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不易,二胡卖艺》 第1章 第一章 丧事上的口技大师 暮色如血,浸染着隅南群山。 程炎蹲在田埂上调整三脚架,镜头对准不远处灯火通明的灵堂。晚风裹挟着纸钱灰烬拂过他的脸颊,带着香烛特有的苦涩气息。 “程老师,您可得把大师的表演拍清楚些。”主家李宏凑过来,递上一杯浑浊的米酒,“这次请的可是县城最有名的口技大师,学啥像啥!” 程炎礼貌性地抿了一口,酒精的灼烧感从喉咙蔓延到胃部。他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目光扫过灵堂前披麻戴孝的人群。 作为民俗纪录片摄影师,这种场面他见得太多了。人们总是愿意相信死后世界存在某种神秘联系,愿意花大价钱请所谓的“大师”来沟通阴阳。与之相比,区区邀请个口技大师来表演给亡者看,都算得上小巫见大巫了。 而程炎这次接的活是拍摄隅南的丧葬民俗。 隅南,在一处偏僻的大山脚下,绵延不绝的群山,一眼望不到头。好山好水好景,养育出来的人们也是淳朴善良的。 这地方原本是一个个寨子组成,近些年才慢慢发展规划出村镇的模型,只是交通不太方便,给人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 相邻的隅安县称得上是颇为繁华热闹的地带了。 原本这些丧葬之类的白事儿,是很少允许拍照留念的,一怕冲撞了刚去世的人的灵魂,二怕一些脏东西通过依附照片缠上人。 这次邀请程炎过来的主家,是一位年过半百姓李的大叔,去世的则是他的母亲,一个特别钟爱听口技表演的老太太。 为了再给母亲表演一场精彩的口技,李大叔特地跑隅安县城请来了著名的口技大师,以及专门拍摄民俗纪录的程炎。为的就是将口技表演的视频在出殡的时候一起留给老母亲。 “开始了开始了!”人群突然骚动起来。 程炎迅速对准焦距,取景框里出现一个瘦高的身影。 那人穿着藏蓝色对襟大褂,头发在脑后随意扎成一个小髻,腰间别着一把漆色斑驳的老胡琴。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那双琥珀色的瞳孔竟泛着猫科动物般的微光。 “请大师效仿逝者作别!”司仪高声宣布。 灵堂内,烛火摇曳,纸钱灰烬飘散。那位身着穿着藏蓝色对襟大褂的口技大师静立棺前,腰间二胡静默,却凭空多出一阵嘲哳悲怆的二胡声,弦音颤抖如泣,似有寒风穿堂而过。 程炎皱眉,怎么选择表演这个?哪有人在丧事儿上模仿去世的人呢?也不怕冲撞了亡者? 心中这么想着,程炎不动声色地将目光移向口技大师的喉间。 那人喉结滚动,嘴唇微张,却不断有意想不到的声音泻出,应是喉舌作声,颇为奇妙。 宾客们低头垂泪,哀思被这无弓之弦勾得愈发沉重。 忽而,乐声里渗进老妇沙哑的嗓音,断断续续,像枯叶摩擦:“阿宏啊……是姆妈呀……衣裳要穿那件灰色的……你阿爸他爱体面……今年的新茶别忘了给他送……西院的千日醉兰记得搬给幺妹儿……” 分明无人开口,声音却似从棺木中溢出,仿佛那已是亡者的老母正对着儿女细细叮嘱,连气声里的痰音都清晰可辨。 老妇沙哑的嗓音渐弱,取而代之的是窸窣的布料摩挲声——仿佛有人正为逝者整理寿衣。 突然,一声闷响如膝盖磕地,接着是中年男人压抑的呜咽:“姆妈,新茶快收了……”话音未落,二胡骤然大恸,撕出裂帛般的尾音,满堂香烛竟齐齐一颤。 程炎心中也同时一颤,那说话的声音分明是作为主家的李大叔,名为李宏。 可李宏就在几步远的地方,神情恍惚,一句话也说不出的样子。程炎能确定,李宏自始至终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 是那口技大师在模仿李宏? 突然狂风呼啸、瓦片坠地的混乱,紧接着是婴儿啼哭、妇人轻哄,呵斥声、笑闹声、轻言细语、瓮声恶气……男女老少声线完美叠加,最后归于一声悠远的打更梆子。 “邦……” 万籁俱寂。 连哭丧的人都止住了抽泣。 就在此时,程炎的摄像机突然发出刺耳的电流声,取景框里的画面开始扭曲。他刚想检查设备,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从扩音器里炸开—— “吱——嘎——” 那不是人类声带能发出的声音,更像是百年老树的枝干在风中摩擦,又像陈年琴弦被被鬼手揉搓的呻吟。 程炎的后颈瞬间爬满鸡皮疙瘩,他看见灵堂的电灯泡开始疯狂闪烁,供桌上的遗像“咔哒”晃动了一下,随后开始雾气朦胧,照片上方玻璃逐渐洇出水珠来,如同眼泪般不断滑落。 更诡异的是,那位“大师”的嘴唇分明没有动过,但声音却像从每个人天灵盖往里钻。 “科学来说,这是共振现象……”程炎喃喃自语,却感到一阵眩晕。 突然,程炎的右眼猛地刺痛起来。 糟了,又来了,这该死的幻觉! 程炎心中怒骂。 右眼的疼痛感是幻觉发作的前兆。 自从八岁那年撞邪后,这该死的病症就像不定时炸弹一样困扰着程炎,隔三差五就要发一次病。每次发作起来,都要狠狠地折磨程炎一番。 程炎咬紧牙关,将舌头死死抵在上颚,左手吃力的捂住右眼。 等灼热的疼痛感渐渐平息,程炎放下左手,看向灵堂。 透过左眼的正常视野,灵堂还是那个灵堂;而右眼看到的却是完全不同的景象——灰白色的雾气从老二胡里涌出,像有生命般缠绕上哭丧人的脖颈。雾气中隐约可见无数细小的光点,如同夏夜里的萤火虫,却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程炎下意识后退,后背却撞上了一堵“墙”。 他猛地转身,对上了那双琥珀色的竖瞳——那位“大师”不知何时已经贴在他身后,近得能闻到他身上陈年松香的味道。 “小同志,”对方开口就是老烟嗓,“你相机闪到我了。” 这句话听着平常,却让程炎浑身发冷。 因为他清楚地看到,随着“大师”说话,周围的野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连泥土里的蚯蚓都翻着肚皮钻出来又重新钻回去,仿佛在躲避什么可怕的东西。 恰好此时。 主家李宏跌跌撞撞地跑来,往“大师”手里塞了个鼓鼓的红包:“胡大师!您这‘口技''太绝了!我真以为是我姆妈还在世一样,嘱咐我呢!我再加钱,请您演段《哭七关》行不?” 快速枯萎的野草停住了继续下去的劲头,窜动的蚯蚓也止住了动作。 幻觉在消散。 程炎回过头,这才知道对方姓胡。 只见胡大师嘴角缓缓上扬,那个笑容让程炎想起童年噩梦里的精怪——他的嘴角竟然咧到了耳根,露出满口细密的尖牙:“行啊,但得借这小哥的阳气当弦油。” 主家李宏却一脸莫名,什么鞋油? 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程炎心道不妙,转身就跑。却被一根突然飞来的琴弦缠住脚踝,慌乱中他用力一扯。 “啪”的一声脆响,琴弦应声而断。 “啊!我的命根子啊!” 胡大师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尖叫。那根断裂的琴弦化作一缕灰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进了程炎的左手腕。 剧痛。 像是有人把烧红的铁丝按进了他的血管。 程炎跪倒在地,看见自己手腕内侧浮现出一道弦状的红色痕迹,如同新烙上去的伤疤,原本青色的刺青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道红色印记。 同时消失的,还有刚才诡异的场景。 而那主家李宏丝毫没被影响,只是呆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程炎在听到“大师要借鞋油”后拔腿就跑,然后紧接着就原地表演了个平地摔。 李宏很疑惑,难道现在鞋油很难买吗?需要借?难道鞋油很贵吗?舍不得? 李宏总觉得邀请来的民俗纪录片摄影老师和县城最有名的口技大师之间,有种自己看不透的奇怪氛围,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关键信息。 不过好歹平地摔的摄影老师因此停住了逃跑的脚步,那因借鞋油惨遭拒绝而跳脚的口技大师也恢复了冷静。 对嘛!都是体面人,干嘛非得因为点鞋油撕破脸呢。大不了事情结束后,分别送给两位老师几箱鞋油呢。 心中已做好打算的李宏,只当程炎与那口技大师真是因为鞋油而在闹不和,并暗暗下定决心,决定一会儿就安排自己侄子去镇上买些鞋油回来备着,给两位老师一个“惊喜”。 “《哭七关》,送亡魂——” 看在那厚厚的一沓红包,那一脸悲伤,还在为自己的“命根子”哭丧的口技大师,终是应下了主家的加价表演,一甩琴弓,咿咿呀呀女子哭泣的声音婉转响起。 只是口技大师现在的神情,不再像之前那般生人勿进,就连那骇人的阴冷气息都收敛的一干二净,此刻正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活脱脱像是被剃了毛的大狗,哀怨的表情倒是与丧事氛围很是相符。 “哭呀么哭七关,哭到了头一关,头一关是望乡关啊,望乡关么把路拦,妈妈……” 间或乒乒乓乓声响,粗重沙哑的男声盖过这些,凶狠的喊着,督促着…… 手捧一炷香,香烟生九天,大门挂岁纸,二门挂白幡,妈妈归天去,子女哭七关。 …… 第2章 第二章 你好香啊 等口技表演完毕,程炎的拍摄素材也收集得差不多了。明日便是李家老太太出殡下葬的日子了,视频要得急,得赶在明日中午剪出来,还得让主家李宏把把关,过了目才行。 除了在棺前给李老太太表演的口技外,李宏还特意请了一戏台班子。这边口技大师的《哭七关》刚结束,那边的《花鼓戏》早已经准备就位了。 程炎架好的摄影机没有收起来,尽管接下来的内容已不属于自己的拍摄任务了。但长期的职业习惯,促使他留在原地,开始自觉记录起来。 说起来,这花鼓戏才是隅南这边的白事儿上的重要习俗之一。是一种传统的戏曲形式,在丧葬仪式中表演,用来表达对逝者的哀悼与缅怀。 