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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汁封住的箭孔,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伤疤,烙印在竹露斋那张简陋的书案上。夜色浓稠如化不开的墨,将小小的院落紧紧包裹。苏砚清站在窗边,指尖残留着墨锭冰冷的触感和墨汁粘腻的微腥。窗外,风声呜咽着穿过竹丛,沙沙作响,每一片叶子的摩擦都像是暗夜里潜行的脚步。
她并未点燃油灯,任凭黑暗吞噬着一切。胸中那团被强行压下的冰焰,在寂静中无声地燃烧、蔓延。萧珩的戏弄,暗处的威胁,柳小姐的怨毒……如同无形的丝线,勒紧她的脖颈,要将她拖入深渊。然而,那团冰焰的核心,却是乱葬岗冰冷的泥土,是父亲含冤莫白的眼神,是苏家满门凋零的血泪。这冰冷的恨意,比任何恐惧都更有力量。
她缓缓摊开手掌,掌心因紧攥墨锭而留下几道浅浅的红痕。黑暗中,她仿佛能看见“沈青砚”三个字悬浮在眼前,像一道薄薄的、随时会被撕裂的面具。
“沈青砚……”她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窗棂,“从今日起,你便是我,我便是你。苏砚清……暂且安眠吧。”
这不是退缩,而是更深沉的蛰伏。将真实的姓名与血仇沉入意识的最底层,如同将淬毒的匕首收入鞘中。沈青砚,将成为她行走于阳光下的唯一身份,一个寒门孤女,一个被命运推上风口浪尖的、靖南王世子的专属教习。她需要这个身份,更需要它带来的、接近靖南王府核心的机会!风险与机遇,本就是一枚染血铜钱的两面。
她走到书案旁,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弱天光,目光再次落在那被浓墨覆盖的箭孔上。嘴角勾起一丝极冷、极淡的弧度。威胁?她苏砚清踏入京城的第一步,便已踏入了鬼门关。多一个藏在暗处的毒蛇,又有何惧?
她从怀中取出那块刻着“地字拾玖”的新号牌。指尖摩挲着上面温润的木质纹理,眼神却锐利如刀。身份变了,战场也随之升级。她不再是那个可以躲在角落的“玄字柒叁”。地字班,意味着更多双眼睛的注视,也意味着……或许能接触到更核心的书院资源,比如……那座据说藏有无数孤本秘档的藏书楼。
将号牌贴身收好,她走到那张同样冰冷坚硬的木板床榻边,和衣躺下。没有锦被软褥,只有单薄的粗布床单。身体极度疲惫,精神却如同绷紧的弓弦。她闭上眼,强迫自己清空杂念,将所有的感知凝聚于双耳,捕捉着窗外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
风声,竹叶声,远处书院更夫敲梆的悠长回音……还有,那若有若无、仿佛幻觉般的,极其细微的、金属摩擦的轻响?来自院墙方向?
苏砚清的呼吸瞬间放缓,身体在黑暗中绷紧如猎豹。是她过于紧张产生的幻听?还是……昨夜那投箭的黑影并未远去,仍在暗中窥伺?
她一动不动,如同沉入深潭的石块。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那细微的摩擦声没有再出现。直到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微弱的晨曦开始艰难地穿透云层,将窗棂的轮廓染上一层灰白。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懈,沉重的疲惫感如潮水般将她淹没。在意识沉入黑暗前,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是:这盘棋,她必须活下去,活到能掀翻棋盘的那一天。
* * *
天光彻底大亮时,苏砚清已将自己收拾停当。依旧是那身略宽大的浅碧色新院服,长发用木簪一丝不苟地挽起,洗去了昨夜沾染的墨迹和尘土,脸上看不出丝毫倦怠,只有一片近乎凝固的沉静。书案上的箭孔和墨迹被她用一块干净的粗布覆盖,如同遮掩住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她将昨夜揉皱丢弃的那张画着棺材的宣纸捡起,面无表情地将其压在了书案砚台的最下方。
做完这一切,她推开院门。晨光熹微,空气清冽,带着雨后泥土和草木的芬芳。然而,这清新的空气里,却混杂着几道并不友好的视线。
不远处的回廊下,柳小姐正和几个衣着光鲜的少女低声交谈,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竹露斋的方向。看到苏砚清出来,柳小姐嘴角立刻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混合着怨毒与幸灾乐祸的冷笑,对着身边人努了努嘴,窃窃私语声便隐约飘了过来。
“……瞧见没?还真当自己是个先生了……”
“呸!狐假虎威罢了,看她能得意几时!世子爷岂是好相与的?”
