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行商记》 第1章 第一章 日上三竿,涂妙真从宿醉里悠悠转醒,强烈的阳光晒得她睁不开眼,被酒精荼毒过的大脑疼得快要裂开。她痛不欲生地揉了揉额角,暗自痛骂水月寺的灵犀。 这死尼姑,那么能喝,还妄谈什么佛法?还俗得了! 涂妙真晃了晃脑袋,视野逐渐清晰起来,可眼前的景象却分外陌生。既不是她的房间,也不是水月寺的寮房,反而十分破旧,有点像乡下的老土房。 我被拐卖了? 涂妙真吓出一身冷汗,惊得陡然坐起,心中大骂喝酒误事。 正在这时,一张极其俊俏的帅脸突然凑了过来,惊喜地说:“娘子,你醒了!” 不等涂妙真有所反应,两个娃娃跟着扑到了她身上,兴高采烈地大喊:“阿娘!阿娘!你终于醒啦!” 涂妙真大惊失色,慌忙把她俩推开,惊恐万分地心想:完了!真被拐卖了! 男子看她脸色不好,赶忙拎起两个小女孩,一手一个揽到怀里,示意俩人噤声。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可是涂妙真的晕眩却愈发严重,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无数影像,一会儿是江南水乡的亭台楼阁,一会儿是西北边塞的漫天黄沙。 无数记忆片段在眼前涌现,涂妙真被折磨得头痛欲裂,抱着头半晌才缓过神来。 她精神恍惚地呆坐了会儿,低头看着盖在身上的麻布薄被,又抬头看看家徒四壁的老土房,再转头看看站在旁边的父女三人,欲哭无泪地发现,自己好像穿越了,穿到了一千四百年前的大唐初年。 现在的她不仅一穷二白,还要接手便宜老公和两个小拖油瓶。 她绝望地两眼一黑,再次昏死过去。 临闭眼前,只听到男人焦急的呼喊——别的不说,声音还挺好听的…… 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傍晚,属于这具身体的记忆纷至沓来,她在梦里度过了这个女人跌宕起伏的一生。 这具身体的主人也叫涂妙真,本是位富商家的千金,家里获罪后被流放到河西敦煌。她的家人都死在了流放途中,只有她侥幸保住条命。俗话说麻绳单挑细处断,噩运专挑苦命人。好不容易活下来的涂娘子,很快就在繁重的徭役中染上重病。 她正是在濒死之际遇到了裴觉——也就是刚才那个俊俏帅哥。 裴觉早年受过涂家的恩惠,为了帮她免除徭役,就与她假做夫妻,帮她脱了罪籍,还四处奔走为她求医。可惜昨夜涂娘子病情反复,高烧不退,最终还是撒手人寰。现在活下来的,只是来自千年后的孤魂野鬼。 涂娘子临终前的悲痛和哀伤仿佛江南的绵绵细雨,深深萦绕在涂妙真的心间,直到她从梦中醒来,那份忧伤都久久不散。 傍晚时分,苍茫的天穹呈现出极深冷的藏蓝色,邈远而广袤。萧瑟的北风吹过玉门关,在敦煌郡久久盘桓,昭示着风雨欲来。 涂妙真从混乱冗长的梦里醒来,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打量起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 黄昏是一片无序的混沌,昼与夜没有明显的边界,在这时醒来,总会让人产生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寂寥之感。 涂妙真下意识地抬手开灯,却只摸到凹凸不平的墙壁。她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目前身在大唐,而大唐没有灯泡。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下床去找火镰,靠着涂娘子的记忆,费劲地点燃灯芯草。