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程炎居住的地方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了,经过一夜的舟车劳累,加上身边有个不省心且爱捣乱的唯心主义者,程炎感到身心俱疲。
车子停在地下车库后,程炎只顾到将自己用来拍摄的器具装进背包,带着上楼以外,剩下的东西统统留在了车上。如果有可能,程炎甚至希望把那个四处作乱的“二胡精”也给留在车上。
程炎如同无脑的丧尸一样,步履艰难的一步一步地走上楼,身后的胡二亦步亦趋,一边左看看右看看,四处打量着程炎现在居住的地方。清晨的楼道里空荡寂静,睡梦中的人们还未醒来,只有两人沉重的脚步声响起。
“啧啧啧,你就住这里?看起来条件不咋地啊?”熟悉的腔调再次出现,一路上,程炎听惯了这人满嘴跑火车的不着调,现下只恨没有个专属屏蔽仪,能将身边这人的信号给彻底屏蔽掉。
胡二跟着程炎穿过狭窄的楼道,朱漆斑驳的扶手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深一块浅一块。“程家人现在混得连流浪猫都不如啊?”
程炎摸出钥匙,铜匙在锁孔里卡了三次才拧开。门轴轻转发出细微的吱呀声,随后大门打开露出里面的空间:几十平米的空间里,三人沙发、折叠餐桌、迷你冰箱巧妙安置,甚至还有一个小型置物架,上面摆着破壁机、水杯和一小盆绿植,生机勃勃。
阳台上晾着洗干净的袜子,阳光透过薄纱帘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洗衣液香气,混合着一丝空气清新剂的余韵,让人莫名安心。
“闭嘴当你的客人。”程炎推开卧室的门,头也不回的走了进去,将身后的背包轻轻放在床头的是书桌上,转身就打算锁门休息,他现在只想睡一觉,剩下的等醒来再说。
就当程炎刚要把门带上,忽然一股蛮力顶住门缝,木门“嘎吱”一响,硬生生被撑开半掌宽。
“哎哎哎——别急着关啊!”胡二的声音从门缝里挤进来,紧接着是一只大手,随后就是半个肩膀,最后整个人像条滑溜的泥鳅似的,侧身一扭就钻了进来。
程炎皱眉,手上力道加重,可胡二已经成功入侵,还顺手把门“砰”地一推,好嘛,门此刻终于彻底被关上了。
胡二笑嘻嘻地站在程炎面前,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仿佛刚才那番挤门而入的滑稽样儿跟他毫无关系。
“你这门该上油了,响得跟闹鬼似的。”胡二一边说,一边自来熟地往里走,顺手捞起书桌上果盘里的苹果啃了一口,“啧,不好吃。”
程炎盯着他,太阳穴突突直跳:“我让你进来了吗?”
胡二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犬齿:“门没锁,就是欢迎我。”
他侧身走过程炎,对程炎的伸手阻拦视而不见。大喇喇地霸占了程炎卧室内唯一的那把椅子,还翘着二郎腿,脚尖一晃一晃的,鞋尖几乎要蹭到床单。
“这椅子不错。”胡二拍了拍扶手,故意往后一仰,木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就是有点旧,该换了。”
程炎站在门口,指节蜷握在一起,用力到泛白。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极低:“起来。”
胡二充耳不闻,反而变本加厉地把腿架到书桌上,鞋底蹭过摊开的笔记本,留下一道灰印。他歪着头,笑得挑衅:“怎么?你的椅子我不能坐?”
程炎的眼神冷了下来。他几步上前,一把扣住椅背,猛地往后一拽——胡二猝不及防,差点连人带椅翻过去,慌忙抓住桌沿才稳住身子。
“操!”胡二骂了一声,抬头却对上程炎俯视的目光。两人一坐一站,视线在半空中交锋,谁都不肯退让。
半晌,程炎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行,你坐。”
说完,他转身就走,却在门口顿住,头也不回地补了一句:“忘了说,那把椅子是我前两天从楼下搬上来的——搬上来时刚被附近的野猫尿过。”
胡二的表情顿时僵住,变得有些难看。
有那么一尊大佛杵在卧室,程炎没了睡觉的心思,转头奔向了浴室。在隅南李家的时候,顾忌着主家在办丧事儿,也不好因为洗澡特意打搅人家,这两天程炎只能简单洗漱一番。
不过还好,虽是六月夏季的天,隅南那边山高树多,天气倒是格外的凉爽适宜,程炎拍摄期间没有多大的活动度,倒也不怎么出汗。
直到回到家这边,炎热逐渐冒头,尽管一路上车载空调的吹拂下,程炎感觉不到燥热。可是下车的一瞬间,不同于隅南的凉爽,热气骤然袭来,庆幸的是此刻是清晨,在沉寂了一夜的暑气还未完全反应过来时,程炎已经进了房间。
洗个澡吧,顺便洗洗脑子。被胡二灌输了一夜“脏东西”,也不知能清洗掉多少。
程炎拿上换洗的衣物,走进浴室,不多时,水声响起……
而独自留在卧室胡二,百无聊赖下,开始观察程炎的房间,试图找出有关程明的痕迹以及龙血沉香的存在。
程炎的床铺得很平整,被子叠成方正的豆腐块,枕头旁放着一本翻到一半的书。墙头的小书桌上,水杯、笔筒和几本工具书整齐排列,连充电线都规整地绕成圈。
“古板的小唯物主义,在古板这一点上,倒是和他真像,不愧是他的后人。”寂静的房间,胡二喃喃自语,笑容刚凝聚在嘴边,随着又被凶狠所取代,“骗子!为什么要背叛我?”