“等着吧,有她哭爹喊娘的时候!柳姐姐,到时候咱们可要好好‘恭贺’她一番!”
苏砚清恍若未闻,目不斜视地沿着青石板路,朝着书院供给学生膳食的“食舍”方向走去。脊背挺得笔直,步伐沉稳,仿佛那些淬毒的言语只是拂过耳畔的微风。她需要食物来补充体力,更需要尽快熟悉书院的地形和人流,尤其是通往藏书楼和山长静思堂的路径。
食舍内已颇为热闹。长条形的食案旁坐满了穿着各色院服的少女,碗碟碰撞声、低声交谈声混杂着食物的香气。苏砚清的出现,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一颗石子,瞬间吸引了众多目光。好奇的、探究的、鄙夷的、同情的……各种情绪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她无视这些目光,径直走到领取饭食的窗口。负责分派食物的粗使婆子抬眼看到是她,眼神里也带着一丝古怪的打量,动作明显慢了几分,舀给她的清粥也比旁人少了一勺,配菜也只有一小碟腌萝卜干。
苏砚清平静地接过粗瓷碗碟,道了声谢,便端着走向角落里一张空着的、明显有些污渍的食案。刚坐下,还未来得及拿起筷子,一个端着满满一碗热粥的身影就“不小心”地撞了过来。
“哎呀!”
一声娇呼。滚烫的粥水泼洒而出,大半溅在了苏砚清的衣袖和前襟上!浅碧色的院服瞬间被染上一大片黏腻的污渍,散发着米粥的甜腥气。
撞人的是一个圆脸少女,正是昨日柳小姐身边试图接纸条的那一个。她脸上带着夸张的惊慌,眼底却藏着恶意的快意,连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沈……沈教习!我不是故意的!我手滑了!”声音又尖又高,引得周围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柳小姐在不远处掩着嘴轻笑,眼神得意洋洋。
苏砚清低头看着自己狼藉一片的前襟和衣袖,滚烫的粥水隔着布料传来灼痛感。她缓缓放下手中的筷子,抬起头,看向那个一脸“无辜”的圆脸少女。她的眼神平静无波,深不见底,没有愤怒,也没有委屈,只有一种令人心底发寒的审视,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那圆脸少女被她看得心头莫名一慌,准备好的下一句奚落卡在了喉咙里。
苏砚清没有斥责,也没有纠缠。她只是站起身,平静地开口,声音清晰地传遍了这个瞬间安静下来的食舍角落:“无妨。下次端稳些,莫要再‘手滑’了。” 她将“手滑”二字咬得清晰而缓慢,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
说完,她不再看那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圆脸少女,也没有理会柳小姐陡然阴沉下来的脸色,更没有试图去清理污渍。她端起自己那碗几乎没动的清粥和萝卜干,径直走到食舍角落一个专门倾倒残羹剩饭的木桶旁,手腕一倾。
哗啦——
清粥和萝卜干尽数倒入馊水桶中,发出沉闷的声响。
然后,她端着空碗空碟,步履从容地走向清洗处,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那挺直的背影和沾满污渍的衣衫,在晨光中构成一幅奇异而沉默的画面。食舍里一片诡异的寂静,所有目光都追随着那个背影,直到她消失在门口。
羞辱?她苏砚清连乱葬岗的泥都捧过,连杀父之仇的血都咽下,区区一碗泼在身上的粥,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提醒她,这书院锦绣华服之下,同样爬满了蛆虫。
* * *
离开食舍,苏砚清并未回竹露斋更换衣物。那刺目的污渍粘在身上,带着灼烫后的微痛和粘腻的不适,如同一个耻辱的印记。她需要这印记时刻提醒自己身处何种境地。她抱着几本刚领到的、属于地字班的基础经籍——《论语集注》、《大学衍义》、《女诫新解》,步履沉稳地走向书院西北角。
那里,是凤鸣书院的核心重地之一——**藏书楼**。
楼高三层,飞檐斗拱,古意盎然。巨大的匾额上“博观阁”三字,笔力雄浑,据说是前朝大儒所题。楼前古柏参天,青苔覆阶,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岁月积淀与书卷威严。还未靠近,便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纸张与墨香混合的特殊气息。
