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决裂的偏执青梅重逢后》 第1章 打小人 文向好就知道,曼港一定是个坏地方。 十年前,祝亦年以转学曼港为由,结束冷战不告而别。十年后,姨妈撺掇她去的曼港三日游,联合曼港的骗子,抢光她所有行李和信用卡。 不去追那个骗子,随之步入更危险的地界已经是文向好及时止损最好的办法。 冷气从商场玻璃门缝泄出的瞬间,白雾瞬间敷上镜片,遮住文向好漫无目的的双眼。 以至于被一股汹涌在人潮的热浪撞过空荡的怀抱时,文向好来不及分辨是哪里的低声谩骂,只顾着打了个寒战。 都说曼港是一座包容的城市,只要你跟上人流匆匆的步伐,不做出头鸟,就没有人在意你是谁,有着怎样的过去,会有怎样的未来。 所以在那声匆匆而过的谩骂外,没有人在意文向好是一个被所谓的家人欺骗又失业的可怜虫。 在绿灯倒计时结束之前,文向好站定在斑马线的另一边,掏出放在口袋没被顺走的手机。 没摁亮的黑屏只映照出一张模糊的瓜子脸和因欠打理而有些蓬乱的卷发,夜幕降临得太快,连仅剩的顶光也消失了,文向好麻木的眼神连影子都不剩。 摁亮屏幕,还有10格电。 足够文向好打个电话质问,或者在漫游流量用完之前乘搭地铁出关,离开曼港。 但文向好突然什么都不想做,只是站定在人流穿梭的街道,如同一块被水泥固死的路牌,把曼港当作逃避现实的驻留地。 文向好早已过惯与今天一样糟糕的日子。 烂泥般的生父,抛弃自己的生母,决裂的挚友,被关系户顶替工作,失业却背着贷款…… 她早已习惯如同齿轮一般没日没夜在看不见尽头的日子里旋转,被抢走钱和背包相比起来甚至微不足道,不至于穷途末路。 但文向好此时此刻偏就是如同一个被泄气的气球般,被现实的针戳破,所有对曼港的盼望随之消失殆尽,主心骨也一同被抽走。 毕竟从她拥有第一台手机开始,在搜索引擎里敲下的第一个词条就是曼港。 这么多年来,文向好都用尽想象为曼港添上糖衣,只有曼港足够好,自己才能心服口服接受十年前如同垃圾般,随意就被祝亦年绝交。 但事实证明,曼港就是个坏地方。 被肚子的叫声震响,文向好回过神来,皱了皱眉,把这种失去所有力气的感觉归咎于肚子实在是太饿。 眼前就是一家鸡蛋仔铺。 文向好摩挲了下口袋,不自觉走向排队人流的末尾,随波逐流不知排了多久,才发现一份鸡蛋仔需要三十五块。 手机电量耗尽,全身上下只剩以防万一而叠在口袋里的一百块。 **蛋仔的阿伯刚打包好上一份,在未眼神交流的空档,文向好下意识脚尖一转想要离开。 只是在彻底转身那一刻,文向好又想起了祝亦年。 一个在回忆里都已经因没有新鲜养分而停滞生长的人。 如果换作是祝亦年,就算是穷途末路,想做的事也一定会做,想吃到的鸡蛋仔一定要吃到,执拗得八头牛也拉不回。 于是在未买鸡蛋仔前想逃跑的这一刻,文向好再一次认识到自己与祝亦年的不同,然后在两人为什么绝交的原因里添上数不清的第几个。 文向好自嘲一笑,忽然觉得自己的脑子也很执拗,非要把曼港与祝亦年画上等号,以至于买个鸡蛋仔都能联想至此。 最终文向好还是买了一份鸡蛋仔,原味的,只要三十二块。 鸡蛋仔很大一个,文向好咬下第一口,焦脆的外壳在唇齿间绽开,温暖柔软的内里散着蛋香,腮帮子莫名被刺得一酸。 同时蓦然想起卖鸡蛋仔的阿伯说,这么大的一个鸡蛋仔两个人吃最好。 因为鸡蛋仔在袋子里被热气闷着,只需要两分钟就不会再焦脆,变成一份平平无奇的、甜耶耶的软面饼,一个人吃会从期待到失望。 但连温饱都迷茫的人不会在意这个。 文向好面无表情地嚼着,抬手看了一眼腕上的时间。 距离出关小票提示必须离开曼港的最后通牒只剩七天五小时十分钟,又或者,其实只剩一个鸡蛋仔彻底变软的时间。 文向好盯着转动的秒针好一会,抬头继续漫无目的走着,几张散放在天桥底塑料椅挡住去路,正想弯腰把其移开,便被人唤住。 “靓女,要唔要打小人啊?” 一个坐在小板凳的阿婆笑吟吟地望着文向好:“睇你印堂发黑,最近肯定诸事不顺,同阿婆讲下?” 文向好对阿婆眨了下眼,又望向摆满红烛神像柜上的招牌。 赵姑求神打小人报平安,打小人每人五十元正。 文向好环顾四周,一个个摊挨得相近,红烛映得这片地带格外火旺,此起彼伏的木屐敲砖和喃喃的咒语冲入耳中,一股久违的烟火味涌入文向好鼻腔。 明明顾客已经大排长龙,这位阿婆仍抓住她不放。 阿婆不由分说塞了两张纸到文向好手上,滔滔不绝介绍:“这张是小人纸,写下它的姓名和出生日期,小人一阵包被打得冇运行!” “是吗?” 文向好停住咀嚼搭腔,摩挲着粗糙的纸,明明可以推拒的时刻,却若有所思地坐下来。 时间推向离出关只剩七天五小时,兜里只剩六十八块和放着证件的卡包,鸡蛋仔也过了黄金两分钟。 但文向好向来无法拒绝关于转运的东西,毕竟从十年前那个春天开始,一些念头就已经根深蒂固。 “如果你有小人的照片那就更加灵验啦。” 阿婆见文向好似被说动,乘杆而上继续推销。 文向好想了想,打开放在口袋的卡包。 那里有一张印着曼港行导游林子峰脸的宣传单。 卡包小又挤,宣传单被文向好拔出卡包时,一张叠的整整齐齐,用透明胶带粘好折痕的白纸也一并被带出。 那张白纸软塌塌地掉在地上,展开内里的一角,是一张有些褪色的证件照。 照片中的女孩穿着校服扎着高马尾,只是露出个浅浅的微笑,旁边的文字写着时间和科目,是一张多年前的准考证。 “一男一女两个小人啊?” 阿婆眼尖,似是在心中已经判定三方有着怎样的故事,立即搭腔。 “不是。” 文向好皱了下眉,立刻否认这句话,把卡包合好塞到口袋,弯腰准备捡起那张准考证。 “总之把恨的人写下来,烧掉就能转运。” 阿婆接过文向好递过来的宣传单,毫不尴尬地打着圆场。 听到这句话时,文向好的指尖已经触碰到跌落在地上的准考证,但不知怎的一愣,任由不再锋利的纸张边缘剐蹭着指腹。 不知何人点了个打小人豪华套餐,此时一阵喧哗起,风和火随着摊主的法衣卷起,未被拾起的准考证被凑热闹的人群匆忙的步伐裹挟。 回过神后的文向好心一紧,踉跄地向朝准考证被卷挟的方向走去。 准考证跌跌起起,沾上几个黑脚印,最后如同坠落在隔壁未灭的火烛堆,火光即刻吞噬准考证上的文字,朝证件照那张笑脸涌去。 