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书院》 正文 《凤鸣书院》正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凤鸣书院》 第一卷玉案初尘第一章雨夜归人 --- 子时三刻,雨如倾盆。 天幕被墨色浸透,沉甸甸地压下来,间或有惨白的电光撕裂厚重的云层,瞬息间照亮了京城外泥泞不堪的官道。雨点密集地砸落,在坑洼的积水中溅起浑浊的水花,又迅速被更大的水流吞没。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土腥味,混合着远处隐约传来的腐烂气息,令人窒息。 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在泥泞中艰难跋涉,车轮深陷泥淖,每一次转动都发出不堪重负的**,泥浆被带起,泼溅在早已污秽不堪的车厢壁上。拉车的驽马喘着粗重的白气,鬃毛湿漉漉地贴在脖颈上,步伐蹒跚。 车厢内光线昏暗,只有角落里一盏风灯随着颠簸摇曳不定,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晕。 苏砚清靠坐在最里侧的硬木板上,身体随着马车的每一次剧烈晃动而微微起伏。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衣裙,式样简单得近乎寒酸,长发只用一根最普通的木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被汗水和潮气黏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边。她的膝盖上放着一个不大的粗布包袱,里面是她仅有的几件换洗衣物和一些紧要的笔墨纸砚。她的一只手,始终紧紧地按在包袱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 她的脸大部分隐在灯影的暗处,只有偶尔闪电掠过,才会短暂地照亮她沉静的眉眼。那双眼眸极深,像浸在寒潭里的墨玉,没有多少属于这个年纪少女的鲜活光亮,只有一片沉淀了太多东西的、近乎死寂的平静。雨水顺着并不十分严密的车篷缝隙渗进来,滴落在她的肩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她恍若未觉。 车帘被一只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掀开一角,赶车的老仆福伯侧过半边脸,雨水顺着他的斗笠边缘成串地淌下。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雨声淹没,带着一种混合了疲惫和忧虑的沙哑:“姑娘,前头……就是乱葬岗了。雨太大,路实在难走,要不要……”他顿了顿,似乎不忍说下去。 苏砚清按在包袱上的手猛地收紧,布料在她掌心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她的目光穿透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一片的车窗,投向那片在电光下更显阴森可怖的起伏坡地。 乱葬岗。 这三个字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她的心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几乎窒息的痛楚。 三年前,也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也是在这片吞噬了无数无主尸骸的荒凉之地。她的父亲,清正了一辈子、最终却被打上“通敌叛国”烙印的苏文澜苏大人,被一卷破草席裹着,像丢弃一件秽物般,由几个面目模糊的衙役拖到这里,随意抛下。没有棺椁,没有墓碑,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土坑。她和她重病的母亲,连远远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福伯,”苏砚清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被雨水浸润的冷冽,穿透了哗哗的雨幕,“靠边,停下。” 福伯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痛楚,嘴唇嗫嚅了一下,终究没有劝,只低低应了一声:“是。”他用力一勒缰绳,疲惫的驽马发出一声嘶鸣,马车在泥泞中歪歪扭扭地滑行了一段,最终在乱葬岗边缘一处相对干燥些的高地上停住。 苏砚清将那个粗布包袱仔细地放在座位上,拿起车辕旁一件同样破旧的蓑衣披在身上,又戴上了斗笠。她掀开车帘,冰冷的雨水夹杂着刺骨的寒风瞬间扑面而来,激得她打了个寒噤。她毫不犹豫地跳下马车,双脚立刻陷入冰冷的泥浆之中。 “姑娘!您这是……”福伯急忙跟着跳下来,想要阻拦。 “我很快回来。”苏砚清没有回头,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她拉低了斗笠,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山坡走去。 雨更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斗笠和蓑衣上,发出噼啪的乱响。脚下的泥泞如同沼泽,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浓烈的腐败气息和土腥味在暴雨的冲刷下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属于死亡本身的粘稠味道,无孔不入地钻进鼻腔。四周是影影绰绰的土包和随意丢弃、被野狗啃食得残缺不全的白骨,在惨白的电光映照下,更添鬼蜮般的阴森。 苏砚清的脸色在电光下白得像雪,嘴唇紧抿成一条没有血色的直线。她的身体在寒气和巨大的心理冲击下微微颤抖,但脚步却异常坚定。她凭借着三年前那个绝望夜晚福伯偷偷指给她的大致方位,以及后来无数次在梦中反复描摹的地形,艰难地辨认着。 终于,在一个相对背风的低洼处,她停下了脚步。眼前是一个小小的、几乎被雨水冲刷得与平地无异的土堆。没有标记,没有祭品,只有几丛被雨水打得匍匐在地的野草在风中瑟瑟发抖。 就是这里了。 苏砚清静静地站着,像一尊被雨水冲刷的石像。蓑衣下的身体绷得笔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维持站立。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无情的雨声和呼啸的风声在天地间回荡。 她没有哭,也没有跪。只是那么站着,目光死死地钉在那片埋葬了她父亲骸骨、也埋葬了她整个世界的泥土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刻骨的恨意、深沉的悲恸、还有一丝被强行压抑在冰冷外壳下、几乎要破土而出的疯狂。 “父亲……”她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声音低得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瞬间就被风雨撕碎,“女儿……回来了。” 她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弯下腰,从脚边泥泞中,抓起一把混杂着草根和碎石的冰冷湿土。那土沉甸甸的,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死亡的气息。她紧紧地将这把泥土攥在手心,尖锐的石子硌得掌心生疼,她却浑然不觉,仿佛要将这土壤里残留的属于父亲的最后一丝气息,连同这滔天的冤屈和不甘,一起烙印进自己的骨血里。 力量,一种冰冷而决绝的力量,从紧握的泥土中,从脚下这片埋葬着至亲的土地中,顺着她的手臂,蛮横地冲撞进她的四肢百骸,驱散了身体里最后一丝软弱和颤抖。 她直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小小的土堆,眼神已彻底沉静下来,再无波澜,只剩下一种近乎凝固的、玉石俱焚般的冰冷决心。她将手中那把冰冷的泥土,小心翼翼地、无比珍重地放进了贴身衣襟的最里层,紧贴着心脏的位置。那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像一块永不融化的寒冰,也像一个无声的烙印。 做完这一切,她不再停留,毅然转身,步伐比来时更加沉重,却也更加稳定。她踏着泥泞,一步步走回马车。 福伯看着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却眼神冷冽如刀的苏砚清,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默默地递过去一块半干的粗布帕子。 苏砚清接过,胡乱擦了擦脸上冰冷的雨水和泥点,动作有些粗鲁,带着一种发泄般的狠劲。她脱下湿透的蓑衣扔在车辕上,重新钻进车厢,带进一股浓重的湿冷寒气。 “走吧,福伯。”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比之前更加平稳,像结了冰的湖面,“去京城,去凤鸣书院。” 车轮再次在泥泞中艰难地滚动起来,碾过污浊的水坑,朝着那座在雨幕中若隐若现的、象征着大晋最高学识与清贵身份的巍峨城池驶去。车厢内,苏砚清靠在冰冷的厢壁上,闭上眼睛。贴身存放的那把湿土冰冷刺骨,紧贴着心口,像一枚复仇的种子,在绝望的土壤里,悄然萌发出带着血腥气的芽。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过度,依旧残留着青白的痕迹。 马车在清晨时分抵达了京城南门。一夜暴雨过后,天空依旧阴沉,厚重的铅云低垂,仿佛随时会再次倾泻而下。城门刚开不久,等待入城的车马行人已经排起了长龙,多是运送瓜果蔬菜的农人小贩,喧闹嘈杂,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腥气和市井特有的浑浊味道。 青篷马车夹在队伍中,毫不起眼。守城的兵卒打着哈欠,例行公事地掀开车帘看了一眼。昏暗的光线下,只看到一个穿着粗布衣裙、低着头看不清面容的年轻女子和一个赶车的老仆。兵卒的目光在苏砚清过于苍白的脸上和洗得发白的衣物上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挥了挥手,不耐烦地放行。 马车驶过厚重的城门洞,喧嚣声浪骤然拔高,扑面而来。街道两侧的店铺陆续卸下门板开张,早点铺子蒸腾起白色的雾气,伙计的吆喝声、食客的交谈声、车轮碾过湿漉漉青石板的轱辘声……汇成一片生机勃勃却又无比真实的市井画卷。 苏砚清微微掀起车帘一角,目光平静地掠过这繁华的街景。这阔别了三年的京城,熟悉又陌生。那些飞檐斗拱、朱门大户依旧气派非凡,但她的心境已截然不同。她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只知吟风弄月的官家小姐。这座城的繁华锦绣之下,藏着吞噬她苏家的巨兽。 马车穿过几条相对宽阔的主街,周遭的喧嚣渐渐沉淀下来。越往城西,街道愈发整洁清幽,行人衣着也明显光鲜起来,空气中似乎都飘散着淡淡的墨香和草木清气。最终,马车在一道气势恢宏的朱漆大门前缓缓停住。 门楣高悬一块巨大的黑底金字匾额,上书四个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的大字——**凤鸣书院**。字迹古拙苍劲,带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书卷威严。大门两侧是连绵的白墙黛瓦,高耸的院墙隔绝了外界的尘嚣,只听得见里面隐约传来的、清越悠扬的钟磬之声。 这里,便是大晋女子心中的圣地,汇聚了无数簪缨贵女、才学佳人的最高学府。也是她苏砚清,以“沈青砚”这个全新身份,费尽心机、甚至赌上性命才得以踏足的地方。她的战场,她的棋局,将从这里真正开始。 福伯跳下车辕,对着门房递上早已准备好的名帖和文书。门房是个穿着整洁青布衫的中年人,接过名帖,目光扫过上面的“沈青砚”三字,又抬眼仔细打量了一下从车厢里下来的苏砚清。 眼前的女子身形纤细,穿着一身半旧的浅青色细棉布衣裙,洗得有些发白,样式也是最普通的襦裙,通身上下唯一的饰物便是发间那根普通的木簪。脸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唯有一双眼睛,平静无波,深不见底,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疏离。她微微垂着眼,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株生长在幽谷的瘦竹,带着一种近乎孤峭的安静。 门房眼中掠过一丝疑虑。凤鸣书院虽是广纳才女,但入学的女子,要么出身显赫,自带仆从车马,衣着光鲜;要么便是地方上声名远播的才女,由官府举荐,气度也自不凡。眼前这位“沈青砚”,名不见经传,文书上只含糊写了来自江南寒儒之家,因才学出众得地方耆老联名举荐。再看她这身行头和身边仅有一个老仆的寒酸模样……实在不像能入得这凤鸣书院门槛的样子。 “沈姑娘?”门房的声音带着一丝公事公办的疏离,将名帖和文书递还,“请随我来,先去‘洗心堂’登记造册,领取号牌衣物。今日恰是入院考较之日,姑娘来得倒是巧。” “有劳。”苏砚清微微颔首,声音清冷平静,听不出情绪。