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血,浸染着隅南群山。
程炎蹲在田埂上调整三脚架,镜头对准不远处灯火通明的灵堂。晚风裹挟着纸钱灰烬拂过他的脸颊,带着香烛特有的苦涩气息。
“程老师,您可得把大师的表演拍清楚些。”主家李宏凑过来,递上一杯浑浊的米酒,“这次请的可是县城最有名的口技大师,学啥像啥!”
程炎礼貌性地抿了一口,酒精的灼烧感从喉咙蔓延到胃部。他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目光扫过灵堂前披麻戴孝的人群。
作为民俗纪录片摄影师,这种场面他见得太多了。人们总是愿意相信死后世界存在某种神秘联系,愿意花大价钱请所谓的“大师”来沟通阴阳。与之相比,区区邀请个口技大师来表演给亡者看,都算得上小巫见大巫了。
而程炎这次接的活是拍摄隅南的丧葬民俗。
隅南,在一处偏僻的大山脚下,绵延不绝的群山,一眼望不到头。好山好水好景,养育出来的人们也是淳朴善良的。
这地方原本是一个个寨子组成,近些年才慢慢发展规划出村镇的模型,只是交通不太方便,给人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
相邻的隅安县称得上是颇为繁华热闹的地带了。
原本这些丧葬之类的白事儿,是很少允许拍照留念的,一怕冲撞了刚去世的人的灵魂,二怕一些脏东西通过依附照片缠上人。
这次邀请程炎过来的主家,是一位年过半百姓李的大叔,去世的则是他的母亲,一个特别钟爱听口技表演的老太太。
为了再给母亲表演一场精彩的口技,李大叔特地跑隅安县城请来了著名的口技大师,以及专门拍摄民俗纪录的程炎。为的就是将口技表演的视频在出殡的时候一起留给老母亲。
“开始了开始了!”人群突然骚动起来。
程炎迅速对准焦距,取景框里出现一个瘦高的身影。
那人穿着藏蓝色对襟大褂,头发在脑后随意扎成一个小髻,腰间别着一把漆色斑驳的老胡琴。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那双琥珀色的瞳孔竟泛着猫科动物般的微光。
“请大师效仿逝者作别!”司仪高声宣布。
灵堂内,烛火摇曳,纸钱灰烬飘散。那位身着穿着藏蓝色对襟大褂的口技大师静立棺前,腰间二胡静默,却凭空多出一阵嘲哳悲怆的二胡声,弦音颤抖如泣,似有寒风穿堂而过。
程炎皱眉,怎么选择表演这个?哪有人在丧事儿上模仿去世的人呢?也不怕冲撞了亡者?
心中这么想着,程炎不动声色地将目光移向口技大师的喉间。
那人喉结滚动,嘴唇微张,却不断有意想不到的声音泻出,应是喉舌作声,颇为奇妙。
宾客们低头垂泪,哀思被这无弓之弦勾得愈发沉重。
忽而,乐声里渗进老妇沙哑的嗓音,断断续续,像枯叶摩擦:“阿宏啊……是姆妈呀……衣裳要穿那件灰色的……你阿爸他爱体面……今年的新茶别忘了给他送……西院的千日醉兰记得搬给幺妹儿……”
分明无人开口,声音却似从棺木中溢出,仿佛那已是亡者的老母正对着儿女细细叮嘱,连气声里的痰音都清晰可辨。
老妇沙哑的嗓音渐弱,取而代之的是窸窣的布料摩挲声——仿佛有人正为逝者整理寿衣。
突然,一声闷响如膝盖磕地,接着是中年男人压抑的呜咽:“姆妈,新茶快收了……”话音未落,二胡骤然大恸,撕出裂帛般的尾音,满堂香烛竟齐齐一颤。
程炎心中也同时一颤,那说话的声音分明是作为主家的李大叔,名为李宏。
可李宏就在几步远的地方,神情恍惚,一句话也说不出的样子。程炎能确定,李宏自始至终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
是那口技大师在模仿李宏?
突然狂风呼啸、瓦片坠地的混乱,紧接着是婴儿啼哭、妇人轻哄,呵斥声、笑闹声、轻言细语、瓮声恶气……男女老少声线完美叠加,最后归于一声悠远的打更梆子。
“邦……”
万籁俱寂。
连哭丧的人都止住了抽泣。
就在此时,程炎的摄像机突然发出刺耳的电流声,取景框里的画面开始扭曲。他刚想检查设备,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从扩音器里炸开——
“吱——嘎——”
那不是人类声带能发出的声音,更像是百年老树的枝干在风中摩擦,又像陈年琴弦被被鬼手揉搓的呻吟。
程炎的后颈瞬间爬满鸡皮疙瘩,他看见灵堂的电灯泡开始疯狂闪烁,供桌上的遗像“咔哒”晃动了一下,随后开始雾气朦胧,照片上方玻璃逐渐洇出水珠来,如同眼泪般不断滑落。
更诡异的是,那位“大师”的嘴唇分明没有动过,但声音却像从每个人天灵盖往里钻。
“科学来说,这是共振现象……”程炎喃喃自语,却感到一阵眩晕。
突然,程炎的右眼猛地刺痛起来。
糟了,又来了,这该死的幻觉!
