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艺术节决赛当天,文化中心人山人海。
后台休息室里,“逆光”乐队四人紧张地做着最后准备。
林小鹿不停地调整着键盘背带,周毅反复擦拭着鼓槌,陆听厌则一遍又一遍地检查吉他音准。
只有方迟让看起来异常平静,坐在角落翻阅着歌词本。
但陆听厌知道这只是表象——他注意到方迟让的指尖在纸页上微微发抖,睫毛也比平时眨动得更快。
“紧张?”陆听厌蹲到他面前,轻声问。
方迟让抬起眼睛,琥珀色的瞳孔在灯光下近乎透明:“有点。”他压低声音,“王教授坐在第一排正中间。”
陆听厌顺着他的目光从帘子缝隙望出去,果然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正襟危坐,表情严肃。
评委席旁边,他意外发现了父亲的身影——陆名西装笔挺地坐在特邀嘉宾区,正与身旁一位优雅的中年女士低声交谈,但是看不清模样。
“我爸也来了。”陆听厌皱眉,“旁边那个女人是谁?”
方迟让看了一眼:“省艺校的招生办主任,姓陈。”
陆听厌心头一震——陈是他母亲的姓。他正想细看,主持人洪亮的声音已经响起:“下面有请''逆光''乐队!”
舞台灯光亮得刺眼。
陆听厌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台下的观众。
——前排坐着评委和特邀嘉宾,后面黑压压的全是人头。
他在第三排发现了坐着轮椅的林月华,旁边是方医生和外公,还有激动挥手的陈志强。
方迟让站到麦克风前,声音比平时低沉:“这首《雨季车站》,献给所有在雨中等待阳光的人。”
前奏响起,陆听厌的吉他像雨滴般清澈,林小鹿的键盘加入如同远处的雷声,周毅的鼓点则是心跳般的节奏。
方迟让的歌声响起时,陆听厌感到一阵电流从脊背窜上来。
——那是他们在漏雨车站里的对话,被他写成了歌,方迟让填了词。
“在漏雨的车站/我们分享破碎的梦想/你说想要带她去看洱海的月光...”
歌声在文化中心回荡,观众席渐渐安静下来。
陆听厌看到前排的王教授身体微微前倾,表情不再那么严肃,那位陈主任则睁大了眼睛,手中的笔停在评分表上,而他的父亲——陆名眉头紧锁,但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舞台。
副歌部分,陆听厌和方迟让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音乐在空中交汇,爆发出比排练时更强烈的感染力。
那一刻,陆听厌感到一种奇异的连接,仿佛他们的灵魂通过音乐融为一体。
最后一段,方迟让离开麦克风,走到陆听厌身边,两人共用一个话筒,和声交织:
“就算雨一直下/我们还有彼此的温度/在这个雨季车站/等待属于自己的日出...”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全场寂静了一秒,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掌声。
陆听厌看到林月华在流泪,陈志强激动地挥舞着瘫痪的手臂,外公骄傲地笑着。
而父亲——陆名的表情复杂得难以解读
回到后台,四人激动地抱在一起。
林小鹿又哭又笑:“我们做到了!”
“还没公布结果呢。”周毅嘴上这么说,却已经笑得合不拢嘴。
方迟让看起来有些恍惚,陆听厌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嘿,你还好吗?”
“嗯。”方迟让深吸一口气,“只是...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
等待评分的时间格外漫长。
陆听厌溜出休息室,想找个地方喘口气,却在走廊拐角撞见了父亲和那位陈主任。
“...确实有天赋。”陈主任正在说,“特别是那个主唱,音准和表现力都很出色。”
陆名冷笑一声:“音乐这条路有多难走,你比谁都清楚。”
“陆名,”陈主任的声音突然柔和下来,“这么多年了,你还在怪我选择了音乐?”
陆听厌屏住呼吸——这个声音,虽然更加成熟,但他绝不会认错。
是母亲。
“陈冉,我不是...”陆名的声音罕见地犹豫了,“我只是不想听厌重蹈覆辙。”
“那不是覆辙。”陈冉——陆听厌的母亲轻声说,“那是我的选择。就像他现在也在做自己的选择。”
陆听厌的心脏狂跳,他从未听过父母这样对话。
——没有争吵,没有指责,只有成年人间克制的交流。
“陆先生,陈主任。”一个陌生的声音加入谈话,“评审结果已经出来了。”
陆听厌悄悄退回休息室,脑子嗡嗡作响。
母亲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和父亲之间发生了什么?
