑。 云星静立一旁,薄唇紧抿成线,眉宇间尽是郁色。忽地,他攥紧拳头,嗓音沙哑:“阿姊,那等浪荡子的银钱,不要也罢。” 云渺轻叹了口气,抬手抚过弟弟的发顶,温声道:“在这市井讨生活,总要学会忍一时之气。那人虽言语轻佻,到底未敢动手动脚。阿姊既未吃亏,又挣了银钱,岂非两全?” 云星双唇微颤,终是哑然,只从鼻间挤出一声闷哼。他别过脸去,腮帮子微微鼓起。 这时,一道清朗温润的嗓音自头顶传来。 “烦请姑娘给我一碗甜汤。” 云渺抬眸望去,但见一位身着靛蓝色云纹长衫的郎君立于摊前。他约莫二十出头,生得丰神俊朗,眉如远山,目似点漆,鼻梁高挺,唇线分明,通身气度矜贵出尘。 “是楚大夫!”云月惊喜地唤出声来。 云星神色一敛,作揖行礼:“楚大夫安好。” 楚大夫?云渺心头微动,蓦然想起此人来历。 楚望舒,汴京城里赫赫有名的“小华佗”,专为贫苦百姓义诊施药,云父病重时曾多次蒙他救治。 云渺忙盛了碗绿豆沙双手奉上。 楚望舒接过陶碗,浅尝一口,薄唇微扬:“甜而不腻,豆香清醇,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 云渺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得道:“郎君谬赞了,不过是些粗浅手艺。” “非也。”楚望舒摇头,又饮了几口,“姑娘这甜汤确有独到之处。”说着,目光落在她额头已经结痂的伤口上:“姑娘的伤……” “不小心磕的,已经好多了。”云渺下意识摸了摸伤口。 楚望舒垂眸,末了忽然问道:“可是日日在此摆摊?” “若天气晴好便来。”云渺答得谨慎。 楚望舒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十文钱轻轻置于案上。 云渺呼吸微滞,连忙道:“郎君,只要五文钱……” “这碗甜汤值这个价。”楚望舒将空碗放回摊上,“明日我还会来,希望还能尝到姑娘的……绿豆沙。” 说罢,他转身离去,背影修长挺拔,在熙攘的集市中格外醒目。 云月轻咬下唇,小声道:“阿姊,楚大夫医者仁心,上回阿爹病重,连诊金都不肯收……” “阿姊省得的,”云渺目送楚望舒渐行渐远的背影,轻声道,“日后他来,咱们不收钱罢。” 谈话间,一旁卖糖人的老张头凑过来,压低声音道:“丫头,你走运了!楚大夫从不轻易夸人,他赞了你的甜汤,你这摊子怕是要火了……” 云渺没把这话放在心上,继续招呼偶尔路过的客人。不多时,她的摊子突然被一群衣着华贵的女子围得水泄不通。 “就是这家!楚大夫刚才在这里喝了汤!” “楚大夫赞过的,好像叫……绿豆沙?” “管它叫什么,先来一碗!” “我也是!我也要尝尝!” “楚大夫丰神俊朗,推荐的自是好物。” 贵妇小姐们你一言我一语,云渺一时手足无措。云星云月瞪大了眼,哪里见过这阵仗,小摊前挤满了衣着光鲜的客人,而且个个出手阔绰。 “稍等,我给各位盛上。”她回过神来,连忙招呼弟妹帮忙。 云星负责收钱,小手接过的铜钱多得数不过来;云月则帮忙舀汤,一碗接着一碗。云渺忙得额头沁出汗珠,却掩不住嘴角的笑意。 “这位姑娘,”一位穿着粉色罗裙的小姐凑近云渺,压低声音问,“方才楚大夫……可说了什么特别的话没有?” 云渺一愣,想起楚望舒评价绿豆沙的那些话,便如实相告。