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卡指尖扣在冰冷的门把手上。B7室的铜牌在走廊惨白灯光下泛着不祥的幽光,空气弥漫着消毒水和旧纸张霉变混合的窒息气味。她推门而入,室内陈设简陋得像审讯室的前哨——一张金属桌,两把椅子,角落里一台笨重的文件柜,墙上的元首肖像框角度压得极低,投射下浓重的阴影。
桌后端坐的党卫军少校布伦纳抬起头,鹰隼般的视线瞬间锁定她。他面前的桌上只摆放着一份薄薄的卷宗,封皮是弗里茨·韦伯的名字,旁边放着一枚小小的、沾着褐色污渍的铜质工作证,那是弗里茨的。布伦纳嘴角向上牵扯出一个标准的、毫无温度的弧度:“Frau Hartmann,很准时。请坐。”他的声音低沉平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艾莉卡拉开椅子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制服没有一丝褶皱。她的目光扫过弗里茨的工作证,那点污渍像凝固的咖啡渍,又像别的什么。
“例行程序,”布伦纳用指尖点了点卷宗,指甲修剪得异常整齐,“韦伯博士经手的部分敏感项目,需要核心成员进行保密状态复核及文件完整交接确认。请仔细核对,然后在后面签名。”他将卷宗推到她面前,翻开第一页。里面是几份近期弗里茨参与破译的电文目录摘要,以及一份密码分析流程的校验记录。艾莉卡一眼就认出,那是她昨天下午才和弗里茨讨论过的潜艇坐标校验难题。? 她的指尖在纸页上无声划过,目光精准地扫过每一个条目编号和日期,冰蓝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涟漪。
室内只有纸页翻动的沙沙声和布伦纳平稳得近乎刻意的呼吸声。艾莉卡的动作一丝不苟,如同操作她的恩尼格玛机。她拿起桌上的钢笔,拔掉笔帽,笔尖悬停在签名栏上方。弗里茨的名字已经被一道粗重的红线划掉,下面是留给她的空白。
就在这时,布伦纳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种带着金属质感的、不疾不徐的调子:“哈特曼博士,您是帝国密码局的宝贵财富,是恩尼格玛机最锋利的大脑。元首和伟大的德意志第三帝国,对您的忠诚和专业素养,抱有最高的期望。”他的话语像是褒奖,但那冰冷的眼神却像手术刀般在她脸上逡巡,试图剥离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肌理。
艾莉卡的笔尖稳稳落下,在纸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字母流畅而冰冷,如同她这个人。签完最后一个字母,她才抬眼,迎上布伦纳审视的目光:“少校,我只是一个破译员。我的忠诚体现在确保每一份密电能被准确、迅速地转化为战场指挥官需要的情报。除此之外,无关紧要。”她的声音平稳无波,没有任何起伏,完美地复刻了她在工作台上面对复杂加密链条时的状态。
布伦纳嘴角的那点弧度加深了,笑意却丝毫没有抵达眼底,反而在深处凝结成更深的冰寒:“‘无关紧要’?说得很好。”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形成一个无形的压迫姿态,“但在这个特殊时刻,‘忠诚’恰恰是最紧要的事情。一点点的杂念,一丝丝的动摇,哪怕是无关紧要的……同情或者好奇,”他刻意停顿,目光扫过那份签好名的卷宗,仿佛透过纸张在看弗里茨绝望的脸,“都可能成为致命弱点,被敌人利用,给帝国带来无可挽回的损失。您明白我的意思吗,博士?”