她示意福伯在门外等候,自己则跟随门房,踏过了那道象征着无数女子梦想的朱漆门槛。 一入门内,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喧嚣彻底被隔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肃穆的氛围。脚下是平整的青石板路,两侧古木参天,枝叶在雨后显得格外苍翠欲滴,空气中弥漫着湿润草木的清香和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墨香。远处传来抑扬顿挫的诵书声,清脆悠扬,更添书院的清幽雅致。 门房引着苏砚清,沿着回廊七拐八绕。回廊两侧的墙壁上,悬挂着历代山长或名士留下的字画墨宝,笔力或遒劲或飘逸,内容多是劝学励志、修身明德的格言警句。偶尔有穿着统一浅碧色院服的少女三五成群走过,她们步履轻盈,仪态端庄,低声交谈着,目光落在苏砚清身上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打量。那目光像细密的针,落在她洗得发白的旧衣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评估。 苏砚清目不斜视,只是微微加快了脚步,紧跟着前方门房的背影。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竹。那些或好奇或轻慢的目光,如同拂过石面的微风,未能在她沉静如水的眼底掀起一丝涟漪。她只是默默地将这些目光,连同这书院看似清雅实则等级森严的每一处细节,都刻入心底。 洗心堂位于书院前院东侧,是一座宽敞明亮的厅堂。堂内陈设简洁,正中悬挂一幅巨大的孔子行教图,下设香案。两侧是长长的书案,后面坐着几位负责登记的教习嬷嬷和书记员。 苏砚清被引到一位面容严肃、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嬷嬷面前。嬷嬷姓严,是书院里出了名的铁面无私。她接过苏砚清的文书名帖,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在她身上扫视了几个来回。 “沈青砚?”严嬷嬷的声音平板无波,“江南吴州人士?寒儒之女?” “是。”苏砚清垂眸应答,声音清晰。 “举荐文书上说,你于经史子集颇有涉猎,尤擅诗赋?”严嬷嬷翻看着文书,指尖在“寒儒之女”几个字上点了点,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质疑。那目光仿佛在说:一个寒门女子,能有多少见识? “不敢当‘擅’字,略知皮毛,不敢懈怠。”苏砚清的回答滴水不漏,既不自谦过分,也不显张扬。 严嬷嬷又问了几个关于籍贯、家中人口等例行问题,苏砚清皆对答如流,用的是早已烂熟于心的“沈青砚”的身世。严嬷嬷见她言辞清晰,举止虽朴素却沉静有度,不似寻常小家女子那般畏缩,眼中的审视之色稍缓,但那份固有的疏离感依旧存在。 “既如此,”严嬷嬷将一份登记册推到苏砚清面前,又递给她一块半个巴掌大的木制号牌,“在此处签下名字,按下指印。这是你的号牌,‘玄字柒叁’,收好。凭此牌可去‘浣衣局’领取两套院服,去‘食舍’领饭食,去‘藏书楼’借阅书籍。书院规矩森严,号牌便是身份凭证,切莫遗失。” “谢嬷嬷指点。”苏砚清依言签字画押,双手接过那块打磨光滑、刻着“玄字柒叁”的号牌。入手微凉,沉甸甸的。玄字,代表着她属于书院中最低一级的学生序列。 “好了,速去浣衣局更衣。半个时辰后,所有新入院及待考较的学生,统一在‘明伦堂’前集合,参加入院试。”严嬷嬷挥了挥手,不再看她,转向下一位等待登记的学生。 苏砚清将号牌仔细收进怀中,对着严嬷嬷的背影行了一礼,转身退出洗心堂。她没有立刻去浣衣局,而是站在廊下,微微仰头,看着“洗心堂”三个苍劲的大字。洗心革面?对她而言,踏入此门,不过是戴上了一副更沉重的枷锁,踏进了一个更为凶险的战场。心,早已在乱葬岗的雨夜里,淬炼得冷硬如铁石。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清雅的墨香似乎也带着无形的压力。不再犹豫,她按照指示牌的指引,朝着浣衣局的方向快步走去。时间紧迫,她需要尽快换上那身象征身份的院服,融入这凤鸣书院芸芸学子之中。 明伦堂前,已经聚集了不少年轻女子。她们大多穿着崭新的浅碧色院服,衣料光洁挺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交谈,或是紧张地默诵着书文。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期待、兴奋和不安的紧绷感。 苏砚清换好院服,匆匆赶到时,正好赶上人群开始有序地进入明伦堂。她的院服有些宽大,衬得身形越发单薄,站在一群衣着光鲜、或明艳或矜持的少女中,显得格格不入。她刻意低着头,避开了那些探寻的目光,安静地随着人流移动。 明伦堂内极其宽敞,光线明亮。堂中整齐地摆放着数十张独立的书案和坐席。正前方,一道巨大的素纱屏风将堂内空间一分为二。屏风后面,影影绰绰可见几张太师椅的轮廓,显然是为监考的夫子们准备的。屏风前,则立着一位面容清癯、长须飘飘、身着深青色夫子常服的老者,正是书院中地位尊崇的经学大家,周夫子。 周夫子目光如炬,缓缓扫过堂下略显嘈杂的新生们,清咳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堂内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肃静。”周夫子的声音平和,却字字清晰,“今日入院考较,一为观尔等才学根底,二为定品分班。试题已备于案上,限一个时辰。题目……”他顿了顿,目光似乎有意无意地在人群中扫过,最终落在苏砚清所在的方向一瞬,又移开,“论‘君子不器’。” 题目一出,堂下响起一片极轻微的抽气声和低低的议论声。 “君子不器”?这题目看似出自《论语·为政》,浅显易懂,说的是君子不应像器具那样只限于一才一艺之用。但越是看似简单的题目,越容易流于空泛。要在立意上出新,在论述上深刻,引经据典而不显堆砌,谈古论今而能切中时弊,绝非易事。这分明是考较新生的学识广度、思想深度和临场应变能力! 苏砚清的心也是微微一沉。这题目,比她预想的要难,也更……微妙。她不动声色地走到自己的书案后坐下,位置在靠后的一排角落。书案上已备好了上好的宣纸、徽墨和两支狼毫笔。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纷乱的心绪沉静下来。父亲苏文澜生前最常教导她的,便是君子当如璞玉,温润内敛,光华自蕴,不拘一格。这“君子不器”,不正是父亲一生为人的写照吗?可讽刺的是,正是这样一位真正的“不器”君子,最终却被污蔑为“器量狭小”、“不通实务”的罪臣! 一股冰冷的恨意混杂着复杂的心绪涌上心头。她闭上眼,手指微微颤抖地抚过冰凉的宣纸。再次睁眼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只剩下专注的冷静。她拿起墨锭,在端砚上沉稳地研磨起来。墨汁渐渐浓稠,散发着清冽的香气。 屏风后,几双眼睛透过素纱的缝隙,观察着堂下的众生相。 “周老此题,妙啊。”一个略显圆润的声音低语道,是书院负责诗赋的韩教习,“既能看出根底深浅,又能探其心胸格局。只是……对这些初入院的丫头们来说,怕是太难了些。怕是要有一大片交白卷或言之无物的了。” “难,才见真章。”另一个清冷的女声响起,是书院中地位仅次于山长、主管律令女诫的秦教谕,“凤鸣书院,非是滥竽充数之地。” 坐在正中的山长林夫人并未说话,她年约五旬,气质雍容端凝,目光沉静如水,透过屏风,缓缓扫过那些或奋笔疾书、或抓耳挠腮、或凝神苦思的身影。她的目光在角落那个穿着略宽大不合身院服、始终低着头默默研墨的单薄身影上,停留了稍长的一瞬。 就在此时,明伦堂侧面的一扇小门被无声地推开了一条缝。一个身影懒洋洋地倚在门框上,似乎对里面的考较毫无兴趣,目光散漫地扫视着堂内。 这是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身量极高,穿着一身与书院肃穆氛围格格不入的暗紫色织金云纹锦袍,腰束玉带,缀着流苏香囊。面容是极其俊美的,甚至带着几分近乎秾丽的精致,只是眉眼间那股子漫不经心的惫懒和骄矜之气,将这份俊美冲淡了不少。他手里把玩着一块温润的羊脂玉佩,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看戏般的笑意。 正是京城勋贵圈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头号纨绔,靖南王世子——萧珩。 他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池塘,瞬间在屏风后几位夫子中引起了细微的骚动。秦教谕眉头紧锁,面露不悦。韩教习则无奈地摇了摇头。连一直沉默的林山长,眉头也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位世子爷,是皇帝亲自下旨塞进凤鸣书院“修身养性”的,谁也得罪不起。只是他入学以来,要么告假不来,要么来了也是呼呼大睡,从未参加过任何正经课业,更遑论考较。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是纯粹来看个热闹? 萧珩的目光在堂内随意逡巡,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他掠过那些紧张书写的少女,掠过她们或娟秀或工整的字迹,掠过她们蹙眉凝思的表情,最终,带着几分玩味,落在了角落那个身影上。 苏砚清并未察觉这来自侧门的窥视。她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墨已研好,她提起一支狼毫笔,蘸饱了墨汁。手腕悬停于宣纸之上,略一凝神,随即落笔。 笔锋落下,并非寻常闺阁女子常见的簪花小楷,而是带着一股内敛锋芒的、偏于欧体的端方行楷。起笔沉稳,行笔迅捷,转折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峭拔。第一个字“夫”,便写得力透纸背,筋骨铮然。 她的思路异常清晰。她没有去泛泛而谈君子应博学多才、不拘一格的大道理。而是另辟蹊径,从“器”之成形的“规矩”与“匠意”入手,直指其背后的僵化与束缚。她写道:“器者,规矩所成,匠意所锢。形既定,用亦专。斧斤施于木,则木为栋梁,然亦为薪炭所困;绳墨规于玉,则玉成圭璧,然亦失山川之璞真……” 笔走龙蛇,引经据典,信手拈来。从《礼记·学记》“玉不琢,不成器”的辩证,到《庄子·养生主》庖丁解牛的“依乎天理”,再到当朝名臣于“器”与“不器”间取舍得失的实例。层层递进,剥茧抽丝。她笔下的“君子不器”,并非不学无术,而是不拘泥于成规定法,不固步自封于单一才能,当如流水般灵动,如大地般厚德载物,因时、因势、因心而变,其志在道,其用在弘。 字里行间,隐隐透出一种超脱于寻常闺阁见识的格局和一种被压抑的、不甘于命运束缚的锐气。她写得极快,仿佛压抑了许久的思绪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又仿佛胸中早有丘壑,只待此刻倾泻于笔端。墨迹在宣纸上迅速蔓延,形成一篇结构严谨、论证有力、文采斐然的策论。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 一个时辰将尽,堂内弥漫着紧张的气氛。大部分学生或已停笔检查,或还在做最后的挣扎。苏砚清也写下了最后一个字,轻轻搁下笔,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她微微活动了一下因长时间书写而有些僵硬的手腕,抬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前方的屏风。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异样。 在她前方隔着一排的书案后,一个穿着鹅黄色精致内衫、外面罩着院服的少女,正趁着前方监考的周夫子转身巡视另一侧的间隙,飞快地将一张折叠得极小的纸条从袖中滑出,试图塞给旁边一个同样衣着不俗、神色紧张的圆脸少女。 传递夹带! 苏砚清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在凤鸣书院这等清贵之地,竟也有人敢行此舞弊之事?她认得那鹅黄衣衫的少女,方才在明伦堂外等候时,听旁人议论,似乎是吏部侍郎的千金,姓柳。 那圆脸少女显然也紧张到了极点,手微微发抖地去接。就在那纸条即将传递过去的瞬间—— “咳!” 一声并不响亮、却异常清晰的咳嗽声,突兀地在略显安静的明伦堂内响起。声音的来源,正是苏砚清所在的角落! 这声咳嗽不高不低,时机却拿捏得妙到毫巅。既足以引起监考夫子的注意,又不至于显得刻意告密。 前方的周夫子闻声,立刻警觉地转过身来,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射向声音来源处,同时也扫过了柳小姐和圆脸少女所在的区域。 柳小姐的手猛地一抖,那张小纸条像烫手的山芋般,瞬间被她慌乱地攥紧在掌心,缩回了衣袖里。她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额头瞬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低着头,再也不敢抬起来。旁边的圆脸少女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几乎要瘫软下去。 周夫子缓步走了过来,目光在柳小姐和圆脸少女脸上停留片刻,又看了一眼发出咳嗽声后便垂下眼睑、仿佛事不关己般整理笔砚的苏砚清,最终并未发现确凿证据。