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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Chapter3

作者:风起绾青丝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艾莉卡·哈特曼回到家中,卸下了一天的防备、冷淡、紧张——那种在纳粹心脏的工作环境里所带来的高压,随着德军斯大林格勒战役的节节败退愈发加剧——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就是下一个韦伯——谁又会是下一个自己。


    她倒在家里的沙发上,柔顺的浅金色头发被她解开——那头秀发在上班时间总是一丝不苟地被她梳理整齐,在脑后盘成一个简洁、低矮的发髻或者编成一条紧致的辫子,没有一丝碎发敢僭越,如同她破译密码时的思维般严谨有序,有条不紊。


    艾莉卡从桌上的烟盒中取出一根女士细烟点燃,她的神情在烟雾中变得叫人捉摸不透,冰蓝色的眼睛在破译密码时如同冬日清晨柏林天空的薄雾,冷静、疏离,仿佛能穿透表象,洞察一切秘密;此刻放空时则像蒙上了一层难以穿透的冰霜,将真实情绪深藏其后。眼睫毛颜色浅淡,更添几分淡漠感。


    “呵~”一声略带自嘲,半是伤感半是薄凉的笑,艾莉卡摇摇头。艾莉卡·哈特曼,真是一个常见、可靠、不易引起怀疑的的德国名字啊,一个多么完美的掩护——完美到她甚至快忘记了伊丽莎白·科尔——多么英式、内敛的名字——时刻提醒着她来自哪里。


    她放空了自己,闭上了双眼,任凭自己沉浸在过往回忆中——一段关于伊丽莎白·科尔是如何在命运的机缘巧合安排下变成了艾莉卡·哈特曼——叫人无法反抗只能被动接受的回忆。


    今年是1943年,艾莉卡·哈特曼(或者说应该叫伊丽莎白·科尔)今年将会迎来她的26岁生日,1917年出生的她在英国中上阶层的知识分子家庭里长大,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她曾经是那么的开朗、爱笑——但那是独属于伊丽莎白·科尔的——深处纳粹心脏的艾莉卡·哈特曼只能保持冷淡与戒备。


    图书馆的橡木长窗滤过英格兰稀薄的阳光,在厚重的地毯上投下几何形的光斑。十六岁的伊丽莎白·科尔蜷在窗台边,纤细的手指握住铅笔,在一张草稿纸上飞速演算。空气里浮动着皮革书脊和陈年纸张的气息,混杂着父亲烟斗里逸出的淡淡烟丝香。窗外是牛津大学默顿学院庄重的庭院,可她的心思沉浸在线性代数的迷宫里,笔尖沙沙如蚕食桑叶。“莉兹,”父亲的声音带着温和的赞许从高大的书架后传来,“推导无误。但试着思考矩阵变换在信息置换中的应用……想象它是一把锁的簧片。”


    母亲艾米莉亚放下手中的哲学典籍,目光越过金丝眼镜:“亲爱的,别催她。莉兹自有她的节奏。”这是一个由理性与求知欲构筑的世界,科尔教授夫妇的书房就是伊丽莎白的启蒙圣殿。她在此解构欧几里得,触摸莱布尼茨的微积分,更在双亲不经意的密码学讨论中——那些关于维吉尼亚密码的脆弱性、关于移位与替代的古老艺术——捕捉到一种神秘的召唤。数字与符号在她脑中编织出旁人看不见的璀璨星图。


    1934年深秋,寒霜初降,古老的剑桥城被一层银灰覆盖。十七岁的伊丽莎白·科尔提着沉重的行李箱,独自站在三一学院那扇闻名遐迩的“伟大之门”前。石雕的亨利八世国王威严地俯视着下方涌动的人群——几乎清一色是深色西装、意气风发的年轻男子。她裹紧驼色大衣,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昂首踏入这个千年学府。


    数学系的走廊幽深,回荡着几个世纪积累的智慧回音,也充斥着无声的审视。她推开通往公共休息室厚重的橡木门,里面嗡嗡的交谈声瞬间低落了几分。几道目光投来,好奇、漠然,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科尔小姐?”一位头发稀疏的老讲师推了推眼镜,瞥了眼名单,“你的座位……在那边靠窗的角落。”并非恶意,只是长久惯性下的疏忽安排。她坦然坐下,从精致的皮包里取出笔记簿和钢笔,动作从容不迫,瞬间成为房间里唯一的焦点。


    她确实耀眼。青春赋予她无瑕的肌肤与明亮的栗色眼眸,但真正引人注目的是她举手投足间那份沉静的自信。在格顿学院——剑桥少数接纳女性的学院之一——的餐厅里,她与几个同样打破藩篱的女伴坐在一起。当旁人谈论着舞会、划艇比赛时,她能清晰而流畅地介入一场关于费马最新猜想的争论,嘴角挂着谦和却不容置疑的微笑。“……所以,关键在于模形式的运用,”她阐述着观点,眼神明亮,“希尔伯特空间或许能提供桥梁。”桌对面一位高年级男生听得入神,手中的汤匙悬在半空。她解谜时的专注神情,犹如风暴中心最宁静的一点,令人屏息。


