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玄年间,发生三件大事。
其一,武将姜征挟太子起叛,姜家被灭,废后姜氏于冷宫自缢,正值敌国示强,废太子赐封‘渊’封号出使大周为质;其二,良贵妃封后,其子元庆入主东宫,其女乳名嫣嫣,自秋庙返京,得封“安平”;其三便是太子太师慕阁老辞官归乡,其妹涟漪一跃为妃。
盛世之中突生此等变故,一时之间,流言穿梭瓦舍之间。
有人遥想,当年姜后入宫椒房恩赐,姜家鸡犬升天,何等风光;而太子太师御赐府邸,圣上题匾,何等殊荣。
如今一切皆为过眼云烟,引来无数唏嘘。
究极缘由,也不过‘皇恩’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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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华门。
两辆篷车缓缓而来,湖锦遮帘,四角悬珠。两侧数十名随从丫鬟相随。
一行人停至风华门前,无人言语,皆昂首凛然。
守门的侍卫早已等候多时,侍卫长上前行礼:“奴才叩见慕阁老,请慕老屈尊下轿,随奴才进宫面圣。”
垂帘掀开,一位灰衣老者被随从搀扶下马。
侍卫长悄悄打量,只见眼前素灰麻衣的老者白发无须,面皮多皱,高鼻深目,简朴的摸样看起来有些像乡下教书先生,半点不似传闻中十年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叱咤朝堂的太子太师慕阁老。
正叹时过境迁,却听得一个声音平稳而威重,如沉石入海:“带路。”
侍卫长心中猛地一沉,恭敬低首:“是。”目光瞥向一侧,见状,宫婢们迎上前来,才继续道:“慕贵妃有令,独召二小姐前往鎏佳宫。”
听到慕贵妃三字,慕阁老微微眯了一下眼,眼角深深的鱼尾纹并不显苍老,相反透出几分阴晦。他略一抬手,宫婢们便知其意,浅浅施礼后向着后方马车而去。
马车旁。
浅绿色衣裙的丫鬟春竹低声呼唤:“小姐。”
素白的细指,自内掀开垂帘。
漏出一张绝美的面容。
黛眉如丝,墨瞳含水,尤其轻挑的眼尾,睫羽之下的一点小痣,自成一种浑然天成的妩媚。
女子的柔媚娇艳之外,还多了几分稚嫩单纯,举手投足最是倾倒人心。
宫中从不缺美人,但如此楚楚佳人,不免还是惊艳了宫婢们。
“奴婢们奉贵妃娘娘之命,迎慕二小姐入宫。”
在春竹的搀扶之下,慕婉走下马车。
一袭广袖襦裙淡雅出尘,虽不华丽,却因腰肢柔软纤细,尽显曼妙。
一睹芳容,永久难忘。
宫婢们备感有幸,但也心知肚明,眼前之人虽从江安而来,但不容小觑,主要的是她那至尊至贵的身份。宫中早已传遍,慕阁老此番携女回京,是因圣上早已暗指慕婉为太子妃。虽不知流言真假,但今日一见,方了然,她的美丽,她的仪态,更甚慕贵妃。
朱门大启,一行人踩着均匀的步子,缓缓而入。
慕婉行在宫道上。
头上的金钗在摇曳之中发出细碎的声响。
她方才便瞧见父亲在侍卫指引下由东侧入宫。
想必是面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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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阴沉,乌云犹如厚重的黑棉覆压而下,层叠连绵的宫殿也不再显得金碧辉煌,仿佛一张巨网笼罩,令人喘不上气来。
宫中有规,进宫者需卸兵甲、去近卫。
侍卫车架皆留在西华门外,仅有十八名丫鬟跟随。
经过长长的甬道,便行至二道门。
因是侧门进入,比东门少了一道门,至此所有丫鬟都不得再跟随。
春竹抬起下摆,随着慕婉迈进门内,复又屈身放下,忧心道:“小姐留心路滑,春竹在此等候。”
慕婉红唇微弯,浅笑回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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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风习习,入了重华道。
足下皆是玉石铺就,阴凉伴随着每一步缓缓沁入。
慕婉忆起幼时最后一次来宫中之景,也是这么一个阴雨天。
她独身一人由宫婢引去往鎏佳宫拜别姑母。
那时她虽小,朱墙却不似如今高森,宫殿也未如此繁多,让人一眼看不到尽头。
心中难免多了几分肃惧以及悲凉。
慕婉感觉周身似有目光凝结。
起初她以为因着自己身份,难免有些好奇的宫女太监躲在暗处偷看。但走了一段,那目光犹在,令她有些不悦,便下意识地寻去。
