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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鸠羽噬心

作者:栖迟令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就是现在!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一抽!手腕终于从他的钳制中挣脱出来,皮肤上留下了一圈清晰的青紫指痕。来不及感受疼痛,我双手并用,奋力将他沉重的身体从自己身上推开。


    他闷哼一声,软软地倒在冰冷的石板上,蜷缩着,像一只受伤的兽。


    我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冰冷的雨水让我打了个哆嗦,头脑却异常地清醒起来。不能走正路,不能回王府前院!鸮组织的人一定在暗中监视,王府的护卫也可能随时巡逻至此!


    目光飞快地扫过周围。废弃的偏殿,荒草丛生的花园,还有……回廊尽头,那堵爬满了枯萎藤蔓的高大围墙!围墙外,就是王府之外!


    拖!必须把他拖过去!


    我咬紧牙关,弯下腰,双手抓住他锦袍下的手臂,试图将他架起来。入手是湿透冰冷的衣料和滚烫的身体,两种极致的温度让我心头一颤。他比看起来要沉重得多,身体完全使不上力。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将他一条手臂搭在自己瘦弱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死死环住他的腰。


    “撑住…萧彻!” 我低吼着,像是在给他打气,更像是在给自己壮胆。迈出了第一步,身体猛地一沉,差点两人一起栽倒。


    一步,两步……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着千斤巨石在泥泞中跋涉。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模糊了视线,脚下的青石板湿滑无比。他身体的重量几乎将我压垮,滚烫的体温透过湿透的衣物传递过来,伴随着他越来越微弱的喘息和压抑不住的呛咳声,每一次咳嗽都震动着两人相连的身体,带来一阵阵轻微的痉挛。


    汗水混着雨水从额头滑落,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痛。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好几次,脚下打滑,膝盖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钻心的疼痛传来,但我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硬生生将涌到嘴边的痛呼咽了回去。不能停!停下就是死!


    回廊尽头的围墙,在雨幕中显得那么遥远。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十步,却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终于,我们踉跄着扑到了围墙脚下。粗糙冰冷的石砖贴着我的脸颊。我几乎是脱力般,靠着墙滑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腔剧烈起伏,心脏狂跳得像是要炸开。萧彻的身体失去支撑,软软地歪倒在我身侧,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不行!不能停在这里!


    我强撑着再次站起,抬头望向高耸的围墙。雨水冲刷着砖石缝隙里枯萎的藤蔓。墙头很高,以我现在的情况,带着一个重伤昏迷的人,根本不可能翻过去!


    怎么办?


    目光焦急地扫视着。忽然,墙角不远处,一片在风雨中剧烈摇摆的、茂密的荒草丛引起了我的注意。草丛后面……似乎有一个塌陷的角落?像是一个被遗弃的狗洞,又像是年久失修墙体坍塌形成的豁口?


    希望!


    我再次弯下腰,几乎是连拖带拽,将萧彻沉重的身体朝着那个方向挪去。杂草的叶片锋利,划破了我的手臂和小腿,带来细密的刺痛。豁口不大,仅容一人勉强爬过,而且堆满了碎石和湿滑的苔藓。


    我先把萧彻的上半身推了进去,他毫无知觉的身体软软地卡在洞口。我跪在泥水里,双手用力推着他的腰臀,同时用肩膀死死顶住他的后背,一点点地将他往里塞。碎石硌得我膝盖生疼,冰冷的泥水浸透了薄薄的衣料。他的身体滑过粗糙的豁口边缘时,我甚至听到了布料撕裂的声音。


    终于,他整个人都滑到了豁口的另一边。


    我顾不上喘息,手脚并用地从豁口爬了过去。豁口外,是一条狭窄、泥泞、散发着腐臭气息的小巷。萧彻就躺在巷子冰冷的泥水里,一动不动,如同死去。


    冰冷的雨水拍打在我的脸上,顺着脖颈流进衣领,刺骨的寒意让我打了个哆嗦,也让我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不能停在这里!这条死寂的小巷并非久留之地。


    我费力地再次架起萧彻沉重的身体,咬紧牙关,深一脚浅一脚地拖着他,沿着墙根阴影处艰难移动。每一步都像是在泥潭中跋涉,脚下湿滑的泥泞不断打滑,有好几次都险些带着两人一起摔进肮脏的积水里。他滚烫的体温透过湿透的布料灼烧着我的皮肤,那微弱却始终不曾断绝的呼吸拂过我的颈侧,是唯一证明他还活着的迹象。


