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睡得太久,涂妙真本以为自己会失眠,但是这具孱弱的身体太需要休息,她竟然很快又沉沉睡去。
再睁眼时,雨已经停了。
涂妙真望着房顶发呆,昨晚临睡前,她美滋滋地畅想了在这个陌生时代大展拳脚的未来。毕竟她现在不仅身在丝绸贸易的鼎盛时代,还处于丝绸之路的咽喉要道。
可惜今天一睁眼,四壁萧条的屋子就给她兜头泼了盆冷水,浇灭了她昨夜熊熊燃烧的壮志豪情。
唉,无论身在哪个朝代,创业都是要有启动资金的。现在她穷得连饭都吃不起了,哪来的钱做生意?
况且,历史上的丝绸之路命途多舛,屡次被战火破坏。就算知道唐朝的丝绸生意鼎盛,敦煌还是丝绸之路的枢纽,但是目前中原正处于战火之中,敦煌又时刻面临突厥人的威胁,这条商路现在通不通都不一定。
涂妙真想到这里,意志又消沉起来,蔫蔫得像霜打的茄子。她呆坐到天光大亮,才慢悠悠地爬起来,伸了个懒腰迈出房门。
东厢房的门开着,正是涂妙真昨夜误闯的那间。她想起那满屋子的菩萨像,好奇地走进去。
裴觉正在房间里给泥胚上色,听到脚步声,他放下画笔回头笑道:“娘子,你怎么来了?”
“出来走走。”涂妙真好奇观摩彩塑的制作,可是裴觉却不画了,反而收拾起东西来。她疑惑地问:“怎么不继续了?”
“你还没吃饭吧?做完饭再画。”
涂妙真噎了一下,心说难道在他心中,我就是这样吃了睡睡了吃的人?她有些无奈地喊住他:“我不饿!你先忙完吧!”
裴觉耐心地反复确认后,才继续勾勒菩萨的眉毛。他拿笔的手很稳,笔触细腻轻盈,素面的菩萨经他之手逐渐焕发出神采。涂妙真感叹着造物的神奇,目光却更多地停驻在了裴觉的身上——这位涂娘子名义上的丈夫。
边塞需要修建防御工事对抗突厥,涂娘子被发配到军营里修筑城墙,每天都要从事极为繁重的劳作。她的体质本就娇弱,又在流放途中染上风寒,很快就一病不起。参军担心她病死会传染瘟疫,就想把她赶进荒漠自生自灭。万幸的是,来营中修理累答的裴觉认出她是恩人之女,好心将她送到了医馆。
涂娘子是戴罪之身,裴觉为了救她,向参军谎称俩人早有婚约。根据当时的律法,既醮之妇,勿需从父母之诛,所以他借着与参军的旧日交情,将涂娘子改到了自家的户籍上。
虽然他靠着婚姻帮涂娘子逃过了徭役,但此时的涂娘子已经很虚弱了。她在医馆里住了半个月,大部分时候都昏昏沉沉的,直到涂妙真穿来的前一天,才病情好转,从医馆搬到了裴觉的家里,结果当夜就发起高烧。
如今想来,所谓的病情好转,恐怕只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
裴觉与涂娘子虽是夫妻,但两人却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交流,这才让涂妙真安下心来,不用再担心被裴觉看出什么端倪,毕竟这个漂亮的书生看起来相当聪明。
涂妙真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按捺不住商人本性,问道:“这些是要卖的吗?”
“对。”裴觉换了胭脂红点唇色,间隙里抬头含笑看了涂妙真一眼,“新做的这批是金兰邑订的,旁边那批是僧侣赞助的。”
“金兰邑是……?”
“附近最出名的女人社,敦煌郡十分流行结社,社邑遍及城乡。”裴觉似乎想到了什么,停笔朝她笑道:“金兰邑的社官们都非常好,等你身体好些了可以加入她们,多些朋友互相帮衬总是好的。”
“社官也是女人吗?”涂妙真眼睛亮了。
裴觉见到她孩子气的反应,觉得有趣,笑着点头:“当然,这是女人们自发结成的私社,自然是女人当家。”
涂妙真激动起来,穿越之前她对古代女子的了解,总是跳脱不了封建礼教的刻板印象。虽然她从那些华美磅礴的纹饰绣样里,常能窥见这些女子们瑰丽的精神世界,但是她从来没想过,原来还有这样的时期,女人自发地结社,互帮互助,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肆意生长。
裴觉的工作到了尾声,黑色的墨笔勾勒出细长的眼尾,一双似喜非喜的眼睛跃然眼前。这样的一双凤目,曾在昨夜昏暗的光线下透出嘲弄众生的妖异诡谲,而如今在阳光里,它竟然显得雍容华贵,满目慈悲。
涂妙真惊异于他的手艺,赞叹连连。裴觉被她夸得耳尖通红,掩饰害羞般低头调色。
“这些都是你做的吗?”涂妙真打量着房间里大小不一的菩萨彩塑。
“大部分都是。”裴觉指了指角落里那些有些陈旧的精致小像,“那些是我师傅做的,是一队胡商在两年前的冬天预定的。本来要在来年春天交货,但是那队胡商再也没出现,这批彩塑也就留到了现在。”
胡商?!