他们知道方迟让是谁吗?
“怎么了?”方迟让敏锐地注意到他的异常。
“没什么。”陆听厌勉强笑了笑,“马上公布结果了。”
主持人洪亮的声音通过喇叭传来:“本届县艺术节乐队比赛第一名是——''逆光''乐队!”
欢呼声中,四人冲上舞台。
聚光灯下,陆听厌眯着眼看向评委席——王教授正在鼓掌,表情是难得的赞许,母亲微笑着,眼中闪烁着他看不懂的情绪,而父亲...父亲的表情依然复杂,但至少,他在鼓掌。
领奖台上,方迟让作为主唱接过奖杯和奖金信封。
主持人问他们有什么感想,方迟让看了看队友,简短地说:“谢谢所有支持我们的人,这只是一个开始。”
颁奖结束后,人群涌上来祝贺。
陆听厌被外公和陈志强围住,方迟让则去照顾母亲。
当陆听厌终于脱身想找父母时,却发现他们已经离开了。
“你爸妈呢?”方迟让走过来问。
“走了。”陆听厌耸耸肩,努力掩饰失落,“习惯了。”
方迟让沉默了一会儿:“我妈想请你们所有人吃顿饭...庆祝一下。”
林月华选择的是文化中心附近的小餐馆,简单但温馨。
席间,她虽然吃得很少,但精神比往常好,一直微笑着听年轻人聊天。
“五千块怎么分?”林小鹿兴奋地问。
“先给阿姨看病。”周毅不假思索地说。
林月华摇头:“医生说我的情况...不是钱能解决的。”她温柔地看着儿子,“迟让想带我去旅行。”
“云南。”方迟让轻声说,“看洱海,看玉龙雪山。”
陆听厌想起那首《雨季车站》的歌词,胸口一阵温暖。
他在桌下悄悄碰了碰方迟让的手,后者没有躲开。
饭后,外公和陈志强先回去了,林小鹿和周毅也各自回家。
方迟让送母亲回医院,陆听厌则决定步行回外公家——他需要时间整理思绪。
夏夜的微风拂过脸上,带着淡淡的花香。
陆听厌走过一盏又一盏路灯,影子在地上拉长又缩短。
转过一个街角,他意外看到母亲站在前方,似乎在等人。
“妈...”
陈冉转过身,月光下的面容比陆听厌记忆中柔和许多:“我猜你会走这条路。”
母子二人沉默地并肩走着。
陆听厌有无数问题想问,却不知从何说起。
“你弹得很好。”陈冉先开口,“比你爸年轻时还要好。”
陆听厌惊讶地看着她:“你...不反对我玩音乐?”
陈冉苦笑:“我从来就没有反对过。”她停下脚步,“听厌,当年砸钢琴...是你爸一个人的决定。我试图阻止,但...”她的声音低下来,“那时候我们之间已经有很多问题。”
陆听厌心跳加速:“那为什么...你从不告诉我这些?”
“你爸坚持认为音乐是...危险的。”陈冉轻声说,“我怕告诉你真相会让你更叛逆,做出极端的事。”她看向远处,“后来我去了欧洲进修,想给自己一些空间思考...却让你们父子关系越来越糟。”
陆听厌想起那些孤独的夜晚,母亲在国外,父亲永远忙于工作,只有吉他是他的伙伴。
“方迟让...”他犹豫了一下,“你知道他是谁吗?”
陈冉点头:“方岳和林月华的儿子。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认出来了...他长得太像他父亲。”她顿了顿,“林月华...她还好吗?”
“不太好。”陆听厌老实回答,“需要肝移植。”
陈冉的表情变得复杂:“命运真是讽刺...当年我们四个是最好的朋友,你爸,我,方岳和林月华。”
“四个?”陆听厌惊讶地问,“我以为爸不喜欢音乐。”
“正相反。”陈冉微笑,“他是我们大学乐队的主音吉他手,技术一流。只是...他家里反对,毕业后就放弃了。”
陆听厌想起父亲看到自己弹吉他时眼中的情绪——那不是厌恶,而是...恐惧?
“妈,”他鼓起勇气问,“你和爸...会离婚吗?”
