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楼罗来到九龙河泉眼,深蓝一片,空荡荒芜,唯见头顶冰成浓云,地面海螺沙砾成堆,冰柱凝在半空,似纱似烟,又似悬梁之剑,直逼地里如花般盛放的漩涡。
“你感觉怎么样?”
迦楼罗面露担忧,她拒绝过听风,可他执意入河。
“无碍。”
“...那、我去了。”
迦楼罗犹犹豫豫,她虽给过闭息丹,可这乃是河域的冰寒之地,冰凝万物,亦伤万物,唯有泉眼不受干涉,汩汩冒水。
她一步三回头,见听风从容不迫,纹丝不动,再问:“你、不冷得慌吗?”
听风反问:“你可冷?”
迦楼罗愕然。
听风道:“去吧,我在这儿守着你,等你苏醒,一起回去。”
迦楼罗还是担心他。
听风见她迟迟不动,淡淡回应:“我没事。”
迦楼罗目光坚定起来,转身飞入水花之中,身立泉眼与冰柱之间。
听风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蓝眸散着光亮,似是翎羽飘摇。脚底瞬生暖风,冰化为水,水旋为花,将这片河域默默守护。
他手覆在胸骨,关注着迦楼罗的神情,从痛苦逐渐温和。
这里果然可以避天。
开蚌壳果真就是开蚌壳。
但这蚌壳...未免也太大了。
芸奴看着床榻般大的蚌壳深吸口气,眨巴眨巴圆眼。只见玉京子手中浮现出一把漂亮的掐丝珍珠双面镜,他趣意颇浓,摇着镜子走到窗与蚌之间一杵。
芸奴不明所以。
玉京子好整以暇的坐起,沐浴阳光的同时,给芸奴也生出一面镜子,扫扫身旁空位:“来。”
芸奴乖乖过去,就地盘腿一坐,眼前生出个摆满糕点蜜饯的茶案。
玉京子拿起一块玉兰酥给她,“这蚌畏光,咱们就守在这儿,等她自己想开了。”
芸奴惊喜这糕点如此漂亮美味,又震惊这开蚌方式,与众不同。
不过久而久之,她竟懂得了其中妙趣。
这日,两人又在惬意开蚌。
芸奴看着案前的霜糖玉蜂儿,不免想起已赴泉眼受苦的珍珠,想起她临走前说的话,突然好奇,“为何伯伯会带着珍珠住在这朵花苞里?”
玉京子眸色微动,“因为她的同族远远没有你勇敢。”
芸奴不懂,努力的想。
“明明是同族不是吗?我也不是勇敢,我只是从心而为,珍珠对我好,我也想对她好,伯伯对我好,我也想对伯伯好。”
玉京子遗憾叹息,一下将冰糖核桃扔嘴里,“妖怎么能成仙呢?”
“妖为什么不能成仙?可是仙有约束?”
玉京子笑着摇首,“非也,天地之道,无人可束,同理,天地之道,理当遵循。若强行违背,自要受到相应的天惩。珍珠成仙这路不好走,族人无法理解,无法违背生理本性,她不被认可,所以我带她来到了河上,尊重她做人成仙的选择。”
离开阴暗的河底,接受天上的光明。
芸奴不知道,原来珍珠在同族人眼中,也是异类。
可她心性坚定,对谁都好,好得太过渡人不渡己。
想到村里发生的事,芸奴真真后怕,若村长他们也像珍珠的同族,那该如何是好?
芸奴甩甩脑袋,已过之事不再想,将来只会更好。
她道:“伯伯,珍珠一定会成仙的!会成为这个世上最温柔强大的仙!”
玉京子连连赞同,“不错不错,珍小珠成仙,你我享受人间。”
两人聊着聊着,一通仰天大笑。
这时,蚌壳突然打开,一把五花八门的珍珠砸向两人,地上噼里啪啦响。
“吵死了!”