程炎心中怒骂。
右眼的疼痛感是幻觉发作的前兆。
自从八岁那年撞邪后,这该死的病症就像不定时炸弹一样困扰着程炎,隔三差五就要发一次病。每次发作起来,都要狠狠地折磨程炎一番。
程炎咬紧牙关,将舌头死死抵在上颚,左手吃力的捂住右眼。
等灼热的疼痛感渐渐平息,程炎放下左手,看向灵堂。
透过左眼的正常视野,灵堂还是那个灵堂;而右眼看到的却是完全不同的景象——灰白色的雾气从老二胡里涌出,像有生命般缠绕上哭丧人的脖颈。雾气中隐约可见无数细小的光点,如同夏夜里的萤火虫,却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程炎下意识后退,后背却撞上了一堵“墙”。
他猛地转身,对上了那双琥珀色的竖瞳——那位“大师”不知何时已经贴在他身后,近得能闻到他身上陈年松香的味道。
“小同志,”对方开口就是老烟嗓,“你相机闪到我了。”
这句话听着平常,却让程炎浑身发冷。
因为他清楚地看到,随着“大师”说话,周围的野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连泥土里的蚯蚓都翻着肚皮钻出来又重新钻回去,仿佛在躲避什么可怕的东西。
恰好此时。
主家李宏跌跌撞撞地跑来,往“大师”手里塞了个鼓鼓的红包:“胡大师!您这‘口技''太绝了!我真以为是我姆妈还在世一样,嘱咐我呢!我再加钱,请您演段《哭七关》行不?”
快速枯萎的野草停住了继续下去的劲头,窜动的蚯蚓也止住了动作。
幻觉在消散。
程炎回过头,这才知道对方姓胡。
只见胡大师嘴角缓缓上扬,那个笑容让程炎想起童年噩梦里的精怪——他的嘴角竟然咧到了耳根,露出满口细密的尖牙:“行啊,但得借这小哥的阳气当弦油。”
主家李宏却一脸莫名,什么鞋油?
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程炎心道不妙,转身就跑。却被一根突然飞来的琴弦缠住脚踝,慌乱中他用力一扯。
“啪”的一声脆响,琴弦应声而断。
“啊!我的命根子啊!”
胡大师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尖叫。那根断裂的琴弦化作一缕灰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进了程炎的左手腕。
剧痛。
像是有人把烧红的铁丝按进了他的血管。
程炎跪倒在地,看见自己手腕内侧浮现出一道弦状的红色痕迹,如同新烙上去的伤疤,原本青色的刺青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道红色印记。
同时消失的,还有刚才诡异的场景。
而那主家李宏丝毫没被影响,只是呆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程炎在听到“大师要借鞋油”后拔腿就跑,然后紧接着就原地表演了个平地摔。
李宏很疑惑,难道现在鞋油很难买吗?需要借?难道鞋油很贵吗?舍不得?
李宏总觉得邀请来的民俗纪录片摄影老师和县城最有名的口技大师之间,有种自己看不透的奇怪氛围,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关键信息。
不过好歹平地摔的摄影老师因此停住了逃跑的脚步,那因借鞋油惨遭拒绝而跳脚的口技大师也恢复了冷静。
对嘛!都是体面人,干嘛非得因为点鞋油撕破脸呢。大不了事情结束后,分别送给两位老师几箱鞋油呢。
心中已做好打算的李宏,只当程炎与那口技大师真是因为鞋油而在闹不和,并暗暗下定决心,决定一会儿就安排自己侄子去镇上买些鞋油回来备着,给两位老师一个“惊喜”。
“《哭七关》,送亡魂——”
看在那厚厚的一沓红包,那一脸悲伤,还在为自己的“命根子”哭丧的口技大师,终是应下了主家的加价表演,一甩琴弓,咿咿呀呀女子哭泣的声音婉转响起。
只是口技大师现在的神情,不再像之前那般生人勿进,就连那骇人的阴冷气息都收敛的一干二净,此刻正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活脱脱像是被剃了毛的大狗,哀怨的表情倒是与丧事氛围很是相符。
“哭呀么哭七关,哭到了头一关,头一关是望乡关啊,望乡关么把路拦,妈妈……”
间或乒乒乓乓声响,粗重沙哑的男声盖过这些,凶狠的喊着,督促着……
手捧一炷香,香烟生九天,大门挂岁纸,二门挂白幡,妈妈归天去,子女哭七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