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向好就知道,曼港一定是个坏地方。
十年前,祝亦年以转学曼港为由,结束冷战不告而别。十年后,姨妈撺掇她去的曼港三日游,联合曼港的骗子,抢光她所有行李和信用卡。
不去追那个骗子,随之步入更危险的地界已经是文向好及时止损最好的办法。
冷气从商场玻璃门缝泄出的瞬间,白雾瞬间敷上镜片,遮住文向好漫无目的的双眼。
以至于被一股汹涌在人潮的热浪撞过空荡的怀抱时,文向好来不及分辨是哪里的低声谩骂,只顾着打了个寒战。
都说曼港是一座包容的城市,只要你跟上人流匆匆的步伐,不做出头鸟,就没有人在意你是谁,有着怎样的过去,会有怎样的未来。
所以在那声匆匆而过的谩骂外,没有人在意文向好是一个被所谓的家人欺骗又失业的可怜虫。
在绿灯倒计时结束之前,文向好站定在斑马线的另一边,掏出放在口袋没被顺走的手机。
没摁亮的黑屏只映照出一张模糊的瓜子脸和因欠打理而有些蓬乱的卷发,夜幕降临得太快,连仅剩的顶光也消失了,文向好麻木的眼神连影子都不剩。
摁亮屏幕,还有10格电。
足够文向好打个电话质问,或者在漫游流量用完之前乘搭地铁出关,离开曼港。
但文向好突然什么都不想做,只是站定在人流穿梭的街道,如同一块被水泥固死的路牌,把曼港当作逃避现实的驻留地。
文向好早已过惯与今天一样糟糕的日子。
烂泥般的生父,抛弃自己的生母,决裂的挚友,被关系户顶替工作,失业却背着贷款……
她早已习惯如同齿轮一般没日没夜在看不见尽头的日子里旋转,被抢走钱和背包相比起来甚至微不足道,不至于穷途末路。
但文向好此时此刻偏就是如同一个被泄气的气球般,被现实的针戳破,所有对曼港的盼望随之消失殆尽,主心骨也一同被抽走。
毕竟从她拥有第一台手机开始,在搜索引擎里敲下的第一个词条就是曼港。
这么多年来,文向好都用尽想象为曼港添上糖衣,只有曼港足够好,自己才能心服口服接受十年前如同垃圾般,随意就被祝亦年绝交。
但事实证明,曼港就是个坏地方。
被肚子的叫声震响,文向好回过神来,皱了皱眉,把这种失去所有力气的感觉归咎于肚子实在是太饿。
眼前就是一家鸡蛋仔铺。
文向好摩挲了下口袋,不自觉走向排队人流的末尾,随波逐流不知排了多久,才发现一份鸡蛋仔需要三十五块。
手机电量耗尽,全身上下只剩以防万一而叠在口袋里的一百块。
**蛋仔的阿伯刚打包好上一份,在未眼神交流的空档,文向好下意识脚尖一转想要离开。
只是在彻底转身那一刻,文向好又想起了祝亦年。
一个在回忆里都已经因没有新鲜养分而停滞生长的人。
如果换作是祝亦年,就算是穷途末路,想做的事也一定会做,想吃到的鸡蛋仔一定要吃到,执拗得八头牛也拉不回。
于是在未买鸡蛋仔前想逃跑的这一刻,文向好再一次认识到自己与祝亦年的不同,然后在两人为什么绝交的原因里添上数不清的第几个。
文向好自嘲一笑,忽然觉得自己的脑子也很执拗,非要把曼港与祝亦年画上等号,以至于买个鸡蛋仔都能联想至此。
最终文向好还是买了一份鸡蛋仔,原味的,只要三十二块。
鸡蛋仔很大一个,文向好咬下第一口,焦脆的外壳在唇齿间绽开,温暖柔软的内里散着蛋香,腮帮子莫名被刺得一酸。
同时蓦然想起卖鸡蛋仔的阿伯说,这么大的一个鸡蛋仔两个人吃最好。
因为鸡蛋仔在袋子里被热气闷着,只需要两分钟就不会再焦脆,变成一份平平无奇的、甜耶耶的软面饼,一个人吃会从期待到失望。
但连温饱都迷茫的人不会在意这个。
文向好面无表情地嚼着,抬手看了一眼腕上的时间。
距离出关小票提示必须离开曼港的最后通牒只剩七天五小时十分钟,又或者,其实只剩一个鸡蛋仔彻底变软的时间。
文向好盯着转动的秒针好一会,抬头继续漫无目的走着,几张散放在天桥底塑料椅挡住去路,正想弯腰把其移开,便被人唤住。
“靓女,要唔要打小人啊?”
