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一辆二手吉普车在崎岖的县道上颠簸,后座上坐着位不请自来的“乘客”——胡二。
那个被称作县城最有名的口技大师,这是程炎目前了解到的名字,一个堪称代号的称呼。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程炎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右脚死死踩住了刹车。
后视镜里,胡二正在双手合十粘接那根断裂的琴弦。闻言翻了个白眼,撇撇嘴道:“真是没见识的,没看见我的本体?”
他拍了拍腰间的老二胡,“五百年的老黄花梨,放博物馆都得单间供着!”
这人又换上了那身口技大师的着装,一身藏蓝色的对襟大褂,腰间仍别着他口中所谓的本体——斑驳的老胡琴。
程炎无语,这人满嘴尽是些不着调的话。
不知这人什么时候躲在自己的车上,后排的车座上甚至还放着两箱眼熟的东西。看标志是与自己从李宏手中收到的同款礼物一样,两箱鞋油。
“听着小子,”眼见程炎不信的模样,胡二用琴弓戳了戳他的后背,声音突然严肃起来,“你扯断了我的‘魂弦’,又沾染了引魂术,接下来的日子,哼哼……”
程炎的右手不自觉地摸向口袋里的,想要掏出根烟来缓解一下。却冷不丁碰到一块硬物,这是——
松香。
是他在丧事现场随手捡的,原本是要交给主家李宏的,却被李宏摆摆手,当做鞋油的伴生赠礼拿了回来,就这么一直放在了口袋。
“你将大——难——临——”胡二阴森森地笑,故意拖长声音,“卧槽,等等!”
“头”字还没说出口,胡二忽然卡壳。目光被程炎突然从口袋掏出的东西吸引了视线。
一块松香。
淡黄色的松香。
平平无奇。
可就是这么一块儿淡黄色的树脂,在胡二看到以后,惊叫的嗓音都变了。
“给我给我,快给我,这可是好东西啊!”
胡二的声音突然紧张起来,“这玩意儿现在堪比龙涎香啊,你轻点…….”
没有理会胡二诡异阴狠的态度,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变,变得小心翼翼起来,程炎把松香握在掌心,轻轻摩挲着,手指触碰的地方隐隐感受到一种奇特的温热。更奇怪的是,当他握住松香时,手腕上的弦痕疼痛竟然减轻了许多。
没错,是个好东西。
正好用来当交易的筹码。
“松香可以给你,但你得保证不要再装神弄鬼,马上从我的车子内离开!”
程炎抬眸,定定地看着胡二。
胡二忽然低笑起来,笑声里夹杂着琴弦震颤的嗡嗡声。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琴弓,乌木弓杆上浮现出暗红色的血丝纹路:“小傻子,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拿什么威胁我。”
“这东西,我多的是!”胡二看似漫不经心,眼睛却总是不经意的扫向程炎手中的松香。
“不重要?那好吧,反正也是我捡的。”程炎把松香当硬币抛了抛,随后从口袋取出最初的目标——用来点烟的打火机。外观看起了很廉价,但点火效果杠杠的。
“咔嚓”一声,火苗冒出,橙红的火焰飘忽逐渐靠近淡黄色的树脂。
胡二的表情瞬间凝固。他手忙脚乱地翻着自己的琴盒,把里面的东西都倒了出来:“不可能!我明明放在...”
他突然瞪大眼睛,指着程炎手中的松香,“等等!那个刮痕!那是我上周才用过的痕迹。”胡二扑上来就要抢,程炎一个侧身躲开,胡二扑了个空。
胡二前倾的身体停在诡异角度,藏蓝大褂下摆无风自动,露出腰间那把漆色斑驳的老胡琴。
“好吧好吧,我承认,那松香对我来说很重要。”胡二慢吞吞的缩回座位。
自从琴弦受损后,唯有龙血松香才能修复,可龙血松香只有程家才有,秘术也只有程家人才会,也只有程家血脉方能制成。而胡二接触到的程家人,除了眼前眼前这一位,也就只有程瞎子了。
然而程瞎子早在24年前就失踪了,只留下一块石头大的龙血松香,以及形神处于崩溃边缘的胡二。
石头大的松香早在岁月中不断磨损,早已不复当年模样。如今胡二手中,也仅仅只剩下不过硬币大的这么一小块儿,被当做宝贝一般供着,唯有在琴弦实在无法凝聚时,才祭出一点使用。
若单单是因为无法凝聚琴弦也就罢了,大不了当个普普通通,没有丝毫灵力的凡人而已,可关键原因在于自己缺了一根琴“弦”,导致自己不得不时常变回本体沉睡。
对于胡二来讲,好不容易修出形体,不好好体验一下人间,有知有觉的活着,那哪里算活着。
如若恢复成本体的话,那就不再是人,更不是精怪,而只是一根有着胡琴模样的木头,与死物无二。
长久以来,靠着龙血松香的修复下,胡二还能时不时从沉睡中醒来,再次感受这个世界,体验活着的人生,不,是“精生”。
可若是再找不到程明,或者说再找不到这一代的程家人,最多三个月,这一小块龙血松香也将使用殆尽。
等所有的龙血松香使用完毕,那等待胡二的将是无尽的的痛苦,以及——
决不能失去龙血沉香!
胡二心想。
该怎么将龙血松香给哄骗回来呢?