胡二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笑意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刀生生切断,嘴角僵在半途,眼底的温度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鸷的暗色。
他死死盯着书桌上摆放的照片。
照片里的程炎站在大学礼堂的台阶上,阳光斜斜地穿过梧桐叶的间隙,在他深黑色的学士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单手扶着学士帽,帽穗垂在肩侧,被微风轻轻掀起一角。
学士服下露出半截白衬衫的领口,熨得一丝不苟,袖口微微卷起,手腕上还戴着那块磨花了表盘的旧手表——那是他大学四年从未换过的唯一配饰。
程炎的表情很淡,嘴角只牵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像是应付镜头般礼貌而疏离。背景里的人群喧闹欢腾,有人抛起帽子,有人相拥大笑,而他却像独立于这片喧嚣之外,身影挺拔却孤寂。
看着照片中的程炎,胡二的瞳孔微微收缩,像是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那个曾经让他深信不疑,却又在背后捅了他一刀的人。
“背叛?”他轻声重复,嗓音低得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丝危险的嘶哑。
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脸上的肌肉绷得死紧,下颌线条锋利如刀,连呼吸都变得又沉又缓,像是压抑着什么即将爆发的情绪。
“呵……”他突然低笑了一声,可那笑声里没有半点温度,反而让人脊背发凉。
良久,卧室再次恢复成寂静,如同空无一人般。
程炎洗完澡后,穿好睡衣站在浴室镜子。
水汽氤氲的浴室里,花洒仍在滴水,声音在瓷砖上敲出空洞的回响。程炎站在镜前,抬手抹开一片雾气,镜面映出他苍白的脸和紧锁的眉头。
他的指尖在潮湿的镜面上划过,留下一道道清晰的水痕,试图画出合理的逻辑链——二胡成精?超自然存在?还是自己还处在自己的幻觉当中?
胡二。
程炎写下这两个字,又重重画了个圈。
名字被反复描粗,镜面突然凝结一颗水珠,顺着“二”字笔画的尾端向下滑下,划出长长一道痕迹,如同血泪滚落。
胡二究竟是何方神圣?他和祖父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胡二提起祖父,听起来关系颇为熟稔。但胡二对自己又莫名有种仇视和敌意呢?真是像胡二说的那样,祖父拿了胡二的弦?什么弦?为什么祖父要拿?很值钱很重要吗?
至于胡二说的本体是五百年的黄花梨制作的二胡,以及小鼠精附身高速收费站小哥,还有所谓的引魂术,以及胡二与自己所见幻境中如出一辙没有丝毫岁月痕迹留下的脸,全都被程炎下意识抛在了脑后。
思绪回笼。
程炎这才发现,镜面的雾气竟然重新聚拢,自动显现出一行字:【别想了,刷牙吗?要帮你挤牙膏吗?】
程炎怔了怔,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随后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他的牙刷呢?
沐浴前在洗漱台上放着的牙杯里只剩下一只牙膏,而他的牙刷却不翼而飞了。
程炎转身,走出浴室,便看到胡二手中正拿着一把浅蓝色的牙刷,正是他前几天刚拆封使用的那把,眼下胡二正用着它在刷着腿上横搭着的二胡躯体,旁边还放着一块材质柔软的布。
“据说,共用生活用品能增进感情~”老艺术家理直气壮地说。
“那是我的牙刷!”程炎重音放在“我的”二字上,一把牙刷是小事儿。但他希望胡二以后能懂得些分寸感。
“知道啊,这屋里除了你在住还有别人吗?别看我,都说了,我不算人。大不了,回头赔你个电动的高级玩意儿。作为程家人,能混到你这一步,也是没谁了!”
胡二不仅有自知之明,还盲目自信,自以为大发慈悲的施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