在所有都变为灰烬前,文向好伸手一揽,勉强救回未烧完的半张纸,黑色的灰烬缠着手腕,带来一股呛鼻的烟灰味。 “咳咳……” 文向好用臂弯捂着鼻,一边转身一边垂头小声咳嗽着,因呛到而涌出的生理性泪水涌出眼眶,模糊了些视线。 阿婆的身影还未在眼中越放越大,文向好被一个怀抱堵住去路,对方颈前的红宝石项链因撞击而发出细微的清脆响声。 “不好意……” 所有生理性泪水被文向好挤出眼眶后,对方放大在眼前的模样让文向好僵住,一句话还未说完,被拥入怀中的温度拢得更紧。 “阿好,真的是你!” 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边,文向好垂下的手顿时失力。 鸡蛋仔软趴趴地掉落在地上,只有指尖还在本能蜷着未烧完的半张准考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打小人 第2章 威胁 阿好。 很多年没有人这样叫过她。 但一个身份的代号其实并不重要。 让文向好更加耿耿于怀的,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与祝亦年又一次重逢在一个啼笑皆非的场合。 今天并不是什么诸事不宜的日子,十年前的那一天也不是。 唯一能扯上关系的,只有同样闷热到透不过气的天气,让当年的文向好包裹在校服外套里的皮肤沾满了汗液,带来一股火辣辣的痛。 那股痛让文向好停下脚步,拧开水槽的水龙头,把清水拍在热得泛红的脸颊,借着玻璃窗反射的倒影打量一会,才往教师办公室走去。 销假过程不太顺利。 面对班主任并不高明的第不知多少次打探,文向好只是嗯嗯啊啊地应和着,最后再拒绝班主任的家访请求。 这次的伤恢复得是有点久。 文向好低头神游天外,快步跨着一级级楼梯,带过的风灌入袖子,总算让还淤肿的手臂享受了丝清凉。 与以往几次不一样,文向好乍然出现在教室门口竟引起了点轰动。 还在收作业的班长都特地走到文向好面前笑吟吟道:“你请假这几天我们换了次座位,你的座位在第六排第五位,老师还给你安排了同桌。” 文向好顺势看去,目光一移,果然在座位旁边看见一个梳着高马尾的女生,对方低头望着书本,极为认真地写写画画。 沉默了几秒,文向好发现自己竟然不记得这位同班同学姓甚名谁。 不过文向好觉得自己在同班同学心中也同样是一个如有若无的影子。 将心比心之后,文向好重新心安理得往自己座位走去。 两周的缺席让试卷像没人打理的野草般在桌上疯长,幸好这些试卷没有不得体地越过课桌边缘,打扰她那位认真的新同桌。 文向好又用手拢了下试卷,抬眸瞥向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一旁的课本,然后眸光一转,看向同桌时隐时现的侧脸。 对方把马尾梳得很利落,露出一张雪白的脸,睫毛很长,垂眼时留下淡淡的阴影,眼尾有一颗泪痣,犹如漫天雪地里蓦然出现的一片黑湖,让人忍不住探究。 文向好看得出神,仔细翻找着对班级同学不多的回忆,确信没有这么鲜活的部分后,开始怀疑是不是文强的酒瓶砸得太狠,让以往的记忆莫名错乱许多。 毕竟从前班级人数是单数,她从来没有过同桌。 眼前人忽的一动,文向好随即撇过头,盯着试卷上填空题的下划线一动不动,等了许久没有动静,把脊背放松,这才看到塞满她抽屉的各种垃圾。 糖纸,揉成团的纸巾,薯片袋…… 才短短两周,她的座位又被当作垃圾收容所,堆满了各种乌七八糟的东西。 文向好垂眸看着抽屉,扯了扯嘴角,好一会才撕下两张草稿纸,抓起里面的垃圾往挂在桌旁的塑料袋塞。 身上的伤口因来回的动作又开始痛起来。 文向好长呼一口气,弓身用手把装得满满当当的塑料袋一压,正打算把袋耳绑好丢进垃圾桶,肩头被莫名一抓,酸痛瞬间冲向天灵盖。 像极了每次醉醺醺的文强抓住她找茬,下一刻就是没来由的撒泼,谩骂和动粗。 文向好下意识转身一推,整个人倏地站起来,心脏在不稳的气息间狂跳,一阵耳鸣过后,才后知后觉感知到桌椅碰撞的响声。 她想不起名字的同学,她的同桌,此刻被她连人带凳推倒在地上,明亮的双眼里全是震惊和疑惑,手里还攥着几颗未撕开包装的糖。 预备铃还未打响,班上的人却不谋而合噤声,同时望向这个有些滑稽的场面。 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这段插曲成为同学们在课间的笑料和谈资。 毕竟青春期最喜欢在两点一线的世界里排挤掉不合群的异类,而文向好和祝亦年刚好一个是灰扑扑的闷葫芦,另一个是淬了毒的喇叭。 今天的文向好并没有受伤,但还是如同十年前一般一把推开祝亦年。 祝亦年没有又一次摔倒,只是顺势放开文向好,两手垂下退后几步站定,站姿乖得像被老师课堂点名上的好学生。 只是那双黑葡萄般的眼睛不似好学生那样老实,从文向好蓬乱的卷发打量到充血发红的耳朵,再流连到绷起的嘴角,最后看向文向好慌乱的手中那张很快被揉成一团的纸张。 祝亦年看着自己那张十五岁时稚嫩的脸庞,与被火烛烧过的灰烬缠在一起,最后消失在文向好的手心。 文向好捏紧手中的纸团,眼神僵硬到枉顾周围,只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手心。 不震惊是假的。 一个杳无音信的人蓦然出现在面前抱住自己,那样轻而易举,好像一下子把过去十年的日思夜想与愤怒悲伤显得那样无足轻重。 文向好极力演着淡定,但事实上她的演技连三流演员都算不上。 “对不起,你的鸡蛋仔。” 未等沉默蔓延得太开,祝亦年主动开口,躬身把地上的鸡蛋仔拾起,递到文向好面前。 文向好伸手接过,没有对祝亦年说什么,只偏过身与小人摊的阿婆说声道歉,给了一张散币。 “Elaine,怎么走这么快?是发生什么事吗?” 几个穿着职业装的男男女女往这边快步走来,望着眼前明显不太对劲的两人,又转头看向火旺的打小人摊,越看越是一头雾水。 面对那些上了一天班依旧光彩照人的白领男女打量的目光,文向好不自觉拂了拂额角的碎发,扯了下嘴角露出个假笑。 “我见到我最好的朋友,文向好。” 祝亦年往文向好身边一站,不过仍保留着一拳的距离,说话的语调也有些曲折怪异。 “那你还参加我们的庆功宴吗?”