微弱的灯光照亮了陋室,房间里只有一张土炕和一副桌凳,炕上铺了层草席。 涂妙真随手翻了下草席,发现下面铺的竟然是干稻草,她瞬间感到一阵心如死灰的绝望,这家人到底是有多穷,西北苦寒之地,竟然连像样的御寒被褥都没有! 想到这就是自己以后生活的地方,涂妙真恨不得一头撞死重穿回去。 不过想归想,万一没穿回去,而是真的死了呢? 涂妙真认命地叹了口气,端着灯台走出房门,打算找点吃的,毕竟她可是饿了整整一天。 敦煌昼夜温差很大,涂妙真刚踏出房门就冷得打了个寒颤,下意识拉紧身上的麻布衣衫。洗过太多次的布料旧得褪色,肘部还有补丁,好在还算厚实。 小院里静悄悄的,所有的房门都紧闭着。涂妙真四处转了转,随便推开其中一扇,门吱呀一声开了。房内竟然摆满了姿态各异的菩萨彩塑,那一张张栩栩如生的脸,齐刷刷地看着涂妙真,看得她汗毛直立。 朦胧的烛火中,菩萨狭长的凤目似笑非笑地半睁着,竟有种难以言喻的诡异。 “原来你在这里。” 身后忽然传来男人的声音,涂妙真吓了一大跳,惊慌失措地回头,发现裴觉不知何时竟站到了自己的身后,正含笑望着自己。 涂妙真吓得直冒冷汗,心有余悸地想:这人走路怎么没有声音? 她惊疑不定地打量裴觉,单薄的衣衫勾勒出高挑瘦削的身形,一副朴素到寒酸的书生打扮,看起来温雅文弱,不像有什么危险的样子。可能是自己刚才走神了吧,涂妙真不安地心想。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裴觉笑眯眯地说:“晚饭做好了,娘子大病初愈,不吃东西可不行。” 他提着盏装了防风罩的煤油灯,昏黄灯光衬得那张脸愈发俊美无俦,秀面如冠玉,朱唇若涂丹,一双多情凤目勾魂摄魄,乍看之下竟与那泥塑菩萨几分肖似,说不出的妖异诡谲。 涂妙真不自觉咽了下口水,乖乖跟着他走向厨房,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心中暗道:这男人漂亮近乎妖,简直像话本故事里的孤魂艳鬼,不过他长得这般俊俏,真被他骗了倒也不亏。 北风呼啸卷起黄沙,她担忧地望着裴觉在风中格外单薄的身影,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个文弱书生走路轻飘飘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厨房里黑漆漆的,裴觉将油灯放在桌上,照亮了整洁的木头方桌。涂妙真握着勺子,低头沉默地看着裴觉为她盛的菜粥,绿油油的野菜看得人食欲全无。 明明昨天她还在夜市吃麻辣小龙虾啊! 生活条件的断崖式下跌令涂妙真倍感心酸,但是她什么意见都不敢有,因为裴觉连这样寒碜的菜粥都没有,而是在吃又冷又硬的干粮。他咀嚼得很慢,看得出很难下咽,时不时还要喝口水送一下。 涂妙真哀怨地默默喝粥,煮烂的野菜毫无味道,只能勉强下咽,鬼知道这样的苦日子还要过多久。 裴觉吃完干粮,去炉子上取来了煎好的汤药。 涂妙真望着黑漆黏稠的药汁,背脊一阵发凉,她小时候胃不好,喝过一阵子中药调理,那滋味真是童年阴影。 裴觉见她满脸抗拒,像只炸毛的猫,似乎觉得有趣,忍俊不禁道:“放心吧娘子,大夫说你的病以后静养就好,不用再喝药了。” 涂妙真瞬间松了口气,刚想问药的用途,就见裴觉端起碗,面不改色地喝了下去,甚至连眉毛都没皱一下。 “不苦吗……?”涂妙真心惊胆战地问。 裴觉愣了一下,微微摇头:“习惯就好了。” 这种味道要多久才能习惯? 涂妙真顿时心生怜惜,小心翼翼地问:“你的身体不太好吗?” 裴觉无奈地点点头,答道:“娘胎里带出来的病,不太好根治。” 涂妙真忧愁起来,原来还是个药罐子,怪不得看着那么弱不禁风,走路都轻飘飘的,真是红颜薄命! 