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像是天幕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无穷无尽地泼洒下来。浓稠的黑暗裹挟着冰冷的湿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空间之上。我猛地睁开眼,视野里一片混沌,如同蒙着厚厚的血雾,每一次急促的喘息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气味,沉重地砸在心头。
冷!刺骨的寒冷沿着脊椎蛇一样向上攀爬。
然而比寒冷更真切、更令人惊悸的,是手中那沉重、坚硬、冰冷到灵魂深处的触感。
一把剑。
我的五指,正死死地、几乎要嵌入金属般,紧握着一把古剑的剑柄。剑身狭长,带着开刃后特有的幽暗光泽,即使在这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夜,也隐隐透出一股择人而噬的凶戾之气。
更可怕的是,剑尖所指。
它正抵在一个人的胸口。丝滑的衣料被锋锐的尖端压得微微下陷,只需要再往前轻轻一送,便能轻易刺穿皮肉,直抵心脏。
我的身体僵直如冰雕,血液在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冲撞着四肢百骸,带来一种近乎眩晕的虚脱感。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冰冷的恐惧和荒谬感在疯狂滋长。前一秒,我还在现代明亮的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屏幕加班,指尖敲打着键盘,为一份无聊的报告绞尽脑汁。后一秒……我就在这里,握着凶器,扮演着一个索命的角色?
这……是哪里?我是谁?
一个陌生的名字如同沉船碎片般猛地撞入混乱的意识——沈清焰。属于这具身体的名字,一个代号为“璃”的刺客。而此刻,我正执行着代号“鸮”所下达的绝杀令。
目标,就在眼前。
就在剑尖之下。
目光艰难地抬起,越过冰冷的剑身,撞入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那是一个男人。他靠坐在冰冷的石阶上,华丽的锦袍被雨水彻底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宽阔却此刻显得异常单薄的肩线。长发散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颈侧,几缕发丝被雨水冲刷着,蜿蜒如墨。他的胸口微微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格外艰难,伴随着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呛咳声。
然而,在那张被雨水冲刷得毫无血色的脸上,在浓密睫毛掩映之下的一双眼睛里,却找不到丝毫濒死的恐惧。那眼神沉静得可怕,像两潭结了冰的深渊古井,倒映着夜空中偶尔撕裂黑暗的惨白电光,也倒映着我此刻狼狈惊惶、如同见鬼一般的脸。
一丝极其微弱的弧度,在他沾着雨水的薄唇边缓缓拉开,带着一种近乎嘲讽的意味。
“嗬…”又是一声压抑的呛咳,他微微偏过头,吐出一口带着明显暗红的血沫。血丝很快被无情的雨水冲刷殆尽,只在他苍白的下颌留下淡淡的痕迹。他重新转回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穿透冰冷的雨幕,牢牢地锁定了我,声音嘶哑低沉,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狠狠砸在我的耳膜上:
“要杀本王…就莫手抖。”
本王?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我混乱不堪的脑海中轰然炸响!零碎的记忆碎片被强行激活,猛烈地撞击着意识——宁王,萧彻!当朝最年轻的亲王,亦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更是……鸮组织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铲除的头号目标!
而“沈清焰”,或者说“璃”,正是鸮组织精心培养、嵌入宁王府最深、也是最后的一枚钉子。今夜,便是收网之时。鸮组织的首领“玄鸮”那冰冷如毒蛇吐信的命令,仿佛再次在耳边响起:【“璃,今夜子时,宁王萧彻,必死。不惜代价,清除目标!”】
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权威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剑柄在我掌中滑腻冰冷,沾满了不知是雨水还是我手心里疯狂沁出的冷汗。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杀?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在历史书页里或许会留下浓墨重彩、此刻却在我剑下呼吸的人?
不!我只是一个倒霉的穿越者!我不是刺客沈清焰!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紧了我的心脏,几乎让我窒息。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所有混乱的思绪。逃!必须立刻逃离这里!逃离这把该死的剑!逃离眼前这个气息奄奄却眼神锐利如鹰隼的男人!
我猛地抽手,想要丢开这把烫手山芋般的凶器!
就在我五指松开的刹那,异变陡生!