一个女生看着祝亦年露出的一副无措模样,极力敛起震惊,“或许你的friend想跟我们一起去吗?毕竟今天是你的主场。” 文向好眉头轻轻一皱,原本的假笑敛起来,连应有的体面也做不到,转身便走开。 “sorry!” 祝亦年匆匆对同事说了一句,转头快步去追文向好,鞋跟敲得地砖当当响。 “阿好,你吃饭了吗?” 祝亦年在身后说,一边走一边微微倾身,却只捞到文向好的尾指。 文向好感觉一股温热裹住自己的尾指又转瞬即逝。 一声低低的惊呼止住尾随在背后的鞋跟声,文向好停住脚步转身,看见将跌未跌的祝亦年,下意识冲上去扶住。 “谢谢。” 祝亦年扶住文向好的臂弯,只是刚刚站定,文向好便退开几步,一副不愿意多接触的模样。 “阿好为什么要走?我们很久没见了。”祝亦年直接抓住文向好的臂弯,“阿好,你吃饭了吗?” 又问。又问。 文向好十年前就讨厌祝亦年这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个性。 “没吃会怎样?你请客吗?” 文向好开口说了重逢后对祝亦年的第一句话,笑着呛声。 祝亦年这下直接顺着臂弯抓住文向好的手腕,也笑着说:“当然。May说附近有家茶餐厅很好吃,阿好愿意跟我去吗?” 那份笑容有些耀眼,经过刚刚的兵荒马乱,文向好此刻才真正有时间打量十年后的祝亦年。 祝亦年依旧喜欢把头发扎得利落,墨蓝色的职业套装剪裁得当又修身,V型领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衬得更加唇红齿白,耀眼得让人挪不开眼。 真好,好到让文向好有些相形见绌。 无论是已经穿过两年的回力鞋,亦或满减活动购买的T恤,还是没时间精心打理的卷发,文向好拿不出一样东西,来告诉祝亦年她过得很好。 “随便吧。” 文向好移开目光,没有再做挣扎。 茶餐厅开在对面街道,祝亦年没牵多久便放开文向好,很认真地在看贴在墙上的餐牌。 文向好亦抬起头,温差带来的雾气渐渐散去,眸光从上到下流转,看到的除了繁体字和数字,还有祝亦年一动不动的僵硬侧影。 “鸡扒煎蛋出前一丁。” 文向好率先打破两人的沉默。 “好的。那我也一样。” 祝亦年回应的极快,仿佛早已等待号令般,然后头也不回地去点单。 时值饭点,茶餐厅并没有足够的座位,点完单的祝亦年找了会人,才在角落的桌子看见文向好同两个后生搭台,正低头有一搭没一搭玩着牙签盒倒出来的牙签。 祝亦年搬了张塑料椅坐在文向好旁边,文向好听见身旁的动静,只是略抬起头,然后往一旁挪了挪。 “阿好为什么会来曼港?”祝亦年一边坐下一边小声搭话,“旅行?亦或工作?” 文向好一时未出声回答。 说是来工作,但她的工作从来没有这么高大上到需要来曼港的部分,说是来旅行,但她连一张景点打卡照都没有,好像说什么都会露馅,让祝亦年知道她现在过得很差劲。 倒是搭台的都市白领十分大胆外向,见到一旁的祝亦年,大赞祝亦年很漂亮,然后又问锁骨上那条项链还有耳环在哪里买到。 祝亦年也很自然接过话茬,细心又温柔地回答那两位白领所有问题。 文向好在一旁沉默着,看着祝亦年滴水不漏的社交模样。 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祝亦年,一个和她不一样,已经不需要“唯一”来装饰世界的祝亦年。 “阿好,你是不是过得不太开心?” 一旁搭台的人早已离开,但文向好自始至终都垂眸沉默着,不说一句。 这样的社交信号告诉祝亦年,这是人在不开心,所以她小心翼翼开口问。 “为什么这么问?” 文向好回过神,忍不住笑了声,极力掩住声音的颤抖,连表情都有些失控。 祝亦年眨了眨眼,没有说缘由,只小心翼翼伸手握住文向好的右手拇指,低声道:“对不起。” 文向好有点惊讶祝亦年还记得这个暗号,毕竟祝亦年当年连她这个朋友也可以不要,又何必记住这些细枝末节。 最终文向好没有说出时常跟在这句暗号后的“没关系”。 曼港的茶餐厅出餐很快,两份鸡扒煎蛋出前一丁被端上桌。 刚刚的话题结束得悄无声息,两人都没在纠结这个问题,文向好收回手拿起筷子,祝亦年也自然地收回手,抬头跟服务员道谢。 文向好习惯性用筷子戳了下煎蛋,黄色的蛋液随即从破口流出,融入出前一丁的汤汁里。 不是全熟的蛋,文向好很讨厌。 “吃我的吧,我的煎蛋还没破。” 祝亦年拍了拍文向好正在试图阻止蛋液流向汤汁的手腕,把自己那碗出前一丁往前推。 “……” 手停了,蛋液又重新缓缓流出汤里。 “算了,别勉强。” 文向好知道祝亦年不喜欢失序的事物,煎鸡蛋就应该完完整整没有一个破口。 “可是阿好不是不喜欢吗?” 祝亦年执着地把自己那碗面推向文向好,语气变得有些着急。 “可是你喜欢吗?” 文向好把自己的面也推开,两个瓷碗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汤汁荡漾一下,两张模糊的轮廓随之一同扭曲。 一个焦急,一个冷漠。 文向好看着祝亦年一副仍不肯放弃的模样,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你还是没变。” “我变了很多。” 祝亦年接话。 “我也是。” 文向好夹起一筷子沾了蛋液的面吃入口中。 其实沾满未熟的蛋液没有这么差劲,文向好一向习惯于忍耐,毕竟生活中不是时刻都能称心如意。 文向好唯一忍耐不了的只有被抛弃。 一碗面过后,祝亦年提出可以送文向好去任何地方。 文向好随口说了个瑰丽酒店。 宣传单里写着的曼港最贵的酒店。 祝亦年没有多问,只是开到到瑰丽酒店,硬是给文向好塞了张写着号码的便签,讲了声拜拜,最后目送文向好走进去。 酒店大堂人来人往,各色人物穿着精致的衣衫谈天说地。 文向好站在中央,只觉得一股慌悸吞噬着她的心脏,只能僵着身子,整个人似要被这个谎言击溃。 或许站定的时间太长,一个大堂服务生上正想走上去关心,此时文向好却捏紧号码,转身离开酒店。 酒店大堂外,祝亦年的车仍停在原地。 文向好想不明白祝亦年为什么还在这,脚步迟疑了会,又重新走上前,俯下身还没敲,车窗已经摇下来,露出一双掩不住紧张的葡萄眼。 文向好等了一会,依旧听不到彼此间的动静,唯有胸膛里的心脏在沉沉跳着,催促着自己开口。 “你还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吗?” 本来应该在公用电话说的话此时要当面说出,让文向好的声音变得有些僵硬,背在后面的双手绞着,新修剪过的短指甲在指腹上摩挲。 “记得。” 祝亦年立刻点头,一秒没有犹豫的样子,像是这件事发生在昨日。 “你帮我保守秘密,我会实现你的一个愿望,无论任何愿望。” 祝亦年很认真地开口,说完才眨了眨眼,眸里文向好的影子被敛进幽暗的深处,又重新被路灯照亮。 “阿好,你的愿望是什么?” 第3章 报复 文向好不知道祝亦年为什么能回答得这么快,或者对方与她一样对这个约定耿耿于怀。 而且想要尽快摆脱。 “我能上车讲吗?” 文向好敛着眼不去看祝亦年,低声说道。 “没问题。” 祝亦年摁开安全带,直接下车为文向好拉开车门。 车内的温度不高不低,文向好轻轻把脊背靠在椅背,让沁在肌肤的冷汗能被风带走。 “阿好,来我家吧。” 祝亦年将车重新启动,默默驶向车道,没听到文向好的回答,却也没再问什么,只专注开着车。 电台节目正在收尾,不说一句的车厢里只有安静的歌声。 「双眼合上看到了寂寞 张眼望见所失很清楚 想要填满落空的过往 心有很多个如果 骤变几多个没终于的答案 并藏于暗里渡过」 “我是来曼港玩的。” 文向好乍然开口,回答着吃面时避谈的问题,顿了顿又继续:“本来的导游跑路了,但我还想在曼港玩七天。” 心脏怦怦跳着,文向好咽了咽口水,偏头看向身旁的祝亦年,恰好此时祝亦年正望着她。 街边的灯一盏盏将光撒向车厢又转瞬抽离,祝亦年一双望着文向好的眼睛一时落入暖亮,一时又敛入黑暗。 只是在对视一刻,祝亦年便立刻扭过头,盯着前路,不再看文向好一眼。 “我带你玩,阿好你想玩多少天都可以。” “七天之后,我们之间不拖不欠。” 一阵沉默过后,两人同时开口,只不过一个在加筹码,一个在毫无保留。 得到答案后,文向好暗自松了口气,两只冰冷的手重新握在一起,互相摩挲着给彼此温度。 但一颗心仍在怦怦悸动着,似落入岩浆的本能逃离,又似坠入冰川的垂死挣扎。 祝亦年的家虽然不大,但完全不是曼港常有的逼仄鸽子笼,一开门映入眼帘的是落地窗,曼港的夜景能尽收眼底。 “May说我的房子夜景很漂亮,很适合搞party。” 祝亦年半蹲着身子在鞋柜翻找未拆封的新拖鞋,然后摆在文向好脚边。 文向好没有立刻换鞋,只是居高临下望着此时矮半个身的祝亦年:“你请过很多朋友来家里吗?” “3月10号和6月7号,有过两次聚餐。” 祝亦年又低下头不与文向好对视,然后准确报出日期。 文向好觉得自己落在祝亦年身上的目光有些多余,将视线收回到拖鞋上,只是换鞋的动作越来越慢,甚至有些笨拙。 “来看看卧室吗?” 祝亦年没再像去茶餐厅一样牵着文向好,只是微微侧身指着不远处的房门,然后比着姿势。 “我的床很大。你可以跟我一起……” 脱口而出后,祝亦年整个人立刻僵住,立即接话:“或者我睡沙发也行。” “或者先洗漱再决定也行。” 祝亦年短短时间就给出三个解决方案,令文向好有些讶异。 对于祝亦年这样的人群来说,往往顾及不到他人的考虑,不是不想,而是很难学会。 祝亦年这样的变化让文向好再一次认识到彼此已经分离十年,缺席的部分摞在一起,能把文向好耿耿于怀的过去衬得像薄薄的一张纸。 文向好发了会愣,才选择第三个方案。 祝亦年去衣柜拿出一套只穿过一次的棉质套装睡衣,然后把全新只刚刚洗过的内衣和毛巾夹在中间,交给文向好。 文向好把衣物置在架上,扫了一眼浴室的布置。 浴室干净整洁得过分,置物架上的沐浴露、洗发水还有各色用品按照从高到低摆好,连品牌标签露出的角度都一致。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文向好把那些瓶瓶罐罐的顺序全都打乱,才打开花洒洗澡。 洗漱过后,文向好推开浴室门,发现祝亦年正坐在沙发用电脑工作。 文向好扯了扯睡衣衣摆,又用指腹抹掉眼镜框落在鼻梁的水珠,才走到祝亦年面前开口:“……能去你房间看看吗?” 祝亦年抬头,眼神不动声色地自上而下扫了眼文向好,才立刻站起身:“没问题。” 祝亦年的房间更是一览无余。 如她所说的那样,一张很大的床,两个枕头和没有一丝褶皱的被子,除了床头灯洒下的暖光外,好似没有一丝温度。 “阿好可以试试。” 祝亦年轻声说,文向好顺势捏起一角被钻了进去,一股和自己身上同样味道的,柚子味沐浴露的隐隐香气钻入鼻尖。 文向好将脊背放松,完全贴在柔软的床榻,还没说什么,又听见祝亦年补充:“你喜欢的话,我可以到沙发睡。” 很善解人意的一句话。一句十年前的祝亦年未必能讲出来的话。 但文向好拿不出更加自觉的态度,跟祝亦年谦让起来,只是沉默地用被子盖住半张脸,把手放到床头灯开关。 只是指腹停在上面迟迟不按,等脚步声离开房门的那一刻,房间才瞬间陷入黑暗。 文向好对一片漆黑的天花板眨了眨眼,又很快阖上眼皮。 疲倦并没有让文向好沉睡,太多旧事涌上心头,以至于没睡多久,身旁轻微的陷落还有贴过手背的温热肌肤便让她一下子惊醒。 祝亦年的动作其实轻得不像话,不足以惊醒一个常年睡眠不足的人。 但文向好就是被这个她觉得荒唐到像梦境的现实弄醒,迷迷蒙蒙的梦在脑海里褪去。 文向好不自觉挪开了点手臂,然后旁边又多了点窸窣的动静。 “是我吵醒你了吗?”祝亦年低声说着,边说边往旁边挪,“我刚晾完衣服,很热。” 文向好不知道祝亦年为何嘴上说着要去睡沙发,最后又睡在她身边。 亦或这才是她熟悉的祝亦年。 毕竟祝亦年多年不改的,就是能永远不顾他人的开始自说自话。 今天不过是十年前的故技重施。 当时同样温热的肌肤贴上文向好的手背,十四岁的祝亦年侧头趴在课桌,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文向好的侧脸。 “同桌,你很凉快。” 感受到触碰,文向好下意识收回手,偏头看向有些莫名其妙的祝亦年。 与祝亦年成为同桌已经将近半个月,但其实两人说话的次数寥寥无几。 文向好向来沉默寡言,而祝亦年也很少跟她讲话,只有几次偷偷望过来的眼神被文向好抓到,除此以外两个人像挨得很近的两条平行线。 