涂妙真兴奋起来,看来丝绸之路还没有被战火阻塞!她抑制着激动,声音微微发颤地问:“敦煌有商队往来?”
“有是有,”裴觉轻轻叹了口气道:“只是越来越少了,现在生意不好做。”
涂妙真听出他话里有话,追问道:“因为战乱吗?”
裴觉微微皱眉,眼神变得复杂莫测,怅然道:“三年前明皇帝遇弑,天下大乱,唐王无力控制西域地区,突厥趁势控制了主要商路。现在商队只能绕远路,翻越阿尔金山从南入关。这一路千难万险,很多商人都死在了路上。”
涂妙真心头一跳,想到那个场景,她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悲怆。她生在和平年代,这样惨烈的死亡对她来说太遥远了。
突如其来的悲伤冲散了喜悦,涂妙真拿起一个小佛像仔细端详,忍不住问道:“既然对方已经失约了,为什么还要留着,不能卖了吗?”
裴觉瞥向她手中的佛像,无奈道:“都是些不值什么钱的小玩意,现在很难卖出去——咳咳、咳咳!”
正说着话,他忽然掩着唇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几乎喘不过气。涂妙真吓一跳,赶忙轻拍后背帮他顺气。
他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抬起略显苍白的脸,朝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真是抱歉,让娘子担心了。”
“这有什么抱歉的!”涂妙真赶紧摆手,心疼地望着他毫无血色的唇,担忧地问:“你还好吗?”
“放心吧娘子,我没事。”裴觉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瞥了眼手里的颜料,眼里似有精光闪过,但是再抬头时,已经换上了惯常的温柔微笑,柔声道:“娘子肯定饿了吧?我们去做点吃的。”
说罢,他收拾起东西,招呼涂妙真向厨房走去。
涂妙真跟着起身,在踏出房门前,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艺术品般精致的造像,回想起他刚才说的话——
不值什么钱?
涂妙真琢磨着这句话,满腹疑虑地跟了上去,追问道:“对了,你手艺这么好,怎么能说它们不值钱呢?”
裴觉挽起袖子,忙碌地点火烧柴,漫不经心地答道:“泥塑是红柳枝和泥沙做的,手艺再好也没用。据说遥远的拂菻有无数能工巧匠,他们拥有高超的雕塑技艺。菩萨彩塑或许新奇,但远不值得商人们为此卖命,现在他们只想要最紧俏的商品。”
拂菻,一个很陌生的发音,听他的描述应该是欧洲的某个国家。刚才他提到的明皇帝,就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隋炀帝杨广,唐王则是指刚刚登基不久的唐朝开国皇帝李渊。
涂家是江南富商豪族,在中原战乱中站错了队惨遭流放。涂娘子作为涂家的女儿,对朝局了解颇深。根据涂娘子的记忆,明皇帝是杨广最初的追谥,很快李渊登基,把谥号改为了炀皇帝。可能是西北消息传递比较滞后,所以裴觉仍然称呼杨广为明皇帝,称呼李渊为唐王。
看来,目前正处在隋唐交替之际,那么这时候盘踞欧洲的应该是——拜占庭?
涂妙真胡思乱想了半天,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刚才说他们只要最紧俏的商品,什么商品?”
裴觉不明所以,歪了下头,无辜地说:“丝绸呀!”
锅里的水冒起了热气,裴觉起身去拿面条,错过了涂妙真瞬间发亮的眼睛。
裴觉弯腰往锅里下面,语调柔和地娓娓道来:“中原乱起来之后,丝绸产量急剧减少。现在一匹素绢都能卖八百文,锦更是飙升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天价,但即便如此,还是供不应求,乱世总是更艰难些。”
涂妙真瞬间乐开了花,试探性地问:“既然它这么值钱,为什么不做丝绸生意?”
裴觉苦笑道:“谁都想做,但不是谁都能做。”
“有什么身份限制吗?” 涂妙真忽然紧张起来,她突然想起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里,锦都是专供皇家的,丝绸的交易也很受限,她现在刚脱了罪籍,能不能拿到行商资格还是个问题。
“那倒没有。”裴觉拿长勺搅着汤,耐心地解释:“最近对商人的审查很宽松,花点钱就能办下凭证来。不过,丝绸的产地主要是中原和蜀地,中原目前正在打仗,百姓生计都是问题。蜀地归降了唐王,所织的丝绸要给唐军发军饷,很难流通到西北,这才导致了现在丝绸有价无市。”
原来这里不产丝绸,涂妙真有些失望。桑苗生长至少需要三个月,而且现在也不是栽种的季节,至少也要等到冬天,到那时候黄花菜都凉了。商场如战场,局势瞬息万变,若是错过了今年的机会,明年还有没有商队往来就很难说了。
况且,就现在这个家徒四壁的窘境,凭着自己这具虚弱的身体,能不能撑过今年冬天还是个问题。
涂妙真沉重地叹了口气,脸色立刻灰败下来。
她今天遭遇了大起大落,心如死灰,但是饿到现在的胃又抵挡不了清汤面的诱惑,于是双眼含泪地捧起饭碗,哀怨地嗦起面条。
裴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