苏砚清的心跳微微加速。这便是她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环!凤鸣书院藏书之丰,号称冠绝大晋,不仅囊括经史子集,更有大量地方志、邸报汇编、甚至前朝秘档!她父亲苏文澜当年蒙冤的线索,那些被刻意掩盖的蛛丝马迹,那些可能指向靖南王府的证据,或许就尘封在这浩瀚书海的某个角落!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激动与渴望,眼神重新恢复沉静。踏上石阶,推开那扇沉重的、包着铜角的楠木大门。
一股更浓郁的、带着些许凉意的书香扑面而来。楼内光线幽深,巨大的空间被一排排顶天立地的乌木书架分割成纵横交错的甬道。书架之上,典籍浩如烟海,层层叠叠,一直延伸到视线难以企及的高处。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在从高窗透入的几缕阳光中飞舞。只有极少数穿着不同颜色院服(代表着更高等级或特殊权限)的学子,在书架间安静地穿行、查阅,步履轻得如同猫,偶尔响起书页翻动的沙沙声,更显空旷幽静。
一位穿着深灰色长衫、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者坐在入口处的长案后,正低头用一支极细的毛笔在一本厚厚的簿册上登记着什么。他便是藏书楼的守阁人,人称“吴老”。据说已在阁中待了四十年,对这里的每一本书都了如指掌。
苏砚清走到长案前,将自己的新号牌“地字拾玖”双手奉上,声音清冷而恭敬:“学生沈青砚,新入地字班,前来登记借阅。”
吴老抬起头。他的眼睛不大,却异常明亮清澈,仿佛能洞穿人心。目光在苏砚清沾满粥渍、显得狼狈不堪的院服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在她平静无波的脸上,最后扫过那块“地字拾玖”的号牌。
“沈青砚?”吴老的声音带着一种久未说话的沙哑,却异常清晰。他翻开一本厚厚的名册,找到地字班新录入的名字,用毛笔在“沈青砚”三字旁画了一个极小的圈,又拿起号牌看了看,这才点点头,“嗯,地字拾玖,可入一层自由阅览,借书须登记,每次限三册,限期七日。二层及以上,非山长或夫子特批,不得擅入。” 他语速平缓,交代着规矩,听不出情绪。
“学生明白,谢吴老指点。”苏砚清收回号牌,心中微沉。一层?她需要的是那些可能记载着敏感信息的邸报、地方志甚至前朝旧档,那些多半存放在二层甚至更高处。一层多是基础的经史典籍和常见的文集诗集。
吴老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那双清亮的眼睛在她脸上转了一圈,又低下头去,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若需查阅地方志略或本朝邸报汇编,一层西侧‘舆地政事’类书架末端,或有收录近十年者。再早的……需山长手令。”
苏砚清心中一动!近十年?父亲出事,正是在五年前!这已经是意外之喜!她强压住心头的波澜,再次躬身:“多谢吴老!”
她不再耽搁,抱着书,快步走向吴老指示的方向。脚步在空旷寂静的书架间回响,如同敲击在心鼓之上。
“舆地政事”类的书架果然在角落。她迅速找到了标注着“大晋邸报汇编”和“各州府地方志”的区域。书架上积着薄薄的灰尘,显然少有人问津。她急切地寻找着年份标签。
找到了!《大晋邸报汇编·承平十六年至二十五年》!承平二十年,正是父亲获罪下狱、苏家倾覆的那一年!
苏砚清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她屏住呼吸,手指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伸向那厚厚的、书脊已有些磨损的邸报汇编。指尖触碰到冰冷粗糙的书脊,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瞬间传遍全身。真相……距离真相,或许只有一步之遥!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抽下那本厚重的汇编册时——
“先生好雅兴啊。”
一个慵懒散漫、带着明显戏谑笑意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她身后极近处响起!
声音不大,在这寂静的藏书楼里,却如同惊雷炸响!
