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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章

作者:风起绾青丝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柏林在1943年1月末的严寒中窒息。雪片如裹尸布般覆盖了威廉大街的残破屋顶,却盖不住沿街喇叭里传出的战报——那声音切割着冷空气:“东线将士英勇奋战后,出于战略调整需要,第六集团军已暂时脱离与敌接触...”裹紧大衣的行人把脸更深地埋进衣领,步伐加快,无人停下倾听。宣传部的海报在寒风中哗啦作响,画面上墨迹未干的“胜利”字样被融雪浸染,蜿蜒流下褐红的痕迹,恰似伏尔加河畔那个炼狱之城的颜色。


    他们心照不宣:斯大林格勒陷落了。


    海因里希咖啡馆浑浊的暖气掩盖不住恐惧的汗味。烟雾缭绕中,老教授埃里希的指尖划过《柏林日报》头版头条——戈培尔部长激昂的“全面战争”宣言。“听听这个,‘唤醒最后的人力和物质资源’...”他声音压得极低,“意思是连棺材里的骨头都要榨出油来。”邻桌的汉娜猛地一颤,咖啡泼溅在斑驳的桌布上,迅速洇开如地图上的血渍。她攥紧丈夫奥托在前线寄来的最后一张明信片,边缘早已磨损起毛。上面潦草的字迹被泪水晕染:“我们在伏尔加河畔...太冷了...”


    玻璃门突然被撞开,寒风裹挟雪花卷入。两名盖世太保像乌鸦般矗立门口,黑大衣肩章上的银骷髅反射幽光。空气冻结了。汉娜迅速将明信片塞入手袋深处,动作快得像被烫伤。吧台后,老板弗朗茨擦拭杯子的动作僵硬如机械,目光却死死锁定在为首那个鹰钩鼻警官胸前——那里别着一枚崭新的金质党徽,下面隐约露出暗红斑点,像未擦净的斯大林格勒泥土。


    “例行检查。”鹰钩鼻的声音平直无调,“近期发现叛国者利用公共场合传递情报。”他的皮靴踏过地板,吱呀作响,最终停在教授桌旁。指尖划过教授摊开的报纸,“对领袖的号召...有不同见解?”


    埃里希喉咙滚动:“当然没有...只是忧虑我们同胞的牺牲...”


    “牺牲?”警官俯身,皮革手套按上报纸戈培尔的面孔,“为千年帝国而死,是他们的荣耀。”他冰冷的视线扫过咖啡馆内每一张惨白的脸,“倒是你们...该忧虑的是自己。谁在暗中配合敌人?谁让第六集团军的部署被提前知晓?”他音量陡然拔高,“斯大林格勒的失败,是因为背后有叛徒的刀!”


    死寂中,唯有壁炉柴火的噼啪声,像遥远战场的流弹。


    阿尔布雷希特王子大街8号的地下审讯室没有窗户,时间在这里失去刻度。唯一的光源是悬在铁桌上方的灯泡,灯罩积满油污,光亮昏黄如垂死的眼神。空气混杂铁锈、排泄物和汗水的酸腐气味,凝滞厚重。少校迪特里希·冯·克莱斯特制服被扯掉一半肩章,左眼肿成一道紫色缝隙,鲜血顺着破裂的嘴角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审讯者沃斯中尉的皮手套不紧不慢地翻动案卷。“冯·曼施坦因元帅的电令,1月12日签发,要求保卢斯不惜代价向西突围。这份指令,连莫斯科广播都在当天下午全文播出了...真是高效率的情报工作。”他抽出一张照片——迪特里希在总参二处办公室内的背影,“解释一下,少校,你当晚销毁的文件是什么?”


    “过期的...后勤清单...”迪特里希声音嘶哑。


    “清单?”沃斯微笑。他拿起钳子,走向角落蜷缩颤抖的少年——迪特里希的勤务兵汉斯。“孩子,你说你从废纸篓里捡出半张没烧完的纸...上面有什么?”


