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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作者:一品鹌鹑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道尔顿醒来的时候,闹钟甚至还没来得及响第一声——或许上了年纪就是如此,生物钟比机械钟来得还要准时。他顶着晕乎乎的脑袋从床上爬起来,给自己冲了一杯美式,直到熟悉的苦涩口感在胃里暖烘烘地滚过一遭,他才觉得自己的头脑清醒了些。


    六点四十五分。


    这个时间对于上班或者上学而言都还太早。妻子和女儿还在酣睡,道尔顿——按照以往的惯例——准备用看报纸来打发上班前的这段闲暇时光。这看起来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那个新来的满脸雀斑的邮递员依旧会热情地向他问好,当天的报纸依旧被大咧咧扔在院内的草坪上(即使他之前已为此事多次向送报员抱怨过),道尔顿依旧不得不掸去沾在报纸上的草屑、泥土、水渍或者是不知名飞虫的尸体……本该是这样的。


    直到他看到今天报纸的头版。


    那是一张巨大的单人照片,相片上的男人身著深色西装侧倚在沙发上,他身体的绝大部分都陷入深色的阴影里,而余下的部分则被完全的、极致的明亮所照耀。男人有一张相当漂亮的脸,因此当他在镜头前半低着头、眼睑微垂的时候,你会觉得那像是一种带有悲悯意味的沉思,而不是听从摄影师指令做出的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毫无疑问,即使由于拍摄时间久远而令这张照片无可避免地显露出年代感,但摄影师对于光影的把握以及模特本人足以使其成为一张极为出色的摄影作品。也正是因为这张照片是如此的出名,道尔顿才终于记起了它的来历:


    那是在距今大约二十年前,在悬疑小说家弗朗西斯撰写的处女作一举夺得年度新人奖后,出版社出于宣传目的拍摄的封底照片。弗朗西斯名声大噪后便很少再出席各类拍摄活动,即使是参加必须露面的活动,也会特别叮嘱媒体不要流出他的照片。


    “我希望大家能更多地关注我的作品,而不是我的外表。”弗朗西斯是这样回答各类媒体的。道尔顿起先也觉得这是象征作家终于从对皮相无可救药的迷恋中彻底解脱、转而注重人格内在的难得的成熟之举,然而事实是,自从有意识减少在媒体面前的曝光度后,弗朗西斯前往酒吧的概率就呈几何倍数地激增;而他将自己的外表刻意隐匿于公众视线之外,也无非是为了能在私下更方便地利用它猎艳而已。


    总之,出于作家本人不可言说的目的,报纸上的这张照片最终成为弗朗西斯最具有标志性的相片之一。它在过去曾经无数次地在大大小小的媒体报纸上亮相,伴随着无数的鲜花、荣誉以及各路文学评论家们的大力褒扬。然而讽刺的是,这张照片如今却有史以来头一次的,成为了xing丑闻的注脚。


    《知名悬疑小说家弗朗西斯疑似xing侵未成年人》


    ——道尔顿简直想不出比这更糟糕、也更能吸引看客们眼球的新闻标题。几乎是在看到报纸的一瞬间,道尔顿就已经拿定主意更改自己的计划行程:他必须亲自去找某个家伙谈谈。


    法兰克福大道距离他的住处不过相邻了两个街区(事实上这也正是他当初决定搬家到这儿的主要原因),道尔顿将那张报纸对折叠成一个便于阅读的手掌大小的方形,以便于行走的途中仔细浏览那则可笑的报道。


    整件事说起来其实并不复杂:大约一个多月以前,一对夫妇在网络上发表纽特,声称自己的儿子离奇失踪,并详细描述了男孩的体貌特征,希望目击者提供线索。这则纽特当时并未引起多大反响,然而故事的后续却显得有些扑朔迷离:


    男孩失踪消息发布一天之后,一位自称失踪者好友的匿名人士宣称自己在一栋废弃建筑物的楼顶找到了试图自杀的男孩。与此同时,他还公布了一则惊人的消息:失踪者此前就曾因患有长期抑郁而多次流露轻生情绪,而导致其抑郁症结的原因,竟然是对方多年前、在未成年时期曾遭遇某位知名人物的xing侵。