他的话语如同裹着蜜糖的刀锋。每一个字都在强调她的价值,每一个音节却又在无声地切割她的安全感。那是一种笑里藏刀的警告,用赞誉包裹着**裸的威胁。
“我明白我的职责。”艾莉卡将签好名的卷宗合上,推回布伦纳面前,动作干脆利落,“我的工作台上有堆积的电文等待处理。恩尼格玛机不会因为外界的‘杂念’而停止转动。我该回去了,少校。”她站起身,目光平静地与布伦纳对视,没有一丝回避,却也看不到任何可以被解读为“忠诚狂热”的情绪。
布伦纳盯着她看了几秒,那审视的目光似乎要将她灵魂的每一道纹路都扫描归档。最终,他缓缓靠回椅背,脸上的假笑面具重新戴上:“当然。帝国需要您这样纯粹而高效的专业人士。请记住,哈特曼博士,‘纯粹’是您最大的价值,也是您最安全的铠甲。元首在注视着我们每一个人。”他拿起弗里茨那枚沾着污渍的工作证,随意地丢进桌角一个敞着口的铁皮文件筐里,发出“哐当”一声脆响。“您可以走了。”
艾莉卡微微颔首,动作标准得像受阅士兵,转身走向门口。她的手再次握住冰冷的门把手时,布伦纳低沉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从身后幽幽传来:
“哦,对了,博士……最近的电文里,有些关于东方战线‘后勤简报’的加密层级似乎做了临时提升。非常规密钥。您在处理时可能会遇到一些……特殊的阻碍。不过我相信,以您的能力,没有什么密码是无法征服的,对吧?毕竟,忠诚且专业的头脑,是无坚不摧的武器。”
艾莉卡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拧开门,走了出去,反手将门轻轻关上,彻底隔绝了布伦纳那张带着虚伪笑容的脸和充满暗示与威胁的房间。
走廊冰冷的空气涌入肺叶。她步伐稳定地走向密码分析室的厚重铁门,心脏在肋骨下沉重而缓慢地搏动,如同远处城市深处传来的、若有似无的装甲车履带声。布伦纳最后的话在她脑中清晰地回响——“东方战线后勤简报”、“非常规密钥”、“特殊的阻碍”。这绝非闲聊,这是一个精心设置的饵,一个测试她是否会对“不该好奇”的东西产生好奇的陷阱。
推开密码分析室的门,室内压抑的气氛比离开时更甚。汉娜看到她回来,猛地抬起头,眼中带着未干的泪痕和强烈的询问,嘴唇颤抖了几下,终究没敢出声。其他同事更是如同惊弓之鸟,只敢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瞥她一下,又迅速埋首于眼前的机器和纸张,仿佛那些冰冷的符号才是唯一安全的避风港。弗里茨座位那片狼藉已被草草清理,翻倒的椅子扶正了,咖啡污渍被一块脏兮兮的抹布胡乱盖着,但那片刺眼的空白和空气中残留的绝望气息,却比任何实物都更沉重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艾莉卡径直走回自己的座位。恩尼格玛机在她离开期间依旧嗡鸣着吐出了一段新的密文纸带,像一条等待解开的冰冷毒蛇盘踞在托盘里。她没有立刻坐下,目光落在弗里茨空荡的座位上。那张被摔裂的全家福照片不见了,连同桌面上所有属于弗里茨的私人物品,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仿佛这个人从未存在过。只有桌角木纹深处,还残留着一道不易察觉的、可能是玻璃碎片划出的浅痕。
布伦纳虚伪的笑容和警告的话语在她脑中与弗里茨被拖走时暴突的双眼、布伦纳随意丢弃染污工作证的“哐当”声反复交织。恐惧与愤怒像两块寒冰在胃里碰撞、摩擦,却一丝一毫都不能显露。她缓缓坐下,手指抚过恩尼格玛机冰冷的金属外壳,感受着其下精密的齿轮在指尖传来的微弱震动。这复杂而完美的逻辑机器,此刻是她唯一的锚点。
她拿起那份新吐出的密文纸带。目光扫过那串由点和划组成的、看似毫无规律可循的符号序列。布伦纳提到的“东方战线后勤简报”……非常规密钥……她冰蓝色的眼眸深处,极北冰盖般坚硬的意志在无声凝聚
破译者的道路,行走在深渊边缘。密码的迷雾遮掩着真相,也掩饰着意图。而她的忠诚……只属于那些沉默的、等待被征服的密码本身。她抽出专用的密码分析记录本,拿起那支无比熟悉的红色铅笔。钢笔尖悬停在纸页上方,如同即将刺破迷雾的利刃。
就在笔尖即将落下的瞬间,走廊深处,那沉重、规律、如同丧钟般的皮靴声,再次由远及近地响了起来——咚、咚、咚……
这一次,它会停在谁的门前?
艾莉卡的笔尖稳稳落下,在崭新的纸页上,划下了破译工作的第一个冰冷字符。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