谁知那小姐听完,竟如获至宝,转头就对同伴炫耀:“楚大夫说这汤‘甜而不腻,豆香清醇’!” 一时间,更多女子挤上前来,不仅买汤,还七嘴八舌地打听楚望舒的一举一动。云渺这才明白,她们哪里是来喝绿豆沙的,分明是冲着楚望舒来的。 明星效应。 云渺脑海中闪过这个词。楚望舒尚未婚娶,是汴京城内多少闺秀的梦中情人,他的一举一动都被这些娘子关注,更何况是公开称赞某样东西。 不到半个时辰,云渺准备的绿豆沙销售一空。后来的客人只能失望而归,云渺连连道歉,承诺明日多准备些。 “阿姊,咱们发财了!”云月数着钱袋里的铜钱,眼睛亮晶晶的。 云渺细细盘算,除去成本和意外得来的银锭,净赚三百文有余。她揉了揉酸痛的胳膊,笑道:“咱们等会儿去吃肉馄饨!” 云星不自觉地咽了咽,却仍细声道:“阿姊,星儿不喜欢馄饨,买个炊饼便是了。” 云月亦轻扯阿姊衣袖:“我与兄长分食一碗便好。” 云渺闻言,伸手轻刮二人鼻尖:“傻孩子,咱们手头宽裕,自当每人一碗热腾腾的馄饨。” 更深漏尽,三人推着吱呀作响的手推车,踏着月色归家。云渺浸泡好明日要用的豆米,方解下素布襦裙,卧于草榻。两个孩子蜷在她身侧,小手紧攥着阿姊的衣袖。 窗外虫鸣渐歇,唯余更梆遥遥。茅檐之下,睡颜恬静,呼吸绵长相和。 第二日,天边刚泛起鱼肚白,云渺便轻手轻脚地起身。受制于锅灶的尺寸,她只能分批次熬煮。云星不知何时也醒了,蹲在灶台边添柴。 待到第二桶绿豆沙熬好时,太阳已冉冉升起。云渺将木桶浸入寒井中冷镇,擦了擦额头的汗,复推开里屋的木板门。云月像小猫般蜷在薄被里,睡得香甜。 云渺忍俊不禁,捏了捏妹妹红扑扑的脸蛋:“小懒猫,该起啦!” 云月一骨碌坐起来,腮帮子鼓得像含了栗子:“阿姊真坏,醒了不也喊我。” 用过早膳,三人推车来到汴河码头。码头上早已人声鼎沸,漕船往来如梭,他们寻了处显眼的位置,将车停稳,便开始高声吆喝叫卖。 日头渐高,暑气蒸腾。 一位短衫汉子在摊前驻足,抹了把额间的汗珠:“绿豆沙?好新颖的名字,来一碗尝尝。” 云渺盛了一碗,笑盈盈地递过去。 汉子接过粗陶碗,仰头便是一大口。甫一入口,他眼中精光乍现,喉结上下滚动,竟是将整碗一饮而尽。 “好个爽口滋味!”他咂摸着嘴,“小娘子,这美味可能捎些与我那些做活的弟兄?” 云渺轻笑,指着框子里的竹筒:“竹筒盛装,每份多添一文钱。” 那汉子二话不说,从腰间褡裢里掏出几块碎银拍在案板上:“来五筒!” 云渺眉眼弯弯,舀起清凉的绿豆沙装入竹筒。 口口相传,这清爽可口的绿豆沙便在码头苦力间传开了。 晌午时分,云渺的小摊前排起了蜿蜒长队。她忙得脚不沾地,正弯腰给一位客人盛绿豆沙时,突然听到一声惨叫。 “哎哟!我的肚子!疼煞我也!”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突然倒地不起,捂着肚子打滚,“这东西不干净!吃坏肚子了!” 人群霎时炸开了锅,排队的人纷纷后退。 “黑心摊贩!定是用了什么腌臜东西……” “快去报官!这种害人的摊子就该查封!” 斥责声此起彼伏,几个粗犷的男声附和着。 云月气得双颊绯红,杏眼圆睁,双手叉腰怒喝道:“休要血口喷人!我阿姊的吃食最是干净不过!” 那闹事的汉子倒也不争辩,只是将“哎哟”声叫得愈发凄厉夸张。 人群中,几个彪形大汉交换了个眼色,突然上前将盛满绿豆沙的木桶狠狠推翻。 “住手!”