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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Chapter5

作者:风起绾青丝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柏林浸淫在1938年深秋的铁灰色里。阴冷的雨丝并非瓢泼,却织成一张细密无情的网,粘稠地裹挟着每一个行人。艾莉卡·哈特曼——或者说,伊丽莎白·科尔骨髓深处那个真正的女人——紧了紧单薄大衣的领口,寒意如同冰冷的蠕虫,顺着脊椎向上攀爬。勃兰登堡门在雨幕中只剩下一片模糊的轮廓,门顶那驾胜利女神战车的青铜身影,在低垂的彤云下也显得滞重而压抑。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石板、劣质煤烟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绷感——恐惧本身的气味。街角扩音喇叭里元首那金属刮擦般的咆哮,穿透雨声,撞击着耳膜,也撞击着每一个试图保持清醒的灵魂。


    她刚刚走出腓特烈大街车站那片嘈杂而秩序森严的混乱,就被两道锐利的视线锁定了。那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行李箱和更单薄的身世背景一起刺穿。


    “证件!”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锈味。两个穿着标志性黑色长雨衣、帽檐压得很低的男人挡住了去路。他们像两座突然拔地而起的黑色礁石,截断了人流。盖世太保。伊丽莎白的心跳在胸腔里沉闷地擂了一下,随即被训练有素的冰冷意志强行按捺下去。


    她顺从地打开手提包,指尖在伪造的证件上略微停顿,感受着那层薄纸所承载的千钧重量,然后才将它们抽出,递了过去。雨水顺着其中一个高个盖世太保的鹰钩鼻尖滴落,他接过证件时,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如同手术刀,在她脸上反复切割。


    “姓名?”声音平板,毫无起伏。


    “艾莉卡·哈特曼。”她的德语带着哥廷根地区特有的柔和尾音,完美无瑕,德裔雅利安人的母亲赋予了她这无需刻意强装一切。


    “从哪里来?”


    “哥廷根。”


    “目的?”另一个矮壮些的盖世太保插话,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枪套的冰冷皮革,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深秋的寒意似乎更重了。艾莉卡微微垂下眼帘,恰到好处地让一丝难以承受的悲戚浮现在眉宇间,声音也低了下去:“我来柏林投奔我的姨母,索菲娅·魏斯女士。我的父母……上个月在汉堡的空难中去世了。” MI6精心编织的悲剧,真实得足以骗过测谎仪的颤抖,此刻从她唇间流泻而出。她甚至能清晰勾勒出那架虚构的、坠落在易北河口的容克斯运输机的残骸,以及报纸上那个豆腐块大小的讣告。


    “空难?”鹰钩鼻军官的指关节在证件硬实的封皮上敲了敲,发出笃笃的轻响,“很遗憾。不过,魏斯女士的住址?”


    “舒曼大街29号,公寓B。”地址早已烂熟于心,如同刻在神经末梢。军官锐利的目光审视着证件照片和她本人,每一个毛孔似乎都在承受着无形的压力。车站广场上巨大的纳粹旗帜在湿冷的空气里沉重地垂着,红得刺眼。时间仿佛被冻结,只有雨点打在石阶上单调的碎裂声。


    “一个刚刚失去父母的年轻姑娘,从哥廷根跑到柏林,”鹰钩鼻终于再次开口,语气带着冰冷的探究,“仅仅是为了投奔姨母?哥廷根大学数学系……”他瞥了一眼证件,“前途光明的学生,中断学业?”他的视线如同冰冷的金属探针,反复刮擦着艾莉卡脸上每一丝细微的纹路,试图寻找谎言的裂缝。


    伊丽莎白感到后背的肌肉微微绷紧。戏肉来了。她深吸了一口混合着煤烟和湿冷尘土的空气,抬起头,深蓝色的瞳孔迎向那双审视的眼睛。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雨幕,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年轻学者谈及专业领域时的专注与热忱:


    “是的,长官。数学是我的基础,但我的研究兴趣和专长在于应用数学的一个分支——密码分析。柏林,帝国密码局所在地,是这门尖端学科的中心。我渴望在此领域深造,并贡献我的能力。中断学业是巨大的痛苦,但父母的离去……我需要一个新的开始,也需要一份能够养活自己的工作。我相信我的知识和技能,能在密码局找到合适的职位。”