而正是经过半个月,文向好才想明白为什么她能有一个同桌。 因为新转入学的祝亦年和她一样,与大家格格不入。 比如把老师的玩笑当真,真的跑去对隔壁班主任说对不起,我考太好让你丢了优秀班主任奖金;比如总是在他人请教时,莫名其妙开始长篇大论晦涩的公式,比如听不懂青春期女生对外貌的过分多愁善感,直白赞同对方容貌的不足。 即使祝亦年长得十分好看且成绩很好,大家还是无法接受这样一朵长满刺的花,一个在他人眼中和她一样的怪胎。 文向好并不想祝亦年成为她的同类,怪胎的标签属于她这种生活在阴湿角落的杂草,而祝亦年只是有着珍贵的、不谙世事的天真,并不属于这个形容。 于是被祝亦年盯了一会,文向好也回望着祝亦年,发现对方的双眼不似平时那般机灵,耳尖也有些红,舌尖时不时舔着干裂红润的嘴唇,看起来恹恹的。 文向好不禁皱起眉,把手背贴向祝亦年的额头。 “是你很烫。你是不是在发烧?” 这大概是文向好最近对祝亦年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祝亦年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没有吧。” “发烧是什么意思?” “。”文向好被噎了一下,“就是你觉得头很晕,身体很烫很难受。” 大概是觉得文向好的手背凉津津很舒服,祝亦年伸手抓住,贴在自己的额头不放:“原来这是发烧。” 文向好转头看了眼教室的钟,已经指向六点半。 本来应该是必须赶去打工的时间,可文向好总觉得自己要是一走了之,她这个连发烧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同桌会晕在这个已经寥寥无几人的教室。 “你怎么回家?” “走路。我家在桃木巷19号9座301,离学校步行二十分钟。” 祝亦年一本正经地回答文向好,然而这并不是文向好想要的答案。 “会自己去医院吗?坐306号公交,在仁爱医院站下车。”文向好把自己熟悉的医院告诉文向好,又嘱咐一句,“你要不打个电话给家长,让他们带你去。” “外婆不在家,她今天去朋友王奶奶的七十大寿生日宴了。王奶奶是个中国工笔画画家,毕业于……” 文向好:“……” 文向好没有耐心听祝亦年从王奶奶读大学的事迹开始讲起,收回手拣了几本需要做的练习册塞进书包,又按照祝亦年平常的习惯,把她的东西一同塞进去。 “我带你去医院。” 天光渐暗,出校门的路上已经寥寥无几个学生。 文向好抱着两个书包走在前面,祝亦年轻轻扯着文向好校服外套的衣摆,有些艰难地跟在后面。 “同桌,我觉得我不适合走路。” 离公交车站还有一段距离,祝亦年叹了口气,放开文向好的衣摆,原地蹲了下来。 文向好转过身,低头看着蹲在地上缩成一团的祝亦年。 脆弱的,眼神湿漉漉的,望着自己的。 没有停住很久,文向好蹲下身子,把身上祝亦年的书包递还给她:“背上。” 祝亦年没有说什么,只是很听话地背上自己的书包,用力眨了眨眼,默念着文向好告诉她的医院的去法,然后试图站起来。 “我来背你。” 文向好看见祝亦年背好书包,转过背说道。 祝亦年一愣,看着文向好裹在宽大校服外套的瘦削身躯,觉得发烧好像更加严重了,胸腔也燃烧着一团火。 “快点。”见祝亦年迟迟不动作,文向好直接催促警告,“浪费我的时间我会死掉。” 等背上多了重量,文向好才觉得乱跳的心也一同稳稳落地,深吸一口气站起来,往公交车站走去。 “同桌,你和我讲话好不好。” 祝亦年双手环着文向好的脖颈,垂眸看着文向好因为炎热而撩起袖子的手臂。 手臂上一条条旧伤疤晃呀晃,让祝亦年开始神游天外,想到解到一半的高数题,废弃站里旧冰箱的构造,还有外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做得很好吃的饭。 “累死了,我不想和你讲话。” 文向好拒绝。 “那我和你讲话呢?” 祝亦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又开始孜孜不倦。 那时祝亦年讲了些什么文向好已经记不清,只记得祝亦年温热的脸颊贴着她汗涔涔的脖颈,干燥的嘴唇时不时吐着热气,弄得脖子发痒,比新长好的伤口还要痒。 如今那股痒好像又卷土重来。 夹杂着酸楚和愤恨,在一呼一吸之间蔓延全身,把陈旧的记忆统统搜罗。 然后每个已经变得模糊朦胧的回忆,都猝然接上一个文向好一世难忘的可怖结局。 祝亦年她凭什么。 凭什么当初像个无赖一样,抓住她的手贴在额头?又凭什么在不告而别之后忘记自己做过的事,如今像个没事人一样,对他人说彼此是最好的朋友? 她知道她最恨被抛弃的,她知道的。 「你不是她好朋友吗?她没告诉你要转学啊?」 「我就说人家漂亮又学习好,怎么会跟你做朋友?」 「祝亦年妈妈请全班吃了送行饭,你是不是也没去?」 「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一句句旧话摞叠在脑海,勾勒出一张绝情的脸庞。 文向好又开始怀疑回忆只是自己的添油加醋,不然为什么只有她在耿耿于怀,只有她被留在那个不会复苏的冬天。 天桥底下蓦然的拥抱似是黄粱一梦,无措和无所适从的祝亦年才应该是真实的,是能够和当初对她做下欺骗和抛弃行径接轨的。 但凭什么是无措?凭什么是无所适从? 文向好觉得自己没有一丝捉住祝亦年痛脚的愉悦,或者这从来就不是她期许的续集。 因为越是无措,越是无所适从,越是证明祝亦年知道欺骗她,抛弃她,对她不告而别会带来怎样的伤害。 但祝亦年还是选择这样做。 文向好睁开颤抖得无法兜住眼泪的眼皮,望着黑黢黢的天花板。 如果也让你尝尝被欺骗,被抛弃,被不告而别的滋味呢? 文向好悄无声息地抹了把脸,手腕一转,牵住祝亦年的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报复 第4章 开始 文向好醒来时,身边并没有人。 双眼放空了会,文向好才回过神,低头动了动那只在昨晚握住祝亦年的手。 当时祝亦年竟没有甩开她的手,只是任由她的手指插入她的指缝,将两人的手紧贴在一起。 