朱墙森森,宫殿交错,然而此一路,并无他人,门廊处竟连个侍卫也不曾有。
这倒是有些奇了。
绕过弯月门,宫婢们便止步,为首的婢子恭敬道:“慕小姐,奴婢们先行退下了,稍后自有引路使前来。”
慕婉心有疑惑,却也无处解答,只能望着不远处的宫殿,轻轻颔首。
昔年她入宫,便是走的此路,由宫婢引路至鎏佳宫。
十年已过,如今姑母位至贵妃,竟连引路的规矩也变了。
冷风忽地袭来,吹到身上感到冷意,青丝伴随锦带扬起,在罗裙之上来回轻摆偶,玉摇微动,叮泠脆响。
慕婉等了这许久,仍不见何人前来,纤细身姿仍立原地静候。
一阵沉闷的雷声自远方滚滚。与此同时,大颗大颗地雨滴簌簌落下,沾衣即湿。
慕婉目光急切,眼看四下仍无人,只好快步挪到月弯门后方,雨越下越大,犹如瓢泼,顷刻间地面湿透,逐渐汇聚成流。
花叶被拍打摇晃跌落,空余残枝于雨中凌乱。
看着凌乱的衣裙,慕婉微微蹙眉。
今日衣着虽不华丽,却不失礼,而如今衣裙微湿,裙摆染污,多少有些不得体了。
她自袖中掏出一方绣着白梅的锦帕,拦袖屈身,轻轻擦拭裙摆。
廊风吹过,夹杂着清洌的气息。
周身渐冷,令她微微颤抖,宽袖之下漏出的小半个藕臂,也淡淡泛了红。
一人缓缓而至。
稳健的脚步声淹没于雨碎声中。
嫩白如玉的面孔之上,睫羽低垂,正好遮住眼尾小痣。
慕婉擦拭未净,只好作罢。
正欲起身,睫羽轻抬之间,墨绿金羽纹的下摆和一双绣着暗纹的薄底黑靴映入眼帘。
心中突地猛跳了一下。
慕婉倏然抬眸。
不知何时,前方竟站了一人。
青年面色微冷,剑眉星目,长身立于前,姿态轩昂,一手负后,一手按在悬挂腰间的弯刀之上。
整个人散发着冷硬肃杀之感,令人敬而远之。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一双黑眸冷漠至极,压迫之感顿时倾压而来。
慕婉心中惊惧,猛一激灵,起的急了,岂料脚下一崴,猝不及防地向一侧歪去。
余光忽见对方身形微动。
来不及多想,只觉侧腰处突生一件硬物。
她随手一抓,借着这股力道稳住了身子。
惊魂未定之下,慕婉才发现,自己抓住的是一把刻着翎羽的刀鞘。
另一端,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紧握。
原来方才千钧一发之际,他反转刀位,以刀鞘拦在了她的腰间,救了她的同时也避免了彼此接触。
慕婉胸口起伏不定,想着方才若不是他,恐怕自己已经跌落台阶。
如是想,再看去,才发现眼前之人,并非是什么轻佻之徒,分明是一个穿着翎雁服的督卫郎。
慕婉暗自打量了一下。
对方动作之间可见双臂极其有力,翎雁服掩不住强健的身躯,黑色宽带勾勒出劲腰,看得出来身手极好。只是,方才他完全可以揽住她。许是出于谨慎,才以刀柄救了她;但他给人一副拒之千里之外的态度,又似是不愿与他人触碰。
慕婉稳了稳心神,双手交叠腰际,欠身颔首:“多谢。”
青年面色冷峻,淡淡扫了她一眼,收刀入腰间:“督卫沈慎,受贵妃娘娘之令,引慕姑娘前往鎏佳宫。”
他不卑不亢,语气沉稳,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然而三两句之间,便划清了干系。
慕婉微愣。
这才明白,原来方才宫婢所说引路使竟是面前之人。
按理说督卫郎的职责乃是护卫皇城,不应该被指派来作 引路使。况且自他言行之中,她似乎觉察出了几分不满之意。
她大为不解。
自己好似从未见过他,不知何处得罪?
沈慎……
好似在哪里听过……
然而瞧着眼前人疏离的摸样,慕婉只好按下心中疑惑,转身看到门侧靠着两把油纸伞。
应当是他带来的。
她并未言语,而是望向雨幕之中的宫殿重宇。
良久,慕婉似有所感。
她在看雨,而他,似在看她。
他与她,在屋檐下静候了一场雨。
雨势渐小,淅淅沥沥。
沈慎执起一把伞,踏下台阶后,侧首道:“慕姑娘,请吧。”
伞压的低,仅看到他刚毅而流畅的下颌线和轻启的唇。
慕婉没来由的心生胆怯。
眼下偏生还无旁人,只能点头,执伞跟随。
顺着宫道走到尽头,绕过长廊,便是鎏佳宫。守门的两个小太监远远看见二人,急忙恭敬地开了鎏佳宫的朱门。
门内,有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他身形微佝,发鬓微白,穿着一件亮丝绸缎面的紫色宫袍,腰间吊着一块墨玉牌子。
正是鎏佳宫总管太监永忠。
小太监为其撑着伞,急忙迎上来行了礼, “沈督卫辛劳。”
沈慎略有厌烦地皱眉,一言不发,执伞肃立。
慕婉有些诧异。
永忠虽不是宫中身份最高的太监,好歹也是贵妃宫中总管,打狗还要看主人,但凡看在贵妃娘娘的面子上也要给其三分薄面。
这般驳面子,恐怕有些失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