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好。
很多年没有人这样叫过她。
但一个身份的代号其实并不重要。
让文向好更加耿耿于怀的,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与祝亦年又一次重逢在一个啼笑皆非的场合。
今天并不是什么诸事不宜的日子,十年前的那一天也不是。
唯一能扯上关系的,只有同样闷热到透不过气的天气,让当年的文向好包裹在校服外套里的皮肤沾满了汗液,带来一股火辣辣的痛。
那股痛让文向好停下脚步,拧开水槽的水龙头,把清水拍在热得泛红的脸颊,借着玻璃窗反射的倒影打量一会,才往教师办公室走去。
销假过程不太顺利。
面对班主任并不高明的第不知多少次打探,文向好只是嗯嗯啊啊地应和着,最后再拒绝班主任的家访请求。
这次的伤恢复得是有点久。
文向好低头神游天外,快步跨着一级级楼梯,带过的风灌入袖子,总算让还淤肿的手臂享受了丝清凉。
与以往几次不一样,文向好乍然出现在教室门口竟引起了点轰动。
还在收作业的班长都特地走到文向好面前笑吟吟道:“你请假这几天我们换了次座位,你的座位在第六排第五位,老师还给你安排了同桌。”
文向好顺势看去,目光一移,果然在座位旁边看见一个梳着高马尾的女生,对方低头望着书本,极为认真地写写画画。
沉默了几秒,文向好发现自己竟然不记得这位同班同学姓甚名谁。
不过文向好觉得自己在同班同学心中也同样是一个如有若无的影子。
将心比心之后,文向好重新心安理得往自己座位走去。
两周的缺席让试卷像没人打理的野草般在桌上疯长,幸好这些试卷没有不得体地越过课桌边缘,打扰她那位认真的新同桌。
文向好又用手拢了下试卷,抬眸瞥向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一旁的课本,然后眸光一转,看向同桌时隐时现的侧脸。
对方把马尾梳得很利落,露出一张雪白的脸,睫毛很长,垂眼时留下淡淡的阴影,眼尾有一颗泪痣,犹如漫天雪地里蓦然出现的一片黑湖,让人忍不住探究。
文向好看得出神,仔细翻找着对班级同学不多的回忆,确信没有这么鲜活的部分后,开始怀疑是不是文强的酒瓶砸得太狠,让以往的记忆莫名错乱许多。
毕竟从前班级人数是单数,她从来没有过同桌。
眼前人忽的一动,文向好随即撇过头,盯着试卷上填空题的下划线一动不动,等了许久没有动静,把脊背放松,这才看到塞满她抽屉的各种垃圾。
糖纸,揉成团的纸巾,薯片袋……
才短短两周,她的座位又被当作垃圾收容所,堆满了各种乌七八糟的东西。
文向好垂眸看着抽屉,扯了扯嘴角,好一会才撕下两张草稿纸,抓起里面的垃圾往挂在桌旁的塑料袋塞。
身上的伤口因来回的动作又开始痛起来。
文向好长呼一口气,弓身用手把装得满满当当的塑料袋一压,正打算把袋耳绑好丢进垃圾桶,肩头被莫名一抓,酸痛瞬间冲向天灵盖。
像极了每次醉醺醺的文强抓住她找茬,下一刻就是没来由的撒泼,谩骂和动粗。
文向好下意识转身一推,整个人倏地站起来,心脏在不稳的气息间狂跳,一阵耳鸣过后,才后知后觉感知到桌椅碰撞的响声。
她想不起名字的同学,她的同桌,此刻被她连人带凳推倒在地上,明亮的双眼里全是震惊和疑惑,手里还攥着几颗未撕开包装的糖。
预备铃还未打响,班上的人却不谋而合噤声,同时望向这个有些滑稽的场面。
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这段插曲成为同学们在课间的笑料和谈资。
毕竟青春期最喜欢在两点一线的世界里排挤掉不合群的异类,而文向好和祝亦年刚好一个是灰扑扑的闷葫芦,另一个是淬了毒的喇叭。
今天的文向好并没有受伤,但还是如同十年前一般一把推开祝亦年。
祝亦年没有又一次摔倒,只是顺势放开文向好,两手垂下退后几步站定,站姿乖得像被老师课堂点名上的好学生。
只是那双黑葡萄般的眼睛不似好学生那样老实,从文向好蓬乱的卷发打量到充血发红的耳朵,再流连到绷起的嘴角,最后看向文向好慌乱的手中那张很快被揉成一团的纸张。
祝亦年看着自己那张十五岁时稚嫩的脸庞,与被火烛烧过的灰烬缠在一起,最后消失在文向好的手心。
文向好捏紧手中的纸团,眼神僵硬到枉顾周围,只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手心。
不震惊是假的。
一个杳无音信的人蓦然出现在面前抱住自己,那样轻而易举,好像一下子把过去十年的日思夜想与愤怒悲伤显得那样无足轻重。
文向好极力演着淡定,但事实上她的演技连三流演员都算不上。
“对不起,你的鸡蛋仔。”
未等沉默蔓延得太开,祝亦年主动开口,躬身把地上的鸡蛋仔拾起,递到文向好面前。
文向好伸手接过,没有对祝亦年说什么,只偏过身与小人摊的阿婆说声道歉,给了一张散币。
“Elaine,怎么走这么快?是发生什么事吗?”