他严厉地扫视了一圈,沉声道:“肃静!谨守本分!再有异动,视为舞弊,严惩不贷!”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柳小姐和圆脸少女如同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惊魂未定,再也不敢有任何小动作。 而侧门边,一直倚着门框看戏的萧珩,目光却饶有兴致地锁定了角落那个青衫素净的身影。方才那声恰到好处的咳嗽,以及那少女瞬间抬头、目光精准捕捉到舞弊动作又迅速恢复平静的反应,快得如同电光石火,却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有意思。 他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加深了。这个穿着不合身旧院服、坐在最不起眼角落的“玄字”生,看似沉静如古井水,实则敏锐得像只蛰伏的幼兽。那一声咳嗽,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若是后者,这份心机和胆识,可就有趣得很了。他手中的玉佩停止了转动,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玉面。 “时辰到!”周夫子洪亮的声音响起,结束了这场考较。 试卷被统一收走。新生们或如释重负,或愁眉苦脸地陆续走出明伦堂。苏砚清混在人群中,依旧低着头,步履从容。 她刚走出明伦堂没多远,身后便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带着一股香风。 “喂!前面那个玄字柒叁!站住!” 苏砚清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只见柳小姐带着两个同样衣着华丽的跟班少女,气势汹汹地追了上来,拦在她面前。柳小姐俏脸含煞,一双杏眼死死地瞪着苏砚清,像是要喷出火来。她显然认出了苏砚清就是刚才那个“坏了她好事”的人。 “刚才在堂内,是你咳嗽的?”柳小姐的声音又尖又利,带着毫不掩饰的质问和怨毒。 苏砚清平静地看着她,眼神无波无澜,仿佛在看一件与己无关的物品:“堂内咳嗽者,非止我一人。不知柳小姐所指何事?” “少给我装糊涂!”柳小姐被她这平静的态度激得更是火冒三丈,上前一步,几乎要戳到苏砚清的鼻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一个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的寒酸东西,也敢坏本小姐的事?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她身后的两个少女也抱着胳膊,一脸鄙夷地看着苏砚清,帮腔道:“就是!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柳姐姐也是你能得罪的?”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些还未走远的新生被这边的动静吸引,纷纷停下脚步,好奇又有些畏惧地望过来。柳侍郎千金的名头,在新生中还是有些分量的。 苏砚清的目光在柳小姐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停顿了一瞬,又扫过她身后那两个一脸倨傲的跟班,最后落回柳小姐身上。她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抬起了下巴,露出线条清冷的脖颈。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窃窃私语,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冷意: “凤鸣书院,乃圣贤传道授业之所,非是市井撒泼之地。柳小姐既入此门,言行举止,当以书院清誉为念。至于身份……”她顿了顿,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像冰面上转瞬即逝的裂痕,“在这书院之中,能定高下的,唯有才学与德行。而非……父辈官袍上的补子。” “你!”柳小姐被她这番不卑不亢、字字诛心的话噎得面红耳赤,胸脯剧烈起伏,指着苏砚清的手指气得直哆嗦,“好!好一个牙尖嘴利的贱婢!你给我等着!本小姐定要你……” 狠话还未说完,一个懒洋洋的、带着明显戏谑意味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打断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啧,大清早的,就有人在这儿学斗鸡?精神头倒是不错。”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明伦堂侧门处,那位紫袍金冠的世子爷萧珩,不知何时已踱步过来。他双手抱臂,斜倚在廊柱上,脸上挂着那副招牌式的、玩世不恭的笑容,目光在柳小姐和苏砚清之间来回扫视,带着毫不掩饰的看戏兴致。 柳小姐一看到萧珩,脸上的怒容瞬间僵住,随即飞快地转化为一种混合了畏惧和讨好的神情,声音也立刻软了八度,带着一丝委屈的颤音:“世子爷……您怎么在这儿?是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贱婢,她……” “行了行了,”萧珩不耐烦地摆摆手,打断了她的告状,目光却饶有兴致地落在苏砚清身上,将她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遍,嘴角的弧度更深了些,“本世子就爱看个热闹。这位……嗯,穿得挺朴素的姑娘,你叫什么来着?” 他的目光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和玩味,像在打量一件新奇的玩意儿。 苏砚清心中警铃微作。这位声名狼藉的世子,此时出现,绝非偶然。她垂下眼睑,避开他那过于直接的视线,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无波,对着萧珩的方向,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书院弟子礼: “玄字柒叁,沈青砚。见过世子。” 礼数周全,姿态恭谨,挑不出半点错处。但那低垂的眼睫和毫无起伏的语调,却清晰地透出一种拒人**里之外的疏离。 “沈……青砚?”萧珩玩味地咀嚼着这个名字,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流苏,目光在她清瘦的侧脸和洗得发白的衣领上转了一圈,忽地一笑,那笑容灿烂得有些晃眼,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名字倒是不错。人也……挺有意思。” 他站直了身体,不再看气得脸色发青却又不敢发作的柳小姐,踱步到苏砚清面前。两人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他身上那股名贵的龙涎香气混合着少年人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 萧珩微微倾身,靠近苏砚清,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带着几分轻佻和试探的语气,低声问道: “喂,沈青砚,”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目光紧锁着她低垂的眼睫,“本世子看你刚才答题挺快,字也写得不错。问你个事儿……” 他顿了顿,似乎在观察她的反应,然后才慢悠悠地、带着一丝恶劣的笑意,问出了那个让周围所有竖起耳朵偷听的人都瞬间瞠目结舌的问题: “先生可会喝酒划拳?” 第二章 纨绔的“厚礼” --- 明伦堂外的风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涟漪,便被书院固有的沉静迅速吞没。考较结束,新生们带着或忐忑或兴奋的心情散去,三三两两低声议论着方才的题目与可能的评定结果。柳小姐在萧珩出现后,满腔的怒火与刻毒只能死死压在喉间,化作一个怨愤到极点的眼神狠狠剜了苏砚清一眼,最终在萧珩那似笑非笑、却隐含警告的目光下,被两个跟班半劝半拉地拽走了。 萧珩似乎对这场小小的冲突意犹未尽,他倚着廊柱,目光追随着苏砚清那抹融入人群、毫不起眼的青色背影,直到她消失在通往学生斋舍方向的月洞门后。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弹了一下腰间温润的羊脂玉佩,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清响,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更深了。 “沈青砚……”他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像是在品味一个有趣的谜题,“玄字柒叁?有意思。” 午后,凤鸣书院深处,一处更为幽静雅致的院落。青砖黛瓦,花木扶疏,檐角悬挂的铜铃在微风中发出清越的叮咚声。这里是书院山长林夫人处理事务的“静思堂”。 堂内布置清雅,博古架上摆放着几件古朴的瓷器,墙上挂着意境悠远的山水画。临窗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林山长端坐,她年约五旬,气质雍容端凝,眼神温和中透着阅尽世事的睿智与威严。书案上,整齐地叠放着上午考较的答卷。几位重要的教习,包括经学周夫子、诗赋韩教习以及主管女诫律令、神情冷肃的秦教谕,都侍立在一旁,气氛凝重。 周夫子手中正捧着一份答卷,正是苏砚清所写的那篇《论君子不器》。他花白的眉毛紧锁,神情专注,口中不时发出低低的赞叹或沉吟。 “立意高远,破题巧妙!不落前人窠臼,直指‘器’之成形的规矩与匠意对天性的束缚,见解独到!”周夫子手指在答卷上敲点着,声音带着难掩的激赏,“看这里,‘斧斤施于木,则木为栋梁,然亦为薪炭所困;绳墨规于玉,则玉成圭璧,然亦失山川之璞真’,以物喻理,生动警策!非深谙老庄之道与格物之理者,不能为此言!” 他继续往下看:“引经据典,信手拈来,《礼记》、《庄子》、《韩非》,乃至本朝张阁老拒受‘巧匠’之誉的旧事,皆能为其所用,切中肯綮,毫无堆砌之感。论述层层递进,由物及人,由古及今,最后落于‘君子当如水如地,其志在道,其用在弘’,收束有力,格局开阔!好!此文之格局气度,远超寻常闺阁,便是放在男子科举场上,亦是上佳之作!” 韩教习也凑近细看那答卷上的字迹,微微颔首:“字迹亦是不凡。非是寻常闺秀追求的柔媚秀丽,而是欧体为骨,筋骨铮然,转折处又暗藏锋芒,自有一股端方峻峭之气。字如其人,观此字,可见其心性坚韧,内有丘壑。” 秦教谕却一直冷着脸,此刻才淡淡开口:“文章才学固然出众。然,此女身世存疑。江南寒儒之女?寒儒之家,能养出如此眼界格局?其引述本朝阁老旧事,言辞间竟似亲历者般熟稔,恐非寻常。且其答问之时,眼神过于沉静,无半分新入院学子应有的敬畏与惶恐,倒像是……胸有成竹,甚或……心事重重。” 她的目光锐利,带着审视官场疑犯般的警惕。 林山长一直静静听着,并未急于表态。她拿起那份答卷,目光在“沈青砚”三个字上停留片刻,又缓缓扫过那力透纸背的字迹和行云流水的论述。那份超脱年龄的沉稳,那份被压抑的、几乎要破纸而出的锐气与锋芒,让她若有所思。 “身世文书,乃吴州府衙与地方耆老联名具保,手续完备,暂时查无实据,不可妄加揣测。”林山长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至于性情沉静,历经坎坷者,心性早熟,亦不足为奇。观此文,才学心性,皆属上乘。秦教谕的顾虑,不无道理,然书院育人,当以才德为先,不可因噎废食。” 她放下答卷,目光扫过几位教习:“此女,当拔擢至‘地’字班。诸位以为如何?” 周夫子捻须颔首:“山长明鉴。此等良才美质,埋没于‘玄’字,实乃书院之憾。” 韩教习也表示赞同。 秦教谕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出言反对,只是眉头依旧紧锁。 “好,那便如此定了。”林山长拍板。她目光再次落在那份答卷上,沉吟片刻,又道:“不过,其才学虽佳,锋芒过露,恐非幸事。需得一位能压得住、又能引导其心性的先生,好生雕琢磨砺,方成大器。” 就在此时,一个管事嬷嬷脚步匆匆地进来,脸色有些古怪,对着林山长行了一礼,低声道:“山长,靖南王府的管事在外求见,说是奉世子之命,有要事相商。” 堂内气氛微微一凝。这位世子爷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林山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请进来吧。” 片刻后,一位穿着体面、神情却带着几分王府管事特有的倨傲与圆滑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对着林山长和几位教习拱手行礼:“小人张顺,见过山长,见过各位夫子。奉我家世子爷之命,特来呈送一份薄礼,并转达世子爷的一点小小……心意。” 他身后跟着两个小厮,抬着一个沉重的、用红绸覆盖的物件。张顺示意小厮放下东西,揭开红绸。 堂内众人目光一凝。 那竟是一块巨大的、未经雕琢的、形状奇崛嶙峋的太湖石!石色青灰,孔洞密布,透着一股原始的粗犷与桀骜之气。与这满室书香雅致的环境,格格不入。 