就这样的家庭条件,养活一家四口本就万分艰难,更何况还有一个病人要照顾,如果不赶紧想办法赚点钱,恐怕真的有饿死的风险。 说起来—— 涂妙真疑惑地四处看了看,“姑娘们呢?” 她问的姑娘是那两个喊她阿娘的小女孩,她俩是裴觉的养女,大的叫摩诃,小的叫般若。 裴觉道:“她俩眼馋市集上的香豆卷,吃饱了才回来的,现在闹腾累了,都睡下了。” 涂妙真有些好奇香豆卷是什么,但又不敢问,她现在的记忆很零碎,生怕说多了露馅。 裴觉看到她纠结的表情,笑出声来,说:“娘子若是好奇,下次给你捎一个尝尝。你初来西北,恐怕还没见过呢。” 涂妙真被他戳穿心事,顿时不好意思起来,忙低头吃饭。对面再次传来一声温柔的轻笑,听得涂妙真耳尖发红。 虽然这白送的药罐子老公穷是穷了点,但是又漂亮又温柔,实在令人难以招架。 吃完了饭,裴觉很自然地收拾起碗筷,涂妙真想帮忙,却被拦了下来。裴觉朝她笑了笑,说:“我来就好,娘子的病得好好养着,大夫让你少干活,多休息。” 说罢就催着她回房间休息了。 夜深时果真下起雨来,密布的阴云遮蔽了明月,天地间黯然无光。秋雨缠绵萧瑟,一阵阵秋风吹得离人心碎,涂妙真倚着床头,怅然地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默默哀悼自己悲惨的命运。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她可真是倒霉到家了。 五年前她的祖母亡故,她正式接手了家里的丝绸生意,但是在工业化浪潮的冲击下,传统工艺的生存举步维艰。想当年康乾盛世,秦淮两岸织机数万,涂家从此发迹。后来世事更迭,涂家锦业几度沉浮,最后终究难逃凋敝的命运。 涂妙真为了重振家业伤透脑筋,屡屡碰壁后,她心灰意冷地离开了南京,回到山里的祖宅潜心研究织锦技术。水月庵的灵犀姑子为了安慰她,常常偷溜下山找她喝酒,谁知喝酒还能喝出这种事故? 涂家虽然没落了,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从小就没为钱发过愁,如今来到这个鬼地方,穷得连床像样的被子都没有,寒酸得令她牙疼。 土炕硬得像睡在地板上,涂妙真不舒服地翻了个身,暗自琢磨起赚钱的路子。夜间寒气重,她裹紧了身上的罩衫,衣服散发着淡淡的香火味,令她不自觉想起那些泥塑菩萨。 隋唐是佛教最鼎盛的朝代,僧人们长途跋涉来到中原传教,沿着那条声名显赫的丝绸之路—— 丝绸?! 涂妙真眼睛骤然亮了,心中一阵狂喜。 对呀!现在可是唐朝,是丝绸之路最繁华的朝代! 盛唐的丝绸贸易何其鼎盛,难道她这个丝绸世家传人还能在这个年代饿死不成?! 她心中的郁闷一扫而空,拥着被子傻笑出声,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第2章 第二章 白天睡得太久,涂妙真本以为自己会失眠,但是这具孱弱的身体太需要休息,她竟然很快又沉沉睡去。 再睁眼时,雨已经停了。 涂妙真望着房顶发呆,昨晚临睡前,她美滋滋地畅想了在这个陌生时代大展拳脚的未来。毕竟她现在不仅身在丝绸贸易的鼎盛时代,还处于丝绸之路的咽喉要道。 可惜今天一睁眼,四壁萧条的屋子就给她兜头泼了盆冷水,浇灭了她昨夜熊熊燃烧的壮志豪情。 唉,无论身在哪个朝代,创业都是要有启动资金的。现在她穷得连饭都吃不起了,哪来的钱做生意? 况且,历史上的丝绸之路命途多舛,屡次被战火破坏。就算知道唐朝的丝绸生意鼎盛,敦煌还是丝绸之路的枢纽,但是目前中原正处于战火之中,敦煌又时刻面临突厥人的威胁,这条商路现在通不通都不一定。 涂妙真想到这里,意志又消沉起来,蔫蔫得像霜打的茄子。她呆坐到天光大亮,才慢悠悠地爬起来,伸了个懒腰迈出房门。 东厢房的门开着,正是涂妙真昨夜误闯的那间。