几个穿着职业装的男男女女往这边快步走来,望着眼前明显不太对劲的两人,又转头看向火旺的打小人摊,越看越是一头雾水。
面对那些上了一天班依旧光彩照人的白领男女打量的目光,文向好不自觉拂了拂额角的碎发,扯了下嘴角露出个假笑。
“我见到我最好的朋友,文向好。”
祝亦年往文向好身边一站,不过仍保留着一拳的距离,说话的语调也有些曲折怪异。
“那你还参加我们的庆功宴吗?”一个女生看着祝亦年露出的一副无措模样,极力敛起震惊,“或许你的friend想跟我们一起去吗?毕竟今天是你的主场。”
文向好眉头轻轻一皱,原本的假笑敛起来,连应有的体面也做不到,转身便走开。
“sorry!”
祝亦年匆匆对同事说了一句,转头快步去追文向好,鞋跟敲得地砖当当响。
“阿好,你吃饭了吗?”
祝亦年在身后说,一边走一边微微倾身,却只捞到文向好的尾指。
文向好感觉一股温热裹住自己的尾指又转瞬即逝。
一声低低的惊呼止住尾随在背后的鞋跟声,文向好停住脚步转身,看见将跌未跌的祝亦年,下意识冲上去扶住。
“谢谢。”
祝亦年扶住文向好的臂弯,只是刚刚站定,文向好便退开几步,一副不愿意多接触的模样。
“阿好为什么要走?我们很久没见了。”祝亦年直接抓住文向好的臂弯,“阿好,你吃饭了吗?”
又问。又问。
文向好十年前就讨厌祝亦年这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个性。
“没吃会怎样?你请客吗?”
文向好开口说了重逢后对祝亦年的第一句话,笑着呛声。
祝亦年这下直接顺着臂弯抓住文向好的手腕,也笑着说:“当然。May说附近有家茶餐厅很好吃,阿好愿意跟我去吗?”
那份笑容有些耀眼,经过刚刚的兵荒马乱,文向好此刻才真正有时间打量十年后的祝亦年。
祝亦年依旧喜欢把头发扎得利落,墨蓝色的职业套装剪裁得当又修身,V型领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衬得更加唇红齿白,耀眼得让人挪不开眼。
真好,好到让文向好有些相形见绌。
无论是已经穿过两年的回力鞋,亦或满减活动购买的T恤,还是没时间精心打理的卷发,文向好拿不出一样东西,来告诉祝亦年她过得很好。
“随便吧。”
文向好移开目光,没有再做挣扎。
茶餐厅开在对面街道,祝亦年没牵多久便放开文向好,很认真地在看贴在墙上的餐牌。
文向好亦抬起头,温差带来的雾气渐渐散去,眸光从上到下流转,看到的除了繁体字和数字,还有祝亦年一动不动的僵硬侧影。
“鸡扒煎蛋出前一丁。”
文向好率先打破两人的沉默。
“好的。那我也一样。”
祝亦年回应的极快,仿佛早已等待号令般,然后头也不回地去点单。
时值饭点,茶餐厅并没有足够的座位,点完单的祝亦年找了会人,才在角落的桌子看见文向好同两个后生搭台,正低头有一搭没一搭玩着牙签盒倒出来的牙签。
祝亦年搬了张塑料椅坐在文向好旁边,文向好听见身旁的动静,只是略抬起头,然后往一旁挪了挪。
“阿好为什么会来曼港?”祝亦年一边坐下一边小声搭话,“旅行?亦或工作?”