只是这花鼓戏表演,通常是伴随着孝子哭灵的,程炎将视线从摄影机的屏幕上移开,去找寻主家李宏的身影,果不其然,在众多披麻戴孝,跪伏在地的孝子贤孙里,李宏正满脸哀伤的跪在最前方。 静静地观看了一会儿闹哄哄的哭灵,程炎觉得远不如那奇怪口技大师的表演。 想到那人,程炎又四处看了看,然后就发现,一抹藏蓝色消失在了后院。 李家后院,大的离谱,有种深宫后宅的感觉。囊括了林林总总的花草树木,称得上是一个后花园了。 绕过这郁郁葱葱的“后花园”,有几间古香古色的厢房,与见惯了的水泥建筑不同,显得尤其舒适安逸。 那是李家待客的地方,用来安排客人休憩的。程炎就在其中一间厢房暂时居住,东边靠近转角的那间。 表演了这么久,那人应该是休息去了,程炎没再将注意力放在口技大师的身上,专心致志记录起眼前的表演。 花鼓戏的表演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也就十来分钟。象征性的哭灵中,也不知有几人在发自内心的哭泣。 程炎在花鼓戏表演结束后,等待着主家李宏平复过情绪,方才上前与李宏打了招呼,带着拍摄的设备回到了“后花园”暂居的厢房中,打算趁着夜深人静,剪辑剪辑视频。隔着“后花园”这么远的距离,唢呐、锣鼓声还是隐隐传来。 好吧,此时并不算“夜深人静”!但该剪得视频还得剪。 认命地掏出背包里的笔记本电脑,程炎开始了深夜劳作。 午夜十一点出头,程炎揉了揉酸胀的眼睛,电脑屏幕的蓝光在黑暗的房间里格外刺眼。 他按下空格键,傍晚拍摄的口技表演视频再次播放。屏幕里,那位姓胡的口技大师在楠木制成的素棺前用喉咙模拟着二胡、唢呐、以及哭丧的声音,技艺精湛得令人毛骨悚然。 “素材不错,”程炎自言自语,拖动时间轴到那段模仿亡者及亲属哭诉的片段,“这段降噪处理一下,再加点混响效果...” 他的手指突然僵在键盘上。耳机里,那个口技大师模仿的老妇人哭声渐渐变了调,变成了某种他从未听过的语言——黏稠、湿滑,像腐烂的舌头在耳膜上摩擦。 更可怕的是,视频里的口技艺人明明闭着嘴,声音却持续从屏幕里渗出来。 “见鬼的!”程炎猛地摘下耳机,可那声音立刻从电脑的扬声器里涌出,填满了整个房间。他手忙脚乱地去关播放器,却发现鼠标指针自己在屏幕上疯狂打转,所有软件窗口像被无形的手操控着一样快速切换。 就连屋内的日光灯也突然亮起,而后迅速熄灭,随即开始频繁闪烁。就在这灯光闪烁的间隙里,程炎看见自己映在显示器黑屏上的脸——有另一个模糊的影子正从他肩膀后面缓缓升起。他浑身血液瞬间冻结,脖子后的汗毛根根直立,却不敢回头。 “别动。” 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 程炎几乎跳起来,转头看见一个穿淡青色长衫的瘦高男子倚在门框上,怀里仍抱着那把斑驳的老式二胡。那人细长的眼睛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琥珀色,左耳垂挂着一枚铜钱耳饰。 “是你!”程炎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是那口技大师,这人换了身行头,那身藏蓝色的对襟大褂褪去,代替出现的是一身左肩印有青竹刺绣淡青色长衫,与这古典的厢房倒是相衬。 此刻,他正站在门口戏谑的瞅着程炎。 不对,门怎么是开着的?程炎心中一惊,他明明记得他在的东厢房明明是锁了门。 男子没回答,二胡弓弦突然划过琴弦,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刹那间,程炎感觉有冰冷黏腻的东西从他背上剥落,显示器“啪”地恢复正常,音响里传来Windows正常的开机音效。 “你刚才在干什么?” 男子开口,声音依旧低沉。但周身上下退却了初见时的阴冷,就连傍晚时萦绕在身上的骇人气息,此刻也散的一干二净。 明明是同样诡异恐怖的场景,程炎就是觉得这人要比傍晚时更好说话些,甚至由于这人的出现,程炎无端的升起一丝安全感。 程炎惊魂未定地指向屏幕:“就、就是剪视频呐。” 男人大步走过来,左耳的铜钱耳饰晃晃荡荡。他俯身查看电脑时,程炎闻到他身上有股陈旧的木头味,像是从百年老宅的房梁上刮下来的。 程炎随着男人的动作看向电脑屏幕,视频里的艺人突然转向镜头,原本应该是身旁男人的面孔,竟然变成了一个陌生女人的脸,眉眼之间有些熟悉,一双黑漆漆没有瞳孔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屏幕外,嘴角一弯,裂开到了耳根。 “删掉。”男人厉声道,“这不是表演,是引魂术。你拍到了不该拍的东西。” 程炎看着男人飞快操作电脑,注意到他的指甲呈现出不自然的青灰色,在键盘上敲击时发出类似硬木碰撞的声响。当最后一个视频文件被粉碎删除,电脑屏幕的壁纸仿佛得了帕金森般,莫名得剧烈抖动了几下,然后彻底安静下来。 “好了。” 男人直起身,“最近三天别碰电子设备,尤其是手机——” 他的话被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 程炎惊恐地发现,自己放在桌上的手机自动解锁,屏幕上显示着一张模糊的老妇人照片,正是视频里那个模仿的对象。男人眼疾手快地抓起手机,对着话筒用那种奇怪的语言说了几个音节,手机屏幕立刻碎裂,冒出一缕黑烟。 “小家伙,你摊上事儿了!”男人把报废的手机扔进垃圾桶,似笑非笑地看着程炎。 程炎咽了口唾沫,大脑飞速运转着科学解释:“病毒入侵?电磁干扰?幻觉?或者是催眠?” 姓胡的男人的表情变得古怪,像是听到什么荒谬的笑话。他取下二胡,在程炎面前晃了晃:“看清楚,小朋友。这可不是一把普通的——” 程炎突然想起什么,“等等,你把我手机扔了?还把我刚剪好的视频给删了?草,我刚买的手机,我忙活了一天的劳动成果!”说到最后,程炎咆哮着奔向垃圾桶,报废了的手机在其中死不瞑目。 在程炎的咆哮中,男人先是浑身一颤,继而偷偷摸摸地向门口后移,直至双脚都踏在门外的地面上,男人才飞快的说了句,“你好香啊!” 随即,一眨眼消失不见了。 程炎被那一句“你好香啊”雷得怒气一滞,瞠目结舌,愣在了原地。 男人走后,程炎才愈发觉得荒唐,这晚上闹得这一出,完全就是一场恶作剧。左眼没有疼痛预警,不是幻觉,应该只是手机电脑被病毒攻击了,至于刚刚出现的男人,也许是患有夜游症也说不定。 只是白搭了自己新买的手机和已经剪好的视频。一想起来,程炎就咬牙切齿,恨得要命,满肚子和谐话语汇成一句话,这人有病吧? 还好视频摄影机存储卡里有备份,淘汰的旧手机还在背包中以备不时之需,这不,就用上了。 压下心中怒火,程炎不得不重新剪辑视频。 许是生气中的人阳气十足,这一晚程炎在怒火从加持下,正的发邪,百鬼不侵。 一夜无事发生,直至天明。 第二天的上午,程炎将剪辑好的视频让主家李宏看过之后,不出所料得到了认可。 按照约定,程炎将视频传送给李宏,并看在报酬相当丰厚的面子上,特意准备了一个U盘进行备份,一并交予了李宏。 功成身退,晚上还要赶夜路的程炎,回到东厢房补了个觉,顺便等着丧葬仪式的结束。 唢呐一响,铜锣一敲,棺材在前,孝子贤孙紧随其后,哭声四起。浩浩荡荡的送殡队伍启程,前往后山的坟地。 等出殡送葬的队伍回来之后,已将近中午十二点钟,主家前来吊唁帮忙的亲戚朋友、旁支后代,在吃过最后一顿大锅饭后,开始陆陆续续告别。 程炎也是这时候离开的,告别了主家,带着李宏特意送给的两箱鞋油,在一头雾水中,慌忙的踏上了回家的行程。 离开的时候,程炎特意四处打量过周围,见没发现那奇怪的口技大师后,方才松了口。 经过昨天与那人的接触,程炎敢百分百确定,那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那人太邪乎了,能不招惹最好。至于手机和视频的事儿,程炎就当吃了个哑巴亏,索性李家给的报酬丰厚,远远超过一部手机的价值。 直到开车上了路,程炎都没见到口技大师的踪影,想着不再有交集的未来,还有今日鼓鼓囊囊的钱包,以及那莫名其妙不在收获范围内的“礼物”,程炎心情大好,轻哼着歌,把着方向盘,渐渐远离那乡村…… 直至一转头,对上后视镜中的一张诡异的笑脸,程炎这才察觉,自己还是高兴的太早了。 你大爷的,我就知道,事情不会这么顺利。 第3章 第三章 你大祸临头了 深夜,一辆二手吉普车在崎岖的县道上颠簸,后座上坐着位不请自来的“乘客”——胡二。 那个被称作县城最有名的口技大师,这是程炎目前了解到的名字,一个堪称代号的称呼。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程炎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右脚死死踩住了刹车。 后视镜里,胡二正在双手合十粘接那根断裂的琴弦。闻言翻了个白眼,撇撇嘴道:“真是没见识的,没看见我的本体?” 他拍了拍腰间的老二胡,“五百年的老黄花梨,放博物馆都得单间供着!” 这人又换上了那身口技大师的着装,一身藏蓝色的对襟大褂,腰间仍别着他口中所谓的本体——斑驳的老胡琴。 程炎无语,这人满嘴尽是些不着调的话。 不知这人什么时候躲在自己的车上,后排的车座上甚至还放着两箱眼熟的东西。看标志是与自己从李宏手中收到的同款礼物一样,两箱鞋油。 “听着小子,”眼见程炎不信的模样,胡二用琴弓戳了戳他的后背,声音突然严肃起来,“你扯断了我的‘魂弦’,又沾染了引魂术,接下来的日子,哼哼……” 程炎的右手不自觉地摸向口袋里的,想要掏出根烟来缓解一下。却冷不丁碰到一块硬物,这是—— 松香。 是他在丧事现场随手捡的,原本是要交给主家李宏的,却被李宏摆摆手,当做鞋油的伴生赠礼拿了回来,就这么一直放在了口袋。 “你将大——难——临——”胡二阴森森地笑,故意拖长声音,“卧槽,等等!” “头”字还没说出口,胡二忽然卡壳。目光被程炎突然从口袋掏出的东西吸引了视线。 一块松香。 淡黄色的松香。 平平无奇。 可就是这么一块儿淡黄色的树脂,在胡二看到以后,惊叫的嗓音都变了。 “给我给我,快给我,这可是好东西啊!” 