她想起那满屋子的菩萨像,好奇地走进去。 裴觉正在房间里给泥胚上色,听到脚步声,他放下画笔回头笑道:“娘子,你怎么来了?” “出来走走。”涂妙真好奇观摩彩塑的制作,可是裴觉却不画了,反而收拾起东西来。她疑惑地问:“怎么不继续了?” “你还没吃饭吧?做完饭再画。” 涂妙真噎了一下,心说难道在他心中,我就是这样吃了睡睡了吃的人?她有些无奈地喊住他:“我不饿!你先忙完吧!” 裴觉耐心地反复确认后,才继续勾勒菩萨的眉毛。他拿笔的手很稳,笔触细腻轻盈,素面的菩萨经他之手逐渐焕发出神采。涂妙真感叹着造物的神奇,目光却更多地停驻在了裴觉的身上——这位涂娘子名义上的丈夫。 边塞需要修建防御工事对抗突厥,涂娘子被发配到军营里修筑城墙,每天都要从事极为繁重的劳作。她的体质本就娇弱,又在流放途中染上风寒,很快就一病不起。参军担心她病死会传染瘟疫,就想把她赶进荒漠自生自灭。万幸的是,来营中修理累答的裴觉认出她是恩人之女,好心将她送到了医馆。 涂娘子是戴罪之身,裴觉为了救她,向参军谎称俩人早有婚约。根据当时的律法,既醮之妇,勿需从父母之诛,所以他借着与参军的旧日交情,将涂娘子改到了自家的户籍上。 虽然他靠着婚姻帮涂娘子逃过了徭役,但此时的涂娘子已经很虚弱了。她在医馆里住了半个月,大部分时候都昏昏沉沉的,直到涂妙真穿来的前一天,才病情好转,从医馆搬到了裴觉的家里,结果当夜就发起高烧。 如今想来,所谓的病情好转,恐怕只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 裴觉与涂娘子虽是夫妻,但两人却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交流,这才让涂妙真安下心来,不用再担心被裴觉看出什么端倪,毕竟这个漂亮的书生看起来相当聪明。 涂妙真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按捺不住商人本性,问道:“这些是要卖的吗?” “对。”裴觉换了胭脂红点唇色,间隙里抬头含笑看了涂妙真一眼,“新做的这批是金兰邑订的,旁边那批是僧侣赞助的。” “金兰邑是……?” “附近最出名的女人社,敦煌郡十分流行结社,社邑遍及城乡。”裴觉似乎想到了什么,停笔朝她笑道:“金兰邑的社官们都非常好,等你身体好些了可以加入她们,多些朋友互相帮衬总是好的。” “社官也是女人吗?”涂妙真眼睛亮了。 裴觉见到她孩子气的反应,觉得有趣,笑着点头:“当然,这是女人们自发结成的私社,自然是女人当家。” 涂妙真激动起来,穿越之前她对古代女子的了解,总是跳脱不了封建礼教的刻板印象。虽然她从那些华美磅礴的纹饰绣样里,常能窥见这些女子们瑰丽的精神世界,但是她从来没想过,原来还有这样的时期,女人自发地结社,互帮互助,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肆意生长。 裴觉的工作到了尾声,黑色的墨笔勾勒出细长的眼尾,一双似喜非喜的眼睛跃然眼前。这样的一双凤目,曾在昨夜昏暗的光线下透出嘲弄众生的妖异诡谲,而如今在阳光里,它竟然显得雍容华贵,满目慈悲。 涂妙真惊异于他的手艺,赞叹连连。裴觉被她夸得耳尖通红,掩饰害羞般低头调色。 “这些都是你做的吗?”涂妙真打量着房间里大小不一的菩萨彩塑。 “大部分都是。”裴觉指了指角落里那些有些陈旧的精致小像,“那些是我师傅做的,是一队胡商在两年前的冬天预定的。本来要在来年春天交货,但是那队胡商再也没出现,这批彩塑也就留到了现在。” 胡商?! 涂妙真兴奋起来,看来丝绸之路还没有被战火阻塞!她抑制着激动,声音微微发颤地问:“敦煌有商队往来?” “有是有,”裴觉轻轻叹了口气道:“只是越来越少了,现在生意不好做。” 