    “密码分析?”矮壮的盖世太保挑起眉毛,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怀疑,“一个姑娘?”这个词在他嘴里带着一丝轻蔑的黏腻。


    “数学的法则和逻辑,不分性别,长官。”艾莉卡的语气平静而坚定,如同在陈述一个几何公理,“恩尼格玛机的复杂性,正是建立在精妙的数学原理之上。我的毕业论文探讨了多重置换密码的周期性弱点及其在已知明文条件下的统计攻击模型。”她流畅地抛出几个足够艰深、足以唬住外行却又在密码界真实存在的术语,如同展示精心打磨的武器。同时,她从手提包内侧一个特制的防水夹层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份至关重要的文件——哥廷根大学数学系的“毕业证书”和同样伪造得滴水不漏的身份证明文件,纸张边缘带着细微的磨损痕迹以增加可信度,猩红的印章在雨天的晦暗光线下显得凝重而真实。


    “请过目。”她双手递上。


    鹰钩鼻军官接过文件,指尖划过伪造的羊皮纸纹理,每一个字母、每一个印章的凹凸都承受着他苛刻的审视。他仔细核对着照片、签名和钢印的细节,如同在鉴定一件稀世赝品。同伴则默不作声地移动了半步,隐隐封住了她可能退却的路线。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捏出水来,车站的喧嚣仿佛退到了遥远的水底。


    时间一秒一秒地煎熬着。雨丝无声地落在军官的帽檐和肩章上,汇成细小的水流。就在艾莉卡几乎要以为这份伪造的精美文件已经成功瞒天过海时,鹰钩鼻军官的手指在毕业证书的签发日期栏上停住了。他的眉头骤然锁紧,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眼中寒光一闪,如同乌云缝隙里陡然刺出的冰冷阳光。


    “日期……”他缓缓抬起头,声音低沉下去,却蕴含着风暴来临前的危险平静,“这份文件的签发日期,似乎有点过于‘及时’了,哈特曼小姐。恰好在你‘父母不幸去世’后的第三天?”他猛地将证件往前一递,几乎戳到艾莉卡眼前?,动作带着审讯室里特有的压迫感,“伪造帝国文件,是叛国罪!说!你究竟是谁?谁派你来的?”矮壮的盖世太保的手,无声地按在了腰间的□□手枪上。


    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伊丽莎白的心脏,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每个特工都明白,一旦伪造证件被当场识破,盖世太保的地下室就是旅途终点。千钧一发之际,训练刻入骨髓的本能却强压下所有慌乱。她的头脑如同高速运转的解码机,瞬间分析着军官话语中的关键破绽——“日期”?绝不可能!伦敦技术部门对父母“死亡”日期、自己“离开”哥廷根的时间与文件“签发”日期的逻辑链条反复推演过无数次,力求天衣无缝。唯一的解释是——对她的试探!


    电光石火间,艾莉卡脸上血色尽褪,恰到好处的惊愕、难以置信和被冤枉的委屈瞬间涌现。她甚至踉跄着微微后退半步,仿佛承受不住这严厉的指控,声音因激动而带着真实的颤抖:


    “不!长官!这不可能!请您再仔细核查!”她急切地指向文件下方一处精心设计的旧式签名字样,“签发人是系主任福克斯教授,他……他习惯提前一周签好空白文件,以备学生急需。那天我去办公室……正是父母噩耗传来的第二天……我几乎崩溃……是秘书海伦娜小姐怜悯我,才提前将这份已签好的文件取出填发……”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深蓝色的瞳孔蒙上一层灰,将一个突遭巨变、依靠他人善意才艰难完成手续的孤女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鹰钩鼻军官紧盯着她眼中闪烁的泪光,灰蓝色的瞳孔深不见底,仿佛在评估一件精密仪器是否可靠。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再次降临,只有雨点敲打石阶的单调声响。艾莉卡的指尖在衣袖遮掩下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着绝对的清醒。