胡二的声音突然紧张起来,“这玩意儿现在堪比龙涎香啊,你轻点…….” 没有理会胡二诡异阴狠的态度,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变,变得小心翼翼起来,程炎把松香握在掌心,轻轻摩挲着,手指触碰的地方隐隐感受到一种奇特的温热。更奇怪的是,当他握住松香时,手腕上的弦痕疼痛竟然减轻了许多。 没错,是个好东西。 正好用来当交易的筹码。 “松香可以给你,但你得保证不要再装神弄鬼,马上从我的车子内离开!” 程炎抬眸,定定地看着胡二。 胡二忽然低笑起来,笑声里夹杂着琴弦震颤的嗡嗡声。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琴弓,乌木弓杆上浮现出暗红色的血丝纹路:“小傻子,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拿什么威胁我。” “这东西,我多的是!”胡二看似漫不经心,眼睛却总是不经意的扫向程炎手中的松香。 “不重要?那好吧,反正也是我捡的。”程炎把松香当硬币抛了抛,随后从口袋取出最初的目标——用来点烟的打火机。外观看起了很廉价,但点火效果杠杠的。 “咔嚓”一声,火苗冒出,橙红的火焰飘忽逐渐靠近淡黄色的树脂。 胡二的表情瞬间凝固。他手忙脚乱地翻着自己的琴盒,把里面的东西都倒了出来:“不可能!我明明放在...” 他突然瞪大眼睛,指着程炎手中的松香,“等等!那个刮痕!那是我上周才用过的痕迹。”胡二扑上来就要抢,程炎一个侧身躲开,胡二扑了个空。 胡二前倾的身体停在诡异角度,藏蓝大褂下摆无风自动,露出腰间那把漆色斑驳的老胡琴。 “好吧好吧,我承认,那松香对我来说很重要。”胡二慢吞吞的缩回座位。 自从琴弦受损后,唯有龙血松香才能修复,可龙血松香只有程家才有,秘术也只有程家人才会,也只有程家血脉方能制成。而胡二接触到的程家人,除了眼前眼前这一位,也就只有程瞎子了。 然而程瞎子早在24年前就失踪了,只留下一块石头大的龙血松香,以及形神处于崩溃边缘的胡二。 石头大的松香早在岁月中不断磨损,早已不复当年模样。如今胡二手中,也仅仅只剩下不过硬币大的这么一小块儿,被当做宝贝一般供着,唯有在琴弦实在无法凝聚时,才祭出一点使用。 若单单是因为无法凝聚琴弦也就罢了,大不了当个普普通通,没有丝毫灵力的凡人而已,可关键原因在于自己缺了一根琴“弦”,导致自己不得不时常变回本体沉睡。 对于胡二来讲,好不容易修出形体,不好好体验一下人间,有知有觉的活着,那哪里算活着。 如若恢复成本体的话,那就不再是人,更不是精怪,而只是一根有着胡琴模样的木头,与死物无二。 长久以来,靠着龙血松香的修复下,胡二还能时不时从沉睡中醒来,再次感受这个世界,体验活着的人生,不,是“精生”。 可若是再找不到程明,或者说再找不到这一代的程家人,最多三个月,这一小块龙血松香也将使用殆尽。 等所有的龙血松香使用完毕,那等待胡二的将是无尽的的痛苦,以及—— 决不能失去龙血沉香! 胡二心想。 该怎么将龙血松香给哄骗回来呢? 胡二一想到某个“老忽悠”给出的情报就头疼。 时间倒回,来到胡二遇见程炎的一个月前。 自沉睡中醒来的胡二,暂居在某抠门的“老忽悠”家中,为了缴纳所谓的住宿费,他不得不重新操起自己的老本行,开始新一轮的惩恶扬善,匡扶正义。 花花世界,总有一些人热衷于玄而又玄的意境,喜欢体验一些非常人能涉及是神秘事物。就比如胡二擅长的“通灵演奏”。 一曲二胡,肝肠寸断,能见想见之人,能圆不可及之梦。 那天,在乐仙天舞厅,五彩斑斓的霓虹灯在胡二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胡二穿着黑色风衣大褂,翘着二郎腿坐在吧台,腰间的老胡琴伪装成文明杖靠在脚边。 “胡先生,”穿貂皮的阔太太凑过来,“听说您会‘通灵演奏’?” 胡二的耳朵在鬓角处动了动:“夫人想见哪位故人啊?” 他晃着高脚杯,琥珀色的竖瞳映出对方项链上的家徽,“比如...上个月跳黄浦江的令尊?” 当晚的“通灵会”上,胡二召出个**的老爷子虚影。 当死者开始控诉女儿毒杀自己时,胡二已经带着一箱钱币溜到了后巷——然后被五个拿桃木剑的道士堵个正着。 “天地无极!” 为首的道士大喝。 “妖孽现形!” 胡二叹气,文明杖瞬间变回二胡。 琴弓一拉,《十面埋伏》的旋律让道士们自相残杀起来,而他则蹲二楼的阳台墙壁上打开密码箱开始数钱,突然听见头顶传来轻笑。 “五百年道行就干这个?” 身穿旗袍、长相格外明艳的女子坐在不知那户人家扯出的晾衣绳上,“惊堂大人找你。” “这都是我应得的。”胡二不耐烦地抖着琴弓:“老忽悠又给我派活?” 说完,胡二手腕一转,收起到手的金条,抬起头看着上空的女子,女子没有理会胡二口中的不满,从身侧精致的小挎包中掏出一物,纤长的手指在上面划拉了几下后,随即翻转过来朝向胡二。 胡二看清那物品的模样,现世的手机,目前的他,还没资格拥有。很快,手机屏幕的中央便出现一个儒雅的男子,男子埋头于书案,仅仅一个照面,便给人一种谦谦公子,风华绝代的感觉。 但胡二显然没被屏幕中的男子迷惑,张口便是,“老忽悠,什么事儿?” 木惊堂从书案上抬起头,一张没有五官的脸转向东方:“东方,守弦人出现了!” 他推来一面水镜,里面是扛着摄像机的程炎,“这次任务特殊——让他心甘情愿收留你。” 胡二盯着程炎手腕上的印记。他嘴角咧到耳根:“简单,制造危机,英雄救美呗。” 如何让人卸下戒备?如何让人更亲近? 电视剧中的经典桥段告诉你,当然是英雄救美啊。 君不见,十个英雄救美里面,有八个要以身相许,一个要结拜兄弟,还剩一个则是因为颜值不过关,那也是要被人许诺下辈子当牛做马,结草衔环报答恩公的。 “注意”,木惊堂的衣袖无风自动,“这代守弦人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胡二的手中把玩的琴弦“啪”地断了。 唯心与唯物,认知不同,怎么好忽悠? “附赠情报。”木惊堂递来张照片。 “程炎的弱点。” 照片上,八岁的程炎正用《科学画报》砸向衣柜里的红衣小女孩。 为了制造偶遇,胡二在得知程炎接受了隅南某寨子的丧葬拍摄邀请后,扮作了隅安县著名的口技大师,来到了隅南。 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一代的程家人,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胡二不仅没有从程炎手中获得龙血松香的消息,反而将自己仅剩的一点龙血松香给搭进去了,这可是自己最后三个月的命啊。 既然到了程家人的手中,这龙血松香看来靠抢是抢不回来了,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程家人果然一脉相承的小气,从他们身上占不了一点光。 后座飘来胡二的哀叹:“我当年跟着程瞎子赶尸都没这么晦气啊……” 程炎猛地看向胡二,龙血松香没被握紧,从他手中滑落,在半路撞了几次障碍物才落到胡二脚下。 “你认识我爷爷?” 没想到轻而易举到手了龙血沉香,胡二也顾不得在狭窄的后排空间行动不便,有些狼狈的捡起到脚边的东西。又随之优雅地坐好,翘起二郎腿,掸了掸胸口并不存在的灰尘。 “想知道?求我啊,小子。” 胡二的语气吊儿郎当,面容却在光线交错的车厢中,忽明忽灭,显得高深莫测。 程炎定定的看着胡二,面色平静,看不出一丝玩笑的痕迹。 月光下,胡二的表情终是变得复杂起来。他琥珀色的眼睛闪烁着,像是在权衡什么。最后,他只是轻轻说了声:“先找个落脚处吧,小子。关于我和你祖父之间的故事......还长着呢。” 远处传来夜枭的啼叫,如同某种不祥的预言。 程炎重新发动汽车时,没有注意到胡二悄悄将一根类似透明的琴弦缠在了他的衣角上——那根弦在月光下泛着微微的光芒,如同命运的丝线,将两个截然不同的生命紧紧缠绕在一起。 “原来如此...”胡二舔了舔尖牙,琥珀色竖瞳在夜色中发光,“小唯物主义者,你不是不相信世上有鬼...” “而是——” 承认自己特殊。 第4章 第四章 论唯物主义者的自我修养 夜色如墨,程炎的二手吉普车在高速公路上孤独前行。仪表盘的蓝光映在他疲惫的脸上,后视镜里是蜷缩在后座的那个自称活了五百多年的二胡精胡二。 反正程炎是不信,当他是在胡言乱语,自作神秘。 此刻胡二正用他幻化出的琴弦当牙线,剔着从隅南葬礼丧事上顺来的牛肉干,翘着二郎腿,姿态惬意的半倚着两个箱子,箱子上显目的“鞋油”二字,在彰显着与程炎收到的鞋油为同出一脉。 不知道那主家李宏是有什么癖好,怎么尽逮着人送鞋油呢? 程炎对于胡二幻化出的琴弦视而不见,不知又是什么高科技,骗骗普通人的眼罢了。 可正因为程炎对胡二种种异常表现的爱答不理,胡二反而更加变本加厉的捉弄起程炎。 作为一个口口声声自称自己是一把五百年多年的二胡精,胡二的阅历见识还真不少,不能说思想多超前先进吧。至少这人也算与时俱进着呢,口中的现代名词一个接一个。甚至用“小唯物主义者”来称呼程炎,这使得程炎不得不疑惑,现在都这么卷的吗?就连二胡精也需要学哲学吗?更离谱的是,这人还自称自己是“老艺术家”,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学来的这一套。 “前面是收费站。”程炎瞥了眼导航,“你能不能...正常点?” 胡二吐出琴弦,琥珀色的竖瞳在黑暗中发光:“老艺术家剔个牙都不行?”他忽然凑到前排,长发扫过程炎的脸颊,“还是说...你怕了?” 程炎握方向盘的手紧了紧。 作为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程炎宁愿相信这是场精心策划的恶作剧。尽管在三小时前,他亲眼看见这个自称“老艺术家”的怪人顺手超度了路边一个身穿寿衣的小脚“老太太”。 这是疲劳驾驶出现的幻觉,程炎告诉自己。 “我只是不想惹麻烦。”程炎减速驶入ETC车道,“把你的...本体收好。” 为了能让胡二少惹是生非,程炎不得不昧着良心承认那把破旧的老胡琴为胡二的本体。 