手心的温度时隔几个梦的时间,仿佛仍有余热,让文向好心脏一缩,然后钻入全身每个毛孔,让浑身一激灵。 很好的开始。 文向好收拢掌心,重新回到卧室拿起手机,然后才发现压在手机底下的纸条。 祝亦年在纸条上交代自己要出去买早餐。 文向好盯着那张纸条看了好一会,才放回床头柜面,摁亮充满电的手机。 漫游耗尽,所以除了一条银行发来的广告信息,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关心的,需要她的,或者是向她索要的,通通没有。 看起来像个疲于奔命不曾有落脚之处的孤家寡人。 不过她现在有足足七天时间,去放慢脚步,然后完成一场从十年前就在酝酿的报复。 文向好洗漱完后,坐在门口玄关的矮椅上,一动不动地盯着紧闭的门。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解锁的响声,文向好倏地站起来,咽了把口水,望着门后出现的祝亦年。 祝亦年望着乍然出现在面前的文向好,一双眼放大,愣住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早。” 文向好先开口,嘴角不经意勾了勾,然后走向前接过祝亦年手上的早餐。 文向好的手有些凉,不经意间擦过祝亦年被塑料袋勒红的指节,祝亦年出神地看着两人交叠的手,被那股柔软的凉刺得一激灵,下意识后退半步。 交错在两人手中的塑料袋停止了响声。 文向好接过早餐后站在原地不动,低头看着两人脚下的地砖线。 五花八门的早餐放在塑料袋里,勒得手确实有点痛。 祝亦年反应过来,却把手中的塑料袋收紧,加快脚步把早餐拿去吧台。 文向好把落了空的手往衣摆搓了搓,一同跟了上去。 “我记得你以前喜欢吃云吞面。”祝亦年把袋子里各种早餐拿出来,“但是非常遗憾,这里没有一家比得上从前我们一起吃的那家。” “是吗。”文向好坐下来微微低头,然后抬眸看着祝亦年低头忙碌的神情,“这些看起来也很好。” “那真是太好了。” 祝亦年低头按照顺序把几份早餐的包装打开,此时正捏着一个蝴蝶耳的两边,文向好却一只手忽然横亘而来,拿过虾饺。 手背擦过祝亦年的指节,祝亦年当即好似应激般蜷起手指,任由文向好拿走那袋虾饺。 文向好盯着祝亦年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打开包装,将虾饺放在嘴边咬了一口,沉默地咀嚼几下,手中换了块新的,兀自伸到祝亦年面前:“很好吃。试试?” 祝亦年不知在想什么,似是被文向好的动作吓到,上半身后倾着,一双葡萄眼睁大,盯着文向好捏着虾饺的淡粉指甲。 文向好把祝亦年脸上的犹豫和震惊看得清清楚楚,忽然觉得有些自讨没趣,意欲把手收回来,可转念一想,又开口:“既然你答应我实现愿望,这段时间……” 就应该听我的。 话还没说完,祝亦年已经低头就着文向好的手把虾饺咬住。 饺子里的虾很鲜滑,文向好的手指似乎抓不稳,于是在掉落在桌面之际,祝亦年直接抓住文向好的手腕,将快掉的虾卷入口中。 “谢谢阿好,确实很好吃。” 祝亦年眯着眼笑着,看不出任何不适或尴尬,仿佛刚刚的后退只是意外。文向好有点分不清是祝亦年现在的社交能力已经升华,还是自己释放的友好信号起了作用。 ……总之是个很好的开始。 文向好动了动手腕后收回手,把剩下的虾饺三下五除二吃完。 祝亦年只吃了几口,若有所思般离开,把手提电脑捧到餐桌,打开了个文件,展示给文向好看。 “这是我昨天做好的曼港七日游计划,阿好你看看满不满意。” 祝亦年一本正经地向文向好介绍。 文向好接过鼠标快速一滑,里面详尽的说明文字和配图让她有些心惊。 “怎么样?” 没看出文向好什么态度,祝亦年的身体不自觉向前倾,看着屏幕里一张张被文向好划停的页面,试图找出其被仔细观察的原因。 “不错。”文向好把目光落在最后一页的旅程结束时间上,转过头笑着说,“我很喜欢。” 没被精心打理过的卷发冒出些许分叉,被文向好偏头的动作带过,扫在祝亦年凑近的脸庞。 文向好看到祝亦年皱眉躲避的神色,笑容僵在脸上,又把目光重新放在屏幕上展示的文件。 然后点叉,不保存。 “我把自己交给你,随你安排。”文向好扭头盯着祝亦年,“但最终决定权在我,你得听我的话。这是愿望实现过程的基本法则。” 文向好申明,然后静静地观察祝亦年的神色。 祝亦年只是很快地点了点头,面上没什么波澜,但开口说话时又有些为难。 “我还需要去公司处理一些必须的工作才能放假,只需要两个小时,很快。” “那我跟你一起去。” 文向好立刻搭腔。 “啊?” 祝亦年似被文向好的提议吓到,一双清澈的葡萄眼微微睁大,倒映出文向好似笑非笑的神情。 “不可以吗?”文向好把身体放松,一直手拖着腮望祝亦年,“我说过把自己交给你的。” … 祝亦年搭着文向好开车到中环的写字楼。 正值上班高峰,穿着职业装的男男女女快步穿梭。 打工人来去匆匆的情景让文向好有些应激,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脑子进了水。 在时间就是金钱的年纪,居然愿意花七天时间待在曼港,只为了跟祝亦年重修于好,然后又不告而别将她抛弃,完成幼稚的报复。 “抱歉,我的工作会很无聊。” 祝亦年摁好楼层,不放心般对文向好再次说明。 “我每天也是做这样的工作。”出电梯后,文向好跟着祝亦年身后,轻轻一笑,“甚至我的上司比不上你。” 这话并不是恭维。 文向好的前公司只是一家普通的传统科技公司,死气沉沉和尔虞我诈混搅在一起,乌烟瘴气。 但这已经是她打破头才能挣来的东西。 祝亦年在前面走得不快,但文向好却不自觉把脚步再放慢了些,让祝亦年的背影在视线内更加完整。 等地上的影子已经完全分离,文向好又抬头看向一边玻璃的模糊倒影,发现自己像个暗沉沉的伥鬼。 还是一个试图以卵击石的天真伥鬼。 文向好收回视线,向面前那个苗条的背影靠近,主动牵住祝亦年的手腕。 “你走得太快了。” “……我只是想尽快处理好工作。” 祝亦年立刻解释,把脚步停住,渐渐与文向好肩并肩走,不过始终保持了距离,不至于产生身体触碰。 文向好垂下眼皮看着同步而踏的布鞋和尖头高跟鞋,又不经意间偷看身旁的祝亦年。 后者定定望着前方,十分安静,只有睫毛在轻颤。 