张管事脸上堆着笑,语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世子爷说了,此石乃他游历江南时偶然所得,观其形质,颇合‘君子不器’之真意——不拘一格,自有风骨。特赠予书院,置于静思堂前,以添雅趣,更盼书院师长们能体会世子爷的一片向学之心。” 送一块怪石来?体会“君子不器”的真意?这分明是萧珩对上午考较题目的回应,更是一种带着戏谑和挑衅的宣告——他萧珩,就是这块谁也雕琢不了的顽石! 周夫子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韩教习无奈摇头。秦教谕脸色更冷。 林山长看着那块突兀的太湖石,神色却依旧平静无波,甚至唇角还浮现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她缓缓起身,走到那巨石前,伸出保养得宜的手,轻轻拂过石面粗糙冰冷的纹理。 “好一块‘天生地养,不假斧斤’的奇石。”林山长的声音清越,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了然,“世子爷有心了。此石……确实颇有深意。张管事,代老身谢过世子美意。” 张管事见林山长收下,脸上笑容更盛,忙道:“山长喜欢就好。另外,世子爷还有一事相托。”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份盖着靖南王府印鉴的文书,恭敬地双手奉上,“世子爷深感自身学业荒疏,顽劣难驯,常思有负陛下期望与山长教诲。今见书院人才济济,尤觉上午考较之中,那位‘玄字柒叁’的沈姑娘,答题沉稳,字字珠玑,心性似有几分定力。世子爷思忖再三,斗胆恳请山长……” 他故意拉长了语调,目光扫过堂内神色各异的教习们,才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萧珩那堪称石破天惊的要求: “恳请山长,将这位沈青砚沈姑娘,指派为世子爷的——专、属、教、习。” “什么?!”周夫子第一个失声惊呼,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让一个新入院的、身份不明的寒门女子,去教那个京城头号混世魔王?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更是对书院师道尊严的莫大侮辱! 韩教习也惊得目瞪口呆。 秦教谕更是气得脸色发白,怒道:“胡闹!简直是胡闹!世子身份尊贵,学业关乎社稷,岂能儿戏?指派一个黄毛丫头做教习,成何体统?置书院规矩于何地?” 张管事仿佛早已料到众人的反应,依旧保持着恭敬的姿态,语气却带着王府特有的强硬:“山长,各位夫子息怒。世子爷说了,正因他顽劣难驯,寻常饱学鸿儒的教导,于他如对牛弹琴。反倒是沈姑娘这般……嗯,初生牛犊,或许能有些意想不到的法子?此乃世子爷深思熟虑之请,并已奏明宫中贵人知晓。王府印鉴在此,还望山长……体谅世子爷一片向学之诚心。” 他将“宫中贵人”和“王府印鉴”几个字咬得格外重。 压力,无形的巨大压力,瞬间笼罩了整个静思堂。王府的权势,宫中的默许,像两座沉重的大山压了下来。拒绝,意味着彻底得罪靖南王府,甚至可能引来宫中的不满。答应,则是对书院百年清誉和师道尊严的践踏,更是将那个叫沈青砚的少女推入一个深不可测的火坑。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山长身上。 林山长静静地看着那份盖着鲜红王府大印的文书,又看了看堂中那块桀骜不驯的太湖石。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腕上一串光滑的紫檀佛珠,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堂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过了许久,久到张管事额角都渗出细汗,久到周夫子几乎要忍不住再次开口。 林山长终于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张管事脸上。她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既然世子爷有此雅兴,又有宫中贵人首肯,老身……自当遵从。” * * * 消息像长了翅膀的风,裹挟着惊愕、鄙夷、嘲讽和幸灾乐祸,瞬间传遍了整个凤鸣书院。 “听说了吗?玄字班那个叫沈青砚的,一步登天了!” “登天?我看是跳火坑吧!给靖南王世子当专属教习?哈!那可是京城头一号混世魔王!” “就是!上一个敢管束世子的老夫子,听说被气得当场厥过去,抬出书院就告老还乡了!” “一个寒门孤女,也配?也不知使了什么狐媚手段,竟攀上这样的‘高枝’?” “嘘!小声点!听说是世子爷自己点的名,连山长都不得不应下呢……” “哼,我看她得意不了几天!等着瞧吧,有她哭的时候!” 流言蜚语如同细密的牛毛针,无孔不入。当苏砚清被一位面色复杂、眼神中带着一丝怜悯的管事嬷嬷引着,穿过重重院落,走向分配给她的、位于书院相对僻静处的一间独立小斋舍时,那些或明或暗的指点和议论,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她。 她抱着刚刚领到的、属于“地”字班学生的新号牌和两套略合身些的院服,以及几本基础经籍,步履依旧沉稳。只是那微微低垂的眼睫下,无人窥见的眸光深处,冰封的湖面下,是汹涌的暗流与刺骨的寒意。 专属教习?萧珩! 这个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她瞬间明白了明伦堂外他那充满玩味的一瞥,那句轻佻的“先生可会喝酒划拳”,以及那份看似荒谬的“厚礼”背后,真正的用意。 这绝非赏识,更非偶然。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带着恶意的戏弄与试探!他将她推上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让她无处遁形!他要看她如何在流言蜚语和权贵威压下挣扎、失态、乃至崩溃! 好一个靖南王世子!好一个下马威! 苏砚清的手指紧紧攥着怀中的书册边缘,指节用力到泛白,几乎要将那粗糙的纸页捏碎。胸中翻涌着屈辱、愤怒,还有一丝被强行压抑的、几乎要破笼而出的杀意。父亲蒙冤的惨状,乱葬岗冰冷的泥土,苏家满门凋零的血泪……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之一,便是权倾朝野的靖南王府!如今,仇人之子竟以这般羞辱的方式,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引路的嬷嬷在一间挂着“竹露斋”匾额的小院前停下,语气带着几分疏离和公式化:“沈姑娘,这便是你日后起居和……授业之所。斋内已简单洒扫过,一应用具稍后会有人送来。世子爷那边……自有安排。” 她欲言又止,终究只是叹了口气,“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便匆匆离去,仿佛此地有什么不祥之物。 小院不大,一明两暗三间房舍,围着一个小小的天井,角落里几竿翠竹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轻响,倒是应了“竹露”之名,透出几分清幽。只是这份清幽,此刻却显得无比孤寂而沉重。 苏砚清推开正屋的门,一股久未住人的淡淡尘土气息扑面而来。屋内陈设极为简单,一桌一椅一榻,一个空荡荡的书架,仅此而已。冰冷的空气裹挟着无边的寂静,将她包围。 她反手关上房门,背脊抵着冰凉的门板。一直紧绷的身体,仿佛在这一刻被抽去了所有力气,微微颤抖起来。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剧烈心跳和翻涌的情绪。 不能乱。不能慌。苏砚清,记住你是谁!记住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她在心中一遍遍地告诫自己。萧珩此举,固然是羞辱,是试探,但焉知不是一次机会?一个可以名正言顺接近靖南王府核心人物的机会!一个或许能窥探到当年旧案蛛丝马迹的机会!风险与机遇,从来并存。 她缓缓走到那张空无一物的书案前。指尖拂过冰冷的桌面,留下细微的痕迹。眼神一点点沉淀下来,重新变得冰冷而锐利,如同淬火的寒铁。 她走到窗前,推开木窗。傍晚的风带着凉意灌入,吹动她额前的碎发。远处书院中心的灯火次第亮起,隐隐传来少女们晚课的诵书声。而她所在的竹露斋,像被遗忘在繁华边缘的孤岛。 就在她凝望窗外夜色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院门似乎被无声地推开了一道缝隙。一个黑影一闪而过,速度极快,动作轻捷得如同鬼魅。 苏砚清的心猛地一沉,全身瞬间绷紧!什么人? 她不动声色,指尖却已悄然扣住了窗棂边一枚用来固定窗扇的、边缘略有些锋利的铜制卡扣。身体微微侧转,做出凭窗远眺的姿态,眼角的余光却死死锁住院门方向。 那黑影并未离开,似乎只是投掷了什么东西进来。 “笃!” 一声沉闷的轻响,清晰地传入苏砚清的耳中。声音的来源,似乎就在她身后几步之遥的书案方向! 她霍然转身! 只见那张空荡的书案中央,一支乌沉沉的铁箭,正深深地钉入坚硬的桌面!箭尾的翎羽还在微微颤动,发出低沉的嗡鸣。而在箭簇下方,牢牢钉住的,赫然是一张折叠起来的素白宣纸。 箭?!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苏砚清瞳孔骤缩,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是谁?如此嚣张,竟敢在凤鸣书院内公然行凶示警?是针对她这个新来的“专属教习”,还是……针对她苏砚清的身份? 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没有立刻去拔箭,也没有惊慌失措地呼救。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院外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再无其他异响。那投箭之人,一击得手,已然远遁。 苏砚清缓步上前,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她走到书案前,目光落在箭簇下那张素白的宣纸上。 箭身冰冷,带着金属特有的寒意。箭簇锋利,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幽暗的冷光。这绝非书院习射所用的普通箭矢,而是军中制式的杀人利器! 她伸出微颤的手指,小心翼翼地避开锋利的箭簇,捏住箭杆,用力一拔! “嗤啦——” 铁箭带着木屑被拔出,在桌面上留下一个深而狰狞的孔洞。那张被钉住的宣纸飘落下来。 苏砚清弯腰拾起,展开。 纸上的内容并非文字。 而是用浓墨,画着一个极其简单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图案——一口巨大的、森然敞开的棺材!棺材旁边,丢着一支折断的毛笔! 墨迹淋漓,尚未完全干透,透着一股刺鼻的腥气。那浓黑扭曲的线条,如同索命的符咒,散发着无声的、赤裸裸的死亡威胁! ——多事者死!这便是警告! ——安分守己,否则,这便是下场!那折断的毛笔,象征着她这所谓的“教习”身份,不堪一击! 苏砚清捏着那张染着墨腥气的宣纸,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她抬起头,望向窗外无边的夜色,眼神冰冷得如同万年不化的玄冰,深处却燃烧着两簇幽暗的、近乎疯狂的火焰。 羞辱?威胁? 萧珩的戏弄,藏在暗处毒蛇般的恐吓……这便是她踏入凤鸣书院,以“沈青砚”之名活下来所必须面对的一切! 她缓缓地、极其用力地,将那张画着棺材的宣纸一点点攥紧,揉成一团,墨迹染黑了她的掌心。然后,她猛地张开手,将那团废纸狠狠掷向墙角! 纸张无声地滚落尘埃。 苏砚清走到书案前,拿起一支崭新的、尚未蘸墨的狼毫笔。笔杆冰冷坚硬。她看着那支笔,又看了看桌面上那个被铁箭洞穿的、触目惊心的孔洞。 冰冷的恨意与孤注一掷的决绝,如同岩浆般在她胸中奔涌。她拿起墨锭,在空砚台中,一下,一下,沉稳而用力地研磨起来。墨条与砚石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如同战鼓在心头擂响。 墨汁渐渐浓稠,漆黑如子夜。 她提起那支狼毫笔,饱蘸浓墨。手腕悬停于桌面上空,目光锐利如刀,死死盯着那个箭孔。下一刻,笔锋带着千钧之力,悍然落下! 不是写字,而是用饱蘸浓墨的笔尖,狠狠地点在那个狰狞的箭孔之上! 漆黑的墨汁瞬间覆盖了孔洞边缘的木刺,像一团凝固的、深不见底的幽暗,将那象征威胁的创口彻底封死、抹平! “呵……” 一声极轻、极冷的笑,从苏砚清苍白的唇间逸出,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森然。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望向靖南王府的方向,也望向这书院深不可测的黑暗。清冷的声音在空寂的斋舍里响起,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玉盘: “这字迹,倒比世子爷的功课……工整些。” 第三章 不速之客 --- 墨汁封住的箭孔,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伤疤,烙印在竹露斋那张简陋的书案上。夜色浓稠如化不开的墨,将小小的院落紧紧包裹。苏砚清站在窗边,指尖残留着墨锭冰冷的触感和墨汁粘腻的微腥。