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二月,年初八,午后的太阳不痛快,敷衍地照看这片黄土地,明闪闪的冷黄和雪白晃得人眼花。
荒凉的风从贺兰山西麓吹来,灰白的白杨树伫立成排,田野的枯草半埋在雪里,尚未返青,在谧蓝的天空下抖动。
远处,不时爆出隆隆炮声,震得地面微颤。
如果想寻找什么地方放炮,视线转一圈,却又找不到来处。
三蹦子在废弃的土路飞驰,颠簸得快要散了架一般,路边有坑也不绕行,直接油门踩到底飞过去。
冯小晴死死抓住车栏杆,这才没被甩下去。
炮声又响,听声离近了一些,硝烟钻进鼻子,再有裹着细沙的冷风一打,脸生疼。
风沙钻入头发,吹久了以后,连发丝都是硬的。
视线内的事物带着一种粗犷荒凉的质感,横亘天际的贺兰山脉沉默无言地注视着她。
冯小晴吹了这么老半天,人依然是恍惚。
醇厚的酒香、喧嚣的热闹和轻暖的香水味只是短暂在记忆里停留一瞬,便被风沙打去,像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2030年3分钟之前,她在商K和闺蜜赵俏二场,庆祝第21家门店开业首破百万。
赵俏喝嗨了,嚷嚷着今晚所有的消费由赵小姐买单,然后闹着要给她点几个徽州模子慰劳,招呼来一溜儿188小狗,任君挑选之际,她竟然重生了。
颠簸中,冯小晴抬起手。
这双手短指甲,土气巴巴,略显粗糙,还有薄薄的练功茧,绝不是多年后习惯精致美甲、保养娇嫩的“冯总”的手。
她哆嗦着掏了掏口袋,掏出的不是最新款卷轴屏智能机,而是一个4.7英寸的老古董智能机。
点亮手机屏幕,确定了时间,2014年2月,新年初七。
转眼回到2014年,此时的她,从燕京经贸大学毕业已经半年多。
去年毕业前夕,前男友嫌弃她出身农村,家穷且不能助他进步,用近乎羞辱且冰冷的方式结束了大学校园恋情。
她打算找个绝顶好工作,证明他眼瞎了。
而现实是,她被现实的浪打得找不着北,整天窝在燕京的地下出租屋里,对着电脑投递高理想简历,奔波于各大招聘会,寻找心目中的“好工作”。
整个求职状态,只能用高不成低不就形容。
新年回家,她又换了想法,决定创业赚钱。
家里不同意创业,老爸舍下老脸,托关系帮她找了个带编制的工作。
但她的心不在编制,一心出门赚大钱,务必“手撕渣男”。
年初七刚过,她从家里跑出来,拎着自制的下饭菜,奔波近二千公里,辗转30多个小时去大姑家借钱。
她用下饭菜的手艺,换来大姑的认可,借得5千元起步金摆摊,更点燃了富二代闺蜜的创业热情,两人联手创下一番事业。
回顾一下,前世没什么可惜的,吃过玩过见识过,犯过错,受过罪,也享过福,大千世界不白活一遭,遗憾肯定是有……
诶,稍等,遗憾。
那个记忆里永远被老爸偏爱的人——大哥,是她心中最大的遗憾。
大哥四岁习武,五岁开始练形意,八岁接触散打格斗,九岁学军事地形图,老爸对他倾注了所有的心血和期望。
而她只能在旁边偷学,暗自较劲。
她学什么都比大哥快,不论是地图识图、拳脚招式,她看一两遍就能心领神会的东西,大哥往往要多花几倍的时间学习。
她提出多教点给她,老爸却说了一句话,“小妮学这些顶啥用,一家不能出两个兵,总得留根苗,但凡你哥有个万一,你啊就得担起这个家咯。”
她当时不理解,只知道被排除在外。
既然教她屠龙技,为什么她不可以去屠龙?
她愤怒,她嫉妒,她争强好胜,第一次萌生一个念头——男孩能做,我也能做,而且我做得比他更好。
爷爷教她练拳,白天练不够,她晚上爬起来偷偷加练,挥拳一千次,证明自己不比男孩差,她一拳能锤哭三个男孩。
不信邪的小男孩扯她头花,她可以一拳让他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学校一群男孩,当中属她最老大,见面老实低头喊她姐。
她处处要强,事事证明自己比大哥厉害,甚至大哥没能如愿考上军校,成了老爸嘴里“没出息的大头兵”,她都会暗爽一声学渣看剑。
他这个农村兵,因为没考上军校,吃了比军校生更多的苦,更比不上直招军官前途光明。全军比武大赛,他强忍阑尾炎发作的疼痛,打封闭,用绷带勒肚子,硬是靠着钢铁般的意志,拿下全军第一的荣誉,迎来人生高光时刻,从排长晋升连长。
做了连长以后,他也从未放松,常年训练在第一线。
其实啊,他是她的骄傲,只是她从来意识不到。
他拼命用十年青春,换一个理想,然而也就到此为止了。
一场未曾公开的军事冲突,他的连队伤亡惨重。
那些战士用自己的鲜血,践行卫国誓言,换来了一面名叫“白刃英雄9连”的荣誉称号连旗。
他获得了一枚一等功勋章,但失去了他的腿和他的连队。
然而,9连夺得“白刃英雄九连”荣誉称号的连旗,仅仅闪耀了一瞬辉光,便在新军改当中如流星般划过,静静躺在了某部队的军史荣誉室里,偶尔被人提及。
唯一庆幸的是,大哥没有见证新军改,他消失在一场春雨中。
退役后的某天,他闹着要去找部队,前夫背着她,将他带上开往精神科医院的车。
一场春雨不期而至,趁着红绿灯间隙,他狂奔,甩开所有人。
高速车流交织,很快,他飞起又落下,反反复复,像只折翼的鸟,最终倒在五光十色的霓虹路面上,长长的血痕像泼洒的葡萄酒。
她在交警的监控画面看到他生命最后时刻。
后来,她总是梦见他奋力奔跑的身影,像迎接战场的枪林弹雨般迎接那些刺眼的车灯。
她捧着覆盖国旗的骨灰盒,将他安葬在老家的村墓,墓碑朝着西北方向,日夜守望。
头七那天,她在他的坟旁植了九棵青松,代表他的连队——9连。
脚下鞭炮一字长蛇炸开,细雨夹风卷起满地红纸屑和烟雾,淹没了老爸抽泣的佝偻背影。
她默然遥望西北,突然领悟老爸当初说的那句话,和那些从来不让她参加的军事游戏意味着什么。
它们如此残酷,以致于血肉横飞。
从小到大,她对大哥有过很多怨怼,没想到最后他却成为她的骄傲,也成为她此生最大的遗憾。
没记错的话,现在他们单位刚从西京移防到距离大姑家七八十公里的贺兰山脚下,进驻新营区不到一周时间。
风沙迷眼,冯小晴自动拉上丝巾,墨镜架头顶。
前边一个岔路口,车子即将开往石炭镇大姑家,再走10多分钟的路就能见到大姑。
冯小晴计划改变。
她拍了拍车栏杆,风灌了一嘴,扯嗓子大声喊:“马大爷,帮忙右拐直走。”
“直走干嘛?”
“我要去看我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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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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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和我的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