收费站亮着惨白的灯光,像孤岛般漂浮在黑暗中。值班岗亭里,穿制服的小哥正打着哈欠刷短视频。 胡二的眼睛突然眯成一条缝:“有意思。” 程炎刚摇下车窗递卡,后座就传来凄厉的弦音——胡二不知何时架起了二胡,琴弓一拉,《二泉映月》的悲凉旋律瞬间灌满整个收费站。 “你干什——” “嘘。”胡二用琴弓抵住程炎的嘴唇,冰凉触感激得他一个哆嗦,“看效果”。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收费站小哥的表情从困倦变成恍惚,又变成难以形容的感动。他机械地抬起栏杆,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太、太感人了...这曲子让我想起去世的奶奶...” 程炎的唯物主义世界观裂开一条缝。 他眼睁睁看着小哥掏出一沓通行券:“都、都拿去吧...这个月我给您免单...” 胡二得意地挑眉,琴弓一转切到《江河水》,收费站小哥顿时哭得更大声了。 更可怕的是,岗亭的日光灯开始随着旋律明灭,而收费站小哥脚下投下的影子竟扭曲成跪拜的鼠形。 “够了!”程炎怒道,“你这是催眠、洗脑!” 后视镜里,胡二的笑容扩大到一个非人的弧度:“错,你怎么不说这叫艺术感染力呢?” 夜半的高速收费站难得的空荡,这么久的时间,除了程炎的车辆,不见一辆车通过,黑夜的笼罩下,就这个一处地方亮着灯光,显得越发孤零零的。 眼见程炎的眉头皱的都打结在一起,胡二暂时收敛开玩笑的心思。 “没意思,好心当做驴肝肺。这人被个小灰鼠精附身了,我大发善心,免费帮他驱邪,不然他接下来可老遭罪了。这都看不出,还胡乱冤枉人,真是头发短,见识浅。”撇撇嘴,胡二一撩自己肩头散落的的头发,给了程炎一个白眼,扭过头不再言语。 好不容易交完费,留下哭的稀里哗啦又一脸懵逼的收费员小哥,程炎重新上路。 一路畅通无阻,根本看不见来往的车辆,对于隅南所在地的偏僻程度,再度刷新了程炎的认知。高速公路上,程炎不断回想起收费站小哥脚边呈鼠形的影子,以及临走时一团灰气从小哥肩头飘去,程炎陷入了沉思。 没走多远,沉思中的程炎的太阳穴就又气得突突直跳。汽车导航系统突然开始播放《大悲咒》,车载空调出风口飘出纸灰,连雨刷都自动摆出了《赛马》的节奏。 “停下这些把戏!”程炎猛踩刹车,紧握方向盘。 胡二懒洋洋地拨弄琴弦:“老艺术家需要练习嘛~”。他突然凑近,呼吸喷在程炎耳畔,“何况...你真的认为这些只是‘把戏’?” 程炎的指尖发冷。 三小时前那个小脚“老太太”浮空的画面在脑海闪回,当时胡二说了什么来着?——“新死的鬼魂,跟了我们一路了。” 那时程炎还信誓旦旦的说自己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口口声声看着不肯相信的口号,此时却在胡二的胡作非为下有节节败退的迹象。 “幻觉幻觉,子不语怪力乱神!富强民主文明科学……” 这人有毒,跟他呆在一起久了,思想会被这人侵蚀,都开始变得不再斩钉截铁的相信自己的认知。 不行,得赶紧弄清楚胡二与爷爷的之间的关系,才好与这人划清界限。 “你和我爷爷之间究竟是什么怎么回事儿?”程炎最终还是没忍住,直接在车上问了出口。 五年前,程炎的祖父陈明突然在老家的卧室凭空消失,没有人见过他出门,好生生一个人就如同人间蒸发一般。程炎问过父母,以为能从父母口中得知祖父的消息,可无奈的是就连程炎的父母都不知道祖父失踪的时间,更别说前因后果了。 程炎自然是不肯相信,时不时就缠着父母询问,往往得到的也是父母苦涩的摇摇头,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 “你祖父偷了我的弦。”胡二指尖把玩着那截龙血沉香,语气慵懒,“现在该你还债了。” 程炎大吃一惊,“不可能!你胡说,我爷爷不是那种人!”脱口而出反驳道。 程炎从小跟着爷爷程明长大,很清楚爷爷的为人。在他印象当中,爷爷是个少言寡语但很友善的人,而且出手特别大方阔绰,根本不是那种会觊觎别人东西的人。 胡二不答,琴弓轻点程炎的眉心—— 烈火。 破碎的二胡。 火舌舔舐着半截黄花梨木二胡的残骸。 胡二蜷缩在焦土上,琴筒裂作两半,凝聚的琴弦在崩断时溅起细碎的金光——那是本命弦溃散的痕迹。 一个瘦削的男人踩过枯草燃烧后的焦黑,走到胡二的面前,“程家守了你五百年,今天该你回报了……”他嘶哑的笑着,五指刺入胡二胸口,生生扯出最后一根青色的琴弦。 胡二挣扎,指尖聚起的弦光如垂死银蛇,在缠上程明手腕时试图割裂皮肉,却又无力的垂下。 骤雨突至,转眼如倾盆,雨滴穿过胡二逐渐透明的灵体。很快,他听见程明消失在雨幕中的脚步声,比断弦的余音还要刺耳。 雨滴溅起灰烬,毫不留情得扑向胡二的脸,胡二在暴雨中陷入了昏迷。 程炎猛地回神,不敢置信地回望着胡二。 刚才脑海中看到的画面,太有冲击力,程炎犹如一个旁观者一般,目睹了那一幕的发生,画面中的胡二身受重伤,凄惨的倒在地上。而那名瘦削的男人不仅冷眼旁观,甚至是落井下石,对胡二出了手。 瘦削男人背对着程炎,程炎没看清男人对胡二做了什么,只是感觉男人的身形有些熟悉,直至男人转身离去那一瞬,程炎看清了男人的脸。 那是一张不同于自己记忆中的脸,却又深深铭刻于程炎的记忆中,那张脸是属于程明的,是程炎爷爷的脸。只是相较于程炎记忆中憨厚且略带沧桑的面孔,此刻的程明显然更加年轻。 那张年轻俊朗的脸上,却被一块黑巾蒙住了半边,独独漏出左眼的位置,右眼则隐匿在黑巾之下。 黑巾遮眼,这是程明独特的标志,也是被人喊作“程瞎子”的原因。 小时候程炎曾问过爷爷,为什么要用黑色的丝巾将右眼遮住?是因为眼睛受伤了吗?却总是被爷爷笑着逗弄过去,尽管没能知晓爷爷眼睛受伤的原因,但那块黑巾,程炎印象极为深刻。 “这是你捏造出的幻象,对吧?你对我下了心理暗示?”程炎试图向胡二求证。 肯定是这人故意伪造出的画面,一路上,见惯了这人不合常理的举动,程炎一直在告诉自己这人应该掌握着一些高科技的东西,也许是3D投影仪,又或者这人学过催眠术之类。 “一切不符合科学常理的东西,若用科技解释不了,那就只能是被人下了心里暗示。”这是程炎的硕士导师经常放在嘴边的话,作为一名有名的考古学教授,程炎导师说的话还是很有分量的。 再说,在程炎记忆中,爷爷明明是个充满善意的小老头,怎么会做出这样不厚道的事儿? 可胡二看起来并不打算多做解释,反而替程炎着想,笑眯眯的说道: “怎滴?你属猫的?好奇心怎么这么重,好奇是好事儿,但小心小命没了。好啦好啦,以后多的是机会让你解密,但现在,专心开车~” 在胡二状似体贴的关心下,仪表盘突然亮起油量警报,程炎这才发现油箱图标变成了流泪的表情。 后座传来悠扬的弦音,胡二即兴创作起新曲:《论唯物主义者的崩溃进行曲》。 “草!” 程炎气的爆粗口。 却又无可奈何,这人似乎确实与祖父交情不浅,手中也许掌握着祖父失踪的信息。 第5章 第五章 为什么要背叛我 到达程炎居住的地方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了,经过一夜的舟车劳累,加上身边有个不省心且爱捣乱的唯心主义者,程炎感到身心俱疲。 车子停在地下车库后,程炎只顾到将自己用来拍摄的器具装进背包,带着上楼以外,剩下的东西统统留在了车上。如果有可能,程炎甚至希望把那个四处作乱的“二胡精”也给留在车上。 程炎如同无脑的丧尸一样,步履艰难的一步一步地走上楼,身后的胡二亦步亦趋,一边左看看右看看,四处打量着程炎现在居住的地方。清晨的楼道里空荡寂静,睡梦中的人们还未醒来,只有两人沉重的脚步声响起。 “啧啧啧,你就住这里?看起来条件不咋地啊?”熟悉的腔调再次出现,一路上,程炎听惯了这人满嘴跑火车的不着调,现下只恨没有个专属屏蔽仪,能将身边这人的信号给彻底屏蔽掉。 胡二跟着程炎穿过狭窄的楼道,朱漆斑驳的扶手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深一块浅一块。“程家人现在混得连流浪猫都不如啊?” 程炎摸出钥匙,铜匙在锁孔里卡了三次才拧开。门轴轻转发出细微的吱呀声,随后大门打开露出里面的空间:几十平米的空间里,三人沙发、折叠餐桌、迷你冰箱巧妙安置,甚至还有一个小型置物架,上面摆着破壁机、水杯和一小盆绿植,生机勃勃。 阳台上晾着洗干净的袜子,阳光透过薄纱帘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洗衣液香气,混合着一丝空气清新剂的余韵,让人莫名安心。 “闭嘴当你的客人。”程炎推开卧室的门,头也不回的走了进去,将身后的背包轻轻放在床头的是书桌上,转身就打算锁门休息,他现在只想睡一觉,剩下的等醒来再说。 就当程炎刚要把门带上,忽然一股蛮力顶住门缝,木门“嘎吱”一响,硬生生被撑开半掌宽。 “哎哎哎——别急着关啊!”胡二的声音从门缝里挤进来,紧接着是一只大手,随后就是半个肩膀,最后整个人像条滑溜的泥鳅似的,侧身一扭就钻了进来。 程炎皱眉,手上力道加重,可胡二已经成功入侵,还顺手把门“砰”地一推,好嘛,门此刻终于彻底被关上了。 胡二笑嘻嘻地站在程炎面前,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仿佛刚才那番挤门而入的滑稽样儿跟他毫无关系。 “你这门该上油了,响得跟闹鬼似的。”胡二一边说,一边自来熟地往里走,顺手捞起书桌上果盘里的苹果啃了一口,“啧,不好吃。” 程炎盯着他,太阳穴突突直跳:“我让你进来了吗?” 胡二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犬齿:“门没锁,就是欢迎我。” 他侧身走过程炎,对程炎的伸手阻拦视而不见。大喇喇地霸占了程炎卧室内唯一的那把椅子,还翘着二郎腿,脚尖一晃一晃的,鞋尖几乎要蹭到床单。 “这椅子不错。”胡二拍了拍扶手,故意往后一仰,木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就是有点旧,该换了。” 