    “密码分析……”军官低沉嘶哑的嗓音打破了死寂,却带着更危险的转折,“你刚才说,你能在密码局谋职?”他随意地从内袋抽出一张折叠的纸条,展开。上面是几行看似毫无规律的大写字母组合——显然是某种低阶密码或通讯校验码。他两根手指夹着纸条,像展示诱饵般递到艾莉卡面前,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充满挑战的弧度:“证明给我看,哥廷根的高材生。就现在。解出这个,或者……跟我走一趟。”矮壮盖世太保的手枪皮扣,发出轻微的“咔哒”解锁声。


    冰冷的雨水顺着艾莉卡的后颈滑入衣领,激得她一个寒颤。她所有的感官瞬间高度聚焦于那张小小的纸条。字母跳跃着闯入视野:


    KXJYY RJXYT YMJWJ... 典型的移位密码(Shift Cipher)。盖世太保绝不会用真正的高阶密码测试路人,这种初级测试,是陷阱也是生机——考的就是密码分析者的基本直觉和瞬间反应力。


    伊丽莎白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掩盖着瞳孔中高速进行的计算。指尖在冰冷的大衣布料上无意识地划动,如同在虚空中勾勒着字母表。A->K?移位10位?不对。T->Y?移位5位?她迅速在心中构建起频率分析的模型。德文中最常出现的字母是E、N、I……纸条上高频字母是Y、J……逆向回推。字母表在她的脑海中有如活物般旋转、啮合。


    短短几秒的死寂后,艾莉卡抬起脸,苍白的面容上有一种专注的光芒,声音清晰平稳,带着解开谜题的笃定:


    “这是移位密码(Caesar Cipher),移位量是5位。明文是:‘F?NF MINUTEN ZUM TREFFPUNKT’——‘五分钟内到达汇合点’。”她甚至清晰地复述出还原后的德文指令,每一个音节都敲打在冰冷的雨幕中。


    两个盖世太保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鹰钩鼻军官眼中那冰冷的审视锐度,短暂地被一丝意外和掂量所取代。他仔细地看了一眼手中的纸条,又抬眼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个金发被雨水打湿、显得异常脆弱却又展现出惊人敏锐的年轻女子。那矮壮同伴按在枪套上的手,也无声地松开了。


    “很好,哈特曼小姐。”鹰钩鼻军官终于开口,语气里的冰碴似乎融化了一丝,但深处的寒意丝毫未减。他没有再递还那张纸条,而是将它重新折好,如同收起一件评估过的工具,缓缓放回自己的内袋。这个动作本身就是一个意味深长的信号。


    “索菲娅·魏斯女士的地址,舒曼大街29号B,”他重复了一遍,目光像钉子一样将艾莉卡钉在原地,“我们会核实的。至于你的‘专长’……”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嘴角似乎向上扯动了一下,却毫无暖意,“帝国密码局正在吸纳有才能的年轻人。也许……会有机会。但现在,登记你的临时落脚点。保持通讯畅通。懂吗?”


    “是,长官。我明白。”艾莉卡低下头,做出顺从的姿态,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脏却并未真正平复。暂时过关了。但这句“核实”和“保持通讯畅通”,如同两道无形的枷锁。


    军官挥了挥手,示意她可以离开。两个黑色的身影不再看她,如同完成了任务的猎犬,转身融入了车站广场上灰暗的人流之中,消失在纳粹旗帜翻卷的阴影里。


    艾莉卡站在原地,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她慢慢地、几乎有些僵硬地弯腰提起脚边的行李箱。皮质把手浸透了雨水,触手滑腻冰凉。她迈开脚步,高跟鞋踩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发出空洞而清晰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踏在薄冰之上。舒曼大街29号B,那个安全的“姨母”住所,现在如同一个被标记的蜂巢。而密码局大门的方向,在铅灰色的雨幕中若隐若现——那既是任务的终极目标,也是龙潭虎穴的真正入口。


    深秋柏林的寒意,此刻才真正渗透骨髓。战争,在她踏上月台的那一刻,已经无声地打响了第一枪。情报世界的棋局上,一枚棋子艰难地越过楚河汉界,但无数致命的交叉火力点,已悄然将她锁定在瞄准镜中——随时可能置她于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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