    这条语焉不详的讯息很快在网路上得到了空前的关注度——你永远也无法预计当“名人”和“xing侵”联系在一起时,到底会引发多大的舆论反响。民众很快被划分成两派:一派负责催促当事者继续爆料,另一派则围绕事件的真实性大做文章。就在两种声音彼此抗衡、且颇有愈演愈烈之势时,那名自杀失败的当事人终于亲自站了出来:他使用了一个全新注册的空白账号,并宣布自己会勇敢地站出来公布这位“名人”的真正面目。


    当然,他并非一口气就公布了最关键的信息:那名男孩儿似乎天生有着极为灵敏的新闻嗅觉,每当质疑的声音开始占据多数、或是公众对此事的关注度开始降低时,就适时地吐露一点儿关于“那个人”的讯息。归功于此,他的每一条推文浏览量和互动量都高得吓人,粉丝数更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攀登。


    迄今为止,男孩儿一共公布了四则关于加害者的细节:男性,中年,收入不菲,作家。


    当“作家”的身份线索随着前三个提示登场后,评论和转推中开始出现弗朗西斯的名字。这其实并不难理解:大多数非异性恋作家并不会在公开场合特意公布自己的性取向,而余下那些承认自己是同xing恋的男性作家,弗朗西斯恰巧是最知名的一个。


    总之,这事在最初并没能激起道尔顿的警惕之心。他甚至根本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很清楚弗朗西斯的身边从来不缺乏追求者,也坚信作家的胆量并不足以支撑他完成一次违法的犯罪活动。道尔顿认为男孩所指的事实上另有其人,而等到真相揭晓的那一刻,所有荒谬的推论都会不攻自破——所以,就像每一个到他这个年纪的异性恋男人一样,他再也没关注此事。而这一任由舆论发酵所引发的恶果,直到那个男孩主动联系弗朗西斯时才终于初现端倪……


    道尔顿终于无可奈何地停下了自己由于阅读引发的一系列苦痛的回忆与自责——在他无意间撞到迎面而来的青年的时候。那个在耳朵和嘴唇上打了几个奇怪金属环的年轻人被他撞得惊呼一声,下意识就要爆出一连串清晰而又难以入耳的脏话——紧接着他看清了道尔顿的年纪,那个“f”开头的单词在舌尖收束成一个仓促而滑稽的音节。


    “……走路小心点儿,老头!”他只甩下这么一句话就走了。


    道尔顿当然不会介意一个年纪只比自己女儿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的冒犯,但路过一家百货商场的橱窗时,他还是忍不住多往里张望了一眼。


    玻璃上衷实地映出一个中等身材男人的倒影。他看上去并不比自己的同龄人老,也并不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年轻——脸颊两侧斑白的头发和略微松弛下坠的脸颊正恰如其分地反映出他的年纪。然而那双眼睛比道尔顿预想得更加没有神采——即使他努力将自己打扮得精神抖擞,任何看过这双眼睛的人都会明白:他正在被自己所从事的事业所吞噬。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不爱自己的工作——恰恰相反,他几乎想不出这世界上会有第二个人如他这般真诚地对待这份工作,并将其看做自己的毕生价值。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道尔顿不放心让任何人来接管它,哪怕早在四五年前他的身体和大脑就已经开始对这份工作显得力不从心。


    他雇佣了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专业的团队,同时谨慎地保证其中大多数人的智慧都略逊于自己一点儿——就像诺斯古德·帕金森在那本该死的《帕金森定律》中写的那样。或许这才是引发这一切悲剧的核心:一个庞大而臃肿的、被一个能力平庸的领袖和一群更加平庸的人所支撑起的队伍,他们既不具备把事情做好的能力,又折损了太多的时间。


    道尔顿现在能看到法兰克福大道上那唯一的一扇绿门了。他走上前去,报纸因为被攥得太久而沾上了洇湿的汗渍。紧接着他发现自己的拇指指腹和食指前端也被未干的油墨染黑,他下意识捻了一下,手指上黑乎乎的墨迹被晕开,糊成脏兮兮的一滩。


    显而易见,这扇门之后就有无数个随时等待被使用的水龙头,可道尔顿一点儿也不想把污渍弄到那只价值几百美元的门把手上。于是他掏出手帕用力揩了两下——附在表皮油脂上的墨渍很快被拭去,残余的墨则藏在指纹缝隙里,在指肚上留下鲜明的浅黑色螺旋纹路。道尔顿没来由地想起小时候住在隔壁、热衷用各种稀奇古怪东西占卜的吉普赛老太太。几乎你能想到的一切都能被她拿来占卜:喝剩下一口的咖啡、捡到的树枝、偶然掉落的几根头发,当然,还有手指掌心的纹路。道尔顿不信这个,他只是还记得那个老人的手:那双手指节宽大又布满老茧,划过人的皮肤时宛如砂纸。


    如果她还在世的话看见这个会说什么?是好运将至,还是大祸临头?