云星惊呼着扑向木桶,却被一个大汉粗鲁地推倒在地。 云渺连忙扶起弟弟,身躯因愤怒而微微颤抖。她素来对卫生极为讲究,所有器具都用滚水反复烫过,食材更是新鲜采买,怎可能吃坏肚子?反观那“受害者”,虽哀嚎连连,却面色红润,额上不见半点汗珠,哪有半分病容? 这分明是有人蓄意找茬!云渺眸中闪过一丝寒光,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就在这时,人群后方传来一道清越的嗓音:“诸位且慢,容在下一看。” “是济世堂的楚大夫!” “楚大夫来了就好办了!” 围观百姓纷纷让出一条路来,眼中尽是敬重之色。 楚望舒身着一袭月白长衫,款步而来。他朝云渺微微颔首,从容蹲下身,手指搭在那汉子的腕上,三指微动间,眉头忽而轻蹙:“阁下脉象平稳有力,不似有疾。” “胡……胡说!我疼得都要背过气去了!”汉子嘴上强硬,眼神却闪烁不定。 楚望舒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展开,里面整齐排列着几根银针:“既如此,在下为你扎几针止痛可好?只需在合谷、足三里等穴位下针,片刻即可缓解。” 那汉子一见银针,顿时慌了神:“不……不用了!我突然感觉好多了!”说着,他就要爬起身离开。 楚望舒却按住他的肩膀,声音温和却不容拒绝:“医者父母心,岂能见病不治?”说罢,一根银针已经稳稳扎在汉子手背的合谷穴上。 “啊!”汉子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我招!我招!是卖凉水的王老板给了我五十文钱,让我来砸场子的!他说这小娘子抢了他生意……哎哟喂!大夫您轻点!” 此言一出,围观人群顿时哗然。方才还义愤填膺的众人此刻纷纷调转话头,指着汉子破口大骂。楚望舒这才收针起身,掸了掸衣袖道:“诸位都看见了,这位姑娘清清白白。夏日炎炎,有如此消暑佳品实乃幸事,何必听信谗言?” 众人臊红了脸,连连称是,更有热心肠的雇工揪住那几个闹事汉子的衣领:“走!咱们这就去见官老爷说道说道!” 那几个彪形大汉像霜打的茄子,耷拉着脑袋不敢吱声。先前躺在地上哀嚎的汉子见势不妙,一个鲤鱼打挺就要开溜,却被眼尖的云月伸脚绊了个趔趄,引得围观百姓哄堂大笑。 云渺长舒一口气,纤纤素手交叠于腰间,向楚望舒盈盈一拜:“若非楚大夫明察,小女子今日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楚望舒拱手还礼:“云姑娘言重了。今日恰巧来码头采买药材,不想竟在此遇见姑娘……” 他顿了顿,忽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瓶,“昨日见姑娘额上有伤……这是在下用白芨、珍珠粉调制的玉颜膏,最是活血生肌。” 第3章 第 3 章 云渺指尖微蜷,显出几分踌躇。 云月见状,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阿姊……” 云星蹙眉,目光落在阿姊额角结痂处。他忽然想起昨日集市上,有几个长舌妇对着阿姊指指点点,指节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阿姊,收下吧……”云星垂眸,轻声劝道。 