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雨带着凉意,淅淅沥沥地打在伞面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校门口人流匆匆,五颜六色的伞花在雨幕中移动、交汇又分离。
林晓撑着自己的折叠伞,站在门廊的柱子旁,看着江野从停车棚的方向大步走来。他撑着一把深蓝色的长柄伞,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他肩头氤氲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径直走向公交站的方向,而是在林晓面前停下了脚步。伞沿微微抬起,露出他清晰的下颌线和那双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沉静的眼睛。
“一起走一段?”他的声音穿透雨声,很自然,没有刻意的热情,也没有之前的生硬,仿佛只是询问一个顺路的同学。
林晓握着伞柄的手指紧了紧。一起走?在这样拥挤的放学路上?她下意识地想拒绝,但目光落在他肩头那片被雨水打湿的深色痕迹上,又想起昨天岩洞里他挡在外侧的身影,那句“你画得很好”似乎还带着余温。拒绝的话在喉咙里打了个转,最终变成了一个几不可察的点头:“……嗯。”
两把伞,一高一矮,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并排前行,中间隔着一段礼貌的距离。雨水在脚下汇成小小的溪流,奔向路边的排水口。沉默笼罩着两人,只有雨点敲打伞面的声音和周围嘈杂的人声车声作为背景。
林晓低着头,盯着自己鞋尖溅起的细小水花,努力忽略身旁高大身影带来的存在感。她不知道江野为什么要和她一起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速写本在她书包里,沉甸甸的,提醒着她那些被窥见的秘密。
“昨天……”江野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沉默。他的语气很平稳,像是在斟酌词句,“后山收获不错。你画的那些细节图,帮了大忙。”
林晓的心微微提了一下,含糊地“嗯”了一声。
短暂的停顿后,江野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更清晰的指向性,穿透了雨声:“关于那个草稿本……我是说,那个蓝色的硬壳本子。”
林晓的脚步猛地一顿,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血液“嗡”地一下冲上头顶,脸颊在冰凉的雨气里迅速发烫。他终于要提了!他果然看了!那些关于沈清屿的、每一笔都带着她卑微心跳的涂鸦……
她几乎是立刻就想逃走,但双脚却像被钉在了湿漉漉的地面上。雨伞的遮蔽下,她只能把脸埋得更低,手指死死攥着冰冷的伞骨,指节泛白。
“那天在体育馆捡到的。”江野的声音继续传来,没有看她,目光似乎落在前方不断滚动的车流上,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当时人很多,我就先放在柜子里,想等有空的时候还给失主”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当时的场景。“我后来翻看是为了找寻失主信息,就是图书馆那一页。”他描述得很客观,“光线,书架,取书的姿势……画得很像,也很……投入。”他没有用“沈清屿”这个名字,但图书馆的画面指向性已经足够明确。
林晓感觉呼吸都有些困难,羞耻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甚至能想象出他翻看那些画时的表情——是好奇?是玩味?还是像梦里那样带着嘲讽?
“我当时……”江野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极难察觉的歉意,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以为是哪个粗心同学掉的普通素描本,就随手翻了一下,想看看有没有名字或者班级,好还回去。”他解释着当时的动机,并非窥探**。
“再后来……”江野的声音低了一点,像是在回忆什么不太愉快的片段,“在分组会上,我说你‘草稿本上的线条画得仔细’,不是……不是想让你难堪。”他难得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表达,“我是真的觉得画得不错。线条流畅,观察很细。就像你画那些叶子一样。”
他的语气很认真,没有一丝轻佻或调侃。林晓攥着伞骨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发麻,但心底那层坚冰,似乎被这平静的叙述和那句“真的觉得画得不错”,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我不知道那是……”江野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最终还是选择了最直接的那个,“……很重要的东西。也不知道你会那么在意被看到。”他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如果让你觉得不舒服了,我很抱歉。”
“抱歉”两个字,像两颗小小的、带着温度的石子,轻轻投入林晓翻涌的心湖。她猛地抬起头,透过伞沿下滴落的雨帘,第一次真正地、毫无躲闪地看向身旁的江野。
他的侧脸在雨伞的阴影下显得有些模糊,但下颌线绷得有些紧,嘴唇微微抿着,眼神专注地看着前方湿漉漉的路面,没有看她。那是一种……带着点别扭的坦诚?不像道歉,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他意识到并且愿意修正的事实。没有想象中的戏谑,没有居高临下的怜悯,只有一种近乎直白的“我知道了,我做得欠妥,以后不会了”的坦荡。
雨点敲打着伞面,周围是嘈杂的雨声和放学的人潮。林晓的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但之前那种灭顶的羞耻和恐惧,却奇异地在这份直白的坦诚和那句“画得不错”中,一点点消散了。原来,他并非恶意窥探。原来,他看到了,并且……认可了她的画。
一种迟来的、混杂着释然和巨大委屈的情绪,猛地涌了上来。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她迅速低下头,借着整理被风吹乱的伞沿,飞快地用袖子蹭了一下眼角。
“……没关系。”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鼻音,但足够清晰,也足够让身旁的人听见。这三个字说出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江野似乎微微侧了下头,用眼角的余光瞥了她一眼,但很快又转回去看路。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握着伞柄的手指,似乎放松了一些。
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充满令人窒息的紧张和猜疑。它像一层薄纱,被雨水洗刷得透明了许多。两人并肩走着,伞沿偶尔轻轻碰撞,发出轻微的“哒”声。
“周六,”江野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沉默,话题转得有些突兀,但语气是商讨式的,“后山那片靠溪谷的地方,听说有几种稀有的兰草。要不要去看看?画下来?”他顿了顿,补充道,“如果……如果你还愿意继续画图鉴的话。”
林晓的脚步没有停,心跳却漏跳了一拍。他这是在……邀请她继续合作?在解释清楚误会之后?而且地点还是后山?
她抬起头,雨伞遮蔽下,只能看到他线条利落的下颌。她想起昨天雨后阳光下,他指着苔藓叶尖细胞的样子;想起岩洞里递过来的那块带着洗衣液香气的深蓝色手帕;想起他刚才那句别扭却认真的“画得不错”和“抱歉”。
“……嗯。”林晓轻轻地应了一声,声音比刚才稳了一些,“要去。”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克服某种障碍,然后小声地补充了一句,带着一种新生的勇气:“……那些兰草,应该很难画。”
江野的嘴角,在雨伞的阴影下,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难画才值得画。”他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笑意,快得让人抓不住,随即又恢复了平常的语调,“走吧,前面路口该分开了。雨大,小心路滑。”
林晓点点头,看着前方熟悉的岔路口。当两人在路口停下,各自转向不同的方向时,林晓撑着伞,站在雨幕里,看着江野撑着那把深蓝色长柄伞,大步走向公交站的高大背影。
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地面溅起细小的水花。心口那块沉甸甸、压得她喘不过气的石头,仿佛被这场秋雨彻底冲刷掉了。留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和一种……对周六后山之行,隐隐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