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尼格玛密码机在昏黄的灯光下发出沉闷的金属嗡鸣,齿轮咬合声伴随着电报机断断续续的敲击,如同一曲冰冷而精密的工业协奏曲。柏林密码局地下工作室内弥漫着一股混合着机油、灰尘和焦虑的独特气味。艾莉卡·哈特曼的指尖掠过一份刚破译的电文纸带,目光沉静如水,仿佛周遭低矮压抑的天花板和厚重混凝土墙隔绝了整个世界。铅灰色的阴云沉甸甸压在窗外,远处传来零星防空演习警报的呜咽,那是1943年1月柏林日常的背景音。
“艾莉卡?”汉娜的声音压得极低,目光闪烁如同濒死的烛火,她凑近艾莉卡的工作台,“你…听到消息了吗?”她指尖边缘沾染了油墨的污迹。
艾莉卡没有抬头,继续核对一份关于大西洋航运调度的密电译文,手中的红色铅笔在关键数字下划出冷静的线条:“关于什么?U艇的补给坐标?还是空军明晚的轰炸校准参数?把电文原件给我,汉娜。”
“不是工作,”汉娜喉咙发紧,声音几乎吞没在机器的嗡鸣里,“是…前线。”她目光扫过其他同事低垂的头颅,像受惊的鸟群警觉着任何一丝风吹草动,“广播里含糊其辞,但城里都在传…斯大林格勒…第六集团军…”这几个词被她强行塞进喉咙深处,成了含糊不清的呜咽。她瘦削的指节紧紧抓住艾丽卡桌沿一角,微微颤抖。
艾莉卡终于抬眼。冰蓝色的眼眸里没有波澜,只有精密仪器般的审视:“汉娜,这里是密码分析室,不是宣传部或陆军参谋部。”她语调平稳得像一条冻住的河,“我的工作是让这些机器吐出能理解的语言,不是咀嚼未经证实的流言。”她将译好的电文纸带用一枚小铜夹仔细夹好,放入“已处理”文件架,动作一丝不苟。桌面上,恩尼格玛机反射着头顶惨白灯光,冰冷锃亮
“可是…他们说盖世太保的调查加强了!”汉娜被这冷漠刺得更慌,语气近乎哀求,“他们怀疑…怀疑我们内部有人把破译的关键成果泄给了那边!舒伦堡的人昨天还找过隔壁部门的魏斯…”她声音完全被恐惧掐断,仿佛“舒伦堡”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毒。
艾莉卡放下铅笔,铅芯在纸上留下一个尖锐的黑点。她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汉娜苍白惊惶的脸上。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短暂撕裂了铅灰色的天幕,几秒后,沉闷的雷声滚过密码局厚重的墙壁,压住了汉娜尚未出口的低泣。机器声音似乎也停滞了一瞬。
“我不关心政治,”艾莉卡的声音清晰、冰冷,如同切割玻璃,“也不关心盖世太保的臆测。我只关心这个——”她的指尖点在恩尼格玛机那些复杂的、代表接线路径的插孔上,“还有这些——”她又指向正在吐出新密文纸带的接收机,“是否精确无误。流言和恐惧,只会干扰我们工作的精度。”
话音未落,走廊深处传来沉重皮靴撞击水磨石地面的声音——咚、咚、咚。那声音由远及近,带着金属刮擦的节奏,每一步都精准地踏在心跳间歇处。密码局恒定的嗡鸣声瞬间冻结了。所有伏案工作的头颅猛地抬起,像提线木偶被无形的恐惧之手拉起。汉娜猛地捂住嘴,指甲深深掐进脸颊肉里,眼中满是灭顶的绝望。
工作间的铁门被粗暴地撞开,发出刺耳的金属呻吟。三名党卫军如同铁灰色的寒流席卷而入,为首军官戴着标志性的银骷髅领章,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一张张骤然失去血色的脸。冰冷的雨水气息、皮革味和硝烟味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弗里茨·韦伯!”军官的声音不高,却足以刺透凝固的空气,不带丝毫疑问,只有宣判。
角落里的弗里茨——一个发际线过早后退、有着学者般温和气质的中年密码员——茫然地站起来,手里还捏着半截刚解开的密码链条:“长官?我…请问…”
“你被指控通敌叛国,向盟军间谍传递帝国最高机密情报。”军官的声音冰冷而平铺直叙,如同宣读书面判决,“立即带走!”