窗外,风声呜咽着穿过竹丛,沙沙作响,每一片叶子的摩擦都像是暗夜里潜行的脚步。 她并未点燃油灯,任凭黑暗吞噬着一切。胸中那团被强行压下的冰焰,在寂静中无声地燃烧、蔓延。萧珩的戏弄,暗处的威胁,柳小姐的怨毒……如同无形的丝线,勒紧她的脖颈,要将她拖入深渊。然而,那团冰焰的核心,却是乱葬岗冰冷的泥土,是父亲含冤莫白的眼神,是苏家满门凋零的血泪。这冰冷的恨意,比任何恐惧都更有力量。 她缓缓摊开手掌,掌心因紧攥墨锭而留下几道浅浅的红痕。黑暗中,她仿佛能看见“沈青砚”三个字悬浮在眼前,像一道薄薄的、随时会被撕裂的面具。 “沈青砚……”她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窗棂,“从今日起,你便是我,我便是你。苏砚清……暂且安眠吧。” 这不是退缩,而是更深沉的蛰伏。将真实的姓名与血仇沉入意识的最底层,如同将淬毒的匕首收入鞘中。沈青砚,将成为她行走于阳光下的唯一身份,一个寒门孤女,一个被命运推上风口浪尖的、靖南王世子的专属教习。她需要这个身份,更需要它带来的、接近靖南王府核心的机会!风险与机遇,本就是一枚染血铜钱的两面。 她走到书案旁,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弱天光,目光再次落在那被浓墨覆盖的箭孔上。嘴角勾起一丝极冷、极淡的弧度。威胁?她苏砚清踏入京城的第一步,便已踏入了鬼门关。多一个藏在暗处的毒蛇,又有何惧? 她从怀中取出那块刻着“地字拾玖”的新号牌。指尖摩挲着上面温润的木质纹理,眼神却锐利如刀。身份变了,战场也随之升级。她不再是那个可以躲在角落的“玄字柒叁”。地字班,意味着更多双眼睛的注视,也意味着……或许能接触到更核心的书院资源,比如……那座据说藏有无数孤本秘档的藏书楼。 将号牌贴身收好,她走到那张同样冰冷坚硬的木板床榻边,和衣躺下。没有锦被软褥,只有单薄的粗布床单。身体极度疲惫,精神却如同绷紧的弓弦。她闭上眼,强迫自己清空杂念,将所有的感知凝聚于双耳,捕捉着窗外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 风声,竹叶声,远处书院更夫敲梆的悠长回音……还有,那若有若无、仿佛幻觉般的,极其细微的、金属摩擦的轻响?来自院墙方向? 苏砚清的呼吸瞬间放缓,身体在黑暗中绷紧如猎豹。是她过于紧张产生的幻听?还是……昨夜那投箭的黑影并未远去,仍在暗中窥伺? 她一动不动,如同沉入深潭的石块。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那细微的摩擦声没有再出现。直到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微弱的晨曦开始艰难地穿透云层,将窗棂的轮廓染上一层灰白。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懈,沉重的疲惫感如潮水般将她淹没。在意识沉入黑暗前,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是:这盘棋,她必须活下去,活到能掀翻棋盘的那一天。 * * * 天光彻底大亮时,苏砚清已将自己收拾停当。依旧是那身略宽大的浅碧色新院服,长发用木簪一丝不苟地挽起,洗去了昨夜沾染的墨迹和尘土,脸上看不出丝毫倦怠,只有一片近乎凝固的沉静。书案上的箭孔和墨迹被她用一块干净的粗布覆盖,如同遮掩住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她将昨夜揉皱丢弃的那张画着棺材的宣纸捡起,面无表情地将其压在了书案砚台的最下方。 做完这一切,她推开院门。晨光熹微,空气清冽,带着雨后泥土和草木的芬芳。然而,这清新的空气里,却混杂着几道并不友好的视线。 不远处的回廊下,柳小姐正和几个衣着光鲜的少女低声交谈,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竹露斋的方向。看到苏砚清出来,柳小姐嘴角立刻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混合着怨毒与幸灾乐祸的冷笑,对着身边人努了努嘴,窃窃私语声便隐约飘了过来。 “……瞧见没?还真当自己是个先生了……” “呸!狐假虎威罢了,看她能得意几时!世子爷岂是好相与的?” “等着吧,有她哭爹喊娘的时候!柳姐姐,到时候咱们可要好好‘恭贺’她一番!” 苏砚清恍若未闻,目不斜视地沿着青石板路,朝着书院供给学生膳食的“食舍”方向走去。脊背挺得笔直,步伐沉稳,仿佛那些淬毒的言语只是拂过耳畔的微风。她需要食物来补充体力,更需要尽快熟悉书院的地形和人流,尤其是通往藏书楼和山长静思堂的路径。 食舍内已颇为热闹。长条形的食案旁坐满了穿着各色院服的少女,碗碟碰撞声、低声交谈声混杂着食物的香气。苏砚清的出现,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一颗石子,瞬间吸引了众多目光。好奇的、探究的、鄙夷的、同情的……各种情绪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她无视这些目光,径直走到领取饭食的窗口。负责分派食物的粗使婆子抬眼看到是她,眼神里也带着一丝古怪的打量,动作明显慢了几分,舀给她的清粥也比旁人少了一勺,配菜也只有一小碟腌萝卜干。 苏砚清平静地接过粗瓷碗碟,道了声谢,便端着走向角落里一张空着的、明显有些污渍的食案。刚坐下,还未来得及拿起筷子,一个端着满满一碗热粥的身影就“不小心”地撞了过来。 “哎呀!” 一声娇呼。滚烫的粥水泼洒而出,大半溅在了苏砚清的衣袖和前襟上!浅碧色的院服瞬间被染上一大片黏腻的污渍,散发着米粥的甜腥气。 撞人的是一个圆脸少女,正是昨日柳小姐身边试图接纸条的那一个。她脸上带着夸张的惊慌,眼底却藏着恶意的快意,连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沈……沈教习!我不是故意的!我手滑了!”声音又尖又高,引得周围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柳小姐在不远处掩着嘴轻笑,眼神得意洋洋。 苏砚清低头看着自己狼藉一片的前襟和衣袖,滚烫的粥水隔着布料传来灼痛感。她缓缓放下手中的筷子,抬起头,看向那个一脸“无辜”的圆脸少女。她的眼神平静无波,深不见底,没有愤怒,也没有委屈,只有一种令人心底发寒的审视,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那圆脸少女被她看得心头莫名一慌,准备好的下一句奚落卡在了喉咙里。 苏砚清没有斥责,也没有纠缠。她只是站起身,平静地开口,声音清晰地传遍了这个瞬间安静下来的食舍角落:“无妨。下次端稳些,莫要再‘手滑’了。” 她将“手滑”二字咬得清晰而缓慢,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 说完,她不再看那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圆脸少女,也没有理会柳小姐陡然阴沉下来的脸色,更没有试图去清理污渍。她端起自己那碗几乎没动的清粥和萝卜干,径直走到食舍角落一个专门倾倒残羹剩饭的木桶旁,手腕一倾。 哗啦—— 清粥和萝卜干尽数倒入馊水桶中,发出沉闷的声响。 然后,她端着空碗空碟,步履从容地走向清洗处,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那挺直的背影和沾满污渍的衣衫,在晨光中构成一幅奇异而沉默的画面。食舍里一片诡异的寂静,所有目光都追随着那个背影,直到她消失在门口。 羞辱?她苏砚清连乱葬岗的泥都捧过,连杀父之仇的血都咽下,区区一碗泼在身上的粥,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提醒她,这书院锦绣华服之下,同样爬满了蛆虫。 * * * 离开食舍,苏砚清并未回竹露斋更换衣物。那刺目的污渍粘在身上,带着灼烫后的微痛和粘腻的不适,如同一个耻辱的印记。她需要这印记时刻提醒自己身处何种境地。她抱着几本刚领到的、属于地字班的基础经籍——《论语集注》、《大学衍义》、《女诫新解》,步履沉稳地走向书院西北角。 那里,是凤鸣书院的核心重地之一——**藏书楼**。 楼高三层,飞檐斗拱,古意盎然。巨大的匾额上“博观阁”三字,笔力雄浑,据说是前朝大儒所题。楼前古柏参天,青苔覆阶,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岁月积淀与书卷威严。还未靠近,便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纸张与墨香混合的特殊气息。 苏砚清的心跳微微加速。这便是她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环!凤鸣书院藏书之丰,号称冠绝大晋,不仅囊括经史子集,更有大量地方志、邸报汇编、甚至前朝秘档!她父亲苏文澜当年蒙冤的线索,那些被刻意掩盖的蛛丝马迹,那些可能指向靖南王府的证据,或许就尘封在这浩瀚书海的某个角落!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激动与渴望,眼神重新恢复沉静。踏上石阶,推开那扇沉重的、包着铜角的楠木大门。 一股更浓郁的、带着些许凉意的书香扑面而来。楼内光线幽深,巨大的空间被一排排顶天立地的乌木书架分割成纵横交错的甬道。书架之上,典籍浩如烟海,层层叠叠,一直延伸到视线难以企及的高处。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在从高窗透入的几缕阳光中飞舞。只有极少数穿着不同颜色院服(代表着更高等级或特殊权限)的学子,在书架间安静地穿行、查阅,步履轻得如同猫,偶尔响起书页翻动的沙沙声,更显空旷幽静。 一位穿着深灰色长衫、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者坐在入口处的长案后,正低头用一支极细的毛笔在一本厚厚的簿册上登记着什么。他便是藏书楼的守阁人,人称“吴老”。据说已在阁中待了四十年,对这里的每一本书都了如指掌。 苏砚清走到长案前,将自己的新号牌“地字拾玖”双手奉上,声音清冷而恭敬:“学生沈青砚,新入地字班,前来登记借阅。” 吴老抬起头。他的眼睛不大,却异常明亮清澈,仿佛能洞穿人心。目光在苏砚清沾满粥渍、显得狼狈不堪的院服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在她平静无波的脸上,最后扫过那块“地字拾玖”的号牌。 “沈青砚?”吴老的声音带着一种久未说话的沙哑,却异常清晰。他翻开一本厚厚的名册,找到地字班新录入的名字,用毛笔在“沈青砚”三字旁画了一个极小的圈,又拿起号牌看了看,这才点点头,“嗯,地字拾玖,可入一层自由阅览,借书须登记,每次限三册,限期七日。二层及以上,非山长或夫子特批,不得擅入。” 他语速平缓,交代着规矩,听不出情绪。 “学生明白,谢吴老指点。”苏砚清收回号牌,心中微沉。一层?她需要的是那些可能记载着敏感信息的邸报、地方志甚至前朝旧档,那些多半存放在二层甚至更高处。一层多是基础的经史典籍和常见的文集诗集。 吴老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那双清亮的眼睛在她脸上转了一圈,又低下头去,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若需查阅地方志略或本朝邸报汇编,一层西侧‘舆地政事’类书架末端,或有收录近十年者。再早的……需山长手令。” 苏砚清心中一动!近十年?父亲出事,正是在五年前!这已经是意外之喜!她强压住心头的波澜,再次躬身:“多谢吴老!” 她不再耽搁,抱着书,快步走向吴老指示的方向。脚步在空旷寂静的书架间回响,如同敲击在心鼓之上。 “舆地政事”类的书架果然在角落。她迅速找到了标注着“大晋邸报汇编”和“各州府地方志”的区域。书架上积着薄薄的灰尘,显然少有人问津。她急切地寻找着年份标签。 找到了!《大晋邸报汇编·承平十六年至二十五年》!承平二十年,正是父亲获罪下狱、苏家倾覆的那一年! 苏砚清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她屏住呼吸,手指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伸向那厚厚的、书脊已有些磨损的邸报汇编。指尖触碰到冰冷粗糙的书脊,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瞬间传遍全身。真相……距离真相,或许只有一步之遥!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抽下那本厚重的汇编册时—— “先生好雅兴啊。” 一个慵懒散漫、带着明显戏谑笑意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她身后极近处响起! 声音不大,在这寂静的藏书楼里,却如同惊雷炸响! 苏砚清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她猛地转身,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萧珩不知何时,竟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她身后不到三步之遥的地方!他依旧穿着那身华贵的暗紫色织金云纹锦袍,只是外面随意地披了一件同色系的薄绸披风,更添几分风流倜傥。