    汉斯牙齿咯咯作响:“...地图...还有...‘渠道T’...”


    钳子猛地夹住汉斯的小指。骨裂声清脆刺耳。惨叫冲出喉咙却被另一名盖世太保用浸透机油的破布死死堵回。迪特里希挣扎着被按回椅子,粗重的铁链哐当作响。


    “你通过瑞士‘渠道T’的中立国邮路,把曼施坦因的突围计划送了出去,”沃斯凑近迪特里希血肉模糊的脸,“为此,斯大林有时间把整个草原方面军调去堵缺口...整整三十万德意志军人被合围,冻死在冰原上。”他直起身,语调恢复冰冷官僚腔。“签字吧,少校。供认叛国行为,至少能让你妻子免受...集中营的特别关注。”


    迪特里希的目光越过沃斯,投向墙壁。那里悬挂着一幅巨大的东线战场态势图。斯大林格勒的位置,被粗重的红叉彻底覆盖。铁窗外隐约传来电车驶过路轨的摩擦声——那是柏林麻木的心跳。


    夏洛滕堡区狭窄的公寓里,伊尔莎拧紧水龙头。滴水声停止的瞬间,寂静反而更令人窒息。她将最后半勺代用咖啡粉——烤焦的大麦混合橡子——珍惜地舀入杯中。窗外路灯的光透过厚重的防空窗帘缝隙,在桌面上投下一道惨白细线,切开她丈夫格哈德战前微笑的照片。门锁轻响,格哈德裹挟着寒气闪入。他身上不再是笔挺的空军蓝,而是一套沾满油污的铁路工装。斯大林格勒之后,所有非关键岗位的军人都被塞进后方的工厂或运输系统。


    “今天怎样?”伊尔莎递上温热的劣质咖啡。


    格哈德沉默地灌下一口,烫得皱眉。“又延迟了...东线的伤员专列占用了所有轨道。”他脱下外套,露出左臂空荡荡的袖管——莫斯科郊外冬天的纪念品,“盖世太保今天搜查了调度室,所有人站在走廊里三个小时...他们说有破坏分子在火车时刻表上做手脚,让军列暴露在盟军轰炸机航线下。”


    伊尔莎的手按上胸口。“上帝...他们带走谁了?”


    “奥尔默。老好人奥尔默...就因为他儿子在42年给家里写信抱怨过冬装不足...”格哈德颓然坐下,“信被邮政审查截获过,当时只是警告...现在成了‘持续散布失败主义’的证据。”


    防空警报毫无预兆地撕裂夜空。夫妇熟练而麻木地抓起装有证件和应急口粮的布袋,冲下漆黑的楼梯。冰冷的防空洞里挤满了人,汗味和恐惧的味道在幽闭空间发酵。头顶传来闷雷般的爆炸声,震落墙壁灰尘。黑暗中,一个婴儿尖利地啼哭。旁边裹着头巾的老妇人喃喃祈祷:“让这一切结束吧...”


    地面上的轰炸间隙,扩音器里传出戈培尔尖利的声音:“敌人摧毁我们的房屋,但摧毁不了意志!任何怯懦的言论,都是帮敌人投弹!”声音在废墟上空回荡,空洞而狰狞。


    军官俱乐部水晶吊灯的光浑浊地洒在橡木吧台上。冯·策德利茨少将面前的烈酒纹丝未动。他紧盯着墙上一幅巨大的库尔斯克突出部地图,红蓝箭头犬牙交错。“‘守卫者’行动必须成功,”他声音沙哑,“否则东线...就彻底完了。”他身边醉态明显的装甲兵上校发出一声嗤笑:“守卫者?别自欺欺人了!哈尔科夫反击那点家底是我们的最后力气...元首把希望寄托在几辆新式坦克上?笑话!俄国佬的防线比我们情报预估的深了三倍!又是谁泄露了堡垒计划的细节?”