胡二一想到某个“老忽悠”给出的情报就头疼。
时间倒回,来到胡二遇见程炎的一个月前。
自沉睡中醒来的胡二,暂居在某抠门的“老忽悠”家中,为了缴纳所谓的住宿费,他不得不重新操起自己的老本行,开始新一轮的惩恶扬善,匡扶正义。
花花世界,总有一些人热衷于玄而又玄的意境,喜欢体验一些非常人能涉及是神秘事物。就比如胡二擅长的“通灵演奏”。
一曲二胡,肝肠寸断,能见想见之人,能圆不可及之梦。
那天,在乐仙天舞厅,五彩斑斓的霓虹灯在胡二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胡二穿着黑色风衣大褂,翘着二郎腿坐在吧台,腰间的老胡琴伪装成文明杖靠在脚边。
“胡先生,”穿貂皮的阔太太凑过来,“听说您会‘通灵演奏’?”
胡二的耳朵在鬓角处动了动:“夫人想见哪位故人啊?”
他晃着高脚杯,琥珀色的竖瞳映出对方项链上的家徽,“比如...上个月跳黄浦江的令尊?”
当晚的“通灵会”上,胡二召出个**的老爷子虚影。
当死者开始控诉女儿毒杀自己时,胡二已经带着一箱钱币溜到了后巷——然后被五个拿桃木剑的道士堵个正着。
“天地无极!”
为首的道士大喝。
“妖孽现形!”
胡二叹气,文明杖瞬间变回二胡。
琴弓一拉,《十面埋伏》的旋律让道士们自相残杀起来,而他则蹲二楼的阳台墙壁上打开密码箱开始数钱,突然听见头顶传来轻笑。
“五百年道行就干这个?”
身穿旗袍、长相格外明艳的女子坐在不知那户人家扯出的晾衣绳上,“惊堂大人找你。”
“这都是我应得的。”胡二不耐烦地抖着琴弓:“老忽悠又给我派活?”
说完,胡二手腕一转,收起到手的金条,抬起头看着上空的女子,女子没有理会胡二口中的不满,从身侧精致的小挎包中掏出一物,纤长的手指在上面划拉了几下后,随即翻转过来朝向胡二。
胡二看清那物品的模样,现世的手机,目前的他,还没资格拥有。很快,手机屏幕的中央便出现一个儒雅的男子,男子埋头于书案,仅仅一个照面,便给人一种谦谦公子,风华绝代的感觉。
但胡二显然没被屏幕中的男子迷惑,张口便是,“老忽悠,什么事儿?”
木惊堂从书案上抬起头,一张没有五官的脸转向东方:“东方,守弦人出现了!”
他推来一面水镜,里面是扛着摄像机的程炎,“这次任务特殊——让他心甘情愿收留你。”
胡二盯着程炎手腕上的印记。他嘴角咧到耳根:“简单,制造危机,英雄救美呗。”
如何让人卸下戒备?如何让人更亲近?
电视剧中的经典桥段告诉你,当然是英雄救美啊。
君不见,十个英雄救美里面,有八个要以身相许,一个要结拜兄弟,还剩一个则是因为颜值不过关,那也是要被人许诺下辈子当牛做马,结草衔环报答恩公的。
“注意”,木惊堂的衣袖无风自动,“这代守弦人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胡二的手中把玩的琴弦“啪”地断了。
唯心与唯物,认知不同,怎么好忽悠?
“附赠情报。”木惊堂递来张照片。
“程炎的弱点。”
照片上,八岁的程炎正用《科学画报》砸向衣柜里的红衣小女孩。
为了制造偶遇,胡二在得知程炎接受了隅南某寨子的丧葬拍摄邀请后,扮作了隅安县著名的口技大师,来到了隅南。
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一代的程家人,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胡二不仅没有从程炎手中获得龙血松香的消息,反而将自己仅剩的一点龙血松香给搭进去了,这可是自己最后三个月的命啊。
既然到了程家人的手中,这龙血松香看来靠抢是抢不回来了,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程家人果然一脉相承的小气,从他们身上占不了一点光。
后座飘来胡二的哀叹:“我当年跟着程瞎子赶尸都没这么晦气啊……”
程炎猛地看向胡二,龙血松香没被握紧,从他手中滑落,在半路撞了几次障碍物才落到胡二脚下。
“你认识我爷爷?”
没想到轻而易举到手了龙血沉香,胡二也顾不得在狭窄的后排空间行动不便,有些狼狈的捡起到脚边的东西。又随之优雅地坐好,翘起二郎腿,掸了掸胸口并不存在的灰尘。
“想知道?求我啊,小子。”
胡二的语气吊儿郎当,面容却在光线交错的车厢中,忽明忽灭,显得高深莫测。
程炎定定的看着胡二,面色平静,看不出一丝玩笑的痕迹。
月光下,胡二的表情终是变得复杂起来。他琥珀色的眼睛闪烁着,像是在权衡什么。最后,他只是轻轻说了声:“先找个落脚处吧,小子。关于我和你祖父之间的故事......还长着呢。”
远处传来夜枭的啼叫,如同某种不祥的预言。
程炎重新发动汽车时,没有注意到胡二悄悄将一根类似透明的琴弦缠在了他的衣角上——那根弦在月光下泛着微微的光芒,如同命运的丝线,将两个截然不同的生命紧紧缠绕在一起。
“原来如此...”胡二舔了舔尖牙,琥珀色竖瞳在夜色中发光,“小唯物主义者,你不是不相信世上有鬼...”
“而是——”
承认自己特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