陈冉轻轻抚摸他的头发,这个久违的亲密动作让陆听厌鼻尖一酸:“我们已经...分居很久了,只是不想影响你高考,才一直没办手续。”
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却依然让陆听厌胸口发闷。
他低头看着地上两人的影子,一长一短,像音符的高低起伏。
“那个方迟让...”陈冉突然说,“他对你很重要?”
陆听厌的心跳漏了一拍:“我们...只是队友。”
陈冉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没再多问:“我要赶最后一班飞机回北京,决赛录像我会带给几个音乐界的朋友看...如果你真的想走这条路。”
分别前,陈冉紧紧抱了抱他,这个拥抱比记忆中任何一次都要用力:“做你自己,听厌,无论如何,我爱你。”
看着母亲离去的背影,陆听厌站在路灯下很久很久,直到手机震动惊醒了他。
是方迟让发来的短信:「我妈睡了,你在哪?」
陆听厌回复:「文化广场,要过来吗?」
二十分钟后,方迟让出现在广场喷泉旁,白T恤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蓝光。
他在陆听厌身边坐下,两人肩膀轻轻相碰。
“你妈回去了?”方迟让问。
陆听厌点头:“她...其实一直支持我玩音乐,是我爸...”
“我猜到了。”方迟让轻声说,“看到她在评委席时,我就觉得眼熟...她长得和你很像。”
喷泉突然开始表演,水柱随着音乐起伏,在彩灯照射下如梦如幻。
周围的情侣们靠得更近,孩子们欢呼雀跃。
“云南...什么时候出发?”陆听厌问。
“下周。”方迟让看着喷泉,“医生说越早越好...趁我妈还能享受旅行。”
陆听厌想起父亲最后通牒:“我爸要我期末考后回城。”
方迟让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打,像在弹奏无形的钢琴:“你会去吗?”
“不知道。”陆听厌诚实地说,“我不想...但也许该和他好好谈谈。”
喷泉表演达到**,巨大的水幕上开始播放电影片段。
方迟让突然转向陆听厌:“决赛前...我收到了省艺校的特招面试通知。”
“真的?”陆听厌惊喜地看着他,“太好了!什么时候?”
“下个月。”方迟让的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但我不确定要不要去...妈妈的情况...”
陆听厌明白他的顾虑:“她会希望你去的。”
“也许吧。”方迟让轻声说,“你呢?有什么打算?”
陆听厌望着水幕上变幻的光影:“我想...继续做音乐,不管我爸同不同意。”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各自沉浸在思绪中。
喷泉表演结束,人群渐渐散去,广场又恢复了宁静。
“暑假...”陆听厌突然说,“我们可以录一张EP。就我们两个。”
方迟让转头看他,嘴角微微上扬:“你作曲,我填词?”
“嗯。”陆听厌也笑了,“然后...不管你在哪里上学,我们都可以继续做音乐。”
方迟让的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听起来像是个不错的计划。”
回外公家的路上,两人走得很慢,仿佛在刻意延长这段共处的时间。
路过一家24小时便利店时,方迟让突然拉住陆听厌的手腕:“等我一下。”
他跑进店里,几分钟后拿着两支冰淇淋出来:“庆祝一下。”
陆听厌接过冰淇淋,指尖不小心碰到方迟让的,两人同时缩了一下,又同时笑了。
香草味的甜蜜在舌尖化开,夏夜的风轻柔地拂过脸庞。
这一刻,陆听厌希望时间能够停止。
没有即将到来的分离,没有复杂的家庭往事,只有月光、冰淇淋,和身边这个让他心跳加速的人。
但现实是,暑假过后,他们将走向不同的方向。
这个念头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到了。”方迟让在外公家门口停下,“明天...还排练吗?”
陆听厌点头:“当然,我们答应了镇上的夏日祭演出,记得吗?”
方迟让微笑:“记得。”他犹豫了一下,突然快速抱了陆听厌一下,“晚安,吉他手。”
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短暂得像一个幻觉。
等陆听厌回过神来,方迟让已经走远了,白T恤的身影在月光下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街角。
陆听厌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没吃完的冰淇淋,胸口涌动着一种说不清的情绪。
他知道,这个夏天,这段感情,就像手中的冰淇淋一样
——甜蜜却短暂,终将融化在时光里。
但至少,他们还有现在。
还有音乐。还有《雨季车站》里唱的那些未说完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