程炎站在门口,指节蜷握在一起,用力到泛白。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极低:“起来。” 胡二充耳不闻,反而变本加厉地把腿架到书桌上,鞋底蹭过摊开的笔记本,留下一道灰印。他歪着头,笑得挑衅:“怎么?你的椅子我不能坐?” 程炎的眼神冷了下来。他几步上前,一把扣住椅背,猛地往后一拽——胡二猝不及防,差点连人带椅翻过去,慌忙抓住桌沿才稳住身子。 “操!”胡二骂了一声,抬头却对上程炎俯视的目光。两人一坐一站,视线在半空中交锋,谁都不肯退让。 半晌,程炎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行,你坐。” 说完,他转身就走,却在门口顿住,头也不回地补了一句:“忘了说,那把椅子是我前两天从楼下搬上来的——搬上来时刚被附近的野猫尿过。” 胡二的表情顿时僵住,变得有些难看。 有那么一尊大佛杵在卧室,程炎没了睡觉的心思,转头奔向了浴室。在隅南李家的时候,顾忌着主家在办丧事儿,也不好因为洗澡特意打搅人家,这两天程炎只能简单洗漱一番。 不过还好,虽是六月夏季的天,隅南那边山高树多,天气倒是格外的凉爽适宜,程炎拍摄期间没有多大的活动度,倒也不怎么出汗。 直到回到家这边,炎热逐渐冒头,尽管一路上车载空调的吹拂下,程炎感觉不到燥热。可是下车的一瞬间,不同于隅南的凉爽,热气骤然袭来,庆幸的是此刻是清晨,在沉寂了一夜的暑气还未完全反应过来时,程炎已经进了房间。 洗个澡吧,顺便洗洗脑子。被胡二灌输了一夜“脏东西”,也不知能清洗掉多少。 程炎拿上换洗的衣物,走进浴室,不多时,水声响起…… 而独自留在卧室胡二,百无聊赖下,开始观察程炎的房间,试图找出有关程明的痕迹以及龙血沉香的存在。 程炎的床铺得很平整,被子叠成方正的豆腐块,枕头旁放着一本翻到一半的书。墙头的小书桌上,水杯、笔筒和几本工具书整齐排列,连充电线都规整地绕成圈。 “古板的小唯物主义,在古板这一点上,倒是和他真像,不愧是他的后人。”寂静的房间,胡二喃喃自语,笑容刚凝聚在嘴边,随着又被凶狠所取代,“骗子!为什么要背叛我?” 胡二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笑意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刀生生切断,嘴角僵在半途,眼底的温度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鸷的暗色。 他死死盯着书桌上摆放的照片。 照片里的程炎站在大学礼堂的台阶上,阳光斜斜地穿过梧桐叶的间隙,在他深黑色的学士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单手扶着学士帽,帽穗垂在肩侧,被微风轻轻掀起一角。 学士服下露出半截白衬衫的领口,熨得一丝不苟,袖口微微卷起,手腕上还戴着那块磨花了表盘的旧手表——那是他大学四年从未换过的唯一配饰。 程炎的表情很淡,嘴角只牵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像是应付镜头般礼貌而疏离。背景里的人群喧闹欢腾,有人抛起帽子,有人相拥大笑,而他却像独立于这片喧嚣之外,身影挺拔却孤寂。 看着照片中的程炎,胡二的瞳孔微微收缩,像是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那个曾经让他深信不疑,却又在背后捅了他一刀的人。 “背叛?”他轻声重复,嗓音低得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丝危险的嘶哑。 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脸上的肌肉绷得死紧,下颌线条锋利如刀,连呼吸都变得又沉又缓,像是压抑着什么即将爆发的情绪。 “呵……”他突然低笑了一声,可那笑声里没有半点温度,反而让人脊背发凉。 良久,卧室再次恢复成寂静,如同空无一人般。 程炎洗完澡后,穿好睡衣站在浴室镜子。 水汽氤氲的浴室里,花洒仍在滴水,声音在瓷砖上敲出空洞的回响。程炎站在镜前,抬手抹开一片雾气,镜面映出他苍白的脸和紧锁的眉头。 他的指尖在潮湿的镜面上划过,留下一道道清晰的水痕,试图画出合理的逻辑链——二胡成精?超自然存在?还是自己还处在自己的幻觉当中? 胡二。 程炎写下这两个字,又重重画了个圈。 名字被反复描粗,镜面突然凝结一颗水珠,顺着“二”字笔画的尾端向下滑下,划出长长一道痕迹,如同血泪滚落。 胡二究竟是何方神圣?他和祖父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胡二提起祖父,听起来关系颇为熟稔。但胡二对自己又莫名有种仇视和敌意呢?真是像胡二说的那样,祖父拿了胡二的弦?什么弦?为什么祖父要拿?很值钱很重要吗? 至于胡二说的本体是五百年的黄花梨制作的二胡,以及小鼠精附身高速收费站小哥,还有所谓的引魂术,以及胡二与自己所见幻境中如出一辙没有丝毫岁月痕迹留下的脸,全都被程炎下意识抛在了脑后。 思绪回笼。 程炎这才发现,镜面的雾气竟然重新聚拢,自动显现出一行字:【别想了,刷牙吗?要帮你挤牙膏吗?】 程炎怔了怔,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随后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他的牙刷呢? 沐浴前在洗漱台上放着的牙杯里只剩下一只牙膏,而他的牙刷却不翼而飞了。 程炎转身,走出浴室,便看到胡二手中正拿着一把浅蓝色的牙刷,正是他前几天刚拆封使用的那把,眼下胡二正用着它在刷着腿上横搭着的二胡躯体,旁边还放着一块材质柔软的布。 “据说,共用生活用品能增进感情~”老艺术家理直气壮地说。 “那是我的牙刷!”程炎重音放在“我的”二字上,一把牙刷是小事儿。但他希望胡二以后能懂得些分寸感。 “知道啊,这屋里除了你在住还有别人吗?别看我,都说了,我不算人。大不了,回头赔你个电动的高级玩意儿。作为程家人,能混到你这一步,也是没谁了!” 胡二不仅有自知之明,还盲目自信,自以为大发慈悲的施舍道。 第6章 第六章 程家“阴乐师” 厨房里飘出阵阵香气,程炎刚把最后一盘青椒炒肉丝端上桌,胡二就晃着腿坐在他对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菜肴,两根筷子在指间灵活地转动。 “吃吧。” 程炎没好气地说,刻意避开了胡二面前的座位。他到现在还无法释怀早上发现胡二偷用自己牙刷的事——那支蓝色牙刷毛已经有些变形,现在正湿漉漉躺在垃圾桶中。而胡二竟然还好意思说出那句“反正你也要换新的了”的话来。 刷完那破旧的老胡琴,胡二又大爷似的的奴役起程炎了,忽视程炎满肚子疑问,他颐指气使的要求程炎给他做四菜一汤,说这是最次的规格,不解决肚子的温饱,他的脑子就不好使。 是嘞,怪不得程炎一直觉得这人脑子有问题,跟个脑残似的。感情这是饿的啊。 本着关爱智障人士,加上驾驶了一夜的车,程炎撸起袖子,走进了厨房。 很快,厨房里抽烟机的声音响起,蒸上大米,迅速洗菜切菜,程炎简单做了个酸溜土豆丝以及青椒炒肉,打了个紫菜蛋花汤。两菜一汤一饭的规格,程炎拿出自己过节改善生活的标准,用心伺候那毒舌的“老艺术家”。 为此,他还特意翻出过年时才用的青花瓷碗套装,将刚出锅的蓬松米饭盛得冒尖。电饭煲提示音响起时,他正往瓷锅里撒最后一把香菜葱花,滴入几滴香油,金黄油花在表面绽开,香气像有实质般填满了整个厨房。 结果,饭菜一上来,胡二就挑眉问,“就吃这个?”“我的四菜一汤怎么还对半克扣呢?” 还四菜一汤呢,就是断头饭都没这么麻烦,有的吃就得了,还挑三拣四的。 程炎觉得自己的好脾气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若不是因为祖父的原因有求于人,程炎早就将这操蛋玩意儿赶出门了,一天天竟能整事儿。 程炎头也不抬,拿起筷子就准备下手:“爱吃不吃。” 胡二“啧”了一声,突然伸长胳膊,一把抢过程炎手中的盛满米饭的碗,动作快得只剩残影。程炎的手悬在半空,指节微微发白。 “还我,你的碗在那边。”程炎指着离胡二手边只有半臂距离饭碗,耐心的说道。 这人也不知道什么毛病,偏爱舍近求远,明明已经给这人盛好了饭,就放在他手边,偏偏隔着一个饭桌来抢自己的碗。 胡二咧嘴一笑,当着程炎的面,慢条斯理地夹起一坨米,吹了吹:“到我手里的东西,没道理再还回去。” 空气瞬间凝固。 是可忍孰不可忍,程炎觉得不给这人点颜色,这人估计不知道什么叫五彩斑斓的黑。 程炎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他一把揪住胡二的衣领,两人鼻尖几乎相贴。胡二却依然嬉皮笑脸,甚至挑衅般地舔了舔嘴角的油渍。 “你爷爷失踪前,最后见的人是我。”胡二压低声音,眼底闪过一丝阴翳,“想知道真相,就别总摆这张臭脸。” 程炎瞳孔骤缩,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地松了松。胡二趁机挣脱,顺手把饭碗朝着程炎的方向推了推,碗底在桌面上划出刺耳的摩擦声。 “你还要吗?”胡二耸耸肩,直勾勾的看着程炎,“这可占了我的口水了呢?” 疯子! 幼稚! 程炎皮笑肉不笑的嗤了声,默默端起胡二手边的另一个碗埋头吃饭。 虽是不住吐槽程炎的待客之道不行,但当胡二夹起一筷子青椒肉丝后,他满足地眯起眼睛:“手艺不错嘛,程瞎子可没这水平。” “你和我爷爷怎么认识的?”程炎单刀直入,筷子在米饭上戳出几个小洞。窗外的阳光渐盛,透过窗户玻璃,照在两人面前的饭桌上,形成一道鲜明的光斑。 可能是脾胃得到了满足,在饭菜香味的浸染下,胡二也变得有那么一些和善,面对程炎的询问,胡二不再像之前那般敷衍。 “知道什么是‘阴乐师’吗?”胡二的神色突然变得正经起来,程炎还有些不习惯。 从胡二口中,程炎了解到,所谓的“阴乐师”,是一种专门为亡魂演奏、引导亡灵的特殊乐师。他们并非道士或巫师,而是以音乐为媒介,与阴间沟通的职业。 而程家每一代必须选出一位“阴乐师”,负责在特定日子,例如中元节、清明节等日子进行演奏,安抚游魂,防止它们滞留阳间作祟。 据胡二说,五百多前他诞生之前的程家,曾经有过一名精彩绝艳的“阴乐师”,使着一把“冥弦琴”,曾引渡过上千万的亡魂。 那把“冥弦琴”,琴身由千年阴沉木雕琢而成,通体漆黑,木纹间渗着暗红色的血丝,像是被无数亡魂浸染过。琴头雕刻着狰狞的兽面,空洞的眼眶里嵌着两颗浑浊的琥珀,在光线变化时会诡异地转动,仿佛在窥视抚琴者的灵魂。 “冥弦琴”的琴弦共七根,并非寻常蚕丝或金属,而是传说中取自“黄泉引魂丝”,细看时能发现每根弦上凝结着细密的寒霜,弹奏时会随着音律变化,却永不滴落。 这些当然也全是胡二告诉程炎的,而胡二所知晓的也大部分来源于民间传言。 按胡二说的话来讲,自他于他的本体老胡琴中化灵诞生时起,就没有见过那名精彩绝艳的程家人,听闻那人是因为封印某个上古魔兽,与之同归于尽了,落了个魂消魄丧,永世不存。 至于具体细节,众人全都不清楚,唯独遗憾的是那把“冥弦琴”,也在那一场争斗中遗失,众人推想应是随着那一战毁于一旦了。 毕竟,人在琴在,琴断人亡! 倒是可惜了,“冥弦琴”可是程家的镇族之器,地位相当于未来程家之主的象征。它的消失,对于程家来说,可是个不小的打击。以至于后续五百余年,程家如同一棵被蛀空的老树,外表尚存,内里早已腐朽殆尽。 而胡二,便是在“冥弦琴”消失后,出现在程家的。被程家人当“冥弦琴”的后备供养,假以时日,替代“冥弦琴”成为家族的镇族之器。 也正因此,才出现了龙血沉香,程家人独有的养器之术,专门用来温养胡二的灵体。 但胡二明白,所谓的供养守护,目标并不是指自己及本体,而是他本体上的那根青色的弦。这也是为何自那时起,程家历代的“阴乐师”又额外多出了个称呼——守弦人。 五百多年间,胡二被长时间供养在程家祠堂。他从在最初懵懵懂懂,混沌未开的灵体的状态时,就经常飘出胡琴本体,喜欢依附在祠堂中一枚刻有“程清商”的牌位旁,像一缕游荡的雾气,轻轻环抱着那枚牌位。 程家的宅邸改建了三次,胡二也跟着搬了三次“家”。他有时候喜欢趴在房梁上看一群小家伙们习琴,偶尔恶作剧地吹灭蜡烛,惹得孩子们惊叫连连。但更多的时候他会蹲在祠堂的梁上,看着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病怏怏的跪在祠堂的青砖地上,如同一截枯竹。 那病怏怏的少年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如弱柳扶风,给人一种大限将至的感觉。胡二总觉这人不应该来这里,而是应该卧床休息才对。程家祠堂虽然算不上阴森恐怖,但究竟还是供奉了太多先人的牌位,总归不是个好去处。 少年每日都会擦拭胡二常常环绕的那个牌位,他擦拭的动作很轻,指尖抚过“清商”的刻痕时,喉结会微微滚动,却总是一眼不发。 少年有时也会抚摸一把胡二那把老胡琴,却始终没有动手弹奏过,大概是嫌弃二胡的声音太过凄凉难耐吧,尤其是在这么一个地方,拉响胡琴怕是惹得长辈训斥吧! 胡二在灵体无法化为实体时,就这么安安静静的消磨着时光,日子过得无拘无束,闲着太无聊时,他就看看程家人修习乐曲,引渡亡魂,时间一长,倒是将程家的技艺偷师了差不多。 果然,胡二还是有些音乐的天赋在身上的。就是有一点不好,在他手痒想要尝试着去引渡亡魂时,往往会力竭,灵力不足导致灵体不稳,从而陷入沉睡。 等再次被唤醒时,已不知是何年何月。 直至程明的出现,龙血沉香像是不要命的砸给胡二,胡二的灵体这才逐渐趋于稳定,还能化为人形实体。 没有了后顾之忧的胡二,便开始与瞎了一只眼的程明做起了搭档,一同接任务,驱邪赶尸、超度亡魂,两人搭档起来,倒也是得心应手。 直至二十四年前,胡二无缘无故遭到了程明的背刺,灵体受到了重创,濒临溃散。 虽然胡二最终被人给救了,可也正因此,胡二还是陷入了沉睡,且一睡就是经年。 等胡二再次醒来时,不仅没有找到程明的踪迹,还得为了适应这个社会不断学习,更何况身边还有一个周扒皮的“老忽悠”,胡二不得不重操旧业,打工还债。然后灵力透支后陷入沉睡,醒来后再继续打工还债,循环往复,直至这一代守弦人,程炎的出现。 只是这一代的程家人有些废啊! 胡二只想说,这是他见过的最差的一届守弦人! 第7章 第七章 食禄鼠 顶着程炎充满怀疑的眼神,胡二毫无压力,手中的筷子下手飞快,吃饭如风卷残云,筷子在盘子里翻飞,青椒炒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减。 他下筷精准,专挑肉片,油亮的肉片刚夹起,还未滴下汤汁,便已送入口中,腮帮子鼓动两下,喉结一滚,又伸筷去夹下一块。 盘子里的菜像被收割的麦田,他筷子一过,肉片便少去大半。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你爱信不信。” 胡二讲述程家旧事时,竹筷在青花碗沿磕出细碎的声响,喉结随着吞咽动作上下滚动,仿佛那些陈年秘闻和眼前的红烧肉一样需要抓紧时间下咽。 程炎没有反驳自己到底信没信,他的目光落在手腕上那道红色的痕迹上。他感觉自昨天从隅南回来后,这道痕迹就像活物一样,时不时传来刺痛感。而现在,它似乎比昨天更红了一些。 程炎默默的往嘴里扒拉了两口米饭,回味着胡二说得那些话。 “为什么是我?”程炎开口,他的声音里带着不解。 这一切都太过荒谬了,而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民俗摄影师,在他的人生阅历中,除了时不时产生的幻觉以外,一切都在正常不过了。就连自己的爷爷,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会溺爱孙子的小老头罢了,与胡二口中所说的那般,相差甚远,几乎没有任何重合的迹象。 程炎很难相信,自己突然就卷入了这种超自然的事件中。 “因果律。”胡二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你扯断了我的魂弦,和我结下了契,就被认定为新任的阴乐师。”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深邃起来,“何况...你是程家人。” 窗外,一片乌云缓缓遮住了太阳。房间里的光线突然暗了下来,胡二的影子在墙上拉长变形,明明只是个二胡精,可影子竟然隐约呈现出某种蹲伏的野兽形态。只是这一切,恰好被低着头的程炎完美错过。 程炎低头看向手腕处的红痕,突然意识到在两人谈话间,红痕似乎像周围扩散了一点。 胡二给足了程炎时间去思考,期间除了除了埋头干饭以外,就只是偶尔探头瞧一眼程炎的饭碗,然后再伸长脖子瞅一眼电饭煲中的米饭。 “那高速收费站的小哥又是怎么回事儿?你说的他被个小灰鼠精附身了,帮他驱邪是真的吗?” “你手机呢?拿来”胡二边吃边伸出一只手。 这人为什么不要用他自己的手机? 程炎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把手机递给了胡二。 胡二接过手机,在上面划拉了几下,又重新递了回来,并示意程炎看屏幕。 【某银行员工突发癔症,声称自己被老鼠附身。并出现了拟鼠化的行为,啃咬票据、吞咽人民币、钻纸箱,甚至半夜在银行保险柜里囤积花生。】 这是一则网上很火的悬疑视频,转发量高达500万次,大家都声称这是件无法用科学解释的超自然事件。 视频里,那年轻人佝偻着背,眼珠泛着诡异的幽光,指甲不知何时变得尖利,不停地抓挠着银行防偷盗专门设置的隔绝顾客与内部员工的透明玻璃,并发出“吱吱”的声响,样子看起来十分诡异。 “是‘食禄鼠’。”胡二快速地将碗底最后一点大米扒到口中,来不及咽下,“这种小精怪专附体贪小便宜的人,啃点票据,偷点钱币之类的,但若吸食了人们的禄气,破了人的财运……”他忽然压低声音,“这人可是要倒大霉的。” 食禄鼠,形似灰鼠,却生着人耳,眼珠赤红如血。它们专附体贪财吝啬之人,潜伏在人的口袋、钱匣里,靠吸食人们的“禄气”为生。 而所谓禄气,便是人的财运根基。 但食禄鼠有个致命弱点:见不得悲苦之事。若遇到真挚的哀伤,它们会忍不住将偷来的财运吐出去,甚至倒贴自己的道行。 这种小精怪,修行浅的,脑子直得像根竹竿,不会拐弯。它们附在人身上,专偷财运禄根,可偏偏心肠软得出奇——见不得人受苦,听不得哭声,要是瞧见谁落难,保准把偷来的金银财宝全吐出去,还倒贴自己的道行。 年轻的食禄鼠尤其憨直,像刚化形的小妖,不懂权衡利弊。它们偷三文钱能乐半天,可若看见路边乞丐饿得发抖,又会把铜板全塞进人家破碗里,自己饿着肚子回洞啃树皮。 当年,胡二就听人讲过一个关于“食禄鼠”的故事。 说是县城里有个刘县令,爱钱如命且贪得无厌,连赈灾的米粮都要克扣三分。结果,一只刚修出人耳的小食禄鼠便瞧上了他,打上了他的主意。某天,小食禄鼠悄无声息附身刘县令,跟着他来到了家中,钻进他的贪污受贿私藏的银库里,夜夜偷吃他的“俸禄”。 刘县令的银库日渐变少,小食禄鼠的肚子也逐渐变的圆滚滚的。它本打算再偷半年就溜,直到那日—— 腊月天寒,刘县令乘轿回府,忽听路边有婴儿啼哭。掀帘一看,是个裹着破布的弃婴,小脸冻得青紫。 “晦气!”刘县令甩下帘子,“快走,别沾了穷酸气!” 轿子走了,小食禄鼠却从沿着车轮跳了下来,蹲在雪地里盯着婴儿。半晌,婴儿神奇的不哭了,黑溜溜的眼睛望着小食禄鼠,忽然咧开没牙的嘴,咿咿呀呀的笑了。 当夜,刘县令梦见一只灰鼠跳进他嘴里。惊醒时,发现官袍袖袋里塞着的银票不见了,那是白日里他从一名米铺老板那行贿收来的。等他慌忙来到私库时发现,库中的赃银全部不翼而飞。 更奇的是,据县衙两里外的豆腐铺门前,突然多出了一名弃婴,弃婴裹着一件绣金线的锦袄,怀里还抱着个热乎乎的铜手炉。