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世安挑眉一笑,随手抛下一枚银锭:“不必找了。”说罢,带着一众随从扬长而去。
云渺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眼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
一旁的云月拾起那锭银子,在掌心掂量,感受着沉甸甸的分量。她将银锭举到眼前细细端详,只见其色泽白亮,质地柔软。
“看着像真的。”她小声嘟囔,将银锭贴近耳畔,屈指一弹。
“铮铮——”声音清脆,余韵悠长,与假银那种沉闷短促的声响截然不同。
云月的眸子倏然睁大,指尖都因激动而微微发颤:“阿姊!这……这竟是真的官银!看这分量,少说也有十两重呢!”
银一两,钱千文。这十两雪花银,能抵去家中半数债务。
云月捧着那锭银子怔怔出神,忽地将银锭凑到唇边,张口欲咬。云渺眼疾手快,一把扣住她的手腕,轻斥道:“痴儿!”
说着,云渺取出素帕,细细擦拭妹妹的指尖,“这银钱流转市井,不知经了多少腌臜人手,岂可贸然入口?”
云月闻言,只歪着头嘿嘿一笑。
云星静立一旁,薄唇紧抿成线,眉宇间尽是郁色。忽地,他攥紧拳头,嗓音沙哑:“阿姊,那等浪荡子的银钱,不要也罢。”
云渺轻叹了口气,抬手抚过弟弟的发顶,温声道:“在这市井讨生活,总要学会忍一时之气。那人虽言语轻佻,到底未敢动手动脚。阿姊既未吃亏,又挣了银钱,岂非两全?”
云星双唇微颤,终是哑然,只从鼻间挤出一声闷哼。他别过脸去,腮帮子微微鼓起。
这时,一道清朗温润的嗓音自头顶传来。
“烦请姑娘给我一碗甜汤。”
云渺抬眸望去,但见一位身着靛蓝色云纹长衫的郎君立于摊前。他约莫二十出头,生得丰神俊朗,眉如远山,目似点漆,鼻梁高挺,唇线分明,通身气度矜贵出尘。
“是楚大夫!”云月惊喜地唤出声来。
云星神色一敛,作揖行礼:“楚大夫安好。”
楚大夫?云渺心头微动,蓦然想起此人来历。
楚望舒,汴京城里赫赫有名的“小华佗”,专为贫苦百姓义诊施药,云父病重时曾多次蒙他救治。
云渺忙盛了碗绿豆沙双手奉上。
楚望舒接过陶碗,浅尝一口,薄唇微扬:“甜而不腻,豆香清醇,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
云渺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得道:“郎君谬赞了,不过是些粗浅手艺。”
“非也。”楚望舒摇头,又饮了几口,“姑娘这甜汤确有独到之处。”说着,目光落在她额头已经结痂的伤口上:“姑娘的伤……”
“不小心磕的,已经好多了。”云渺下意识摸了摸伤口。
楚望舒垂眸,末了忽然问道:“可是日日在此摆摊?”
“若天气晴好便来。”云渺答得谨慎。
楚望舒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十文钱轻轻置于案上。
云渺呼吸微滞,连忙道:“郎君,只要五文钱……”
“这碗甜汤值这个价。”楚望舒将空碗放回摊上,“明日我还会来,希望还能尝到姑娘的……绿豆沙。”
说罢,他转身离去,背影修长挺拔,在熙攘的集市中格外醒目。
云月轻咬下唇,小声道:“阿姊,楚大夫医者仁心,上回阿爹病重,连诊金都不肯收……”
“阿姊省得的,”云渺目送楚望舒渐行渐远的背影,轻声道,“日后他来,咱们不收钱罢。”
谈话间,一旁卖糖人的老张头凑过来,压低声音道:“丫头,你走运了!楚大夫从不轻易夸人,他赞了你的甜汤,你这摊子怕是要火了……”
云渺没把这话放在心上,继续招呼偶尔路过的客人。不多时,她的摊子突然被一群衣着华贵的女子围得水泄不通。
“就是这家!楚大夫刚才在这里喝了汤!”
“楚大夫赞过的,好像叫……绿豆沙?”