这倒显得她太过拘泥了。云渺轻叹一声,抬手接过瓷瓶,指尖不经意擦过对方掌心,如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 那触感温软细腻,带起一阵酥麻。楚望舒耳尖微红,轻咳一声掩饰心绪,转而问道:“云姑娘这摊子遭此横祸,不知作何打算?” 云渺俯身扶起倾倒的木桶,抿唇回道:“回家重做便是。” 楚望舒欲言又止。 “让楚大夫见笑了。”云渺将散落的鬓发别至耳后,“家中近来拮据,总要想些法子周转。” “若是这样……”楚望舒见其不欲多言,也不便深问,沉吟片刻道:“说来也巧,赵府老太君明日设寿宴,负责甜汤的厨娘今早却告了急。若姑娘不嫌,楚某倒可代为引荐。” 见云渺垂眸不语,他又添了一句:“酬金方面,自然不会亏待姑娘。” 云渺闻言,眼波微动。 三日之期过短,若只靠着街边叫卖,怕是连二十贯钱的零头都凑不齐。若能进得高门大户帮厨,不仅工钱丰厚,若是讨得贵人欢心,说不定还能得些赏赐。 云渺礼节性地推诿道:“小女子只会做些粗鄙吃食,恐难登大雅之堂。” “姑娘过谦了。”楚望舒笑意温和,“姑娘的绿豆沙清甜沁心,楚某至今齿颊留香。” 云渺眼波微转,终是浅笑应下。眸光掠过满地狼藉,轻声道:“怕是要先回家收拾一番。” “无妨。”楚望舒拱手作别,“城东济世堂,楚某静候姑娘。 云渺福身还礼。 姐弟三人收拾好摊子,推着吱呀作响的木车往城外茅舍行去。路上,云月掰着手指向云渺细数:“阿姊你瞧,楚大夫年纪轻轻便医术精湛,品貌更是出众,眉目如画,风姿卓然……” 云渺笑着捏捏她的脸蛋:“小小年纪,就知道看俊俏郎君了?” “他对阿姊好,月儿喜欢他。”云月仰着小脸,认真道。 “阿姊莫听她的。”云星凑上前来,板着稚气未脱的小脸正色道,“阿秭是世间顶好的女子,便是王侯将相也配得。若要择婿,必得选个真心喜欢的。” 云渺被他故作老成的模样逗得笑弯了腰,指尖轻点他鼓起的腮帮,“若阿姊此生寻不到意中人,又当如何?” 云星闻言立即挺直腰板,声音铿锵有力:“那阿姊便不必嫁!待星儿考取功名,必要为阿姊请封诰命,让阿姊风风光光做一辈子的贵女。” 云渺乐开了花:“那可说好了,阿姊等星儿金榜题名。” 谈笑间,几人已行至茅舍前。云星帮着阿姊卸下车上的物什,踌躇片刻,终是开口:“阿姊稍后可是要去寻楚大夫,应承赵府的差事?” “嗯。”云渺应了一声,思虑一番又道,“既是去大户人家,总该体面些。” 她从箱底翻出唯一没有补丁的绿罗裙换上,又打来井水净面,挽了一个简单的双鬟髻。对着水面,云渺仔细端详了一下。 杏眸含春水,唇不点而朱,柳叶眉衬着鹅蛋脸,虽谈不上天香国色,倒也算个美人坯子。 算算年纪,原主已年满十八。在古代,这个年纪的女子早已许人。记忆中,原主为照料病重的父亲和年幼的弟妹,硬是推掉了好几门亲事。如今她既承了这身子,自然要将这份责任担到底。 “阿姊真好看!”云月蹲在一旁,双手托腮,眼睛亮晶晶的,“像画上的仙女似的。” 云星赞同道:“阿姊素日里不施粉黛已是极美,今日这般打扮……”小少年突然红了耳根,支吾着说不下去了,只一个劲儿点头。 云渺被弟妹夸得笑不拢嘴:“就你们嘴甜。阿姊得走了,别让他人久等了。” 她取出十枚铜钱塞进云星掌心,嘱托道:“灶上剩粥怕是凉了。若阿姊回来得迟,你带月儿去街口买肉包子。” 