他斜倚着旁边的书架,双手抱臂,俊美得过分的脸上挂着那副惯常的、玩世不恭的笑容,一双凤眼微微上挑,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苏砚清沾满污渍的院服和她伸向书架、尚未收回的手。那眼神,如同猎人欣赏着落入陷阱的猎物。 “这藏书楼的灰尘味儿,可不好闻。”萧珩慢悠悠地直起身,踱步上前,目光扫过苏砚清僵硬的手指所指的那排邸报汇编,嘴角的笑意加深,带着一丝恶劣的探究,“怎么?沈先生一大清早,放着本世子的功课不操心,倒是对这些枯燥无味的朝廷邸报……如此上心?”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打在苏砚清紧绷的神经上。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 他怎么在这里?他什么时候来的?他看到了多少?他是否……察觉到了什么? 无数念头如同惊雷般在苏砚清脑中炸开!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肋骨!父亲蒙冤的惨状、苏家的血仇、自己潜入书院的真实目的……这一切,在萧珩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笑眼注视下,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薄冰,随时可能彻底碎裂!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恐惧?不,是比恐惧更甚的、濒临暴露的惊悸! 她强迫自己压下几乎要失控的心跳和呼吸,指尖微微蜷缩,缓缓收回了伸向书架的手。脸上努力维持着属于“沈青砚”的平静,甚至挤出一丝极淡的、带着疏离的恭敬,微微垂下眼睑,对着萧珩行了一礼: “世子安好。学生……只是初入书院,想多了解些本朝典章制度、地方风物,以备日后教学所需,以免……贻笑大方。” 声音尽力保持平稳,却依旧能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哦?教学所需?”萧珩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轻笑出声。他上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他身上那股名贵的龙涎香气混合着少年人特有的气息,强势地侵入苏砚清的感官。他微微倾身,目光带着强烈的压迫感,紧紧锁住苏砚清低垂的眼睫,刻意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暧昧不明的狎昵: “沈先生如此勤勉,真是让本世子……‘受宠若惊’啊。”他刻意加重了“受宠若惊”四个字,尾音拖长,带着明显的嘲讽,“只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苏砚清沾满粥渍的前襟,笑容里多了几分毫不掩饰的奚落:“先生这身行头,是刚去膳堂……演了出‘力战群雄’的好戏?啧啧,看来这书院里,不服先生管束的,可不止本世子一个呢。” 赤裸裸的羞辱!直指她方才在食舍的狼狈! 苏砚清只觉得一股血气猛地冲上头顶,脸颊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袖中的手指瞬间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屈辱感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她猛地抬起头,目光第一次毫无避讳地、直直地对上萧珩那双带着戏谑和探究的凤眼! 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此刻不再是平静无波,而是翻涌着冰冷的怒火和一种被逼到绝境、近乎孤狼般的凶狠与戒备!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去撕咬! 萧珩被她眼中骤然爆发的狠厉光芒刺得微微一怔,脸上的玩味笑意也凝固了一瞬。他显然没料到这个看似沉静如水的“寒门教习”,竟会有如此锐利、如此……充满攻击性的眼神。 就在这剑拔弩张、空气几乎要凝固的时刻—— “世子爷果然在此。” 一个温和却不失威严的女声,从书架的另一端传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持。 苏砚清和萧珩同时循声望去。 只见山长林夫人在一位管事嬷嬷的陪同下,正缓步走来。林夫人依旧是那身素雅的深青色常服,气质雍容端凝。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萧珩,又落在苏砚清身上,在她沾满污渍的院服和眼中尚未完全褪去的冷厉上停留了一瞬,眼神深邃难辨。 “山长。”苏砚清迅速垂下眼睑,收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躬身行礼。心中却是一凛,山长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萧珩也恢复了那副惫懒模样,随意地拱了拱手,拖长了调子:“林山长安好。学生正与沈先生……探讨学问呢。” 语气轻佻,显然意有所指。 林夫人仿佛没听出他话中的弦外之音,目光转向苏砚清,语气平和:“沈教习,老身正要去静思堂处理些杂务。你随我来一趟,有些关于世子课业安排的具体事宜,需与你交代清楚。” 苏砚清心中念头飞转。山长此刻出现,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将她从与萧珩的正面冲突中解围?还是……另有用意?她不敢怠慢,立刻应道:“是,学生遵命。” 林夫人微微颔首,又对萧珩道:“世子若无其他要事,也请回吧。藏书楼乃清静之地,莫要惊扰了他人读书。” 萧珩挑了挑眉,目光在林夫人平静的脸上和苏砚清低垂的头顶之间转了一圈,嘴角又勾起那抹玩味的笑:“山长发话,学生岂敢不从?沈先生,那咱们……课堂再见?”他故意拉长了“课堂”二字,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说完,也不等回应,便懒洋洋地一甩披风,转身朝藏书楼大门走去,步伐悠闲得像是在逛自家的后花园。 直到那抹刺眼的紫色消失在门口,苏砚清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后背已惊出一层冷汗。刚才那一瞬的对峙,如同在万丈悬崖边行走。 “走吧。”林夫人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后怕。 苏砚清抱着书,沉默地跟在林夫人身后,重新穿过重重书架,走出博观阁那扇沉重的木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一路上,林夫人并未言语,只是步履沉稳地走着。苏砚清心中忐忑,不知这位深不可测的山长究竟要说什么。是斥责她与世子冲突?还是质疑她查阅邸报的动机? 很快,再次踏入静思堂。堂内依旧清雅,只是昨日那块被萧珩强行送来的、形状奇崛的太湖石,已被人挪到了堂前庭院的一角,与几丛翠竹为伴,倒少了几分突兀,多了些野趣。 林夫人屏退了管事嬷嬷,示意苏砚清在堂下客位的椅子上坐下。她自己也坐回书案后,并未立刻开口,而是拿起案头一份卷宗模样的东西,翻开看了看,又合上。目光再次落在苏砚清身上,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平和与审视。 “沈教习,”林夫人终于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昨日之事,委屈你了。” 苏砚清心中微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山长言重了。学生……不敢当委屈二字。” “世子的性情,想必你也略知一二。”林夫人缓缓道,手指无意识地捻动腕上的紫檀佛珠,“顽劣跳脱,不服管束。陛下与宫中贵人将他送入书院,亦是期望能有所约束。指派你为专属教习,实非老身本意,其中因由,你当明白。”她点到即止,没有提王府的强势和宫中的压力,但意思已然明了。 “学生明白。”苏砚清低声道。 “明白就好。”林夫人看着她,“老身今日叫你来,非为苛责。只是想提醒你一句,在世子身边,谨言慎行,方是长久之道。” 苏砚清心中一动。谨言慎行?这是在告诫她远离世子?还是……暗示她不要招惹是非?她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向林夫人:“山长教诲,学生谨记。只是……学生职责所在,教导世子课业,恐难事事回避。若世子……” “教导课业,自是你的本分。”林夫人打断了她的话,眼神变得有些深邃,“如何教导,分寸如何拿捏,既需恪守书院规矩,亦需懂得……因势利导,审时度势。” 她的话语带着玄机,“世子身份特殊,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只需记住,在这书院之中,你首先是凤鸣书院的教习,其次,才是世子的先生。凡事……当以书院清誉与自身安危为重。” “自身安危”四字,林夫人说得格外清晰。 苏砚清心头猛地一跳!山长知道了什么?是昨夜竹露斋的威胁?还是……她强压下翻涌的思绪,郑重应道:“学生……明白了。定当谨守本分,不负山长期望。” 林夫人看着她沉静的眼眸,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她从书案上拿起一本薄薄的、封面古旧的书册,递了过来:“此乃前朝大儒谢安所注的《洗冤集录》,虽非正经课业,然于人情世故、明辨是非,或有裨益。你且拿去,闲暇时翻阅一二吧。” 《洗冤集录》?苏砚清双手接过那本薄薄的书册,指尖触碰到粗糙的封面。洗冤……这两个字像带着灼热的温度,烫得她心头一颤!她猛地抬头看向林夫人。 林夫人的目光依旧平和深邃,像一口古井,看不出丝毫波澜。她只是微微颔首:“去吧。世子的课业,三日后辰时,于竹露斋开始。所需书籍用具,稍后会有人送去。” “谢山长赐书,学生告退。”苏砚清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躬身行礼,捧着那本《洗冤集录》,退出了静思堂。 直到走出很远,走到一处僻静的回廊下,她才停下脚步。午后的阳光透过廊檐,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低头,看着手中这本封面泛黄、书名却触目惊心的书册。 洗冤集录…… 林山长……究竟是何意?是巧合?还是……一种无声的警示,甚至……是某种她不敢深想的暗示? 她翻开书页,一股陈旧的墨香扑面而来。首页,一行苍劲有力的批注映入眼帘:“冤屈如尘,蒙心蔽目。洗之不易,唯持心灯,照见幽微。” 持心灯,照见幽微…… 苏砚清的手指拂过那行字迹,冰封的心湖深处,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荡开一圈细微到难以察觉的涟漪。她抬头,望向竹露斋的方向,眼神复杂难明。山长的话犹在耳畔:“你首先是凤鸣书院的教习……当以自身安危为重。” 这看似置身事外的告诫,为何让她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她将书册紧紧贴在胸前,仿佛要汲取那纸张里蕴含的力量,又仿佛要掩盖住那狂跳不止的心脏。三日后……辰时……竹露斋。 萧珩…… 她迈开脚步,沾着污渍的衣袂在风中轻轻摆动,背影在长廊的光影里,显得越发单薄而孤绝。 * * * 黄昏的最后一抹余晖被暮色吞没,竹露斋小院笼罩在沉沉的阴影里。风声似乎更大了些,竹叶的摩擦声如同无数细碎的耳语。 苏砚清点起了一盏豆大的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书案一角。那本《洗冤集录》被她放在案头,旁边是几本崭新的、属于地字班的基础经籍。书案中央,那块覆盖箭孔的粗布依旧静静地铺着。 她没有去碰那本《洗冤集录》,也没有翻开任何一本经书。只是静静地坐在灯下,闭目养神。身体疲惫到了极点,精神却异常清醒。白日里的一幕幕在脑中反复上演:萧珩在藏书楼如鬼魅般的出现和他那充满探究与戏谑的眼神,林山长深不可测的言语和那本意味深长的《洗冤集录》,食舍的羞辱,柳小姐怨毒的目光…… 还有,昨夜那支冰冷的铁箭和棺材图案的警告。 这小小的竹露斋,仿佛成了风暴的中心。每一道投向这里的目光,都带着不同的意味。她如同行走在布满荆棘和陷阱的钢丝之上,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在墙壁上投下她孤独而凝重的影子。 就在这死寂的沉静中—— “笃笃笃!” 三声清晰而克制的敲门声,突兀地在院门外响起!打破了黄昏的寂静。 苏砚清霍然睁眼!眸中瞬间凝聚起冰冷的警惕!谁?这个时候? 绝不可能是福伯,他早被安排在书院外城一处简陋的脚店,非必要不会联系。更不可能是送东西的仆役,这个时辰早已下工。 她悄然起身,没有立刻去开门。指尖再次扣住了窗棂边那枚边缘锋利的铜制卡扣。她悄无声息地移动到门边,侧耳倾听。 门外一片寂静,只有风声。仿佛刚才的敲门声只是幻觉。 “笃笃笃!” 敲门声再次响起,依旧是不疾不徐的三下。带着一种固执的耐心。 苏砚清的心提了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将铜卡扣紧紧扣在掌心,冰冷的金属边缘硌着皮肉。另一只手,缓缓地、无声地抽开了门闩。 吱呀—— 沉重的木门被她拉开一道缝隙。 昏黄的暮色中,一个身影静静地站在门外石阶下。 