“管它叫什么,先来一碗!”
“我也是!我也要尝尝!”
“楚大夫丰神俊朗,推荐的自是好物。”
贵妇小姐们你一言我一语,云渺一时手足无措。云星云月瞪大了眼,哪里见过这阵仗,小摊前挤满了衣着光鲜的客人,而且个个出手阔绰。
“稍等,我给各位盛上。”她回过神来,连忙招呼弟妹帮忙。
云星负责收钱,小手接过的铜钱多得数不过来;云月则帮忙舀汤,一碗接着一碗。云渺忙得额头沁出汗珠,却掩不住嘴角的笑意。
“这位姑娘,”一位穿着粉色罗裙的小姐凑近云渺,压低声音问,“方才楚大夫……可说了什么特别的话没有?”
云渺一愣,想起楚望舒评价绿豆沙的那些话,便如实相告。谁知那小姐听完,竟如获至宝,转头就对同伴炫耀:“楚大夫说这汤‘甜而不腻,豆香清醇’!”
一时间,更多女子挤上前来,不仅买汤,还七嘴八舌地打听楚望舒的一举一动。云渺这才明白,她们哪里是来喝绿豆沙的,分明是冲着楚望舒来的。
明星效应。
云渺脑海中闪过这个词。楚望舒尚未婚娶,是汴京城内多少闺秀的梦中情人,他的一举一动都被这些娘子关注,更何况是公开称赞某样东西。
不到半个时辰,云渺准备的绿豆沙销售一空。后来的客人只能失望而归,云渺连连道歉,承诺明日多准备些。
“阿姊,咱们发财了!”云月数着钱袋里的铜钱,眼睛亮晶晶的。
云渺细细盘算,除去成本和意外得来的银锭,净赚三百文有余。她揉了揉酸痛的胳膊,笑道:“咱们等会儿去吃肉馄饨!”
云星不自觉地咽了咽,却仍细声道:“阿姊,星儿不喜欢馄饨,买个炊饼便是了。”
云月亦轻扯阿姊衣袖:“我与兄长分食一碗便好。”
云渺闻言,伸手轻刮二人鼻尖:“傻孩子,咱们手头宽裕,自当每人一碗热腾腾的馄饨。”
更深漏尽,三人推着吱呀作响的手推车,踏着月色归家。云渺浸泡好明日要用的豆米,方解下素布襦裙,卧于草榻。两个孩子蜷在她身侧,小手紧攥着阿姊的衣袖。
窗外虫鸣渐歇,唯余更梆遥遥。茅檐之下,睡颜恬静,呼吸绵长相和。
第二日,天边刚泛起鱼肚白,云渺便轻手轻脚地起身。受制于锅灶的尺寸,她只能分批次熬煮。云星不知何时也醒了,蹲在灶台边添柴。
待到第二桶绿豆沙熬好时,太阳已冉冉升起。云渺将木桶浸入寒井中冷镇,擦了擦额头的汗,复推开里屋的木板门。云月像小猫般蜷在薄被里,睡得香甜。
云渺忍俊不禁,捏了捏妹妹红扑扑的脸蛋:“小懒猫,该起啦!”
云月一骨碌坐起来,腮帮子鼓得像含了栗子:“阿姊真坏,醒了不也喊我。”
用过早膳,三人推车来到汴河码头。码头上早已人声鼎沸,漕船往来如梭,他们寻了处显眼的位置,将车停稳,便开始高声吆喝叫卖。
日头渐高,暑气蒸腾。
一位短衫汉子在摊前驻足,抹了把额间的汗珠:“绿豆沙?好新颖的名字,来一碗尝尝。”
云渺盛了一碗,笑盈盈地递过去。
汉子接过粗陶碗,仰头便是一大口。甫一入口,他眼中精光乍现,喉结上下滚动,竟是将整碗一饮而尽。
“好个爽口滋味!”他咂摸着嘴,“小娘子,这美味可能捎些与我那些做活的弟兄?”
云渺轻笑,指着框子里的竹筒:“竹筒盛装,每份多添一文钱。”
那汉子二话不说,从腰间褡裢里掏出几块碎银拍在案板上:“来五筒!”