涂妙真听出他话里有话,追问道:“因为战乱吗?” 裴觉微微皱眉,眼神变得复杂莫测,怅然道:“三年前明皇帝遇弑,天下大乱,唐王无力控制西域地区,突厥趁势控制了主要商路。现在商队只能绕远路,翻越阿尔金山从南入关。这一路千难万险,很多商人都死在了路上。” 涂妙真心头一跳,想到那个场景,她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悲怆。她生在和平年代,这样惨烈的死亡对她来说太遥远了。 突如其来的悲伤冲散了喜悦,涂妙真拿起一个小佛像仔细端详,忍不住问道:“既然对方已经失约了,为什么还要留着,不能卖了吗?” 裴觉瞥向她手中的佛像,无奈道:“都是些不值什么钱的小玩意,现在很难卖出去——咳咳、咳咳!” 正说着话,他忽然掩着唇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几乎喘不过气。涂妙真吓一跳,赶忙轻拍后背帮他顺气。 他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抬起略显苍白的脸,朝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真是抱歉,让娘子担心了。” “这有什么抱歉的!”涂妙真赶紧摆手,心疼地望着他毫无血色的唇,担忧地问:“你还好吗?” “放心吧娘子,我没事。”裴觉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瞥了眼手里的颜料,眼里似有精光闪过,但是再抬头时,已经换上了惯常的温柔微笑,柔声道:“娘子肯定饿了吧?我们去做点吃的。” 说罢,他收拾起东西,招呼涂妙真向厨房走去。 涂妙真跟着起身,在踏出房门前,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艺术品般精致的造像,回想起他刚才说的话—— 不值什么钱? 涂妙真琢磨着这句话,满腹疑虑地跟了上去,追问道:“对了,你手艺这么好,怎么能说它们不值钱呢?” 裴觉挽起袖子,忙碌地点火烧柴,漫不经心地答道:“泥塑是红柳枝和泥沙做的,手艺再好也没用。据说遥远的拂菻有无数能工巧匠,他们拥有高超的雕塑技艺。菩萨彩塑或许新奇,但远不值得商人们为此卖命,现在他们只想要最紧俏的商品。” 拂菻,一个很陌生的发音,听他的描述应该是欧洲的某个国家。刚才他提到的明皇帝,就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隋炀帝杨广,唐王则是指刚刚登基不久的唐朝开国皇帝李渊。 涂家是江南富商豪族,在中原战乱中站错了队惨遭流放。涂娘子作为涂家的女儿,对朝局了解颇深。根据涂娘子的记忆,明皇帝是杨广最初的追谥,很快李渊登基,把谥号改为了炀皇帝。可能是西北消息传递比较滞后,所以裴觉仍然称呼杨广为明皇帝,称呼李渊为唐王。 看来,目前正处在隋唐交替之际,那么这时候盘踞欧洲的应该是——拜占庭? 涂妙真胡思乱想了半天,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刚才说他们只要最紧俏的商品,什么商品?” 裴觉不明所以,歪了下头,无辜地说:“丝绸呀!” 锅里的水冒起了热气,裴觉起身去拿面条,错过了涂妙真瞬间发亮的眼睛。 裴觉弯腰往锅里下面,语调柔和地娓娓道来:“中原乱起来之后,丝绸产量急剧减少。现在一匹素绢都能卖八百文,锦更是飙升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天价,但即便如此,还是供不应求,乱世总是更艰难些。” 涂妙真瞬间乐开了花,试探性地问:“既然它这么值钱,为什么不做丝绸生意?” 