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这不是辰昭哥刚回家的那个杂种弟弟吗,倒是日日能在藏书阁见着你。”熟悉的讥讽,紧随其后的是毫不留情的嘲笑:
“你一个灵瞎子,看了书你用得出来吗?不如在书里找找有没有重新投胎的法子吧?”
“堂堂墨家血脉,却是个控灵术都用不出的废物,我要是你,可没脸赖在墨家不走。”
墨濯清合上手里的书,无可奈何地看向围着他的这群墨家子弟。这群人理论上都是他的堂兄弟姐妹,然而——一个私生子想要和这些正经子弟攀亲戚显然是痴人说梦,尤其是在格外重视血统的控灵世家。
只是这些话说得固然难听,濯清从小听过的侮辱却是更胜一筹,以至于他能若无其事地继续翻书。
可惜今天这帮人好像不打算轻易地放过他。
“大伯母和辰昭哥哥也是好脾性,竟能忍下你这个外面生的野种。他们不管,正好让我们来教教你墨家的规矩。”
濯清眨了眨眼,有些惊奇地抬起了眼睛,想看看这群坏得很浅显的同辈有什么规矩要教他。只见其中一个男孩煞有介事地摆了个手势,一团光球在他手心聚起。
这是一种很基础的控灵术,化灵为力,可以打人。因为消耗不大,往往调用施术者本人体内的灵力就足够。由于灵力本身的特性,无法感知灵力的普通人通常难以防御——但这人大概觉得墨濯清看着瘦弱,甚至不屑于掩盖攻击的路径。
濯清隐蔽地翻了个白眼,背对人的手悄悄抽出一张符咒。控灵术发展至今,封存部分灵力的符咒已经不是稀罕物,虽然效果不强且价格普遍昂贵,但至少能让他这样的灵盲偶尔体验一下魔力对轰的感觉。
——但他们都没有表现的机会。濯清的好堂哥出手前一瞬,一阵风平地而起,直接把这群墨家子弟掀了个人仰马翻。
这阵风的力道控制得极为精妙,霸道地吹翻了濯清面前的人,濯清和书阁的陈设却毫发无损,濯清甚至感觉有一股暖风带着安抚的意味摸了摸他的头。
摔在地上的亲戚们面露惊恐,连狠话都来不及说就歪歪扭扭地逃之夭夭,仿佛见到了什么可怖的怪物。只有悄悄收起符咒的濯清留在原地。
他迟疑地拈起一朵残留在窗台的小花——酢浆草的花瓣嫩黄而柔软,并不属于这个季节。
类似的情况他不是没有见过,一些家族会施用控灵术人为控制花期,数九寒冬亦能观百花齐放。但毕竟太过奢靡,是炫耀家族实力的手段,供人赏玩的花卉自然也是极尽珍奇。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种术法用在普通的野花上。联想到其他人古怪的言行,他若有所思地环顾了一圈,但除了花,那阵异风没有留下其他痕迹,恢复宁静的藏书阁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自那日后,濯清就很少再被人为难,甚至别人看到他都会绕远躲开,仿佛他身上染了什么疫病。
濯清倒是不讨厌这种难得清闲的日子,与人斗法固然有乐趣,但能不被打扰地读书也是不错的体验。只是他不可避免地感到好奇,他现在的处境显然与那天的事有关,背后出手帮了他的人似乎是很特殊的存在。
那朵被留下的小花放在濯清的屋里,濯清没有做任何措施,花朵却依然鲜妍如初,真是令人惊叹的术法——那个人一定有极高的控灵术水平。
据说控灵术士能从灵力中感知到施术者的气息,虽然濯清没有控灵的天赋,但从那几个同辈的反应来看,他们应该都认识这个人——对这样在族中有名气而又技艺高超的控灵术士,这些墨家子弟的态度却很奇怪,不是尊敬,而是深到难以掩饰的恐惧,掺杂着微妙的排斥和厌恶。
恐惧尚可理解,厌恶从何而来呢?那种厌恶让濯清感到熟悉——这让他想起别人看他时的眼神。他被厌恶是因为身份低贱又是个灵盲,而那个人明明天赋异禀,又是因为什么被厌恶呢?
……
“啊,你问有了控灵术就可以在家里受欢迎吗?”墨辰昭表情有点奇怪地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等等,你问这个干什么,他们排挤你了?”