云星乖巧点头,牵着云月的手,目送云渺远去。 城东一带住的都是朱门绣户。 云渺一路行来,但见高墙深院,飞檐斗拱,处处透着富贵气象。她沿途询问济世堂所在,不想才提“楚大夫”三字,路人便纷纷热络起来。 “姑娘找济世堂?”卖枣的老翁擦了擦手,指着前方巷口,“往那边走,拐过一颗大槐树,门前悬着‘悬壶济世’匾额的就是。楚大夫上月治好了老朽的腿疾,劳烦姑娘捎些新摘的脆枣去。” “楚大夫啊!”挎着菜篮的妇人眼睛一亮,硬是塞来两把水灵灵的青菜,“上回小儿高热不退,多亏楚大夫连夜看诊。姑娘替我带个话,就说张婶家的小子已经能下地跑了。” 这般情形接二连三,待云渺走到济世堂前,怀中已堆满各色瓜果时蔬。她站在医馆门前,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腾出手来叩门。 堂内,楚望舒正清点药材。听得门外动静,他转身望来,见是云渺,眸中掠过欣喜。待看清她怀中物什,连忙快步迎上,接过那些摇摇欲坠的瓜果。 “云姑娘何必如此破费。”他声音温润,令人如沐春风。 云渺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无奈笑道:“楚大夫误会了,这些都是别人非要让我捎来的。” 楚望舒闻言一怔,继而摇头轻笑:“倒是楚某给姑娘添麻烦了。” 两人寒暄一番后,楚望舒便领着云渺往赵府行去。穿过几条繁华街巷,远远便望见一座气派非凡的府邸。朱漆大门上铜钉锃亮,门前一对石狮子威风凛凛,檐下悬着“赵国公府”金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守门的小厮见是楚望舒,连忙躬身行礼:“楚公子来了!老爷早吩咐过,您来了直接请进。”目光扫过云渺时,虽带着几分打量,却也恭敬地让开了路。 踏入府门,迎面是九曲回廊。穿过一道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假山叠翠,曲水流觞,太湖石点缀其间,处处透着雅致。几个丫鬟捧着鎏金香炉从游廊经过,衣袂飘飘,环佩叮咚。 见云渺垂眸不语,楚望舒低声安抚:“云姑娘且放宽心,老太君最是慈和,待下人向来宽厚。” 云渺眼睫轻颤,问了一句:“不知老太君平日可有什么饮食上的讲究?” 楚望舒唇角微扬,眼中漾起几分笑意:“说来有趣,老太君虽年过六旬,却尤爱甜食冰饮,身子骨比年轻人还要硬朗,倒是不必顾忌什么。” 云渺闻言,心下有了主意。 这大户人家的膳食讲究极致,色香味需得样样周全。寻常绿豆沙未免过于素简,双皮奶工序繁复却最见功夫。入口时奶香醇厚,最能讨得贵人青睐。 穿过几重雕花月门,二人来到后厨院落。但见庖屋宽敞明亮,青石地面纤尘不染,数十个灶台整齐排列,铜锅银器闪闪发亮。楚望舒将云渺引至一位鬓角微霜的妇人跟前:“赵嬷嬷,这位便是在下举荐的云渺姑娘。” 赵嬷嬷堆起满脸笑意,眼角的皱纹里都透着殷勤:“楚公子举荐的人,老身哪敢不信?只是……”她忽然压低声音,“老太君方才还念叨着想见您呢,不如让云姑娘先在这儿熟悉熟悉?” 楚望舒闻言迟疑,目光转向云渺。只见她盈盈一笑:“楚大夫且去,小女子正好向赵嬷嬷讨教。” 待楚望舒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赵嬷嬷脸上的笑容瞬间褪去。