    巷子七拐八绕,狭窄而破败,弥漫着垃圾和雨水的酸腐气味。我毫无方向感,只能凭着本能,朝着远离王府高墙的方向挪动。不知走了多久,久到我的双臂麻木得如同灌了铅,双腿沉重得快要失去知觉,终于,在拐过一个堆满破筐的墙角后,前方出现了一点微弱昏黄的光。


    是一间极其破败的矮屋。歪斜的木板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一点摇曳的烛光,在这漆黑冰冷的雨夜里,如同绝望中唯一可见的萤火。


    没有选择了。


    我拖着萧彻,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撞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


    一股混杂着劣质灯油、霉味和草药气息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屋内逼仄而昏暗,只有一盏小小的油灯搁在角落一张布满污渍的木桌上,豆大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妪正坐在桌旁,就着微弱的灯光缝补着什么。门被撞开的声响惊动了她,她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愕和警惕,干瘪的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


    “婆婆…救命…” 我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无法掩饰的虚弱和绝望,架着萧彻几乎扑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我们…遇了歹人…他…他快不行了…求您…行行好…”


    老妪的目光惊疑不定地在我们两人身上来回扫视。我浑身湿透,泥泞不堪,狼狈得像刚从地狱里爬出来。萧彻虽然昏迷,但身上那件被雨水和血污浸透的锦袍,即使破损,依旧能看出非凡的质地,与他此刻濒死的状态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她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恐惧,有怜悯,最终,那点微弱的怜悯似乎压倒了恐惧。她放下手中的活计,颤巍巍地站起身,摸索着走到我们身边,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去探萧彻的鼻息。


    “伤…伤在心口?” 她嘶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口音,充满了忧虑,“造孽啊…快,快把他弄到那边…草榻上去…”


    她指了指屋子最里面,靠着土墙的一堆铺着干草的破席子。


    我和老妪合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萧彻沉重的身体挪到那张勉强能称之为“床”的草榻上。他刚一躺下,便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眉头紧紧锁起,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白得如同金纸。


    “水…干净的布…” 老妪急促地吩咐着,自己则转身去翻找角落一个落满灰尘的破旧木箱。


    我立刻冲到屋角一个积着雨水的大木盆边,舀起一瓢冷水,又撕下自己内里尚算干净的衣襟下摆。冰冷的水泼在布上,刺骨的寒意让我麻木的手指恢复了一点知觉。


    我跪坐在草榻边,颤抖着手,用湿布小心地擦拭着萧彻脸上的雨水和已经半干涸的血迹。他的脸颊冰冷,嘴唇却因高烧而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干裂深紫色。当湿布擦过他紧蹙的眉心时,他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似乎想睁开眼,但最终只是发出一声低微的呻吟。


    老妪捧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走了过来,碗里是一些捣烂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深绿色草糊。“祖…祖上传的方子…止血…试试…” 她声音里带着不确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显然萧彻的伤势和身份都让她感到不安。


    我接过碗,看着那黏糊糊的草药,又看看萧彻胸前那被血浸透的衣襟。没有别的选择了。我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解开他被血和雨水黏在伤口上的衣襟。


    狰狞的伤口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剑刺入的创口并不大,但位置凶险,就在心口偏上一点。周围的皮肉翻卷着,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色,边缘有些浮肿。最令人心惊的是,伤口周围密布着蛛网般细小的、颜色发黑的血管纹路,正以一种缓慢但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四周蔓延扩散!


    “毒?!” 我失声惊呼,心脏猛地一沉。


    老妪也凑近看了一眼,浑浊的眼睛骤然瞪大,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褪尽了最后一点血色,干瘪的嘴唇哆嗦着:“鸩…鸩羽…是鸩羽啊!” 她的声音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恐,像是看到了世间最可怕的诅咒,“没救了…没救了!沾上一点…阎王爷也…也拉不回来!”


    鸩羽!鸮组织秘制的剧毒!沈清焰的剑上,果然淬了毒!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四肢百骸都冻僵了。我端着那碗草药的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粗陶碗的边缘硌着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老妪恐惧的哀叹如同丧钟,在逼仄破败的小屋里回荡。没救了?他就这样……死在这里?死在我眼前?


    不!不行!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猛地撞进脑海,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鸮组织的毒药……解药呢?沈清焰身上,会不会有?


    我猛地丢开那碗无用的草药,不顾陶碗摔在地上碎裂的刺耳声响,双手颤抖着,近乎粗暴地摸索向自己的腰囊——那个属于刺客“璃”的腰囊!