原本斜靠在石阶上,气息微弱、似乎连抬起手指都困难的萧彻,眼中寒光骤然暴射!那眼神中的虚弱和嘲弄瞬间褪尽,只剩下猎豹扑食般的精准与狠厉!快得根本看不清他的动作!我只觉手腕一阵剧痛,如同被铁钳狠狠夹住!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猛地传来!
“呃啊!” 我痛呼出声,身体被这股力量带得完全失去了平衡,狠狠向前扑倒!
天旋地转!
冰冷的、积着雨水的青石板地面带着巨大的冲击力迎面撞来。剧痛从肩膀、手肘蔓延开。更糟糕的是,那把本该被我丢弃的剑,在我摔倒的混乱中脱手飞出,剑身在湿滑的石板上擦出刺耳的声响,打着旋儿滑出去老远。
完了!
这个念头刚闪过脑海,沉重的压迫感已如影随形。萧彻的身体带着冰冷的雨水气息,重重地压了下来,将我死死地禁锢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他的重量几乎让我无法呼吸,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带着泥土和血腥混合的冰冷味道。他的一只手依旧如铁箍般牢牢扣着我的手腕,另一只手则闪电般扼住了我的咽喉!
那只手冰冷得没有一丝活人的温度,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紧贴着我的颈动脉。只要他再稍稍用力,就能轻易捏碎我的喉骨。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头顶。我像一条离水的鱼,徒劳地在他身下挣扎扭动,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嗬嗬”声,却无法撼动他分毫。雨水疯狂地砸在我的脸上,模糊了视线,混合着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的液体流进嘴里,又苦又涩。
“咳…咳咳…” 压在我身上的男人发出更加剧烈的呛咳,每一次震动都让扼住我咽喉的手微微颤抖,喷出的温热气息带着浓郁的血腥味,拂过我的脸颊。然而,那扼住我命门的力量,却丝毫没有放松。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凶光,死死地钉在我的脸上,探究、审视,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你是谁?”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胸腔里挤出来,冰冷刺骨,“鸮…派来的?就这点…本事?”
窒息感越来越强烈,肺叶像被火烧一样灼痛。视线开始发黑,意识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这般真实地笼罩下来。不行!我不能死!我还没搞清楚这一切!
“放…开…” 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从被扼紧的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双手徒劳地去掰他那只铁钳般的手,指甲在他冰冷的手背上划出浅浅的血痕,“我…不是…来杀你的…”
这句辩解脱口而出,带着濒死的绝望和求生的本能。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愣住了。不是来杀他的?那我为何会握着剑抵在他心口?这拙劣的谎言,连我自己都不信!
扼住咽喉的力量似乎凝滞了一瞬。
萧彻那双燃烧着杀意和痛楚的眼眸,锐利地刺入我的眼底。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滴落,砸在我的脸上。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只剩下滂沱的雨声和两人粗重交错的喘息。
他在审视,在判断我这句荒谬求饶的真伪。
几息之间,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扼住我咽喉的手,猛地松开了!
“咳——噗!” 就在他松手的同时,一口滚烫的鲜血毫无预兆地喷涌而出,尽数溅在我的脸颊和脖颈上!那温度烫得惊人,带着浓重的腥甜气息。压在我身上的沉重身躯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随即所有的力量如同被瞬间抽干,他整个人软软地瘫倒下来,滚烫的额头重重地砸在我的颈窝处,灼热的呼吸喷在我的皮肤上,气息微弱而紊乱。
“王…王爷?” 我惊魂未定,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刚才那口血,喷得我半边脸都是黏腻滚烫,浓重的铁锈味直冲鼻腔。压在我身上的躯体沉重得像一座山,却又透着一股濒死的脆弱。
没有回应。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喘息声,证明他还活着。
我的手腕依旧被他死死攥着,力道却明显松懈了许多,不再是那种要捏碎骨头的凶狠,更像是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浮木的本能。
雨,依旧在倾泻。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颊上黏腻的血迹,带来一阵阵寒意。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全身,我瘫在冰冷的地上,急促地喘息着,胸腔里像塞满了粗糙的沙砾。混乱的思绪如同被狂风搅动的乱麻。
刚才…发生了什么?我差点杀了他?还是…他差点杀了我?