云渺眉眼弯弯,舀起清凉的绿豆沙装入竹筒。
口口相传,这清爽可口的绿豆沙便在码头苦力间传开了。
晌午时分,云渺的小摊前排起了蜿蜒长队。她忙得脚不沾地,正弯腰给一位客人盛绿豆沙时,突然听到一声惨叫。
“哎哟!我的肚子!疼煞我也!”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突然倒地不起,捂着肚子打滚,“这东西不干净!吃坏肚子了!”
人群霎时炸开了锅,排队的人纷纷后退。
“黑心摊贩!定是用了什么腌臜东西……”
“快去报官!这种害人的摊子就该查封!”
斥责声此起彼伏,几个粗犷的男声附和着。
云月气得双颊绯红,杏眼圆睁,双手叉腰怒喝道:“休要血口喷人!我阿姊的吃食最是干净不过!”
那闹事的汉子倒也不争辩,只是将“哎哟”声叫得愈发凄厉夸张。
人群中,几个彪形大汉交换了个眼色,突然上前将盛满绿豆沙的木桶狠狠推翻。
“住手!”云星惊呼着扑向木桶,却被一个大汉粗鲁地推倒在地。
云渺连忙扶起弟弟,身躯因愤怒而微微颤抖。她素来对卫生极为讲究,所有器具都用滚水反复烫过,食材更是新鲜采买,怎可能吃坏肚子?反观那“受害者”,虽哀嚎连连,却面色红润,额上不见半点汗珠,哪有半分病容?
这分明是有人蓄意找茬!云渺眸中闪过一丝寒光,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就在这时,人群后方传来一道清越的嗓音:“诸位且慢,容在下一看。”
“是济世堂的楚大夫!”
“楚大夫来了就好办了!”
围观百姓纷纷让出一条路来,眼中尽是敬重之色。
楚望舒身着一袭月白长衫,款步而来。他朝云渺微微颔首,从容蹲下身,手指搭在那汉子的腕上,三指微动间,眉头忽而轻蹙:“阁下脉象平稳有力,不似有疾。”
“胡……胡说!我疼得都要背过气去了!”汉子嘴上强硬,眼神却闪烁不定。
楚望舒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展开,里面整齐排列着几根银针:“既如此,在下为你扎几针止痛可好?只需在合谷、足三里等穴位下针,片刻即可缓解。”
那汉子一见银针,顿时慌了神:“不……不用了!我突然感觉好多了!”说着,他就要爬起身离开。
楚望舒却按住他的肩膀,声音温和却不容拒绝:“医者父母心,岂能见病不治?”说罢,一根银针已经稳稳扎在汉子手背的合谷穴上。
“啊!”汉子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我招!我招!是卖凉水的王老板给了我五十文钱,让我来砸场子的!他说这小娘子抢了他生意……哎哟喂!大夫您轻点!”
此言一出,围观人群顿时哗然。方才还义愤填膺的众人此刻纷纷调转话头,指着汉子破口大骂。楚望舒这才收针起身,掸了掸衣袖道:“诸位都看见了,这位姑娘清清白白。夏日炎炎,有如此消暑佳品实乃幸事,何必听信谗言?”
众人臊红了脸,连连称是,更有热心肠的雇工揪住那几个闹事汉子的衣领:“走!咱们这就去见官老爷说道说道!”
那几个彪形大汉像霜打的茄子,耷拉着脑袋不敢吱声。先前躺在地上哀嚎的汉子见势不妙,一个鲤鱼打挺就要开溜,却被眼尖的云月伸脚绊了个趔趄,引得围观百姓哄堂大笑。
云渺长舒一口气,纤纤素手交叠于腰间,向楚望舒盈盈一拜:“若非楚大夫明察,小女子今日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楚望舒拱手还礼:“云姑娘言重了。今日恰巧来码头采买药材,不想竟在此遇见姑娘……”
他顿了顿,忽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瓶,“昨日见姑娘额上有伤……这是在下用白芨、珍珠粉调制的玉颜膏,最是活血生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