    指尖探入冰凉的皮革内衬,疯狂地翻找。几枚铜钱,一块硬邦邦的干粮,一个小小的火折子,一个冰冷的、似乎是信号烟筒的铜管……没有!没有解药!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地冲击着我的理智。我几乎要将腰囊撕开!就在濒临崩溃的边缘,指尖忽然触碰到一个小小的、极其隐蔽的夹层!那触感微乎其微,若非沈清焰身体的记忆在极端压力下被唤醒,根本无从察觉!


    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喉咙!我用指甲抠开那层薄薄的皮革夹层,一个比指甲盖还小的、扁平的玉盒滑落出来,掉在我沾满泥泞的掌心。玉盒通体温润,入手冰凉,上面没有任何纹饰,只在盒盖中央,刻着一个极其微小的、线条凌厉的图案——一只展翅欲飞、眼神凶戾的鸮鸟!


    鸮组织的标记!


    希望之火瞬间点燃!我颤抖着手指,用尽全身力气抠开那严丝合缝的玉盒盒盖。


    里面,静静地躺着三颗米粒大小、通体浑圆、散发着奇异幽蓝光泽的药丸。那光芒微弱却稳定,在昏暗的油灯下,如同凝结的鬼火,散发出一种冰凉沁骨的药香。


    解药!一定是解药!


    巨大的狂喜几乎将我淹没,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覆盖。只有三粒!鸮组织的东西,从来都带着致命的陷阱!这解药,会不会本身就是另一种更隐蔽的毒?沈清焰的记忆里,没有任何关于这解药的信息!


    “婆婆!水!” 我嘶声喊道,声音因激动和恐惧而扭曲。


    老妪早已被这一系列变故惊得呆若木鸡,闻言才猛地回过神,慌忙又舀来一瓢冷水。


    我捏起一粒幽蓝的药丸,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几乎要冻伤皮肤。看着草榻上气息微弱、胸口那黑色毒纹仍在缓慢扩散的萧彻,心一横,再没有丝毫犹豫!


    我用手指撬开他紧抿的、干裂深紫的唇,将那粒冰冷刺骨的蓝色药丸塞了进去。他的牙关紧闭,药丸卡在齿间。我立刻含了一口冷水,俯下身,嘴唇贴上他冰冷而毫无知觉的唇,用舌尖用力地将那粒药丸顶了进去,再将口中的水渡入。


    冰冷的唇瓣相触,带着雨水和血的咸腥气息。这毫无旖旎可言的接触,却是我此刻唯一的希望通道。


    水混着药丸滑入他的咽喉。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吞咽声。


    成了!


    我猛地直起身,剧烈地喘息着,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老妪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瞬都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小屋外,滂沱大雨依旧,单调的雨声敲打着屋顶的破瓦,如同催命的鼓点。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在土墙上投下我们三人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如同蛰伏的鬼魅。


    我跪在草榻边,眼睛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萧彻的脸,盯着他胸前那可怕的伤口。


    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萧彻的身体猛地剧烈抽搐了一下!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嘶吼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打破了小屋死寂的沉默!他原本苍白的脸色瞬间涌上一股骇人的青黑之气,如同被浓墨浸染!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上弓起,脖颈和额头的青筋根根暴突,如同狰狞的蚯蚓在皮肤下疯狂扭动!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瞳孔却是涣散的、放大的,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茫然,直直地瞪着低矮黑暗的屋顶!


    “啊!” 一旁的老妪吓得尖叫一声,连连后退,撞倒了角落的破筐。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冰冷的绝望再次扼住了喉咙!毒发了?解药是假的?!


    然而,就在这恐怖的景象持续了不到三息之后——


    “噗!” 一大口浓稠得如同墨汁般的黑血,猛地从萧彻口中狂喷而出!那黑血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溅落在破旧的草席和我同样破败的衣襟上,触目惊心!


    喷出这口黑血后,他紧绷弓起的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重重地砸回草榻,发出沉闷的响声。整个人瘫软下去,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


    但……但奇迹般地,他脸上那骇人的青黑之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虚弱的、近乎透明的苍白。胸口伤口周围那蛛网般蔓延的黑色毒纹,也像是被无形的力量遏制住了,停止了扩散,颜色似乎也变淡了一丝!


    有效!解药真的有效!


    巨大的狂喜如同巨浪般将我淹没,冲散了所有的恐惧和疲惫。我几乎是扑到草榻边,手忙脚乱地用湿布擦拭他嘴角和颈边的污血。他的呼吸虽然依旧急促微弱,但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濒死的破碎感。那双涣散的瞳孔,也终于缓缓聚焦,艰难地转动着,最终,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深不见底的疲惫,落在了我的脸上。


    那目光,穿越了生死,穿越了冰冷的雨夜,穿越了刺客与目标之间本该不共戴天的鸿沟,带着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温度,直直地撞入我的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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