    剑桥的社交生活包裹在看似精致的繁文缛节之下。伊丽莎白应邀参加数学系助教杰里米·桑德森在国王大街狭小公寓举办的茶会。房间烟雾缭绕,挤满了高谈阔论的年轻学子。桑德森出身学术世家,才华横溢,眉宇间却凝结着挥之不去的傲慢,仿佛整个剑桥的智慧都应匍匐在他脚下。他正被一群人簇拥着,讨论着《每日电讯报》上连续一周刊登的填字游戏谜题,报社悬赏10英镑给首位破解者。


    “毫无头绪的组合,”桑德森皱着眉,手指烦躁地敲击桌面,“这些线索像故意设置的迷宫。”“或许不是迷宫,而是一把钥匙需要合适的锁孔。”一个清晰的女声穿透嘈杂。伊丽莎白站在稍外围,目光扫过报纸上杂乱排列的字母网格。一瞬间,房间里所有的视线都聚焦在她身上,包括桑德森那双带着讶异与研判意味的灰蓝色眼睛。


    她无视投来的目光,拿起铅笔,在报纸边缘空白处飞快写下几行旁人看不懂的符号:“看,线索的首字母序列——‘R-I-V-E-R-S’,它本身就是一个密钥。应用维热纳尔方阵,以‘CAM’(剑桥)为偏移基础……”笔尖如刀,优雅地剖开迷雾重重的字母丛林。不到五分钟,一个被巧妙隐藏的拉丁文短语“Scientia Ipsa Potentia Est”(知识本身就是力量)清晰地跃然纸上。人群中响起低低的吸气声。


    桑德森脸上的傲慢冻结了,随即化为一种复杂的审视。他端起茶杯掩饰尴尬:“令人印象深刻,科尔小姐。没想到你对密码也有涉猎。”“兴趣使然,”伊丽莎白放下铅笔,语气淡然,“数学本就是最纯粹的解码语言。”


    这次小小的“破解”像投入池塘的石子,涟漪悄然扩散。几天后,一张措辞正式却透着些许别扭的便条出现在伊丽莎白在格顿的书桌上,来自杰里米·桑德森。他“恳请”她方便时造访他位于三一学院的办公室,讨论“一个可能涉及复杂符号逻辑的问题”。


    三一学院的庭院庄严肃穆,牛顿的苹果树在寒风中伸展着光秃的枝桠。桑德森的办公室堆满了书籍和散乱的纸张,空气里弥漫着旧书和墨水的味道。他起身的动作略显僵硬,努力维持着师长的姿态,但眼底的傲慢已然松动,被一种求知的急切取代。“科尔小姐,感谢你能来,”他指向桌上几张写满密密麻麻数字和字母的纸张,还有一个造型古朴的黄铜密码筒,“这来自我叔叔——他在外交部做些无关紧要的文职工作。他断言这筒和里面的文件无人能解,尤其……咳……尤其不可能被我们在学校钻研‘纯理论’的人解开。我想证明他是错的。”


    伊丽莎白走近细看。密码筒结构精巧,筒身刻着看似装饰的花纹,顶端是五个可旋转的字母环。桑德森递上对应的密文,字符组合怪异,毫无规律。“他暗示过,密钥与时间相关,”桑德森补充道,“但具体联系讳莫如深。”伊丽莎白的手指轻轻拂过密码筒冰凉的金属表面,目光锐利地捕捉着筒身花纹的细微走向——那并非无意义的装饰,而是极精密的刻度标记。她脑中飞速运转:时间信息、刻度、多字母替换……桑德森紧张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清晰可闻。


    “不是简单的日期密钥,”她低语,更像是在对自己推理,“刻度标记……是经度与纬度!格林威治以东0.1度?不……”她突然抓起桌上一支红铅笔,在草稿纸上急速写下几个复杂的地理坐标转换公式,又将它们代入一个多变量方程。“坐标本身是动态密钥的输入变量,”她边写边解释,逻辑链条环环相扣,“筒身刻度对应初始坐标,但真正的偏移量由获取密文的精确时间决定——那天中午的恒星时!”笔尖如冰刀划过冻湖,数字与符号迸发出灼热光芒。她根据计算结果,果断地旋转密码筒顶端的字母环。五个字母精准归位——“N-O-A-H”。机关发出清脆的“咔哒”一声,筒盖弹开,一卷薄如蝉翼的纸卷静静躺在其中。


    桑德森震惊地看着纸卷,又看向眼前沉静的少女,长久以来固守的知识堡垒轰然洞开。他喉结滚动,艰难地吐出话语:“你……究竟是如何……?”窗外,剑桥的暮色正缓缓落下牛顿庭院,学术塔尖在夕阳中投下悠长的影子。


    1935年的春天来得迟疑而料峭。正当伊丽莎白以一系列有关素数分布与密码结构关联性的论文初稿在剑桥数学圈激起更大涟漪时,世界的阴影开始悄然蔓延。报纸头条充斥着令人不安的大字标题:纳粹党在德国通过《授权法》,野心昭然若揭。图书馆阅览室里,关于军事密码学的冷门期刊开始悄然失踪。一种无形的紧张感,如同河底的暗流,搅动着古老的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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