裴觉苦笑道:“谁都想做,但不是谁都能做。” “有什么身份限制吗?” 涂妙真忽然紧张起来,她突然想起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里,锦都是专供皇家的,丝绸的交易也很受限,她现在刚脱了罪籍,能不能拿到行商资格还是个问题。 “那倒没有。”裴觉拿长勺搅着汤,耐心地解释:“最近对商人的审查很宽松,花点钱就能办下凭证来。不过,丝绸的产地主要是中原和蜀地,中原目前正在打仗,百姓生计都是问题。蜀地归降了唐王,所织的丝绸要给唐军发军饷,很难流通到西北,这才导致了现在丝绸有价无市。” 原来这里不产丝绸,涂妙真有些失望。桑苗生长至少需要三个月,而且现在也不是栽种的季节,至少也要等到冬天,到那时候黄花菜都凉了。商场如战场,局势瞬息万变,若是错过了今年的机会,明年还有没有商队往来就很难说了。 况且,就现在这个家徒四壁的窘境,凭着自己这具虚弱的身体,能不能撑过今年冬天还是个问题。 涂妙真沉重地叹了口气,脸色立刻灰败下来。 她今天遭遇了大起大落,心如死灰,但是饿到现在的胃又抵挡不了清汤面的诱惑,于是双眼含泪地捧起饭碗,哀怨地嗦起面条。 裴觉:“……?” 第3章 第三章 裴觉已经吃过了,没有留下来陪她,煮好面条后就去继续干活了。 涂妙真吃完饭去取水刷碗,却发现东厢房紧闭着。裴觉去哪了?她放好碗,好奇地四处转了转,第一次走进前堂。 原来这是一幢临街的院子,前面是店铺,后面是住宅。店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草编,裴觉正在柜台后面编提篮。 年轻书生盘膝坐着,一双狭长的凤目低垂,有几分肖似他笔下的菩萨。 涂妙真咳嗽了一声引起他的注意,裴觉抬头朝她微笑,围绕在他周身的疏离感瞬间消弭无踪,“娘子有什么事吗?” “没有没有,随便逛逛。”涂妙真在他旁边找了个蒲团坐下,忍不住感叹:“你会的还真多。” 裴觉笑起来,“生活所迫,没有办法。” 涂妙真看了看外面冷清的街道,疑惑地问:“怎么看着没什么人?” 裴觉说:“因为商队少了。” “那居民呢?”涂妙真皱起眉头,“大白天都不出门吗?” “现在已经没什么居民了。”裴觉苦笑,见她迷惑不解,便耐心地从头解释:“这里名叫黄沙井,地处敦煌郡的边缘,哪怕是去最近的鸣沙县,也要一个花时辰的脚程。黄沙井本来只有个驿站,是商队进玉门关后的第一站。后来随着商贸的繁荣,逐渐形成了一个小的聚集区。现在没了商贾往来,自然也就荒凉了,这两年,有能力搬走的人都搬去了鸣沙县。” 那看来我们是没能力搬走的人,涂妙真悲哀地想。 裴觉似乎能听懂她的心声,补充道:“等来年攒够了钱,我们也一起走。” “不用麻烦,我看这里挺好的。”涂妙真摆了摆手,这话倒不只是为了安慰裴觉,而是她发自内心这么认为的。 等到朝局稳定下来,黄沙井身处交通咽喉,必然会再次兴盛。 “哥哥!哥哥!” “你看我们找到了什么!” 两个小团子大呼小叫地跑进来,看到涂妙真坐在旁边,立刻乖觉地噤声。摩诃拉着般若站好,一起甜甜地喊:“阿娘”。 这种堂而皇之的区别对待引起了裴觉的不满,“你们两个鬼灵精,怎么从没见这么尊重待我?” 摩诃朝他扮了个鬼脸,“哥哥真小气,还吃醋。” 隋唐的称呼与后世有很大区别,哥哥既指父亲,又指兄长。涂妙真听着不太习惯,总觉得自己莫名其妙长了裴觉一辈。 此外,令她不习惯的,还有“娘子”的称呼。裴觉一直这么喊她,并不是假结婚的缘故,而是因为青壮年女子都可以称呼为娘子。 般若凑到涂妙真面前,献宝似的捧出一块玻璃残片,兴奋地说:“阿娘!你看!我们从沙子里挖出来的!” 裴觉皱起眉毛,难得露出严厉的表情,批评道:“你们俩又跑去麻黄滩了?说过多少次了,那里很危险!” 