不,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我费力地转动眼珠,瞥向旁边。那把要命的剑,就躺在不远处的泥水里,剑身反射着幽暗的光。这里是王府后花园深处一处废弃的偏殿回廊下,僻静得可怕。方才那场短暂而致命的交锋,似乎并未惊动任何人。
但…鸮组织的人呢?代号“玄鸮”的首领,那个下达必杀令的冷酷声音,此刻又在何处?他是否在暗处,如同真正的夜枭般,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玄鸮”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一种不祥的压迫感。记忆碎片里,关于那个人的形象模糊不清,只有一双毫无温度的眼睛和永远藏在阴影里的半张脸。他是绝对的掌控者,是悬在每一个组织成员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任务失败意味着什么?沈清焰的记忆深处涌起一片冰冷的、令人绝望的黑暗。
一股寒意,比这冰冷的雨水更甚,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
不行!绝不能留在这里!无论是宁王府的护卫,还是鸮组织的清理者,随时都可能出现!必须立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求生的**再次压倒了一切。我咬着牙,开始奋力挣扎,试图从萧彻沉重的身躯下脱身。他的身体很沉,像一块浸透了水的巨石。我用力推搡着他的肩膀,膝盖也努力向上顶。昏迷中的他似乎感觉到了动静,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痛苦的呓语,那只扣着我手腕的手,竟又下意识地收紧了几分,指节硌得我生疼。
“放开…放开我!” 我又急又怕,声音带着哭腔,更加用力地推拒。手肘猛地撞到了他胸前的某个位置。
“唔…!” 压在我身上的人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紧接着,又是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唇角淌下,滴落在我的锁骨上。
是血!
我僵住了,不敢再乱动。借着远处偶尔划过的惨白电光,我终于看清了他胸口的衣襟。那里,靠近心脏的位置,衣料被刺破了一个小小的口子,周围洇开一片深色的、还在不断扩大的湿痕。不是雨水,是血!虽然伤口不深,并未真正刺入心脏,但显然伤到了要害!方才那口血,恐怕就是因此而来!
他伤得很重!非常重!
鸮组织的命令是“不惜代价,清除目标”。沈清焰的剑,虽然没有完成最后的绝杀,但已经重创了他!在这个医疗条件落后的古代,这样的伤势,足以致命!
一个荒谬而可怕的念头猛地窜入脑海——如果他死了,鸮组织的任务,算不算完成?我这个占据了“璃”身体的穿越者,是不是就能摆脱这该死的宿命?
这个念头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带着诱人的解脱感。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颤抖,缓缓移向腰间。那里,是沈清焰的腰囊。记忆告诉我,里面除了应急的伤药,还有一小包……鸮组织秘制的剧毒“鸩羽”。见血封喉,无药可解。只需一点,撒在他的伤口上……
指尖触碰到腰囊冰凉的皮革,里面硬物的轮廓清晰地传来。只需要一个动作,一个瞬间,所有的痛苦、挣扎、恐惧,似乎都能终结。只要他死……只要他死……
我死死地盯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雨水冲刷着他毫无血色的面容,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垂着,掩盖了那双曾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的他,褪去了所有的凌厉与威压,只剩下一种近乎脆弱的平静,一种濒临深渊的沉寂。
那双眼睛睁开时,里面曾有什么?是杀意,是嘲讽,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但在那口血喷出、他脱力倒下的瞬间,我似乎在那片黑暗的最深处,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一闪而逝的……茫然?像迷失在暴风雨中的孤鸟?
鬼使神差地,我扣着腰囊的手指,松开了。毒药冰冷的触感远离了指尖。
杀了他?用毒?不……不行!我做不到!
我猛地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逃!带着他一起逃!至少……不能让他死在这里!不能让他死在我手上!
“听着!” 我压低声音,凑近他耳边,用力摇晃了一下他的肩膀,试图唤回他一丝意识,“想活命…就…就松开我!我带你…离开这!”
他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似乎挣扎着想睁开眼,但最终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意义不明的气音。那只紧攥着我手腕的手,指节微微松动了一下,力道似乎真的卸去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