不是预料中的凶神恶煞,也不是书院里任何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是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布衣的中年妇人。身形瘦削,面容憔悴,眼角布满了细密的皱纹,鬓角已见霜白。她手中挎着一个半旧的竹篮,上面盖着一块同样洗得发白的蓝布。她的眼神浑浊,带着一种底层人特有的麻木和深深的疲惫,但望向苏砚清时,却又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紧张和……期盼? 苏砚清的目光锐利如刀,飞快地扫过妇人的脸、她的手、她挎着的竹篮。没有武器,没有练家子的痕迹,只有常年劳作的粗糙和风霜的侵蚀。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甚至有些穷困潦倒的妇人。 “你找谁?”苏砚清的声音冰冷而戒备,身体依旧隐在门后阴影里,只露出半张脸。 妇人听到她的声音,浑浊的眼睛里似乎亮了一下,又迅速黯淡下去。她局促地搓了搓粗糙的手指,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姑娘……敢问,这里……可是沈青砚沈姑娘的住处?” **(第三章 不速之客 完)** 第四章 血染的旧书 --- 暮色四合,竹露斋的院门被拉开一道缝隙。门外石阶下站着的妇人,像一幅被岁月浸透的褪色画卷,灰布衣洗得发白,身形枯瘦,浑浊的眼中交织着麻木与一种近乎绝望的期盼。夜风穿过回廊,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落在妇人沾着泥点的布鞋旁。 “姑娘……敢问,这里……可是沈青砚沈姑娘的住处?”妇人又问了一遍,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和不易察觉的颤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竹篮的提手。 苏砚清的心弦绷紧如弓。沈青砚?这个身份才在书院显露不到两日!除了山长和几位核心教习,以及那些心怀叵测之人,谁会如此精准地寻到这偏僻的竹露斋?眼前这妇人,看似平凡,却处处透着诡异。 她依旧隐在门后阴影中,只露出半张脸,目光锐利如刀,审视着妇人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是。你是何人?寻我何事?”声音刻意压得低沉而冰冷,带着拒人千里的戒备。 妇人似乎被她的冷硬刺了一下,肩膀瑟缩地缩了缩,浑浊的眼睛里那点微弱的期盼之光摇摇欲坠。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卑微:“姑娘……不认得俺了?俺……俺是吴州老家的……陈三娘啊!以前……以前在沈老爷家……做过短工,帮厨的……” 吴州?沈老爷?沈青砚这个身份在文书上的伪造籍贯!苏砚清心中警铃大作!伪造的身份,竟真有“故人”找上门?这绝非巧合! 她脑中念头飞转,面上却不动声色,眼神依旧冰冷:“沈家?哪个沈家?我自幼失怙,寄养族叔篱下,族中凋零,并无相熟故旧。”她刻意将身世说得模糊而断绝。 “啊?”陈三娘愣住了,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些,显出巨大的困惑和失望。她喃喃道:“不……不会错啊……那人说,沈家小姐化名入了这凤鸣书院,就住在这‘竹露斋’,让俺……让俺务必把这个交到姑娘手上……”她说着,急切地掀开了盖在竹篮上的蓝布。 篮子里没有想象中的毒物或利器,只有两个用旧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物件,一大一小。 “那人?”苏砚清捕捉到这个关键信息,眼神瞬间凌厉如电,“什么人?说清楚!”她向前逼近一步,门缝开得更大了些,昏黄的灯光从她身后泄出,照亮了妇人惶恐不安的脸。 陈三娘被她骤然凌厉的气势吓得后退半步,竹篮差点脱手,声音带着哭腔:“俺……俺不知道啊!那人……蒙着脸,声音也怪得很,给了俺一两银子,让俺来京城,把这个送到这里……只说……说沈姑娘见了,自然明白!姑娘……姑娘行行好,东西俺送到了,您……您收下吧!”她像是怕极了,将竹篮往门口石阶上一放,转身就要走,仿佛这竹露斋是什么龙潭虎穴。 “站住!”苏砚清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陈三娘脚步猛地顿住,僵硬地转过身,脸上血色尽褪,恐惧地看着苏砚清。 苏砚清的目光死死锁住她,一字一句问道:“那人,有何特征?高矮胖瘦?何时何地给你的东西?说!” “特……特征?”陈三娘吓得语无伦次,“蒙着脸……天快黑的时候……在……在俺们村口破庙……个子……比俺高半个头……不不,好像……好像又差不多……声音……像公鸭嗓子,又像捏着鼻子……俺……俺真的记不清了姑娘!求您了,俺就是个送东西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她说着,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苏砚清连连磕头,“姑娘饶命!东西俺送到了!您收下吧!俺家里还有生病的老娘等着俺……” 看着妇人涕泪横流、惊恐万状的模样,苏砚清眉头紧锁。这恐惧不似作伪,她似乎真的只是一个被利用、毫不知情的工具。逼问下去,恐怕也得不到更多有用的信息,反而可能引来不必要的注意。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疑虑和翻涌的杀意,声音放缓了些,却依旧冰冷:“起来。东西留下,你走吧。今日之事,对任何人不得提起半字,否则……”她未尽之言中的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是是是!多谢姑娘!多谢姑娘!”陈三娘如蒙大赦,又磕了两个头,爬起来,连滚带爬地消失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之中,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苏砚清站在门口,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回廊寂静,只有风声呜咽。确定再无旁人窥伺,她才迅速弯腰,将那竹篮提起,闪身退回院内,反手“砰”地一声关紧了院门,落闩! 背脊抵着冰凉的门板,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她低头看着手中的竹篮,那两个油纸包静静地躺在里面,像两颗不知何时会引爆的惊雷。 是谁?究竟是谁在幕后操纵?这看似寒酸的竹篮里,又藏着怎样的陷阱? 她将竹篮放在地上,没有立刻去碰那两个油纸包。而是走到窗边,仔细检查了窗栓,又将那盏豆大的油灯拨得更亮了些,昏黄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片光明,驱不散满室的阴霾和心头沉重的疑云。 做完这一切,她才重新回到竹篮前。她没有用手直接触碰,而是拿起书案上一柄用来裁纸的、边缘锋利的小银刀。屏住呼吸,用刀尖极其小心地挑开了那个较大的油纸包。 油纸一层层剥开,露出里面的东西。 不是毒粉,不是暗器。 是一本书。 一本极其陈旧、封面几乎完全破损脱落的线装书!书页泛黄发脆,边缘磨损卷曲,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霉变、尘土和……一丝若有若无、却极其刺鼻的、铁锈般的腥气! 苏砚清的瞳孔骤然收缩!这腥气……是血!是早已干涸、渗入纸张纤维深处的陈年血迹! 她强忍着胃部的不适和心头翻涌的寒意,用刀尖小心翼翼地翻开那脆弱不堪的封面。扉页上,用极其古拙的隶书,写着三个墨色深沉、力透纸背的大字—— **《盐铁论》!** 《盐铁论》!西汉桓宽所著,记录盐铁会议上贤良文学与御史大夫桑弘羊关于盐铁官营、均输平准等经济政策的激烈辩论!此书虽非禁书,但因涉及国家财赋根本,历来为朝廷所重视,民间流传并不广泛。尤其眼前这本,纸质古旧,墨迹沉厚,绝非近世刊印,更像是……前朝甚至更早的版本! 父亲苏文澜的书房里,就曾珍藏着一套前朝精刻的《盐铁论》!那是他的心爱之物,时常翻阅批注!苏砚清幼时,还曾趴在父亲膝头,听他讲解其中关于“本末”、“轻重”的治国大道!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恸和巨大的荒谬感瞬间攫住了她!是谁?竟将这样一本沾着陈年血迹的旧书,送到她这个“沈青砚”手上? 她颤抖着手指(这一次,她忘了用刀),小心翼翼地翻动着脆弱的书页。书页间夹着许多细小的纸签,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密密麻麻的批注。那字迹……那字迹! 苏砚清只觉得一股电流瞬间窜遍全身!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 是父亲的笔迹!虽然比记忆中更苍劲些,更凝重些,但那独特的、转折处略带方折、撇捺舒展如松枝的笔锋,她绝不会认错!是父亲苏文澜的亲笔批注! 怎么会?!父亲的书……父亲的书早在苏家被抄没时,就随着苏府的一切化为乌有了!这本沾血的《盐铁论》……是从哪里来的?又是谁,将它送到了自己面前? 她的目光死死盯在书页上。翻到其中一页,几行批注旁边,那暗褐色的、早已干涸的血迹显得格外刺眼!血迹呈飞溅状,边缘模糊,深深浸透了泛黄的纸页,甚至将几个批注的小字都染得模糊不清。这血迹……是谁的?是父亲的?还是……其他人的? 巨大的冲击让她几乎无法呼吸,眼前阵阵发黑。她猛地合上书页,仿佛那上面沾着的不是血迹,而是滚烫的烙铁! 目光转向竹篮里那个较小的油纸包。她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银刀再次挑开油纸。 里面是一个更小的、同样用旧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 一层层打开旧布,露出里面的东西。 苏砚清的手猛地一抖,银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布包里,静静躺着一枚小小的玉蝉。 玉质并非顶级的羊脂白玉,而是常见的青白玉,微微泛着温润的青色光泽。雕工也非大师手笔,线条略显朴拙,蝉翼的纹路甚至有些模糊。蝉身不过拇指指甲盖大小,通体圆润,只在蝉腹处钻了一个极细小的孔,穿着一根同样褪色、磨得起毛的红绳。 这枚玉蝉……她太熟悉了! 这是她七岁生辰时,父亲送给她的礼物!不是什么名贵珍玩,只是父亲在街边小摊上随手买下,亲手给她系在脖子上的。父亲当时笑着说:“吾儿如蝉,虽居地下,终有破土高鸣之日。望你清音自远,不染尘浊。” 她一直贴身戴着,视若珍宝。直到……苏家倾覆那日!混乱中,拉扯她的衙役粗暴地扯断了红绳,玉蝉不知掉落何处。她曾以为,它早已遗失在冰冷的泥泞里,或是被某个贪婪的衙役捡去换酒了。 可如今,它竟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诡异的竹篮里!被一个素不相识的妇人送来! 玉蝉依旧温润,红绳依旧陈旧。可它上面,似乎也隐隐萦绕着那股挥之不去的、陈旧的血腥气! 苏砚清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那枚冰凉的小小玉蝉捧在手心。熟悉的触感,带着穿越时空的冰冷,狠狠刺穿了她的心脏。父亲的音容笑貌,苏府花园里的嬉戏,乱葬岗冰冷的绝望……无数画面碎片般在眼前炸开!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才勉强压下喉咙里几乎要冲出的悲鸣。 玉蝉……《盐铁论》……血迹…… 沈青砚的身份…… 这绝不是巧合!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局!一个指向她真实身份、指向苏家血案的局! 是谁?是敌是友?送这些东西来,是为了提醒?为了警告?还是……为了引她入彀? 巨大的谜团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四肢百骸,带来刺骨的寒意。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射向紧闭的院门,仿佛要穿透厚重的门板,看清那隐藏在黑暗深处的操纵者! 她将玉蝉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玉质硌得掌心生疼。另一只手,则死死按在那本染血的《盐铁论》上。血迹透过书页,沾染在她的指尖,带来一阵黏腻冰冷的触感。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嚓”声,从院墙的某个角落传来!极其短暂,像是什么东西刮蹭了一下墙砖! 苏砚清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有人!还在窥伺! 她猛地吹熄了桌上的油灯!整个竹露斋瞬间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她如同一只受惊的夜枭,无声而迅捷地滑到窗边,身体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屏住呼吸,将全部感知凝聚于双耳。 黑暗中,只有自己狂乱的心跳和窗外呼啸的风声。那声轻微的“嚓”响之后,再无任何动静。仿佛刚才只是风吹动瓦片,或是夜猫窜过墙头。 但苏砚清知道,不是!那绝不是错觉!昨夜投箭的黑影,并未走远!他(或他们)一直在暗中监视着竹露斋的一举一动!包括刚才陈三娘送东西的整个过程!