涂妙真惊奇地摆弄着那块精美的残片,从浮雕的纹饰来看,应该是从罗马来的。她对古代的纹样很有研究,自信不会看走眼。 看来这片沙漠连接的世界,远比她想象得还要广袤,这个发现令她心潮澎湃。 “我们是为了给阿娘带礼物才去的!”摩诃看到涂妙真喜欢,立刻为她们的冒险行为找到了借口,然后板起脸装模做样地教训般若:“我知道你很想让阿娘开心,但是麻黄滩太危险了,以后不能再去了!下次就算你哭鼻子,我也不会心软了。” 般若很配合地摆出一副知错的表情,可怜兮兮地对裴觉道歉:“哥哥,我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她俩一唱一和,全无裴觉插手的余地。裴觉没了脾气,无奈地挥了挥手:“好了好了,别卖乖了,快去擦把脸,看看你们俩脏的。” 两个淘气鬼躲过一劫,挽着手开开心心地往后院跑。 “别忘了做功课,晚上要检查!”裴觉在她们身后喊道。 他一回头,发现涂妙真正看着他,他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我太惯着她们俩了,让你见笑了。” “她们喜欢你,才和你闹的。”涂妙真露出了羡慕的神色。很小的时候,她的父母就在车祸里去世了,她被祖母寄予厚望,按照继承人的标准抚养长大,成年后又早早出去读书,很少体验到家庭的温暖。 她发自内心地感叹:“你们一家人关系真好。” 裴觉眼神柔和起来,“如果你愿意,就留下来吧!等我们攒够钱,把你之前的户籍销掉,一起搬去张掖,我们一家人重新开始。如果娘子不嫌弃,到时候还可以认我做兄长,认她俩做侄女。” 涂妙真没想到他考虑得这么长远,心里百感交集。裴觉知道她需要时间,说完就继续低头做活,不给她增添压力。 “去张掖要攒不少钱吧?”涂妙真忽然开口,对他笑道:“靠你一个人做草编卖钱,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呢,教教我吧,让我帮你。” 裴觉眼睛一亮,手把手地认真指导起来。涂妙真动手能力很强,她本身就擅长编织刺绣,很快就编得像模像样。裴觉不停地夸她聪明,夸得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俩人坐在一处编麦秆,偶尔闲聊两句,气氛十分融洽。 “附近都没什么人,这些东西谁来买呢?”涂妙真仍然怀揣创业的梦想,见缝插针地打听起市场行情。 “偶尔也会有居民来买草鞋草帽,不过想养家糊口,还是要挑到县里的市集去卖。” “你们昨天就去赶集了?” “对。”裴觉愧疚地说:“你的病刚好转,按理说我应该留下来照顾你的,只是最近家里太紧张了……” “没事没事!我能照顾好自己。”涂妙真连忙说,她看了眼偏西的日头,疑惑地问:“今天不出去吗?” “一会儿要刮大风了,沙漠里的风很可怕。”裴觉苦笑:“若是被风拦在路上,就只能祈求菩萨保佑了。” 这条件也太恶劣了吧! 涂妙真心里暗暗叫苦,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果然是要先劳其筋骨的。她放下编了一半的草鞋,甩了甩发酸的手腕,“对了,这草鞋一双能卖多少钱?” “三文钱。” “草帽呢?” “两文。” “……” 裴觉无辜地说:“主要是材料比较简单,所以只是收个辛苦费。” 涂妙真被震撼到了,从她原身的记忆来看,一斗粟至少要五十文。成年人每月需要一石的粟,如此算下来,他们一家四口每个月正常吃饭就要花掉一千五百文,也就是五百双这样的草鞋。就算她能编得出来,在地广人稀的西北,也很难找到这么多人来买。 她生平第一次对粮价有了这么清晰直观的认知,原来想吃饱饭竟然这么难。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不仅劳其筋骨,还要饿其体肤。 