    角落阴影里,瘦削的情报联络官卡尔抬了抬眼:“上校,谨言慎行。”


    “谨言?”上校灌下杯中残酒,声音陡然拔高,“去年此刻,我们还坐在伏尔加河边!现在呢?我们在讨论如何用最后一点钢铁去撞俄国人的铜墙铁壁!为什么每次进攻他们都严阵以待?为什么防御部署他们总能突破最弱点?因为我们中间有鼹鼠!在吸干帝国的血!”他猛地指向卡尔,“你们盖世太保抓了多少小人物?真正潜入高层的耗子呢?抓到了吗?”


    卡尔面无表情地起身,黑制服在迷离灯光下仿佛一团移动的阴影。“真正的敌人,”他声音轻得像蛇行,“往往藏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或许...就在元首身边?”他意味深长地扫过策德利茨惨白的脸。“感谢您的‘提醒’,上校。您的...见解,会有专人记录。”


    策德利茨看着卡尔消失在门外,又看向僵在原地的上校,缓缓拿起那杯未动的烈酒,泼进脚边的黄铜痰盂。一声脆响,敲碎了短暂的死寂。“为你的鲁莽干杯,上校。”他低语,“准备...告别吧。”


    夜幕吞噬柏林。雪又下了起来,掩盖了瓦砾堆的形状,却盖不住窗棂后无数双惊恐窥视街道的眼睛。一辆黑色梅赛德斯轿车幽灵般滑过空寂的菩提树下大街,车灯被遮光罩滤成两道惨白细缝,如手术刀切开城市的皮肉。后座的卡尔在颠簸中审阅文件:迪特里希少校在等候“人民法庭”审判;咖啡馆的教授已被送入集中营“接受再教育”;装甲兵上校因“精神崩溃导致失败主义言论”被解除职务,送往东线惩戒营...他满意地用红笔勾掉一个个名字。


    轿车拐进一条窄巷,在一排灰暗的公寓楼前熄火。卡尔下车,将一封印有“绝密”字样的信件投入门边一个不起眼的邮箱缝隙——那地址属于一个代号“歌者”的隐秘情报源,从未有人见过其真容。这种暴露在室外的“死信箱”本是最危险的联系方式,但眼下风声鹤唳,常规渠道都已不安全。他抬头,目光掠过公寓楼密密麻麻的窗口。无数厚重的窗帘后,或许就有一双眼睛正惊恐地注视着他这身象征死亡的黑制服。


    他拉开车门,动作忽然凝滞。巷口昏黄的路灯下,一个衣衫单薄的小女孩正拖着装了木轮的破筐,弯腰捡拾散落在雪地的煤块。她瘦小的身影在巨大的雪幕中渺小如蝼蚁。卡尔的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冰冷的□□手枪枪柄,瞬间又松开。他钻进轿车:“开车。”


    引擎低吼,车灯再次划破黑暗。卡尔靠回冰冷的皮座椅,闭上眼。无数碎片在脑海翻涌:斯大林格勒雪原上冻成冰雕的士兵;审讯室灯光下迪特里希那只被打断骨头的手;戈培尔海报上刺目的“胜利”标语;还有窗外那女孩捡拾煤块的卑微身影...所有碎片最终汇聚成同一个疑问,像毒蛇啃噬骨髓:帝国这台庞大的绞肉机,究竟是在碾碎敌人,还是在吞噬自己?而下一个被绞碎的,又会是谁?


    街角残破的喇叭突然再次响起,戈培尔的声音在空寂的雪夜中扭曲变形,如同恶魔的呓语:“背叛者如同毒菌!必须用火焰般的意志彻底烧光!你们的举报,是净化帝国的神圣之火...”


    梅赛德斯碾过积雪,驶入柏林心脏的无边黑暗。雪下得更紧了,一层崭新的纯白,覆盖在柏林沉默的伤口之上,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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