“族学里很多人不喜欢我,是不是因为我是一个灵瞎子?”濯清垂眸,盯着自己的鞋面,“假如我有控灵天赋,是不是就能被他们接纳了?”
墨辰昭抚了抚濯清的背以示安慰,他不是一个伶牙俐齿的人,只能笨拙地找补:“有些人确实看重这个,但大部分人交往肯定还是要看人品嘛,光有能力也不行。”
“哪怕是很厉害的控灵术士也会被讨厌吗?”
“那当然了。”墨辰昭突然叹了口气,“不被人喜欢的原因太多了,别把它们全部当成自己的错。”
“墨家以前也有这样的人吗?”墨辰昭似乎意有所指,濯清忍不住追问。
墨辰昭却避而不谈了:“我们一房长年在外,我对家族往事也不太了解。”
他在说谎。墨辰昭其实是一个很好看穿的人,他心事重重的表情显然是想起来什么往事,只是不愿意提。濯清却没再多言。
“我会找那些人说说的。也不是所有人都介意你的身份,只要有些人安分点,别人的态度也会好转的,你别担心了。”
“不用麻烦了,二哥。你刚回来不久,也还有许多事要忙。”濯清露出一个感激的笑,“我自己能处理好。”
濯清暂时放弃了从墨辰昭那里打探的计划,墨辰昭虽然宽厚纯善,却粗中有细,他有意隐瞒的事再怎么试探也难有结果——不如就从那几个心思简单的同辈下手吧。
过去被找麻烦的时候濯清几乎天天都能撞上这群人,现在却反了过来,他们简直对濯清避如蛇蝎。
濯清有意在族学的课上卡着点赶进屋里,垂首和夫子道歉后默不作声地坐在了墨旭庭身边——就是那个要“教他规矩”的堂哥。
墨旭庭脸色一下子白了,又迫于夫子的威严没法当堂换座,只能拼命把板凳往边上移,头也固执地扭向另一边,一堂课都别扭地梗着脖子,濯清看着都替他觉得酸。
下课后墨旭庭肉眼可见地大松一口气,正欲遁逃,衣袖却被濯清拉住了。濯清的手看着瘦,力气却不小。墨旭庭一使劲竟然没能挣脱,不由得吃了一惊。
濯清纯良地一笑:“上次堂哥说要教我墨家的规矩,小弟还未领教。不知可还有机会求堂哥赐教?”
墨旭庭的脸色难看得像沾上了什么脏东西,气急败坏地甩袖:“几天没管你真以为你算什么东西了,要不是那个扫把星——”
话音一下子停住了,他竟然直接用灵力割断了袖子跑走,“呸,碰到你都怕沾上晦气!”
断袖飘摇的情形和落荒而逃的情态都支撑不住他凶狠的语气,只愈加显得色厉内荏。濯清几乎看得发笑。然而更值得探究的是他口不择言的内容——扫把星?晦气?如果这个人被视为不祥,那么旁人的态度就有迹可循了。
墨家为避祸而隐居深山已逾数百年。但在祸乱发生前,这个家族曾是最为辉煌的控灵世家,在控灵一术上造诣极深,出过许多名震一时的强者。许多基础术法都出自墨家人之手,甚至如今人们对控灵的应用也大部分基于墨家过去的研究。
但过于辉煌也招致嫉妒和觊觎。百余年前,在皇族和几大世家的联合围剿下,墨家遭遇了毁灭性的打击,并从此销声匿迹,只在控灵的历史和传说中出现。
还在山外的时候,濯清曾经想方设法调查过墨家残存的资料,对这个家族的历史和传统略有些了解。进入墨家族学后,他同样在藏书阁查阅了很多书稿。
但藏书阁中更机密的内容是他接触不到的。他想要了解的部分,大概率牵扯到墨家近些年发生的往事,还是一些不会被轻易说起的往事。
调查起来有点困难,但方向还算清晰。濯清把手里的半截袖子抛在墨旭庭的书案上,望着窗外思索。
窗外的天气很好,阳光透过树荫,在窗台投下斑驳的影子。在苍岚山中,因为阵法的关系,即使在冬日也总是异常晴朗。
濯清在外面的时候很喜欢这样的晴天,太阳驱散冬日的严寒,给人融融的暖意,街上的家家户户都会出门晒太阳。
但或许在山里见惯了一成不变的晴日,此时此刻,他莫名地有点思念山外的冬日常有的大雪。
……
今晚是苍岚山里难得一见的雪天。墨晴晚跪坐在将熄的炉火边,盯着外面纷纷扬扬的雪花。
如果掠过耳畔的微风没有送错消息,那么今晚又有一个墨家的孩子出生了。降生在雪天吗?还真是不幸呢,她自嘲地弯了弯嘴角。
以金乌为家纹的控灵世家墨家,长年隐居于终年晴朗不见雨雪的苍岚山中,也以出生在晴日为墨家子弟受到日神庇佑的象征——至于那些出生时天气不甚晴朗的孩子,他们被认为受到神明的厌弃,会为家族带来灾祸,一向不被家族接纳,很多甚至一出生就会被处理掉。
晴晚拨弄了一下炉火,跳动的火焰在她面前延伸变形成一幅图像,是产房中哇哇大哭的女婴和窃窃私语的人群。
即使是无声的画面,晴晚也仿佛能听见他们议论的内容,嘈杂的窃窃私语声让她下意识地呼吸急促。有一双手把女婴摁进水里,因生产而虚脱的妇人无力地伸手又垂下——毕竟没有人承担得起灾厄的后果,不是吗?即使是那位惊才绝艳的前族长,强留下孩子不也害得自己尸骨无存……吗?