芸奴不好意思,勾着脖子笑,与满地捡珍珠的玉京子互瞄。
她得到暗示,立马转眸望向蚌壳里坐着的姑娘,七彩珍珠在身,满脸流光溢彩的粉,漂亮得像阳光下的琉璃珠。
芸奴咬唇,弱弱伸出手掌心,讪讪开口:“好姐姐,再给点吧。”
蚌姑娘脑袋甩甩,双手抱臂负气。
芸奴马上将镜子扣下,嘻嘻笑着:“好姐姐,珍珠洗髓换骨回来肯定要上好的药材喂养着,我俩一老一小,劳动力不足,养家无方,你就发发善心吧。”
蚌姑娘听见珍珠便也罢了,扬手一挥,漫天珍珠下坠,砸个没完。
芸奴抱头道谢。
蚌姑娘将蚌壳往下一拉,快要合上前又指着二人,尤其怒瞪玉京子,“再拿那破镜子照照照我刮了你的鳞!”
随后“啪嗒”一声,蚌门关咯。
玉京子捧着珍珠笑,“乖乖小奴,快把匣子打开装珍珠,等珍小珠回来,咱们去集市上吃好喝好。”
芸奴照做,手脚麻利,和玉京子一起,很快就将蚌姑娘给的珍珠装好。
她问:“我们还要等多久?”
“迫不及待啦?”
芸奴笑,却是说:“我想她了。”
玉京子心之动容,冷静下来,“九十九天,洗尽铅华。若珍珠有幸抗住,明日便是她脱胎换骨之时。”
九龙河泉眼。
七星珠浮在迦楼罗额顶,彩光慢慢汇入她身。
随后七星珠光芒黯淡,迦楼罗与之同坠泉眼。
听风见状飞来,一手揽住迦楼罗,一手接握七星珠,瞬间消失在这片荒芜的河底。
湖面开道,岸上芸奴震惊,盯紧出来的人,心砰砰直跳。
玉京子望向水路而来的听风,双瞳的红润显而易见。
听风停在他身前,看向怀中少女,在对面期盼的目光下咧开口道:“妖骨随毒洗去,再长灵骨,她已复生。”
芸奴闻言心安。
玉京子颤抖的手抚向少女的脸,喜极而泣,忍住哽咽:“珍珠,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爹好想你。”
听风眼底的平淡因二人而泛起涟漪,手指终于有些松动。
他将少女送还给玉京子,“这样的结果你一定想象过很多次,这最后一次,珍重。”
玉京子抱过自己孩子,与听风眼神相交后,心思沉重,“谢谢。”
芸奴也跟着连连道谢。
花船停靠在岸,两个姑娘手牵手下船,一头扎进闹热的集市里,走走停停,笑语盈盈。
“快看!是打铁花!”
迦楼罗顺着芸奴手指的方向看去,漫天纷飞的火花下,有黑裙姑娘在跳火裙舞,在一圈圈转动中,裙上盛放出朵朵烈焰的花。
好漂亮。
两人惊叹,穿越人海奔去。
玉京子实在跟不上,招手提醒:“慢点!别摔着!”
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玉京子话刚落,迦楼罗就脚下一滑。
扑面摔地之际,一股温柔的春风环绕守护。
听风遁于身后,伸出一只手将她揽回。
迦楼罗站稳看他,“还好有你。”
听风神色淡淡,不语,目送她携芸奴挤进人海。
玉京子迎上来,看着二人身影摇摇头,却是在笑:“多大的人了,还这般顽皮。”
听风只是凝望迦楼罗的背影,“明明是个内心渴望幸福的人,却要在苦难的漩涡中硬撑。这里不仅是你,也是她穷极一生不敢释放的缩影。仇恨进不来这方天地,但此后,你藏于这方天地的爱意,却能真的传递给她。”
玉京子无奈,不敢放下,又毫无理由再不放下。
“我是不是该说再见了?”
听风不答。
玉京子笑容坦荡,泪却流不停:“我好不甘心啊,九百年,天不应,神不理,我的孩子,我多希望她真的就像这样,永远无忧地璀璨下去…可我实在庆幸,神其实并未抛弃我们,你带她出现了。我可以信赖你的对吗?”