她眯起三角眼,将云渺从头到脚刮了一遍,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楚公子心善,见谁都肯说好话。可咱们赵府,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的!”她突然拔高音调,枯瘦的手指戳向灶台方向,“姑娘若真有本事,不妨现下就让老身开开眼?” 云渺微微欠身,眉眼间不见丝毫慌乱:“小女子斗胆献丑,还请嬷嬷指点。” “哼,好大的口气!”赵嬷嬷冷笑一声。 云渺不卑不亢:“需借府上水牛乳半斤、苦杏仁二十粒、蔗糖霜三钱、米酒汁一盅。”她顿了顿,又添一句,“若方便,再要玫瑰卤、桂花蜜半匙。” 赵嬷嬷吊梢眉一挑:“哟,倒是个会摆谱的。”她朝丫鬟挥挥手,“去库房取来,我倒要看看她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等待间隙,赵嬷嬷上下打量云渺,阴阳怪气道:“姑娘家到了年纪就该安分些,整日在外抛头露面成何体统?不如趁早寻个殷实人家嫁了。” 云渺低眉顺眼地福了福身,嗓音温软却字字清晰:“承蒙嬷嬷关怀。只是家母早逝,先父上月又撒手人寰,留下幼弟弱妹。若为贪图自身安逸弃他们于不顾,岂不枉为人姊?” 赵管事闻言一怔,冷哼一声:“倒是会拿孝道说事。”话虽如此,绷紧的面皮却不自觉地松了几分。 待材料备齐,云渺在灶台前挽起衣袖。她将水牛乳倒入铜铫,慢火煮至微沸后,倾入青瓷盏中静置。待盏面结出第一层“奶衣”,以竹签轻挑边缘,将盏中奶液缓缓倾出,独留奶皮于盏底。 “取酥技法。”赵嬷嬷眉梢微动,语气中带着几分诧异,“倒是小瞧你了。” “嬷嬷说笑了。”云渺摇头浅笑,“此乃凝脂,不过是乡野手法。” “哦?是么。”赵嬷嬷抱臂站在一旁,眼睛紧盯着云渺的每一个动作。 云渺复将苦杏仁去皮,研磨成浆,用细布滤去渣滓。又将杏仁浆与倾出的奶液混合,加糖霜调味,滴入米酒汁助凝。随后,她将调好的奶液注回留有奶皮的盏中,覆以湿桑皮纸,置于蒸笼之内。 赵嬷嬷忍不住问道:“这要蒸多久?” “半刻钟即可。”云渺渺盖上蒸笼,转身擦了擦手,“不过……” “不过什么?”赵嬷嬷皱眉。 云渺微微一笑:“若是能冰镇片刻,风味更佳。” 赵嬷嬷眯起眼睛,朝丫鬟使了个眼色:“去地窖取冰来!” 云渺心下暗惊。宋时冰价堪比金玉,非王侯将相之家不得轻用。这赵府竟能藏冰消暑,其权势富贵,怕是远超她先前揣度。 想来给帮工的酬金,也绝不会吝啬。 心下思量,云渺面上不显半分惊诧。熄火后,她又以余温焖透,待第二层奶皮形成,便将成品放入填满冰块的木鉴。 待冰镇完毕,云渺撒上研碎的玫瑰卤和桂花蜜,双手奉上:“请嬷嬷品鉴。” 赵嬷嬷接过碗,先是用鼻子嗅了嗅,而后才舀了一勺放入口中。她的表情从怀疑到惊讶,最后竟忍不住又尝了几口。 “这叫什么名字?”赵嬷嬷放下碗,语气明显缓和了许多。 “双皮奶。”云渺顿了顿,又补充道,“别名‘杏酪叠绡’。” “倒是风雅。”赵嬷嬷轻咳一声,挺直腰板,“明早卯时,能准时来吗?” 云渺会意,欠身行礼:“定不负嬷嬷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