弗里茨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变成了死灰般的颜色:“不!长官!这不可能!误会!天大的误会!我…我只是个破译员!”他试图辩解,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形走调,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缩,撞翻了椅子。
两名高大的士兵瞬间上前,动作迅猛如扑食的猎豹。一人拧住弗里茨一条胳膊,力道之大让关节发出可怕的脆响。弗里茨像被电击般惨叫起来,另一名士兵用戴着皮手套的手猛地捂住他的嘴,粗暴地将一块散发着刺鼻化学气味的布塞了进去,窒息了他后续的嘶喊和辩白。他像一袋湿漉漉的谷物被拖离地面,双脚绝望地在地板上摩擦蹬踹,徒劳地留下几道湿漉的痕迹。他腋下夹着的几页密码草稿纸飘散开来,其中一张打着旋,轻轻落在汉娜颤抖的鞋尖上。纸上密密麻麻的演算符号,此刻如同嘲讽的密码。
党卫军军官的目光最后一次扫过死寂的房间,在艾莉卡脸上停顿了一瞬。那目光冰冷、探究,带着洞穿一切的穿透力。艾莉卡端坐不动,冰蓝色的眼眸迎上那道视线,仿佛只是望向一块冰冷的金属。军官嘴角似乎向下扯动了一下,旋即转身。沉重的皮靴声再次响起,拖着绝望的呜咽和摩擦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厚重的铁门之后。门轴发出刺耳的尖叫,最后“咔哒”一声彻底锁闭,将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绝。
死寂。
只有恩尼格玛机转子的嗡鸣顽固地重新占据空间,此刻却显得异常空旷和刺耳。汉娜身体抖如筛糠,无声的泪水汹涌而下,滴落在鞋尖那张肮脏的密码纸上。其他同事僵硬地坐着,眼神空洞或疯狂地回避着彼此的视线,无人敢去触碰弗里茨留下的狼藉——翻倒的椅子、散落一地的文件和密码本、桌角那杯早已冷却却被打翻的咖啡,在木地板上洇开一片深褐色的、扭曲的污渍地图,像凝固的血块。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咖啡酸败味和先前弗里茨挣扎时带起的尘埃气息,混合成一种濒死的气息。
艾莉卡缓缓起身。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在凝固的空气中显得格外突兀,如同冰棱碎裂。她走到弗里茨空荡的座位旁,俯身,用两根手指小心地捻起地上最上面一份文件——那是关于恩尼格玛机转子内部连接逻辑的校验清单,弗里茨上午还曾向她请教过其中一个疑点。她掏出随身携带的、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仔细擦去文件封皮上沾染的咖啡污迹。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处理一件珍贵的文物。
她将擦净的文件放回弗里茨凌乱的桌面,顺手将翻倒的椅子扶正,又将桌角一个摔裂了相框玻璃的全家福照片小心地摆好。照片里,弗里茨抱着年幼的女儿,笑容温和腼腆,与刚才被拖走时的扭曲面孔判若两人。玻璃裂纹正好贯穿小女孩灿烂的笑脸。
做完这一切,艾莉卡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回自己的座位。她重新拿起那份关于大西洋航运的电报原文,拿起红色的校对铅笔。笔尖落在纸面上,却久久没有移动。她冰蓝色的眼眸凝视着纸面上那些跳跃的密码符号,恩尼格玛机在身旁发出恒定的嗡鸣,齿轮严丝合缝地转动,完美地执行着设定好的逻辑。然而,那精密仪器的声音,此刻听来如此遥远。
窗外的雨声密集起来,敲打着高处的防弹玻璃,发出沉闷持续的噼啪声,像是无数根冰冷的手指在敲打棺材盖。远处,隐约传来了装甲车履带碾过湿漉漉街道的沉重轰鸣,由远及近,又缓缓驶向城市深处。每一步履带的咬合都如同碾在绷紧的神经上。
艾莉卡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纸面的密码上。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肋骨下沉重而缓慢地搏动,每一次收缩都带着冰冷的回音。恐惧并非不存在,而是被压缩、淬炼,像一块寒冰沉在胃的最深处。弗里茨被捂住嘴时那双因惊骇和不解而暴突的眼睛,在他办公桌上那张玻璃碎裂的全家福照片上不断重叠。
她微微侧头,用旁人无法察觉的余光扫过汉娜。汉娜依然低着头,肩膀无法控制地细微抽动,泪水无声地砸在桌面的密码纸上,晕开了几个模糊的墨点。艾莉卡的手指在桌面下,轻轻抚过自己制服外套左侧内袋坚硬的边缘。那里面有一枚小小的、冰冷的金属物件,并非密码局的制式徽章。它轮廓锐利,贴着肋骨的位置,在每一次呼吸间提醒着它的存在。
电话铃声骤然撕裂死寂!尖锐的蜂鸣如同警报,所有凝固的身影都剧烈地一颤。汉娜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来。艾莉卡伸手,稳稳地握住了话筒。
“哈特曼。”她的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波纹,仿佛刚才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穿堂风刮过。
话筒那头没有立即回应,只有电流微弱的沙沙声,像毒蛇在枯叶上潜行。沉默持续了三秒,如同一个刻意的、无声的威胁。
“Frau Hartmann(哈特曼女士)。”一个陌生的男声终于响起,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柏林腔,“关于韦伯博士的文件交接…需要您稍后到行政部B7室做一次例行签字确认。请务必…准时。”每一个词都咬得清晰而缓慢,仿佛在掂量其中的分
“B7室。明白了。”艾莉卡的回答简洁如刺刀出鞘。对方没有道别,听筒里只剩下忙音单调的嗡鸣,冰冷而空洞。
放下电话,艾莉卡抬眼看向弗里茨的座位。那张被摔裂的全家福照片依然静静立着,玻璃裂缝在灯光下折射出扭曲的光芒。她冰蓝色的眼底,仿佛有极北之海深处最坚硬的冰晶悄然凝聚成型。她重新拿起那份大西洋航运密电,红色铅笔尖悬停在纸页上方,微微一顿。
窗外,装甲车的轰鸣彻底消失在雨幕深处。但地下堡垒的空气中,另一场无声的风暴已经降临。密码的迷雾正与权力的阴影交织缠绕,而破译者的道路,注定在悬崖边缘蜿蜒前行。键盘的敲击声重新响起,这一次,更加缓慢、更加沉重,如同敲击命运的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