苏砚清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她猛地转身,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萧珩不知何时,竟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她身后不到三步之遥的地方!他依旧穿着那身华贵的暗紫色织金云纹锦袍,只是外面随意地披了一件同色系的薄绸披风,更添几分风流倜傥。他斜倚着旁边的书架,双手抱臂,俊美得过分的脸上挂着那副惯常的、玩世不恭的笑容,一双凤眼微微上挑,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苏砚清沾满污渍的院服和她伸向书架、尚未收回的手。那眼神,如同猎人欣赏着落入陷阱的猎物。
“这藏书楼的灰尘味儿,可不好闻。”萧珩慢悠悠地直起身,踱步上前,目光扫过苏砚清僵硬的手指所指的那排邸报汇编,嘴角的笑意加深,带着一丝恶劣的探究,“怎么?沈先生一大清早,放着本世子的功课不操心,倒是对这些枯燥无味的朝廷邸报……如此上心?”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打在苏砚清紧绷的神经上。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
他怎么在这里?他什么时候来的?他看到了多少?他是否……察觉到了什么?
无数念头如同惊雷般在苏砚清脑中炸开!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肋骨!父亲蒙冤的惨状、苏家的血仇、自己潜入书院的真实目的……这一切,在萧珩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笑眼注视下,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薄冰,随时可能彻底碎裂!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恐惧?不,是比恐惧更甚的、濒临暴露的惊悸!
她强迫自己压下几乎要失控的心跳和呼吸,指尖微微蜷缩,缓缓收回了伸向书架的手。脸上努力维持着属于“沈青砚”的平静,甚至挤出一丝极淡的、带着疏离的恭敬,微微垂下眼睑,对着萧珩行了一礼:
“世子安好。学生……只是初入书院,想多了解些本朝典章制度、地方风物,以备日后教学所需,以免……贻笑大方。” 声音尽力保持平稳,却依旧能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哦?教学所需?”萧珩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轻笑出声。他上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他身上那股名贵的龙涎香气混合着少年人特有的气息,强势地侵入苏砚清的感官。他微微倾身,目光带着强烈的压迫感,紧紧锁住苏砚清低垂的眼睫,刻意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暧昧不明的狎昵:
“沈先生如此勤勉,真是让本世子……‘受宠若惊’啊。”他刻意加重了“受宠若惊”四个字,尾音拖长,带着明显的嘲讽,“只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苏砚清沾满粥渍的前襟,笑容里多了几分毫不掩饰的奚落:“先生这身行头,是刚去膳堂……演了出‘力战群雄’的好戏?啧啧,看来这书院里,不服先生管束的,可不止本世子一个呢。”
赤裸裸的羞辱!直指她方才在食舍的狼狈!
苏砚清只觉得一股血气猛地冲上头顶,脸颊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袖中的手指瞬间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屈辱感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她猛地抬起头,目光第一次毫无避讳地、直直地对上萧珩那双带着戏谑和探究的凤眼!
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此刻不再是平静无波,而是翻涌着冰冷的怒火和一种被逼到绝境、近乎孤狼般的凶狠与戒备!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去撕咬!
萧珩被她眼中骤然爆发的狠厉光芒刺得微微一怔,脸上的玩味笑意也凝固了一瞬。他显然没料到这个看似沉静如水的“寒门教习”,竟会有如此锐利、如此……充满攻击性的眼神。
就在这剑拔弩张、空气几乎要凝固的时刻——
“世子爷果然在此。”
一个温和却不失威严的女声,从书架的另一端传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持。
苏砚清和萧珩同时循声望去。
只见山长林夫人在一位管事嬷嬷的陪同下,正缓步走来。林夫人依旧是那身素雅的深青色常服,气质雍容端凝。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萧珩,又落在苏砚清身上,在她沾满污渍的院服和眼中尚未完全褪去的冷厉上停留了一瞬,眼神深邃难辨。
“山长。”苏砚清迅速垂下眼睑,收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躬身行礼。心中却是一凛,山长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萧珩也恢复了那副惫懒模样,随意地拱了拱手,拖长了调子:“林山长安好。学生正与沈先生……探讨学问呢。” 语气轻佻,显然意有所指。
林夫人仿佛没听出他话中的弦外之音,目光转向苏砚清,语气平和:“沈教习,老身正要去静思堂处理些杂务。你随我来一趟,有些关于世子课业安排的具体事宜,需与你交代清楚。”
苏砚清心中念头飞转。山长此刻出现,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将她从与萧珩的正面冲突中解围?还是……另有用意?她不敢怠慢,立刻应道:“是,学生遵命。”
林夫人微微颔首,又对萧珩道:“世子若无其他要事,也请回吧。藏书楼乃清静之地,莫要惊扰了他人读书。”
萧珩挑了挑眉,目光在林夫人平静的脸上和苏砚清低垂的头顶之间转了一圈,嘴角又勾起那抹玩味的笑:“山长发话,学生岂敢不从?沈先生,那咱们……课堂再见?”他故意拉长了“课堂”二字,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说完,也不等回应,便懒洋洋地一甩披风,转身朝藏书楼大门走去,步伐悠闲得像是在逛自家的后花园。
直到那抹刺眼的紫色消失在门口,苏砚清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后背已惊出一层冷汗。刚才那一瞬的对峙,如同在万丈悬崖边行走。
“走吧。”林夫人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后怕。
苏砚清抱着书,沉默地跟在林夫人身后,重新穿过重重书架,走出博观阁那扇沉重的木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一路上,林夫人并未言语,只是步履沉稳地走着。苏砚清心中忐忑,不知这位深不可测的山长究竟要说什么。是斥责她与世子冲突?还是质疑她查阅邸报的动机?
