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她伊丽莎白·科尔本应在剑桥大学里度过人生的大好年华,然而她的天赋异禀并不允许她浪费青春大好年华,命运给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把她从一个天赋异禀的剑桥大学女学生变成了军情六处的特工——以冷漠为盔甲如同一把匕首般插在纳粹心脏的艾莉卡·哈特曼。
圣约翰学院古老的石墙上,紫丁香开得正盛,甜腻的香气随风渗入数学系阶梯教室敞开的拱窗。伊丽莎白·科尔站在黑板前,白色粉笔正流畅地勾勒出黎曼曲面在复数域的拓扑变换模型。阳光穿过高窗上的铅条玻璃,在她浅金色的发梢和专注的侧脸上投下几何状的光斑。教室里只有笔尖划过黑板的沙沙声,以及几十名同学屏息凝神的追随目光。
“因此,路径积分的不变性要求……”她清越的讲解被敲门声突兀地切断。门口站着系主任哈罗德教授,他素来红润的面孔此刻却像陈旧的羊皮纸,灰暗紧绷。他身后,两名穿着深色大衣、帽檐压得很低的陌生人静立着,如同两尊冰冷的青铜雕像,隔绝了走廊里春日午后的暖意。
“科尔小姐,”哈罗德教授的声音干涩,避开她询问的目光,“请带上你的个人物品,随我来。很紧急。”惊愕的低语在教室后排泛起涟漪。伊丽莎白放下粉笔,指尖沾着的白色粉末如同突然降临的命运尘埃。她在静默的目光中收拾起笔记簿和钢笔,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
穿过长廊时,哈罗德教授步履匆忙,几乎一言不发。尽头厚重橡木门后的办公室内,光线被深色天鹅绒窗帘吞噬了大半。一个瘦削如猎犬的男人从阴影中起身,灰色眼睛锐利得不带丝毫温度。
“伊丽莎白·科尔小姐,”他的声音平直,递过一份盖着皇家徽章的火漆密令,“我是斯图尔特少校,军情六处。很抱歉打断您的学业,但欧洲的棋盘正在碎裂。希特勒的装甲师已开进奥地利,捷克苏台德地区岌岌可危。我们需要你。”
他省略了所有缓冲的词汇,单刀直入:“纳粹通信密码局——Chiffrierabteilung,是他们军事机器的神经中枢。我们急需一枚楔子打入其中。你卓越的数学天赋、对密码学的直觉洞察力,”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年轻的脸庞,“以及无懈可击的雅利安人外貌特征——母亲是德裔,对吗?——使你成为唯一人选。”
伊丽莎白的手指紧紧攥住笔记簿的边缘,皮革封面深深陷进掌心:“可我的研究……”
“没有时间了,科尔小姐。”斯图尔特少校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这不是学术恳谈会里的邀请。这是一项关乎国家存亡的战争命令。”他推过一张当天晚间前往苏格兰高地某绝密训练基地的车票,“欢迎加入影子战争。你将在那里学习如何生存,如何欺骗,以及……如何杀人。”
苏格兰的凛冽寒风像裹着冰碴的鞭子,抽打在废弃修道院改建的营地上。伊丽莎白·科尔的剑桥岁月如同一个被仓促合上的精美书匣,尘封在记忆深处。取而代之的是高强度、高精度的残酷锻造。
语言训练舱内,复读机沙沙作响。教官沃尔夫冈——一个因反纳粹而流亡的前柏林大学语言学教授——鹰隼般的目光盯着她的嘴唇:“再来!‘Funksprüche’(无线电报)!舌尖抵上齿龈,爆破音要干脆,像折断一根树枝!你现在是艾莉卡·哈特曼,哥廷根大学数学系学生且精通密码破译,因为认同纳粹的理念选择在父母双亡后投奔柏林亲戚的孤女。你的童年记忆在美泉宫花园,不是剑桥的叹息桥!忘掉伊丽莎白·科尔!”
德语单词如冰冷的鹅卵石滚过她的喉咙。她厌恶这喉音浓重、充满命令式语气的语言,它正粗暴地重塑她的思维沟回——语言是身份的第一层皮肤,剥除它,鲜血淋漓?