    道尔顿很快意识到自己其实只想听到一些有利于自己的消息,哪怕这些话是从一个疯疯癫癫的家伙嘴里说出来的。他摇摇头,摁响了电铃。


    电铃发出尖锐的响声,门里却丝毫没有动静。于是他又摁了一次,紧接着是第三次。门铃的第三声结束后,道尔顿从公文包里取出钥匙,打开了门。


    这栋房子依旧是他熟悉的样子:比起住宅,它瞧上去更像是一个小型的收藏博物馆,你几乎可以在这儿见到一切普通人不会摆在家里的东西:比如眼前这个动物骨头雕刻成的、每到整点就会发出如同人体骨节松动声音的座钟,再比如花纹据说是从内侧勾画出来的仅有一指大小的鼻烟壶(这个只用来装饰却又贵得要命的小东西居然有整整十二个)。最离谱的是一副一人多高的铠甲,据说是哪位中世纪名将的心爱之物,而它现在正以一个对峙的姿态和道尔顿面面相觑。


    再往里便是前厅,也是整栋别墅里唯一一处不寄放任何收藏品的地方。在道尔顿有一次被满地乱爬的手工机器人吓到险些心梗后,这里就被收拾出来,变成了这座房子唯一能谈论正事的净土。


    道尔顿做好了要在前厅耐心等待的准备,然而今天勤劳的女仆玛格丽特正卖力地低头清扫着一大捧数量可观的玻璃碎片,而落地窗一侧的书桌前则坐着一位穿深绿色丝绸睡衣的男子。男人的双手撑着额头,手肘支在桌面上,从这个角度看不清面容,但道尔顿知道掩在那之后的是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甚至就在几分钟前还刚刚见过……在报纸上。


    这栋奇特别墅的主人、也是近来最骇人听闻的桃色事件的主人公,弗朗西斯,此刻再也不见那张相片上神采飞扬的模样,取而代之的是某种略带仓惶的疲惫。


    “他刚刚接了一通电话,之后就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女佣将最后一片碎玻璃捡起来,和道尔顿擦肩而过时小声提醒道。其实哪怕她不说,道尔顿也能猜到作家早已得知了那则可怕的讯息——证据就是弗朗西斯此刻空落落的桌角。那里本该放着去年拍卖会上买下的套组玻璃杯,因为价格实在高得离谱,此前一直被作家满怀爱惜地使用;然而此刻,怕是已经早早被女佣清扫进了垃圾桶。


    道尔顿向来不是个会在口舌功夫上留情的人:早在过来之前,他就已经为自己不吐不快、并且作家绝对不想听到的一系列关于此事的犀利评价打好了腹稿;然而在他看清弗朗西斯脸上那股令人无法忽视的颓唐时,口中来不及说出的话就忽然变成了蒸汽炉上苟延残喘的水滴,咻地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悄悄将报纸放在身后最不惹人注目的角落里,缓慢地靠近弗朗西斯,像接近一只敏感警惕的松鼠。然后他将自己的手覆在作家手背上,尽可能用轻松地语气宽慰对方——就像是每一位彼此默默支持的家人应该做的那样:


    “那只是又一个想借你名气哗众取宠的小鬼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弗兰。我们有最好的法律顾问,专业到无可指摘的团队,还有那么多爱你的书迷。那个小子很快就会后悔自己到底在镜头面前都胡说八道了些什么。”


    他本意只是想给自己最爱的作家一点儿宽慰,可这句话的效果实在是糟糕透顶:现场唯一一位观众甚至压根给出任何回应。死亡一般的静默里,只有道尔顿话尾那个刻意又生硬扬起的尾音在这座空荡荡的大厅里回荡。


    那种诡异的不祥感再一次鲜明地跃动起来,道尔顿许久才从凝滞的喉咙里挤出一丝声音:


    “……你没做那件事儿,对吧?弗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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