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她像一尊冰冷的石雕,在黑暗中一动不动。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确认院外再无任何异动,她才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吐出一口浊气。 危机暂时解除,但无形的压力却如同山岳般压了下来。她握着玉蝉和染血的书,慢慢挪回床边,在冰冷的床沿坐下。 黑暗中,她摊开手掌。小小的玉蝉在掌心散发着微弱的、温润的光泽,像一颗坠入尘埃的星辰。她拿起那枚玉蝉,摸索着将断裂的红绳打了个死结,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它重新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冰凉的玉蝉紧贴着锁骨下方的皮肤,带来一阵激灵,也带来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父亲……女儿回来了。以“沈青砚”之名,戴着您赐予的玉蝉,回来了。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这仇,这冤,女儿……背定了! 她将染血的《盐铁论》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父亲冰冷的骸骨。黑暗中,那双深潭般的眼眸,燃烧着幽暗而永不熄灭的火焰。 * * * 接下来的两日,竹露斋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平静。 苏砚清如同一个真正的、初入地字班、即将面对纨绔学生的年轻教习。她每日辰时便起身,换上干净但依旧朴素的院服(那件被泼了粥渍的被她仔细清洗后晾在房中),前往食舍用早饭。她依旧坐在角落,无视那些或明或暗的指点和议论,沉默地吃完自己的食物。柳小姐和她的跟班们虽未再上前挑衅,但那怨毒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从未离开过她。 更多的时间,她将自己关在竹露斋内。书案上,除了山长林夫人所赐的《洗冤集录》,便是那本染血的《盐铁论》。她像一个贪婪的蠹虫,疯狂地啃噬着书页上的每一个字,尤其是父亲留下的那些批注。 父亲的批注,并非简单的释义,更多的是结合时政、针砭时弊的犀利见解。关于盐铁官营,他写道:“利出一孔,则国富而民凋;权归豪强,民怨而国危。当审时度势,以民为本,不可拘泥古法,亦不可纵容兼并……” 其见识之深,忧患之切,跃然纸上。 而在那血迹斑斑的书页旁,父亲的批注更是触目惊心:“……盐税之重,实如剜肉补疮!江南三州,去岁因盐课逼死民户竟达百数!长吏匿而不报,只知催科,此非聚敛,实乃……饮鸩止渴!国之根基,在于民心,民心若失,大厦将倾!” 字字如刀,直指时弊!那飞溅的血迹,仿佛就是这尖锐言论带来的灾厄烙印! 苏砚清的手指抚过那被血迹模糊的字迹,指尖冰冷。父亲当年,是否就是因为这些直刺要害的言论,触怒了某些不可言说的利益集团?这本《盐铁论》,这本沾血的《盐铁论》,就是无声的控诉! 她小心翼翼地翻动着每一页,不放过任何一处夹缝和批注的空白处。试图从中找出父亲可能留下的、关于他察觉到的危险、关于他正在追查之事的蛛丝马迹。然而,除了这些忧国忧民的犀利见解,再无其他暗示。 她不甘心,又拿起林山长所赐的《洗冤集录》。这本前朝谢安所注的奇书,并非单纯记录刑案,更蕴含着洞察人心、明辨真伪的智慧。首页那行苍劲的批注“冤屈如尘,蒙心蔽目。洗之不易,唯持心灯,照见幽微”,仿佛是对她此刻处境最贴切的写照。 她仔细翻阅着关于血迹辨认的章节,试图判断《盐铁论》上血迹的陈旧程度和可能的来源。书中记载:“血入木石,久则色沉褐,味腥锈……溅血如星,多为创口近喷涌……” 这与书页上的血迹特征吻合。这血……至少是数年前留下的了。 她合上书,闭上眼。线索似乎又断了。染血的书,失而复得的玉蝉,神秘的送书人……这一切都指向苏家旧案,却如同一团乱麻,找不到清晰的线头。而更大的谜团是——那个在幕后操纵这一切的人,究竟是谁?他(她)将这些东西送到她手上,目的何在? 是苏家旧仆?是父亲生前的至交?还是……当年陷害父亲的仇敌,故意用此物来试探、恐吓她这个漏网之鱼? 每一种可能,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远处传来少女们清脆的诵书声,一片岁月静好。而她所处的竹露斋,却像被无形的屏障隔绝,笼罩在真相的迷雾与杀机的阴影之下。 明日……便是辰时。便是她以“沈教习”的身份,正式面对靖南王世子萧珩的时刻。 那个在藏书楼如鬼魅般出现、带着恶意戏谑的少年,那个将她推上风口浪尖的始作俑者。他会如何发难?他又是否……与这染血的旧书、这神秘的威胁,有着某种她尚未察觉的关联? 苏砚清的目光落在书案上那块覆盖着箭孔的粗布上,又摸了摸,胸前冰冷的玉蝉。冰封的心湖下,暗流汹涌。她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新的宣纸,拿起墨锭,一下,一下,沉稳而用力地研磨起来。墨条与砚石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战鼓在心头擂响。 墨汁浓稠如夜。 她提起笔,饱蘸浓墨。手腕悬停,目光沉凝。笔锋落下,并非书写,而是开始默写《盐铁论》中父亲批注最为犀利的段落!笔走龙蛇,字字如刀,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悲愤与决绝! 她要记住!刻入骨髓地记住!记住父亲的声音,记住这染血的控诉!无论明日面对的是怎样的狂风暴雨,她都必须稳住!必须活下去!直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 * * 第三日,寅时刚过。 天边只有一抹极淡的鱼肚白,夜色尚未完全褪去。竹露斋内一片寂静。 苏砚清已经起身。她没有点灯,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弱天光,仔细地梳洗整理。长发用那根普通的木簪一丝不苟地挽成最简单的圆髻,没有一丝碎发。身上是昨日浆洗过、显得格外挺括干净的浅碧色院服,领口袖口都整理得服服帖帖。她刻意选了一身最合体的,褪去了前几日的宽大和狼狈。 她走到书案前。那块覆盖箭孔的粗布已被收起,狰狞的孔洞暴露在空气中,像一个沉默的伤疤。她没有试图遮掩。旁边,是那本摊开的、沾着陈年血迹的《盐铁论》,以及林山长所赐的《洗冤集录》。她将这两本书,连同几本崭新的、属于地字班的基础经籍——《论语集注》、《孟子正义》,整齐地码放在书案一角。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一切,最后落在书案中央。那里,摊开着一张雪白的宣纸。旁边,砚台里的墨汁已研磨得浓黑发亮,一支崭新的狼毫笔架在笔山上。 她走到水盆边,用冰冷的清水洗了脸。水珠顺着她苍白却异常沉静的脸颊滑落。她抬起头,看着铜盆里模糊晃动的倒影。镜中的女子,眼神冰冷锐利,深处却燃烧着两簇幽暗的火焰。沈青砚的面具之下,是苏砚清永不屈服的灵魂。 她拿起布巾,仔细擦干脸上的水珠。然后,走到书案后,端正地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如同雪地里宁折不弯的青竹。 她在等待。 等待那个决定她接下来命运走向的、身份尊贵却声名狼藉的学生。 等待一场注定不会平静的、交锋的开始。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窗外的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晨曦透过窗棂,将书案分割成明暗交错的格子。远处传来书院晨钟悠远清越的回响,一声,两声……辰时将至。 苏砚清闭上眼,调整着呼吸。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胸前衣襟下那枚冰凉的玉蝉。父亲……保佑女儿。 就在晨钟第七声余韵将散未散之时—— “砰!” 竹露斋那扇并不十分结实的院门,被人从外面用一种极其粗暴、近乎踹开的方式猛地撞开!沉重的门板砸在墙壁上,发出巨大的声响,震得窗棂都嗡嗡作响! 巨大的噪音撕裂了清晨的宁静,也瞬间打破了竹露斋内近乎凝固的沉静! 苏砚清霍然睁眼!目光如电,射向洞开的院门! 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浓烈的、几乎盖过清晨草木清气的酒气,摇摇晃晃地出现在门口! 正是靖南王世子——萧珩! 他显然刚从某个通宵达旦的宴饮场合过来。那身标志性的暗紫色织金云纹锦袍皱巴巴的,领口敞开,露出里面同样凌乱的雪白中衣。长发只用一根金环松松垮垮地束着,几缕碎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俊美得过分的脸上带着宿醉未醒的潮红,眼白布满血丝,眼神迷离而狂躁,嘴角却挂着一抹极其恶劣、充满挑衅意味的狞笑。他手里还拎着一个几乎空了的、镶嵌着宝石的鎏金酒壶,随着他踉跄的步伐,酒液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哈!沈……沈先生!”萧珩一脚踏进小院,声音因醉酒而含混不清,却异常响亮,带着浓浓的讥讽,“本世子……来……来上课了!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他脚步虚浮,像个不倒翁似的在狭窄的天井里晃荡了几步,目光扫过空荡冷清的院子,最终落在正屋洞开的房门内、端坐在书案后的苏砚清身上。 “啧!”他嗤笑一声,拎着酒壶摇摇晃晃地走到正屋门口,高大的身躯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框。浓烈的酒气混合着他身上名贵的龙涎香,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扑面而来。 他眯着布满血丝的眼睛,上下打量着端坐不动、面无表情的苏砚清,视线在她干净整洁的院服、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以及那沉静得近乎冷漠的脸上扫过,最后落在她面前那张空白的宣纸上。 “嗬……装模作样!”萧珩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将手中的空酒壶“哐当”一声随意地丢在门槛上,溅起几点尘土。他摇摇晃晃地迈进屋内,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和跋扈的气息,径直朝着苏砚清的书案走来。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苏砚清紧绷的神经上。 他走到书案前,双手猛地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几乎要将脸凑到苏砚清面前!那双布满血丝、带着醉意和狂躁的凤眼,死死地盯着苏砚清深潭般沉静的眼眸,试图从里面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惊慌或畏惧。 浓烈的酒气喷在苏砚清的脸上。她甚至能看到他眼中自己冰冷如镜的倒影。 “沈先生……”萧珩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狎昵的、充满恶意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听说你……学问很好?字也写得……很‘工整’?” 他刻意咬重了“工整”二字,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书案上那个被墨汁覆盖的箭孔痕迹。 他伸出手指,带着轻佻和侮辱的意味,竟想去勾苏砚清的下巴! “来,让本世子看看……你这张脸……到底……藏着什么……” 就在那带着酒气的手指即将触碰到苏砚清皮肤的瞬间—— “啪!” 一声清脆而响亮的拍击声,骤然在寂静的斋舍内炸响! 苏砚清没有后退,没有闪避。她端坐如磐石,在萧珩的手指即将碰到她下巴的刹那,左手如电般抬起,并非格挡,而是快、准、狠地,用尽全身力气,一巴掌狠狠拍在了萧珩伸过来的那只手的手背上! 力道之大,声音之响,让整个房间都为之一震! 萧珩的手背瞬间浮现出一个清晰的、通红的掌印!火辣辣的疼痛感让他迷离狂躁的眼神猛地一凝!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他显然完全没料到这个看似柔弱沉静的“寒门教习”,竟敢如此直接、如此狠厉地反击!酒意似乎都被这一巴掌扇醒了几分,错愕和难以置信取代了之前的狂躁,死死地瞪着苏砚清! 苏砚清缓缓收回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抬起眼,目光毫无畏惧地迎上萧珩错愕而渐渐变得危险的眼神。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冻结千年的冰原。清冷的声音如同冰珠砸落玉盘,一字一句,清晰地在这充满酒气和剑拔弩张的房间里响起: “世子,请自重。” “此地,是课堂。” “学生苏砚清,”她微微一顿,清晰地吐出那个早已刻入骨髓的名字,目光如刀锋般锐利,直刺萧珩眼底,“奉山长之命,授世子课业。世子若欲求学,请——” 她抬起右手,指向书案对面那张空着的、显然是给“学生”准备的硬木椅子,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