一个坐在小板凳的阿婆笑吟吟地望着文向好:“睇你印堂发黑,最近肯定诸事不顺,同阿婆讲下?”
文向好对阿婆眨了下眼,又望向摆满红烛神像柜上的招牌。
赵姑求神打小人报平安,打小人每人五十元正。
文向好环顾四周,一个个摊挨得相近,红烛映得这片地带格外火旺,此起彼伏的木屐敲砖和喃喃的咒语冲入耳中,一股久违的烟火味涌入文向好鼻腔。
明明顾客已经大排长龙,这位阿婆仍抓住她不放。
阿婆不由分说塞了两张纸到文向好手上,滔滔不绝介绍:“这张是小人纸,写下它的姓名和出生日期,小人一阵包被打得冇运行!”
“是吗?”
文向好停住咀嚼搭腔,摩挲着粗糙的纸,明明可以推拒的时刻,却若有所思地坐下来。
时间推向离出关只剩七天五小时,兜里只剩六十八块和放着证件的卡包,鸡蛋仔也过了黄金两分钟。
但文向好向来无法拒绝关于转运的东西,毕竟从十年前那个春天开始,一些念头就已经根深蒂固。
“如果你有小人的照片那就更加灵验啦。”
阿婆见文向好似被说动,乘杆而上继续推销。
文向好想了想,打开放在口袋的卡包。
那里有一张印着曼港行导游林子峰脸的宣传单。
卡包小又挤,宣传单被文向好拔出卡包时,一张叠的整整齐齐,用透明胶带粘好折痕的白纸也一并被带出。
那张白纸软塌塌地掉在地上,展开内里的一角,是一张有些褪色的证件照。
照片中的女孩穿着校服扎着高马尾,只是露出个浅浅的微笑,旁边的文字写着时间和科目,是一张多年前的准考证。
“一男一女两个小人啊?”
阿婆眼尖,似是在心中已经判定三方有着怎样的故事,立即搭腔。
“不是。”
文向好皱了下眉,立刻否认这句话,把卡包合好塞到口袋,弯腰准备捡起那张准考证。
“总之把恨的人写下来,烧掉就能转运。”
阿婆接过文向好递过来的宣传单,毫不尴尬地打着圆场。
听到这句话时,文向好的指尖已经触碰到跌落在地上的准考证,但不知怎的一愣,任由不再锋利的纸张边缘剐蹭着指腹。
不知何人点了个打小人豪华套餐,此时一阵喧哗起,风和火随着摊主的法衣卷起,未被拾起的准考证被凑热闹的人群匆忙的步伐裹挟。
回过神后的文向好心一紧,踉跄地向朝准考证被卷挟的方向走去。
准考证跌跌起起,沾上几个黑脚印,最后如同坠落在隔壁未灭的火烛堆,火光即刻吞噬准考证上的文字,朝证件照那张笑脸涌去。
在所有都变为灰烬前,文向好伸手一揽,勉强救回未烧完的半张纸,黑色的灰烬缠着手腕,带来一股呛鼻的烟灰味。
“咳咳……”
文向好用臂弯捂着鼻,一边转身一边垂头小声咳嗽着,因呛到而涌出的生理性泪水涌出眼眶,模糊了些视线。
阿婆的身影还未在眼中越放越大,文向好被一个怀抱堵住去路,对方颈前的红宝石项链因撞击而发出细微的清脆响声。
“不好意……”
所有生理性泪水被文向好挤出眼眶后,对方放大在眼前的模样让文向好僵住,一句话还未说完,被拥入怀中的温度拢得更紧。
“阿好,真的是你!”
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边,文向好垂下的手顿时失力。
鸡蛋仔软趴趴地掉落在地上,只有指尖还在本能蜷着未烧完的半张准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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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打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