格斗训练场是另一个地狱。教官麦卡锡是个沉默的爱尔兰巨人,前近卫团格斗冠军。他只用行动教学。一次次的摔打、锁喉、膝撞,伊丽莎白被狠狠掼在冰冷的帆布垫上,肺叶里的空气被挤压殆尽。“优雅救不了你,小姐,”他第一次开口,声音低沉如砾石摩擦,“柏林地下室里的盖世太保,不会因你解出黎曼猜想而少砸一颗你的牙齿。”他示范如何用钢笔尖精准刺入颈动脉,如何用薄如蝉翼的剃刀片藏在口红管中割开气管。人体的脆弱结构,以最暴烈的方式融入她的肌肉记忆。
最残酷的淬炼来自心理教官伊芙琳·格雷。在那间隔音绝佳、只有两把椅子的灰白色房间里,格雷夫人用手术刀般的提问解剖着她的灵魂:
“说说你剑桥的导师,桑德森教授,”格雷夫人语调轻柔,“如果盖世太保当着你面,用老虎钳一寸寸碾碎他的手指,逼问你接头方式,你能坚持几分钟才崩溃?”伊丽莎白胃部痉挛。
“或者,想象你成功获取了恩尼格玛机最新转子的接线图,但传递情报会导致整个柏林地下联络网暴露,上百名同志被绞死在普洛岑湖监狱。你,传,还是不传?”灰蓝色的眼睛像冰层下的海水,毫无波澜地淹没她。
“战争没有完美的解,科尔小姐,只有血的代价和更小规模的屠杀。你的使命不是保持道德洁净,而是让天平向我们倾斜一丝。”日夜的拷问摧毁又重建她的内在骨架。她开始习惯在镜子前端详“艾莉卡·哈特曼”的面容,练习她略带忧郁的浅笑,指尖却会在无人时神经质地颤抖。
伊丽莎白整日处于身体和精神的双重高压下——如同一只无形的黑手拽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无数次想过为什么偏偏是她而不是别人,她曾在无数个夜晚偷偷哭泣,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打心底里厌恶战争——如果不是战争,她现在应该坐在剑桥大学最顶尖的研究所里,用她的天赋攻克困扰世界的学术难题——偏偏命运弄人,她的天赋成为了战争的棋子,她随时会被遗弃,乃至有去无回……
唯一的慰藉来自密码破译中心的地下室。这里是她的主场。满墙的恩尼格玛机商业型号、军用改装草图、如瀑布般垂落的无线电报截获记录,是另一片残酷而熟悉的战场。她与几位同样被秘密征召的学者(彼此仅以代号相称)竞赛破译。军用恩尼格玛的复杂远超她以往研究的任何模型——多个转子动态旋转,接线板置换,反射器回环……密钥每日变更。
“看这个重复模式,”她深夜俯身在波形图前,眼睫下是疲惫的青影,“虽然转子位置重置了,但反射器接线造成的字母聚类特性……在这里,第二和第三分组间存在固定偏移!”铅笔在坐标纸上疾走,函数关系跃然而出。她的数学天赋,如同黑暗中唯一不会背叛她的星辰,指引着方向。
1938年深秋。毕业测试在泰晤士河畔一间伪装成高级俱乐部的安全屋内进行。水晶吊灯火树银花,香槟的泡沫在杯中细碎作响,衣香鬓影间流动着德语、法语和警惕的微笑。伊丽莎白——现在是艾莉卡·哈特曼——身着一袭午夜蓝丝绒长裙,珍珠项链冰凉地贴着她的锁骨。她的任务是接近“目标”:一位由资深特工扮演的纳粹密码局高级军官,窃取他公文包内一张微缩胶卷,并将一份伪造的盟军密码本残页,巧妙地放入他大衣内袋。
“哈特曼小姐?”目标人物走近,鹰钩鼻,灰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带着审视猎物的兴味,“听说您来自维也纳?美妙的音乐之都,可惜……”他意有所指地耸耸肩,递过一杯香槟。
伊丽莎白调动起艾莉卡的全部记忆库,用恰到好处的维也纳口音谈论起帝国歌剧院的《玫瑰骑士》,指尖却在酒杯柄上轻叩——莫尔斯密码的节奏通过隐藏的骨传导耳机,向监控组发送信号:“目标确认,启动‘夜莺’预案。”她的笑容温婉,后背渗出细密的冷汗。当一支华尔兹响起时,她“不慎”将一点香槟溅在对方袖口。
“万分抱歉!”她低呼,迅速抽出绣着紫丁香的手帕(训练营里麦卡锡教的“意外道具”)替他擦拭。就在身体贴近的瞬间,左手借着手帕掩护探入公文包侧袋,夹出胶卷筒藏进束腰带;右手则借着整理他大衣翻领的动作,将折叠如指甲盖大小的伪造密码本滑入内袋暗层。动作行云流水,优雅如舞步。
“无妨,女士的手帕总是这样芬芳。”目标微笑,眼中却无笑意。伊丽莎白感到他的目光如探针刺过皮肤。
监控室内,斯图尔特少校盯着闭路屏幕,紧绷的下颌线终于松弛半分:“通知柏林站,‘夜莺’清鸣,准许离巢。”
出发前夜,伊丽莎白获准返回剑桥做最后告别。月色如霜,洒满三一学院空寂的庭院。她独自走过回廊,指尖拂过牛顿苹果树冰凉的枝干。图书馆的灯火早已熄灭,那些未完成的演算纸,那些关于数论与宇宙秩序的纯真梦想,都锁进了时光的抽屉。她不再是那个解出密码筒便照亮整个牛顿庭院的数学精灵。
开往哈里奇港的夜班列车在迷雾中穿行。伊丽莎白靠窗坐着,窗外是飞逝的、沉睡的英格兰。手中紧握的崭新护照上,“艾莉卡·哈特曼”的名字冰冷而陌生。皮箱夹层里,除了密码本、□□胶囊和一把伪装成发簪的薄刃,还有一张军情六处提供的伪身份背景照,伴随着她的还有满脑子的谎言和久久无法平静局促不安的心。
列车一声长鸣,撕破夜的寂静。柏林巨大的阴影在前方等候,恩尼格玛机转子转动的低语已清晰可闻。她闭上眼,剑桥春日里紫丁香的甜香仿佛还在鼻尖萦绕,而舌尖预备滚出的第一个德语短语,已淬满了钢铁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