裴觉见她神色暗淡,连忙安慰道:“别担心,等到那两批彩塑交货了,我们就有钱了,到时候还能给你买身衣服,天要冷了,你现在穿得太单薄了。” 涂妙真看了眼他身上那薄薄一层的破旧单布,心里愈发酸涩,决意以后必须摆脱拖油瓶的命运。 俩人正说着话,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呼啸,似百鬼哀嚎,涂妙真骇得脊背发凉。裴觉赶忙放下东西,起身去关店门。 狂风要来了。 涂妙真帮着他把店铺封死,栓紧所有门窗。然后俩人匆匆忙忙地回到院子,发现两个小姑娘已经在收拾了。他们七手八脚把所有东西搬回屋里,封严实水缸,挨个房间锁门关窗。刚忙活完,就刮起了满天黄沙,四人赶紧回到西厢房避难。 门窗都被封死了,漆黑的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裴觉摸黑点燃了油灯,一家四口围坐在灯前。 裴觉借着灯火检查孩子们的作业,涂妙真趁他低头,光明正大地打量起这个人来。她愈发觉得这个男人有意思,都到了这般穷困潦倒的境地了,却还能坚持对孩子的教育。笔墨纸砚无一不是烧钱的东西,他竟能狠下心买。 他们仨说说笑笑看完功课,般若闹着要听故事。裴觉便抱着她俩,娓娓道来地讲起燕人还国的寓言。涂妙真边听故事,边动手编着未完成的草鞋。外面狂风呼啸鬼哭狼嚎,风沙拍打着门板,这间小屋就像是末日里的沙漠方舟,将灾祸挡在门外,为他们提供一方容身之所。 小姑娘们很快就在裴觉怀里睡着了,他小心翼翼地把两个小孩抱到里间。这间屋子和涂妙真那间差不多大,但是中间用帘子隔开了,姑娘们睡里面,他睡外面。 裴觉安顿好孩子,挑开帘子出来,从她手里接过草鞋做收尾工作,“歇歇吧,你今天辛苦了。” “哪有你辛苦。”涂妙真无奈地说,将油灯端过来帮他照明。 外面撼天动地的响动渐渐小了,天地间只剩北风呼啸的悲鸣,仿佛旷野的叹息,苍凉悲恸。 涂妙真又开始盘算起她的商业宏图,虽然注定要错过今年的商机,不过她身处丝绸之路的锁钥,只要熬过这几年,熬到大唐盛世到来,以后最不缺的就是销路。 眼下最棘手的是,西北荒凉贫瘠的土壤能不能栽种桑苗。如果只能从中原进购,那她的手艺就无处施展,最多赚个跑腿费。 她疲倦地揉了揉脸,喃喃自语道:“如果现在有蚕丝就好了。” 裴觉听到她呓语般的声音,好奇地问:“你想买蚕丝?” 涂妙真猛然抬头,“有卖的吗?” “有啊,张掖就有。”裴觉笑着眨了眨眼睛,“那里有些种桑养蚕的大户。” “真的?!”涂妙真惊喜万分,旋即又陷入迷惑当中,“既然这里有蚕丝,为什么不产丝绸呢?” “因为产不出来,做不出中原那样精致的绸缎,这里的蚕丝都是拿来做丝绵的。” 涂妙真恍然大悟,是她太想当然了,总觉得有了蚕丝就能织出丝绸,不产丝绸就证明这里没有桑蚕,但是她忘记了,对没接触过这行的人来说,从蚕丝到丝绸有着难以逾越的技术壁垒,这也是古代中国能垄断丝绸生产的主要原因。 既然有了蚕丝,那就好办了! 因为涂妙真不仅对制作工艺了如指掌,而且对织机的构造也烂熟于心。现在没有资金没关系,只要她能织出丝绸做样品,就不愁找不到投资人。 一匹素绢市值八百文,绫和绸至少是素绢的两到三倍,制作精良的锦更是寸锦寸金。这样的利润没有商人能抗拒。 涂妙真越想越激动,忍不住傻乐出声。 裴觉饶有兴味地看着她,被她可爱的模样逗得忍俊不禁,笑着问道:“娘子可是要做丝绸生意?” 涂妙真雀跃地点头,期待地问道:“有纸笔吗?” “你要写什么吗?” “不写什么。”涂妙真得意地笑起来,黑曜石般的眼珠在灯火的映照下熠熠生辉,意气风发地说:“我要画图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