很快,再次踏入静思堂。堂内依旧清雅,只是昨日那块被萧珩强行送来的、形状奇崛的太湖石,已被人挪到了堂前庭院的一角,与几丛翠竹为伴,倒少了几分突兀,多了些野趣。
林夫人屏退了管事嬷嬷,示意苏砚清在堂下客位的椅子上坐下。她自己也坐回书案后,并未立刻开口,而是拿起案头一份卷宗模样的东西,翻开看了看,又合上。目光再次落在苏砚清身上,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平和与审视。
“沈教习,”林夫人终于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昨日之事,委屈你了。”
苏砚清心中微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山长言重了。学生……不敢当委屈二字。”
“世子的性情,想必你也略知一二。”林夫人缓缓道,手指无意识地捻动腕上的紫檀佛珠,“顽劣跳脱,不服管束。陛下与宫中贵人将他送入书院,亦是期望能有所约束。指派你为专属教习,实非老身本意,其中因由,你当明白。”她点到即止,没有提王府的强势和宫中的压力,但意思已然明了。
“学生明白。”苏砚清低声道。
“明白就好。”林夫人看着她,“老身今日叫你来,非为苛责。只是想提醒你一句,在世子身边,谨言慎行,方是长久之道。”
苏砚清心中一动。谨言慎行?这是在告诫她远离世子?还是……暗示她不要招惹是非?她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向林夫人:“山长教诲,学生谨记。只是……学生职责所在,教导世子课业,恐难事事回避。若世子……”
“教导课业,自是你的本分。”林夫人打断了她的话,眼神变得有些深邃,“如何教导,分寸如何拿捏,既需恪守书院规矩,亦需懂得……因势利导,审时度势。” 她的话语带着玄机,“世子身份特殊,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只需记住,在这书院之中,你首先是凤鸣书院的教习,其次,才是世子的先生。凡事……当以书院清誉与自身安危为重。”
“自身安危”四字,林夫人说得格外清晰。
苏砚清心头猛地一跳!山长知道了什么?是昨夜竹露斋的威胁?还是……她强压下翻涌的思绪,郑重应道:“学生……明白了。定当谨守本分,不负山长期望。”
林夫人看着她沉静的眼眸,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她从书案上拿起一本薄薄的、封面古旧的书册,递了过来:“此乃前朝大儒谢安所注的《洗冤集录》,虽非正经课业,然于人情世故、明辨是非,或有裨益。你且拿去,闲暇时翻阅一二吧。”
《洗冤集录》?苏砚清双手接过那本薄薄的书册,指尖触碰到粗糙的封面。洗冤……这两个字像带着灼热的温度,烫得她心头一颤!她猛地抬头看向林夫人。
林夫人的目光依旧平和深邃,像一口古井,看不出丝毫波澜。她只是微微颔首:“去吧。世子的课业,三日后辰时,于竹露斋开始。所需书籍用具,稍后会有人送去。”
“谢山长赐书,学生告退。”苏砚清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躬身行礼,捧着那本《洗冤集录》,退出了静思堂。
直到走出很远,走到一处僻静的回廊下,她才停下脚步。午后的阳光透过廊檐,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低头,看着手中这本封面泛黄、书名却触目惊心的书册。
洗冤集录……
林山长……究竟是何意?是巧合?还是……一种无声的警示,甚至……是某种她不敢深想的暗示?