这让文向好莫名想起之前在下班路上喂的一只流浪狗。 为了她手中的狗粮和香肠,摇着毛茸茸的尾巴,露出柔软的肚皮。 可当文向好决心收养这只流浪狗,为它套上项圈时,却被狠狠咬了一口,花了近千块打疫苗。 原来那只流浪狗并不喜欢她,只是为了吃食虚与委蛇,一旦触及了底线,便会立即挣脱。 两个人中不只是谁的掌心有些湿润,文向好却更加收紧,把水汽拢入手心。 没关系,这次她学会在被咬前迅速离开的。 第5章 咖啡 祝亦年的办公室占据阳光极好的一面,收起百叶窗后能看见被阳光大晒的港湾。 文向好跟着祝亦年走了一圈,一切摆设中唯有几张摆在柜子的合照吸引了文向好目光。 应该是公司团建的合照,祝亦年被大家簇拥在中心,笑得极为明媚开心。 文向好蓦的想起当初毕业时拍的班级合照。一众学生里唯她僵着脸,微微与他人保持着距离,就像不曾和任何人亲近。 “这是在海洋公园。”祝亦年见文向好看得出神,眨了眨眼,主动上前介绍,“有很多鱼好看,我们也可以一起去。” 文向好直起身,收回摆在照片的目光,望着祝亦年被她影子遮盖得半明半暗的脸,许久才道:“是很多好看的鱼。你的中文好像比十年前还差。” 她们再见之后还没提过以前的事,乍然主动提起,反应过来后的文向好有些紧张,双手不自觉背在背后。 祝亦年倒是没有什么特别反应,反而笑得更加舒展:“是的。” 文向好的心忽的定下来,绞着的手指也缓缓松开,一眨不眨地看着祝亦年,直至那个笑容的弧度逐渐收敛,才应了声嗯,收回目光。 “为了我们的出游,我得非常快开始工作才行。” 祝亦年忽然说,很快地离开文向好的视线范围,坐到工位上摁着鼠标。 文向好默了会才转身坐到一旁的沙发,低头看着那黑漆漆的皮面时,把皱着的眉头舒展,才抬头远远地盯着已经完全投入工作的祝亦年。 文向好再次怀疑自己脑子是不是进了水。 很可能这从头到尾只是她的一场独角戏,祝亦年根本不在乎十年前的事,毕竟这对于这个人群来说再正常不过。 七天的出游或许真的一丝旧情也没有,只是祝亦年学会成年人的礼貌体面和对于承诺兑现的基本原则。 但往往越在乎才越会被伤害到。 文向好回神,看着祝亦年从柜里拿咖啡的动作,眨了眨眼出声问:“你就喝速溶咖啡?” 祝亦年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有些不好意思道:“是的。我原本的助理May升职,新助理招聘在走流程,我只有速溶咖啡喝了。” “……我给你泡吧。” 文向好脑海里还记得刚刚经过时茶水间的位置,思索了会,望着祝亦年试探问道。 “真的可以吗?” 祝亦年抬头望着已经要走过来的文向好,手指仍蜷在杯耳上,不知道是拘谨还是不信任。 文向好微不可查地沉了口气,直接伸手拿过握住杯耳:“可以。” 泡咖啡只是作为助理需要做的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文向好之前已经做过数不清的多少次。 虽然手握在杯耳,文向好却没直接拿走,而是在等祝亦年放松手指,主动把整个杯子交给她。 等完全将祝亦年的杯子拿在手中,文向好才把脊背放松,对祝亦年一笑。 可祝亦年却忽的愣住,然后迅速收回目光,盯着电脑屏幕一动不动,不再和文向好说什么,似真的只是日常工作吩咐。 却又比平时工作少了点自然,多了份半生不熟的尴尬。 文向好很快地看了眼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英文字,又转过身去,结束与祝亦年这种氛围有些奇怪的局面。 可直到走到茶水间文向好才想起,忘了问祝亦年的喜好。 站定在茶水间一会,文向好决定按照祝亦年手中速溶咖啡的味道炮制一杯。 “泡咖啡啊?” 一个OL端着咖啡杯走进茶水间,看见文向好拿出鲜奶和咖啡豆,习惯性寒暄。 “嗯。”文向好瞥过一眼,礼貌回答,“给……Elaine。” 那位OL即刻看向桌面上备好的东西,有些惊讶地欲言又止:“Elaine不是喜欢黑咖吗?我看之前May准备的都是黑咖。” “……谢谢提醒,我可能记错了。” 直到人出去,文向好还定在原位盯着咖啡豆。 祝亦年以前连喝凉茶都要拌糖的人,现在居然在喝最苦的咖啡吗? 文向好沉了一口气,感觉内心什么东西随之吐出,只留下一个黑黢黢的空洞。 可文向好将鲜奶倒入研磨好的咖啡的动作不停。 泡好咖啡后,文向好没有动,而是看着那杯泛着甜蜜香气的咖啡沉思,好一会才动了动身子,从一旁拿了一个纸杯。 最后文向好泡了两杯咖啡,一杯甜的,一杯苦的。 把咖啡端进去时,祝亦年正带着耳机对屏幕讲话,似是正在开会,于是文向好站在门外,等结束后再敲门进去。 祝亦年听到敲门声,看向端着咖啡走来的文向好,立马起身:“阿好,你不是我的助理。” “……习惯了。”文向好看着祝亦年绷得有些严肃的神情,不知祝亦年为何这么大反应,低声解释了一句,把咖啡放在桌面,“我和你的May一样,工作是助理。” “不是我的。”祝亦年很快纠正。 文向好被祝亦年的话弄得一愣,很快才反应过来祝亦年说过May已经升职,严格来说确实已经不是助理,于是只好哦一声。 可祝亦年仍不知在想什么,定定地看着文向好的动作,等两杯咖啡稳放好,才坐回座位。 一时寂静。 “试试?” 文向好率先打破沉默,犹豫了下,最后指着那杯黑咖啡。 “好。”祝亦年这时才重新笑道。 祝亦年没有问为什么会有两杯咖啡,拿起咖啡啜了一口,很快便笑着评价:“很好喝。” 文向好心下了然,敛眸点了点头,边应边伸手拿回那杯泡在塑料纸杯里的拿铁。 纸杯还未完全托在文向好掌心,祝亦年已一只手拢住杯口:“这杯呢?不让我尝尝吗?” “……不用了吧。” 文向好回绝得干脆,拢紧握杯身的手往自己身上回带,只是祝亦年也并没有收力。 半杯咖啡一下撒出塑料杯,往祝亦年的衬衫方向泼去。 文向好反应很快,一下子伸出另一只手挡在祝亦年面前。 只是咖啡烫在手背,让文向好下意识手一偏,几滴咖啡仍泼向衬衫,手指也不可避免擦过祝亦年身前的柔软。 第6章 穿衣 文向好还没来得及反应,祝亦年就一把擒住了文向好的手腕,将两人的距离拉远了些。 文向好后知后觉才停下手,指节立刻蜷起来,双手背在身后,咖啡已经变凉,指腹在摩挲间变得愈发黏腻。 “抱歉。” 文向好没去看祝亦年的双眼,偏着视线只看到祝亦年有些发红的耳尖,应该是生气到红温所致。 “没关系,我可以去换件衣服。” 祝亦年的语气很平静,没有多说什么,让文向好再次分不清是真的无所谓还是仅仅只是出于礼貌。 两人如今这种氛围无可厚非,可文向好却觉得心脏似有蚂蚁在爬,又痒又酸。 “你的手没事吧?”祝亦年关心。 “没事。”文向好回应得很干脆,敛眸换了另一只干净的手拿起那杯咖啡,“我顺便去把咖啡处理掉。” “不让我尝尝吗?”祝亦年问得突然,似是现在才反应过来一般,“你做了两杯咖啡。” 本应该结束的试探又随着祝亦年这句话而被摆在台面,摆在两人如今半生不熟的局面上。 文向好一时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 她明白这种迟钝摆在祝亦年身上很合理,以前可以肆无忌惮告诉祝亦年——我不喜欢,你要改正。 但现在却不知道以什么身份。 文向好不明白祝亦年为何如今明明能做到八面玲珑,又在如今不应该再纠缠的节点上抓着那杯咖啡不放。 一些压抑不住的怨怼让文向好做不到高情商地转移话题,反而顺着祝亦年,打破本应该的适可而止。 握住那杯咖啡,文向好慢慢地重新走近祝亦年,直到两人只剩一臂的距离,然后将咖啡举起,纸杯边缘轻轻压着祝亦年下唇。 “好吧。那你尝尝。” 文向好微吐了口气,扯着嘴角一笑。 或者是这种咄咄逼人的态度让祝亦年有些迟疑,祝亦年站得笔直,唇不由抿紧了些,纸杯边缘陷在唇瓣间。 眼神从沾着咖啡的边缘流连到文向好的骨节分明的手腕,才脖颈往下一倾,喝下未倾洒的咖啡。 文向好手腕被迫随着一弯,纸杯遮住祝亦年的半张脸,视线所见只有其眼尾那颗淡淡的痣。 祝亦年喝得很慢,文向好僵着手不知该何时才能动,却只能硬着头皮,完成这场主动的尝试。 “嗯,很好喝。”祝亦年直起身子,指节直接插在文向好的指节空隙间,手腕一转,“可以留给我喝完吗?” 祝亦年的眼神很认真,认真到无一杂质,分不清是真喜欢还是基于礼貌。 文向好看着祝亦年,但咫尺之间能看清的只有对方眼眸里倒映的自己。 喜欢? 那别人口中喜欢黑咖啡的又是谁? 是坦诚还是从前怎么也学不会的伪装礼貌? “……随便吧。” 想不明白,文向好也暂时不想再去探究,一下子放开纸杯。 祝亦年确实变了,变得很难搞。 拿到咖啡后,祝亦年转身放在桌面,先让文向好到茶水间洗手,又加一句如果见不到她不必担心,她在换衬衫。 原来办公室里还有一个隔间,推开门能见到一个小型木衣柜和单人床,需要加班的时候,祝亦年时候都会留在公司休息。 文向好垂眸看着并未完全锁好的隔间门,思索着时间,先敲了敲门,听到没动静,才说了句要进来。 可推门一进去,文向好被眼前映在镜子的窈窕身影弄得一愣。 灯光不算明亮,祝亦年只是把袖子套上,前襟的侧扣还未扣好,露出内里的内衣。 “……抱歉,要我出去吗?” 文向好移开目光,有些懊恼自己一而再的冒失。 祝亦年没说话,双眼盯着前方的镜子,不知在观察什么,好一会才低声说:“没事的,阿好进来吧。” 文向好却是在进退两难中思索了一番,才走进隔间。 等文向好站定,祝亦年才转过身,手上系扣子的动作不停:“我很快。” 说是这么说,可锁骨下的那几枚珍珠扣似跟祝亦年完全不对付,祝亦年收着指尖,系了好几次仍不成功。 白皙的皮肤在衣襟开开合合间忽明忽暗。 文向好看不过眼,向前一步握住那珍珠扣:“我来吧。” 祝亦年旋即手一停,很快把手垂在两边,双眸一动不动地看着文向好垂眸的模样,眸里的情绪分不清。 不知是紧张还是什么。 文向好很快地将纽扣系好,目不斜视,尽量忽略已被衬衫遮盖的一闪而过的沟壑。 “好了。”文向好系好蝴蝶结后,立刻退一步。 “阿好很熟练。”祝亦年总结,“阿好经常帮人系吗?” “?” 文向好被祝亦年无由来的话弄得一愣,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祝亦年或许联想到她所提及的助理工作,把她想成了个处处服侍人的低等打工人。 文向好又好气又好笑道:“我的上司是个五十岁的中年女性,不至于连衬衫都穿不好。” “难道你的助理还要帮你穿衬衫吗?”文向好的声音很平,忍不住的咄咄逼人。 “不用。”祝亦年回应得很快,“我自己穿。” 文向好看着祝亦年的双眸,不知为何,在不明亮的顶灯映照下变得更黑漆,唯有眼尾边闪着意味不明的点点亮光。 不知道是急还是委屈的水光。 文向好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再次忍不住对祝亦年根深蒂固的怨怼。 这很不好,很不利于报复的开展。 “我先去工作,如果你需要的话,可以在这里休息。”祝亦年倒似不再在意,温声对文向好说。 文向好嗯了声,干脆待在隔间里不出去。 这与文向好预备缠着讨好文向好的初衷相背,可如今面对祝亦年变成了一件难事,文向好想自己还需要更多时间思考如何做才是最优解。 隔间只有一盏昏黄的顶灯,连椅子都没有,只有一张单人床。 文向好坐在床上划拉着手机上为找工作而写的备忘录,渐渐觉得有些发困,不由放松身体躺下。 昨天文向好其实睡得并不好,昏昏沉沉的梦做了好几个,如今眼皮耷拉着看天花板的灯,渐渐觉得好似个橘子。 连鼻腔也闻到一股淡淡的柑橘味。 文向好愣了好一会才翻身,迷糊间眨了眨眼,看到祝亦年摆在床头的脱下来的衬衫。 似是真的很急,本来无一丝褶皱的衬衫随意堆叠着,衣摆还折起一个角,很不像祝亦年万事必须一丝不苟的风格。 文向好想了想,然后伸手去扯翘起的衣角,却没想到却直接把整件衬衫从床栏扯了下来。 衬衫砸到文向好脸上,一个瓶子似的硬物被带着滚到文向好手臂旁。 一股浓郁的柑橘香涌入鼻腔,让文向好有些眩晕,所以一把抓起来,望着衣襟前那块在暗光里不太分得清的咖啡渍。 文向好又想起指尖转瞬即逝的那种柔软湿濡的感觉。 鬼使神差,文向好把手收近,把衬衫贴在鼻尖,小心翼翼地吸一口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系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