文向好一时未出声回答。
说是来工作,但她的工作从来没有这么高大上到需要来曼港的部分,说是来旅行,但她连一张景点打卡照都没有,好像说什么都会露馅,让祝亦年知道她现在过得很差劲。
倒是搭台的都市白领十分大胆外向,见到一旁的祝亦年,大赞祝亦年很漂亮,然后又问锁骨上那条项链还有耳环在哪里买到。
祝亦年也很自然接过话茬,细心又温柔地回答那两位白领所有问题。
文向好在一旁沉默着,看着祝亦年滴水不漏的社交模样。
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祝亦年,一个和她不一样,已经不需要“唯一”来装饰世界的祝亦年。
“阿好,你是不是过得不太开心?”
一旁搭台的人早已离开,但文向好自始至终都垂眸沉默着,不说一句。
这样的社交信号告诉祝亦年,这是人在不开心,所以她小心翼翼开口问。
“为什么这么问?”
文向好回过神,忍不住笑了声,极力掩住声音的颤抖,连表情都有些失控。
祝亦年眨了眨眼,没有说缘由,只小心翼翼伸手握住文向好的右手拇指,低声道:“对不起。”
文向好有点惊讶祝亦年还记得这个暗号,毕竟祝亦年当年连她这个朋友也可以不要,又何必记住这些细枝末节。
最终文向好没有说出时常跟在这句暗号后的“没关系”。
曼港的茶餐厅出餐很快,两份鸡扒煎蛋出前一丁被端上桌。
刚刚的话题结束得悄无声息,两人都没在纠结这个问题,文向好收回手拿起筷子,祝亦年也自然地收回手,抬头跟服务员道谢。
文向好习惯性用筷子戳了下煎蛋,黄色的蛋液随即从破口流出,融入出前一丁的汤汁里。
不是全熟的蛋,文向好很讨厌。
“吃我的吧,我的煎蛋还没破。”
祝亦年拍了拍文向好正在试图阻止蛋液流向汤汁的手腕,把自己那碗出前一丁往前推。
“……”
手停了,蛋液又重新缓缓流出汤里。
“算了,别勉强。”
文向好知道祝亦年不喜欢失序的事物,煎鸡蛋就应该完完整整没有一个破口。
“可是阿好不是不喜欢吗?”
祝亦年执着地把自己那碗面推向文向好,语气变得有些着急。
“可是你喜欢吗?”
文向好把自己的面也推开,两个瓷碗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汤汁荡漾一下,两张模糊的轮廓随之一同扭曲。
一个焦急,一个冷漠。
文向好看着祝亦年一副仍不肯放弃的模样,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你还是没变。”
“我变了很多。”
祝亦年接话。
“我也是。”
文向好夹起一筷子沾了蛋液的面吃入口中。
其实沾满未熟的蛋液没有这么差劲,文向好一向习惯于忍耐,毕竟生活中不是时刻都能称心如意。
文向好唯一忍耐不了的只有被抛弃。
一碗面过后,祝亦年提出可以送文向好去任何地方。
文向好随口说了个瑰丽酒店。
宣传单里写着的曼港最贵的酒店。
祝亦年没有多问,只是开到到瑰丽酒店,硬是给文向好塞了张写着号码的便签,讲了声拜拜,最后目送文向好走进去。
酒店大堂人来人往,各色人物穿着精致的衣衫谈天说地。
文向好站在中央,只觉得一股慌悸吞噬着她的心脏,只能僵着身子,整个人似要被这个谎言击溃。
或许站定的时间太长,一个大堂服务生上正想走上去关心,此时文向好却捏紧号码,转身离开酒店。
酒店大堂外,祝亦年的车仍停在原地。
文向好想不明白祝亦年为什么还在这,脚步迟疑了会,又重新走上前,俯下身还没敲,车窗已经摇下来,露出一双掩不住紧张的葡萄眼。
文向好等了一会,依旧听不到彼此间的动静,唯有胸膛里的心脏在沉沉跳着,催促着自己开口。
“你还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吗?”
本来应该在公用电话说的话此时要当面说出,让文向好的声音变得有些僵硬,背在后面的双手绞着,新修剪过的短指甲在指腹上摩挲。
“记得。”
祝亦年立刻点头,一秒没有犹豫的样子,像是这件事发生在昨日。
“你帮我保守秘密,我会实现你的一个愿望,无论任何愿望。”
祝亦年很认真地开口,说完才眨了眨眼,眸里文向好的影子被敛进幽暗的深处,又重新被路灯照亮。
“阿好,你的愿望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