她翻开书页,一股陈旧的墨香扑面而来。首页,一行苍劲有力的批注映入眼帘:“冤屈如尘,蒙心蔽目。洗之不易,唯持心灯,照见幽微。”
持心灯,照见幽微……
苏砚清的手指拂过那行字迹,冰封的心湖深处,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荡开一圈细微到难以察觉的涟漪。她抬头,望向竹露斋的方向,眼神复杂难明。山长的话犹在耳畔:“你首先是凤鸣书院的教习……当以自身安危为重。”
这看似置身事外的告诫,为何让她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她将书册紧紧贴在胸前,仿佛要汲取那纸张里蕴含的力量,又仿佛要掩盖住那狂跳不止的心脏。三日后……辰时……竹露斋。
萧珩……
她迈开脚步,沾着污渍的衣袂在风中轻轻摆动,背影在长廊的光影里,显得越发单薄而孤绝。
* * *
黄昏的最后一抹余晖被暮色吞没,竹露斋小院笼罩在沉沉的阴影里。风声似乎更大了些,竹叶的摩擦声如同无数细碎的耳语。
苏砚清点起了一盏豆大的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书案一角。那本《洗冤集录》被她放在案头,旁边是几本崭新的、属于地字班的基础经籍。书案中央,那块覆盖箭孔的粗布依旧静静地铺着。
她没有去碰那本《洗冤集录》,也没有翻开任何一本经书。只是静静地坐在灯下,闭目养神。身体疲惫到了极点,精神却异常清醒。白日里的一幕幕在脑中反复上演:萧珩在藏书楼如鬼魅般的出现和他那充满探究与戏谑的眼神,林山长深不可测的言语和那本意味深长的《洗冤集录》,食舍的羞辱,柳小姐怨毒的目光……
还有,昨夜那支冰冷的铁箭和棺材图案的警告。
这小小的竹露斋,仿佛成了风暴的中心。每一道投向这里的目光,都带着不同的意味。她如同行走在布满荆棘和陷阱的钢丝之上,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在墙壁上投下她孤独而凝重的影子。
就在这死寂的沉静中——
“笃笃笃!”
三声清晰而克制的敲门声,突兀地在院门外响起!打破了黄昏的寂静。
苏砚清霍然睁眼!眸中瞬间凝聚起冰冷的警惕!谁?这个时候?
绝不可能是福伯,他早被安排在书院外城一处简陋的脚店,非必要不会联系。更不可能是送东西的仆役,这个时辰早已下工。
她悄然起身,没有立刻去开门。指尖再次扣住了窗棂边那枚边缘锋利的铜制卡扣。她悄无声息地移动到门边,侧耳倾听。
门外一片寂静,只有风声。仿佛刚才的敲门声只是幻觉。
“笃笃笃!”
敲门声再次响起,依旧是不疾不徐的三下。带着一种固执的耐心。
苏砚清的心提了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将铜卡扣紧紧扣在掌心,冰冷的金属边缘硌着皮肉。另一只手,缓缓地、无声地抽开了门闩。
吱呀——
沉重的木门被她拉开一道缝隙。
昏黄的暮色中,一个身影静静地站在门外石阶下。
不是预料中的凶神恶煞,也不是书院里任何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是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布衣的中年妇人。身形瘦削,面容憔悴,眼角布满了细密的皱纹,鬓角已见霜白。她手中挎着一个半旧的竹篮,上面盖着一块同样洗得发白的蓝布。她的眼神浑浊,带着一种底层人特有的麻木和深深的疲惫,但望向苏砚清时,却又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紧张和……期盼?
苏砚清的目光锐利如刀,飞快地扫过妇人的脸、她的手、她挎着的竹篮。没有武器,没有练家子的痕迹,只有常年劳作的粗糙和风霜的侵蚀。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甚至有些穷困潦倒的妇人。
“你找谁?”苏砚清的声音冰冷而戒备,身体依旧隐在门后阴影里,只露出半张脸。
妇人听到她的声音,浑浊的眼睛里似乎亮了一下,又迅速黯淡下去。她局促地搓了搓粗糙的手指,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姑娘……敢问,这里……可是沈青砚沈姑娘的住处?”
**(第三章 不速之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