一阵忽如其来的头痛打断了她的思绪,有什么东西不允许她继续想下去。
伴随着疼痛,火焰组成的画面变得扭曲而狰狞,盆里本该溺死女婴的水突然猛涨,如洪水般汹涌地淹过了屋里所有的人,甚至朝着画外的晴晚冲来。
猝不及防地,巨大的火焰吞没了她。
晴晚大汗淋漓地醒来。被火焰灼烧的感觉还停留在皮肤上,炉里跳跃的火焰像是梦境的残影,让她不由自主地心悸。
炉火烧得太热了,屋里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她掀开被子坐起身,窗外没有下雪,是一个令人厌倦的晴夜。
晴晚披着外衫推开门,月光倾洒在庭院里,万物被镀上一层冷色调的银辉。
她无声无息地穿过设有禁制的院门,禁制毫无反应,而她的身形溶入月色,下一刻就出现在偏僻的山坡上。
这一处在苍岚山的深处,远离人群,树林极密难以通行,但从一条少有人知的小道绕进去,就会发现里面别有洞天。
来自山顶的溪流在此汇聚成一弯石潭,再蜿蜒流向山下的远方,旁边是平坦的草地。这是晴晚为数不多能放松的地方,但她不经常来这里。
虽然是冬天,石潭边上却盛开着大片大片嫩黄色的野花。晴晚抱膝坐在野花前,这些小黄花的花期不在冬天,是她设了一个小小的阵法,引山间的灵力滋养,强行让它们一年四季常开不败。
或许是那个梦的缘故,被灿烂的小黄花拥抱在中间的时候,晴晚又想起了那个像太阳一样灿烂的人。那个人的笑容曾经带来慰藉,可那样的笑容也没有长存。或许命运确实无法改变,她的插手从来不会带来好的转机。
白天下意识的出手并不符合她现在的习惯,只是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那样做了。晴晚凝视着小花,脑海中却闪过那个小堂弟的身影。
即使形单影只,她的消息也并不闭塞。她听说过大伯父这个私生子的事。身份不光彩,又是灵盲,在墨家的处境可想而知。但他的样子却很从容,怪不得是那个人的弟弟啊。
是她多此一举了吧,晴晚想。
扭曲的梦境也是一种警告,她已经无数次在梦里反刍多管闲事的苦果,现在依然要重蹈覆辙吗?
她的内心没有回答。
晴晚的指尖拈起一朵小小的酢浆草,嫩黄的花瓣在她的掌心合拢又张开,然后随着风飘回草地。小花在草地上又快速地生根发芽,蔓延成一大片。
不知道留在他那里的小花如何了呢?晴晚突然想到。她能感觉到上面残留的灵力,但无意去探究它现在的状态。毕竟斯人已逝,寄托在野花上的关心终究只是一厢情愿。她注定不会获得想要的回音,又何必徒增烦恼?
八百年前写的稿子,比我现在写得好多了。写作水平就是这样越来越差(。
……能写出下一章吗?
考完期末又陷入反复改稿的循环。想起我至今没写完的湖妹和裴裴。[心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