听风颔首。
玉京子释然,“有她替我记得这里就够了,去吧,带她走吧。”
听风告辞,寸步不离的跟在迦楼罗附近,见她看完火裙舞,又赏满城花灯,蒙眼敲锣,投壶讨彩,捞汤圆,猜字谜…最后拉着芸奴去看布袋戏,全神贯注,笑得大方。
烟火大会开始之前,芸奴说有东西要买,迦楼罗便独自提着蝴蝶灯站在桥头。
满城烟火,人来人往。
一阵风起,树树花开,洋洋洒洒而落。
见是听风来,迦楼罗立时从袖中取出平安扣给他。
听风接过。
只听她说:“开始的时候,我觉得你很奇怪,永远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也暗暗觉得你不值得让人信任。可这三年来,确确实实是因为你,我被保护的很好,我感觉自己真的和城里那些个大小姐一般无二。听风,谢谢你。往后的岁月里,我们谁都要好好的。新年吉乐!”
听风指腹抚过平安扣,竟然感受到春风环绕。
他竟会遗憾,却时刻清醒:“你知道什么是走马灯吗?”
迦楼罗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起这个?
疑惑之际,天边升起第一道璀璨的烟火。
听风再开口:“你现在就是。”
迦楼罗怔怔。
接着,在声声火花里,数不胜数的画面翻倒入脑,有些隔得太过遥远,远到不像是这个世界,根本记不起,何曾发生。
迦楼罗满脸愕然,彼时仿若身临汪洋大海,十方天地看似广袤无垠,实际毫无出路,这一生都将如此飘飘零零,漫无目的。
她努力的去想,想到颅顶或将炸裂。
听风作壁上观,平静冷漠的挑明:“我在这里等了你三年,你该回去了,回到属于你的世界里去。”
蝴蝶灯落,迦楼罗难受的抱头,脑子里又响起在无花村晕倒时的呼唤,那两道不同的声音之一……
怎么会是他!
恰巧芸奴上桥,见到这幕时大惊失色:“珍珠!”
星辰罗列夜幕,璀璨梦幻。
芸奴从怀中取出一枚香囊,细声开口:“珍珠,我有东西给你。”
迦楼罗挑眉,侧脸望着那双干净的眼眸。
芸奴坐起身子,迦楼罗也跟着坐起。
芸奴轻轻覆上她的手,“珍珠,还好你今天没事,吓死我了。”
迦楼罗只是看着她抿唇笑着。
芸奴将手中香囊放在她手上,“珍珠,我希望你千灾百病离身,受天百禄常安,永远幸福,永远可爱。新年吉乐。”
迦楼罗垂眸看着手中香囊,心中有阵酸胀,语塞难言。
“原来你是去买香囊了。”
不全然是,芸奴不明说:“一点薄礼,还请笑纳。”
迦楼罗握紧香囊,也不知道能不能带走。
她郑重起来:“芸奴,人生百态。以后,不管天地如何样貌,你都要一直幸福快乐。”
芸奴捕捉到她温柔底色下的一抹哀伤,心有担忧:“珍珠,你是不是不太舒服?”
迦楼罗轻摇头道没有,“我只是有些困了。”
芸奴收心,“我们下去休息吧。”
迦楼罗拽住她,“就留在这里,我想记住这片天空。”
记住这片天空下的“我们”...
芸奴道好,与迦楼罗一齐躺在软榻上,看着满天繁星,忍不住闺中闲谈,在不知不觉中熟睡。
迦楼罗痴痴仰望无边星空,听见耳畔酣睡的气息,握紧手中香囊道:“如果都是真的该多好...”
可是死人哪有什么未来。
她依依不舍地合上双眸,不想睁开,不敢睁开,却也不得不再睁开。
我将看心情隔三差五的回来改改改(因为我认为这段不够美好到虚假铭心,我是不会放弃更好的表达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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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香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