炉底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鼠爪印。 再后来,刘县令没多久就因亏空库银被革职,而那婴儿被豆腐铺的老夫妇收养,长大后总爱说:“我命里带财,雪地里都能捡金子。” 却没人知道,每逢腊八,总有一只灰扑扑生有双人耳的小老鼠蹲在豆腐铺房梁上,偷偷往孩子的棉袄里塞几枚温热的铜钱。 听完胡二讲的关于食禄鼠的故事,程炎有种被爷爷将一千零一夜的即视感,天方夜谭。但这跟胡二出手解救收费站的小哥有什么关系? 咋滴,别给我说,这只小灰鼠,就是当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小食禄鼠。这叫什么,模范英雄就在我身边? 程炎有些迷茫,不是说这食禄鼠有自己的处事原则吗?在他听来,这食禄鼠还挺仗义的啊。 “都说了,食禄鼠行事全凭本心。但附身一个人时间久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儿。被附身者起初只是爱占小便宜,渐渐变得贪婪无度,最后甚至会噬财如命。很难说是贪财的吸引了食禄鼠,还是食禄鼠导致了人贪财。”胡二难得好心解释。 “附身收费站小哥的那只食禄鼠,在他们鼠界,顶多是个未成年,道行太浅,把控不好自己的能力,会无意识吸食掉收费站小哥的‘禄气’,伤人害己,不管会出事儿的。” 如果那人也在现场,以他的性子,肯定也会出手的。胡二心想,毕竟那人对食禄鼠一向存在好感,更别说还有一位交往已久食禄鼠好友,那可是今天所见的这只食禄鼠往上数几辈儿的祖爷爷呢。 想到那之装模作样总爱化作人形贴在那人身边的食禄鼠,胡二就感到心塞不爽,迟早要把那只食禄鼠的收藏全部解决掉。 言归正传,胡二自顾自的添了碗米饭,等带着程炎的发问。 “那晚上收费站的监控...”程炎声音有些干涩,似乎在不得不接受匪夷所思的一些事物后,不情愿又得硬着头皮将一切不合理的东西合理化,以消除对外的影响,避免乱上加乱,凭空被人怀疑。 “会显示你独自驾车通过。”胡二的手指轻弹了一下青花瓷的饭碗,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一般人类的镜头下是拍不到精怪的,除非...” 胡二突然用琴弓挑起程炎的下巴,“当然,你亲自拍到的例外。” 程炎想起那个改变一切的镜头——他在隅南丧葬仪式上拍到的“口技表演”,明明最开始的画面里是身穿藏蓝色对襟大褂,扎着发髻的胡二,可在他中间有次回放时,发现镜头中竟然只剩一把自动演奏的二胡,然而在取景框的最边缘却分明有个长发身影。 “因为你是程家人。”胡二仿佛读到他想法,笑得尖牙闪光。 是这个原因吗?仅仅是因为我是程家人,但明明自己一问三不知。更何况,自己原本就是不信这些东西的人,自己真是胡二口中的“阴乐师”吗?真是要守护他的守弦人吗? 不对,应该说,这人真是把二胡吗? 二胡? 非人类? 自己竟然一直在和一个非人类交谈?真刺激! 程炎低头看向手腕处又有些蔓延向上的红线,突然意识到——这不仅是契约,更是一张密码本。而那些在程家血脉里沉睡多年的秘密,正随着弦痕的扩散,一点点苏醒。 第8章 第八章 诡谲邀约 胡二的恶趣味得到了满足后,难得好心的又将那晚程炎剪辑视频时遇鬼的原因解释了一番。 “引魂术又或称为招魂术,这本是一种古老的神秘仪式或巫术,旨在引导、召唤或控制亡者的灵魂。它在不同文化中有着不同的表现形式,但核心概念是通过特定的仪式、咒语或媒介,与亡者建立联系,甚至使其暂时返回阳间。” 说起引魂术的内涵,胡二倒是颇具大师风范,像一名才学渊博的教师,侃侃而谈。这一瞬间,程炎方才相信这人大概真的学过哲学,还是个扎扎实实的唯心派。 “引魂术需要声、形、目三个媒介。”胡二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阳台那儿的窗户边,铜钱耳环在他指尖旋转,“我的口技模仿出了亡者的声纹构建‘声桥'',丧葬仪式中棺材的尸骨提供了‘形骸'',而你——” 他抬头直视程炎,“你的摄像机完成了‘目视''”。 程炎看着胡二伸出手,指尖轻轻刮过窗台,随后一跃而上,坐在了窗台的边缘。 这边的小区大概是为了方便在阳台上放置些盆栽之类的,修筑台面的挺宽,台阶大概一米来高,倒是方便人能坐上去欣赏外边的景色,可惜外边的景色却要让胡二失望了。 “你的意思是说,那晚我趴在我肩头的黑影是那李家老太太?”程炎道。 “不仅如此,你没觉得的一路上追了你那么远的新魂小老太很眼熟吗?” 程炎不由得一怔,听胡二这么一说,他才有些迷雾被拨开的感受。 隅南丧葬仪式上,在棺材前供桌上摆放着的李家老太太遗照似乎过于年轻。 一般来讲,遗照都是选择亡者生前体态面貌较好的时刻拍摄而成,有的人年纪轻轻出事儿去世的比较突然,一时间之间没有预拍的照片,往往会采用身份证上比较体面规范的照片替代。 而那李家老太太大概是在十几年前就拍摄了“身后照”,又或者是作为子女的,特意挑选了母亲生前喜爱的照片作为遗照。 所以照片上的李家老太太要比去世的时候音容相貌更加年轻柔婉,也怪不得程炎一开始都没认出来。现在回想起来,那黑影和一路上尾随不止的老太太,确实与遗照上的李家老太很相似。 “知道为什么那老太太要跟着你吗?” 胡二又重新恢复成了之前那种贱兮兮的状态,嬉皮笑脸的看着程炎,修长的双腿随意地晃荡着。清晨的阳光穿过他的发丝,在胡二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他手中的琴弓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膝盖,发出规律的轻响。 程炎翻了个白眼,不等开口。 “嚯!全景天坑view!”他指着楼下堆积如山的垃圾箱,收纳了整个楼层一夜的垃圾还未来得及被环卫车清走,此刻清晨的阳光正给腐烂的菜叶镀上了一层金边,“这地段好,半夜老鼠开派对听得特清楚吧?” 程炎:…… 有句优美的中国话不值当讲不当讲。 最终,那句优美的中国话,程炎也没讲出口,快速收拾了碗筷后,程炎瞌睡的眼皮子都快黏在一起了。 窗外过于“优美”的景色显然勾走了胡二的全部思绪,打断了胡二的原本想要告诉程炎的话,胡二此刻一门心思只想好好奚落一番程炎。 对于胡二的吐槽,程炎只来得及威胁一句“再叨叨就滚去睡天桥!”后匆匆踏进卧室,躺在床上步入梦乡…… 龙? 程炎看见深海处有座宫殿,蓝白玉修筑而成,檐角悬着青铜编钟,风过时如碎雪轻鸣,正如牌匾上镌刻的字样——“聆音殿”。 殿堂中央,有一条状似龙的神兽,正盘踞在殿中央的玄冰台上,金色的鳞片随乐声微微颤动,细看之下,却是龙首蛇身。 那龙龙首低垂,正在闭目养神。它的身躯蜿蜒如山脊,每一片鳞甲都镌刻着看不懂的乐纹,在日光下流转出赤金与玄青的辉光。龙须如银丝垂落,随呼吸微微飘动,每一次吐纳都引动天地间的音律共鸣,风过时似编钟轻颤,雨落时如磬石低吟。 忽有仙娥抱琴而来,指尖未落,龙已昂首睁目——那一瞬,整座深海为之寂静。 它金瞳如熔阳熔铸,倒映着云海翻腾。随着仙娥抚琴,龙爪也轻叩石台,霎时间,殿堂的地面竟浮现出璀璨的音律阵纹,如星轨流转。仙娥拨动第一根弦,神兽喉间滚出低沉的龙吟,音波化作实质的金色涟漪,震散千里碧波。 “你是谁?是来听歌乐的吗?”那条龙突然看向程炎所在的方向,目光温柔缱绻,不带有一丝恶意。虽然没得到程炎的回答,那龙还是十分好客的邀请程炎过来一起欣赏歌乐,并积极毛遂自荐,要当场给程炎露一手。 结果,在程炎满怀期待的注视下,那龙突然一张嘴,吐出的不是龙吟。 而是一股悲呛凄凉的二胡音调。 音调一起,程炎仿佛看见一个流浪汉在风雪中啃着冷馒头,背景自动播放《一剪梅》,“二胡一响,爹妈白养”真给具象化了。 程炎站在原地,心中觉得这调响得比哭丧还催泪,隔壁家狗听了都得开始写遗书。可谓是让闻者伤心,听者落泪,听众非得集体进入“人生不值得”模式不可。 就这还没完,在程炎震惊之余,那龙头缓缓调转,朝向程炎的方向,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程炎突然有种看见胡二的即视感。 果不其然,那龙嘴一张,一句熟悉的腔调溢出,“怎么样,老艺术家的歌喉可还中听?” 程炎石化在了原地,内心十分确信,这是一场梦,一场噩梦! “嗡嗡嗡……” 时间过了许久,在现实中心力交瘁的程炎这一觉睡得相当不安稳,睡梦中混入现实中的某些场景后,变得更加光怪陆离。 半睡半醒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的时候,手机突然震动起来,程炎猛地惊醒,侧过头看了旁边一眼,发现身侧趴着一名身形高大的男人,还在熟睡中。 是那噩梦最后出现的主儿,程炎拍拍胸脯,一阵后怕。若不是电话铃声将自己吵醒,这噩梦还不知道朝什么方向脱缰狂奔呢? 有种大难不死的庆幸,程炎也懒得追究身旁这人是何时爬上自己的床的。啧,熟悉的情节又来了,明明睡前进屋后,他是再三确认过是锁上门的。 震动的手机并没有因为程炎发呆而停止震动,缓过神儿的程炎捞过手机,看见手机屏幕上跳出一个许久未见的名字:邢笙。 他愣了一下。 邢笙,是他的研一时的室友。为人性格孤僻,平时话少得像个人形娃娃,又不喜欢和人交流,就算和程炎在同一个宿舍,两人说过的话少之又少。 研一的第一学期结束后,邢笙就突然休学回了老家,并单方面与宿舍的其他三人断了联系,程炎三人曾经打过电话联系邢笙,可得到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电话被挂断,之后他们就再没也联系过。 程炎犹豫两秒,还是接了电话。 “喂?”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沙沙的电流声,像是信号不稳。过了几秒,邢笙的声音才缓缓传来,轻柔而缓慢,像是每个字都经过深思熟虑。 “程炎,你最近有空吗?” “怎么?”程炎揉了揉眼睛,起身靠在了床头。 “我家乡有个仪式,叫阴锣祭。”邢笙顿了顿,“十年一遇,下周三开始。” 程炎皱眉:“阴锣祭?” “嗯。”邢笙的声音忽然压低,“我听说你在做民俗影像记录……要不要来拍?” 程炎的手指在键盘上顿住。 他的确竹修过考古学,也拍过一些民间风俗的短片,但邢笙怎么会知道? 程炎和邢笙虽然是室友,但程炎所在的宿舍是采用4人间混编,是个跨学院调剂宿舍,不同专业作息的差异,加上邢笙本身的性格,使得两人的交流仅限于“借个充电器”和“关下灯”,更何况,邢笙只在宿舍短短呆了半年呢? “为什么找我?”程炎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背景音里隐约传来“咚、咚”的敲击声,像是木槌敲在空碗上,节奏诡异。 “村长说,要邀请个会摄影的人来,给钱。而我认识的人当中,只有你会摄影,我记得你不是很缺钱吗?这个报酬很丰厚。” “而且……”邢笙的声音忽然变得模糊,“只有你能拍。” 程炎刚想追问,电话却突然断了。 他盯着黑下去的屏幕,心里莫名发毛。 说实话,程炎并不太想去,他的直觉一向很准,他感觉此行并不会是什么轻松开心的旅程。 “有点意思。” 本来还在熟睡中的胡二忽然笑了,将身下的枕头往怀里扒了扒,“去吧,闲着也是闲着,老艺术家屈尊陪你走一趟。这单生意,我们接了。” 程炎:“……” 神特么的生意,神特么的闲着,最重要的谁和你合称我们。程炎只想一口唾沫吐在胡二脸上,帮他清醒清醒。 胡二的自作主张,更让程炎坚定了这场邀约有种说不出的阴谋在暗暗等着自己。 能让胡二感兴趣的事物,会是什么好东西? 第9章 第九章 邢家村 盘山公路像条蜿蜒向上攀爬的巨蛇,长途汽车在公路上颠簸了三个小时后,程炎才到达邢笙手机上发来的定位处。一路上,程炎把相机包抱在怀里,透过沾满泥点的车窗,看见阳光从群山的褶皱里渗出。 身边的胡二自半中间开始,就跑到了前排和人热情的攀谈起来。坐在后排的程炎隐约能听见他们闲聊的内容。 刚上车那会儿,胡二还老老实实跟在程炎的身边,车行到半道儿时,前方相隔有四排的地方,有几个大爷大妈在闲聊,无意中提到了邢家村,也就是程炎与胡二此行的目的地。 “听说了吗,邢家村那个念研究生的大学生放着好好的大学不读,回家种地来了。”前方人群中人低声说出一句话,惹得周围人一片哗然。 胡二一听,瞬时来了精神,他站起来像条泥鳅似的就从人群中间往前钻,三两下就挤到了前排。 顺手从兜里摸出把瓜子儿,自然地分给旁边穿蓝布衫的老汉:“叔,嗑点儿?” 那大叔大概是见惯了热情好客之人,对于胡二突兀的举行并没有感到惊奇,反而自然而然的接过瓜子儿,边磕边继续说。 “那邢家村封闭又落后,几十年都不出一个有文化的知识分子,这不容易供出个大学生,念了几年又不念了,现在回到村里,听说在跪祠堂呢?这都解放了多少年了,现在还兴这些玩意儿?” “可不是嘛,听说前几年他们村儿还兴那种大型的祭祀,叫什么来着?什么锣祭,哎忘了,想不起来了”。旁边有人应声说道。 “阴锣祭。”胡二插嘴。 “哎,对对对,不差,是叫这个名。那玩意儿听说可邪乎了!”说话那人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左右张望,“据说,那阴锣祭是拿活人祭祀的呢?” “真的假的?可不是你诓人呢吧?” “就是就是,这和平年代,还敢这样?疯球了吧?” “李大嘴,说得跟你亲眼看见了似的,哪有那么夸张?这不得让警察过来整顿整顿他们,让你说得都成人命案子了。” 周围一圈人七嘴八舌,说个不停。有的将信将疑,有的根本不相信,还在尽力找出李大嘴话中的破绽,来反驳他。 “骗你们干嘛!这是真事儿,我一侄子——”李大嘴话没说完就被后头戴毡帽的婆娘打断:“李国立你这碎嘴子,啥话都往外头讲,就不怕风大闪了你的舌头!”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哄笑,都笑话李大嘴胆小怕老婆,激着李大嘴讲话讲完。 而胡二并没有参与到众人的激将计中,只是一脸震惊、好奇又崇拜的看向李大嘴,并且又重新掏出把瓜子而塞到李大嘴手里。 “叔啊,这瓜子儿配上您方才说的故事,可比一盘儿酱牛肉都要够味得多!” 瓜子儿一递一接,李大嘴的台阶有了,被人崇拜的虚荣心上来了,舌头便也松了。 李大嘴捏着瓜子儿直乐:“这后生仔倒是识货!”胡二趁机蹲下来,衣摆沾了土也浑不在意:“刚听您说到您的侄子,莫非您的侄子见过阴锣祭?阴锣祭到底是个啥样子的呢?”这话像块热炭扔进雪堆,顿时炸得李大嘴连连摆手。 “不是不是,不是我侄子,不是他见过,是他一同事。后生仔,话可不兴乱说啊。” 李大嘴慌忙辩解道。 “我侄子之前干过一段时间快递员,他们这些快递员,是专门给附近村里送快递的。邢家村举办阴锣祭那天,正好碰上我侄子的一个同事往邢家村送快递。” 李大嘴见众人神情并没有多大变化,慢悠悠的磕了几粒儿瓜子儿,酝酿着接下来的故事。 “哎,你猜怎么着?说巧不巧,正好让那人赶上阴锣祭的祭祀现场,说是看见村里全家老少都聚集在一起,搞祭祀呢,祭品就是一盘生肉。那人远远的见了一眼,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用红布盖着的生肉祭品,就算洇着血,大家也瞧不出来,没啥害怕的。 怪就怪在,这人去快递代收点卸货的路上,碰见一个脸色苍白的妇女,那女的张口就让他报警,说村里人拿活人祭祀。我侄子那同事当时就想到了那盘生肉,脑海里想的全是托盘上放着的是个人头,吓得就当场要报警,可惜那村里信号不咋好,愣是拨打了几个报警电话也没打通,我侄子那同事最后吓得腿都软绵绵的,开车踩油门都差点使不上劲儿来。 回来以后,那同事也没选择报警。好像是因为村里遇见的那妇女是个脑子有问题的精神病,他当时吓得没反应过来,后来联系邢家村的村长确认了这个事实,也就没当回事儿。再后来,那同事就辞职了,临走将他在村里经历的事情告诉了我侄子。”李大嘴讲起这件事儿,也觉得心里有些发毛。 “大概是为了告诫我侄子小心邢家村,也可能是心中有愧疚吧,毕竟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不报警对不对,总想着那个女的是个精神病,说话不能信。但万一呢?万一那女的说的是真的呢?” 李大嘴说到最后,不知道是在替村中那患有精神病的妇女可惜,还是在对侄子同事的行为感到纠结,声音有些沉闷。 听完李国立讲的有关邢家村阴锣祭的故事后,车上的人也暂时陷入的了静默。大家大概都在心中思考着,若是当时将那快递员换做是自己,面对患有精神病的那个女人说的话,自己会如何?是相信并坚定报警?还是会像那快递员一样,在得知女人真的是个精神病时就全盘否定了这个人呢? 就在大家陷在自己的假设中不可自拔时,胡二带着满肚子的八卦悄悄溜回来座位,挤在了程炎身边。 就像一直偷了腥的猫,在满足之余,又来给程炎献宝了。 听着耳边胡二絮絮叨叨讲述着他从前排打听过来的消息,程炎抬起头环顾了一圈大巴车。 大巴车上人并不算多,光是那些闲聊的大叔大妈们就占了一多半,程炎被车上几个模样特殊的人吸引了视线。 从程炎的位置向右,隔着一个过道靠窗的位置是一对儿双胞胎模样的年轻人。他们穿着一黑一白相同款式的衣服,左边的似乎是个短头发的男孩子,右边的人则有一头黑亮的披肩长发,应该是一对儿姐弟或兄妹。两人膝盖上摊开一本《XXX图鉴》,书名的前半截被掩在左边短发男孩子的手心里,正用几乎同步的速度翻页,偶尔右边的那个披肩长发会指书中的某个地方,左边的那个就轻轻点头。 程炎看着两人认真看书的姿态,真的怀疑和他们坐到不是同一辆车,这么颠簸的车上,还能看下去书?程炎是做不到,他已经被颠的眼冒金星了快,身边还有一个聒噪的胡二在“念经”,他已经第十三次后悔没有开车来了。 “少年仔,要不要吃个杏儿?”程炎前排的中年汉子探过身子,粗壮的手臂越过走道,递给旁边一个青涩的少年。中年汉子褪色的工装裤上沾着麦秸碎末,脚边的竹筐里堆得满满当当。 “谢谢大叔。” 坐在双胞胎正前方的少年声音清亮,接过杏儿不住地朝中年汉子道谢。 这个少年看起来并不大,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本该上学是年纪,却披了身藏青色道袍在身上,怀里紧抱的帆布包上印着“青云山道教学院”的字样。 哦?果然还在上学,只是这学校的名字也太时尚了点吧。“青云山道教学院”,这真的是正规学校吗? 中年汉子是一个比之胡二还要热情好客的人,他不光给同排的道袍少年分发了杏儿,还给少年身后的双胞胎递了两颗,双胞胎同时抬头,露出礼貌但疏离的微笑,左边那个伸手接过两颗杏儿,右边那个则摇头婉拒。 在程炎还在观察中年汉子下一个发杏儿目标的时候,结果这天大的好事儿终于落他头上了。 那中年汉子头一转,两颗黄中透红的杏儿就那么水灵灵的出现在了程炎的眼前,汉子粗糙的掌心还有些皲裂的纹路,是个长时间劳作的人。 不等程炎道谢,身边的胡二就自然而然的替程炎接过,顺手在衣服上蹭干净后,再次递给了程炎。 程炎尴尬的朝汉子点头道谢,扭头瞪了胡二一眼,将其中一枚杏子塞在了胡二手中,得到了胡二一声勉强还算满意的“切~”。 “要转弯了,大家扶稳啊!”司机的声音混着引擎轰鸣传来。车厢顿时一阵摇晃,程炎抱紧身前的相机包,飞快的瞥了一眼不消息按到的手机。 自上到盘上公路上后,手机信号时断时续,程炎最后收到的邢笙短信是一张照片:青石台阶蜿蜒向上,尽头立着个戴傩面的黑影。那面具惨白如骨,嘴角咧到耳根,黑洞洞的眼眶里似乎有东西在蠕动。黑影手提一面裂纹斑驳的铜锣,锣面上凝固着暗红色污渍。 “邢家村站到了!”司机突然大喊。 程炎踉跄着下车,冷风立刻裹着湿漉漉的雨气扑来。他眯起眼睛——这哪里是什么车站?不过是山路边一块斑驳的水泥牌,锈蚀的铁杆上挂着块歪斜的站牌,红漆写的“邢家村”三个字已经褪成淡粉色。 站牌四周,空旷的使人心生惶恐,程炎总觉得下车的那一刻,他似乎就被某种东西给盯了上,手腕处的红痕在隐隐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