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散了饥饿,却也让疲惫感更清晰。今我坐在自己那间几乎没什么陈设的狭小屋子里,灯的光晕在墙壁上跳动。她小口咬着最后一点面包边,脑子里反复拆解刚才牛奶店里的“生命魔术”。
“还是不够快,拂拭的动作可以再自然一点,眼神得完全定住那个点,不能飘。藏活虫的位置……”今我蹙着眉回忆,饥饿和紧张差点让她失手,下次得准备得更稳妥。面包屑掉在桌上,她捻起来放进嘴里,一点没浪费。
填饱肚子后,就得开始写信了。她翻出几张廉价信纸,墨水瓶里只剩一点粘稠的底。小心蘸了蘸,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沙沙轻响。
第一封是给妈妈的。她描述着这个城市无处不在的水汽——街道上湿漉漉的石板,空中凝结的细小水珠,远处河流日夜奔涌的轰鸣。她没提饥饿,没提那个梦,更没提掌心死而复生的虫子。她只写:“这里的水比家乡的温柔,但不如妈妈熬的米汤温暖。一切安好,勿念。”
第二封给家乡的好友樱桃。这就轻松了许多,甚至带点俏皮:“樱桃,你猜怎么着?我今天差点饿晕在街上!不过你肯定想不到我用什么法子弄到了面包牛奶。”她犹豫了一下,终究没写“复活术”,只含糊地带过,“耍了个小把戏,那姑娘眼睛瞪得溜圆!这里的人好像不太经逗。对了,这地方连空气都是湿的,衣服总也晾不干,真想念家乡的大太阳。”
信写完了,墨迹未干,她吹了吹,再把信纸仔细叠好,放进两个同样廉价的信封里,封口处用一点点唾液粘牢。
空气带着浓重的水汽,街道两旁的建筑湿漉漉地反着光。邮局在城西一条僻静的小巷尽头,一座灰扑扑的老房子。今我走进去,里面弥漫着旧纸张特有的气味。一个戴着眼镜的老头坐在门口。
“寄信?”老头慢吞吞地问。
“嗯,两封。”今我把信封递上去。
老头接过信,动作迟缓地检查着地址,手指在信封上摩挲了几下。“丰饶之角。”他嘟囔着,抬眼看了看今我,“寄到丰饶之角?隔着平原呢。走陆路信使,少说也得一周才能到。”
“我知道,谢谢您。”今我点点头,摸出几枚刚刚在家里翻找出的铜币放在柜台上。
老头继续慢吞吞地找出邮戳,沾了点红泥,在信封上用力盖下。
离开邮局,外面的水汽都显得清新了些。今我揣着一种完成了一件重要仪式般的心情往回走。刚拐进自己住的那条更窄的巷子,隔壁邻居的门开了。胖胖的邻居大婶挎着个菜篮子出来,一眼就看到了她。
“哟,回来啦?”大婶嗓门洪亮,“一大早就不见人,跑哪儿去了?看你脸色怎么不大好。”
“去邮局了,大婶。”今我停下脚步,“给我妈妈寄信。”
“给你妈妈寄信?”大婶的胖脸上堆满诧异,那诧异盖过了她惯常的热情,“你哪儿来的妈妈?你家里……不就你自己吗?”
眼神里是毫不作伪的困惑。
“就我自己?”胃里吃下去的面包和牛奶变得沉重,脑子里好像有点什么东西在动,但是抓不住。
“大婶,您说什么?我家里有妈妈啊。”
“你是不是饿糊涂了?你打小不就是个孤儿吗?你在这儿住了小半年,你哪来的妈妈?”大婶的语气斩钉截铁。
孤儿?我自己说的。住了小半年?
我不是有妈妈吗?我不是才来到这座城市吗?
妈妈的脸庞清晰地浮现出来。总是带着温和笑容、眼角有着皱纹。今我记得冬天里妈妈用温暖的手捂着她冻僵的小脚;记得生病时妈妈守在床边,用浸了冷水的布巾敷她的额头;记得离家那天的清晨,妈妈和樱桃一起看着她走远……对,还有樱桃,那个总爱揪她辫子的好友,她们一起在田边种下植物,一起在晒谷场上疯跑。
这些记忆如此具体,带着触感气味和温度。
“大婶,您是不是记错了?”今我的声音带着一点不太寻常的愤怒,“我妈妈在丰饶之角啊。”
“丰饶之角?”大婶茫然,随即眼神里多了点怜悯,“唉,可怜孩子……怕是饿狠了,开始胡思乱想了。你都没出过咱们这座城,你在这儿出生,在这儿长大。你怎么会从那儿来?听大婶的,快回去歇着吧,别再胡思乱想了。”她摇摇头,挎着菜篮子,带着叹息走开了。
今我僵在原地。矛盾,还是矛盾!
就在这意识感受到巨大矛盾的时候,一个声音毫无情绪地在她脑海响起。那声音似乎是女性,但格外平板:【检测到关键认知信息存在严重不匹配。逻辑冲突等级高。请问是否需要进行信息修正?】
如此不合时宜,却带着权威感。
“修正?”今我重复,一股恐慌冒了出来。修正什么?修正了妈妈就会存在了吗?
就在那“是”几乎要脱口的刹那,一种抗拒猛地爆发,像是精神感受到了威胁。于是生出一股蛮横的力量遏制住了她下意识的服从冲动。
“不修正!”
【指令收到:维持当前认知状态。】声音无波澜地确认。
“你是谁?”今我攥紧了拳头。
巷子里只有湿漉漉的石板路,邻居大婶早已走远。那个声音再没有回应。今我都要怀疑刚才这一切是不是幻觉!
今我回到家背靠着自己住处的门板,滑坐到地上。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刚刚还“复活”了一条生命,此刻却好像什么都抓不住。
妈妈的脸和樱桃的笑声在脑海中反复闪现,邻居大婶笃定的眼神和那平板的提示音交织。
真是荒谬啊。
今我坐了很久才站起来,腿发麻,带倒了旁边一张凳子。她挪到隔壁大婶家门口,敲门。门开了,大婶探出头,看到是她,脸上又露出“这孩子又犯糊涂了”的神情。“哎哟,又怎么了?”
“大婶,”今我深吸一口气,“您刚才说我是孤儿?”
“是啊,这还有假?”大婶理所当然地点头。
今我紧紧盯着大婶的眼睛:“丰饶之角……您知道怎么去丰饶之角吗?”
“丰饶之角?”大婶皱起眉,“跟咱们这儿是隔壁,但是中间还隔着平原呢,怕不得走上大半年!”
今我是从那里来的,妈妈和樱桃就在那里,可为什么她完全不记得来时的路?就像那段记忆被挖掉,只留下一个“我从家乡来”的标签。
这感觉让她头皮发麻。
“那我怎么才能去?”
“去那儿?你以为想去哪就去哪啊?傻孩子!”她叹了口气,“咱们十二座城,各有各的规矩,哪能随便乱跑?你去那儿干什么?”
“我想去那儿看看。”其实今我想说回家看看妈妈,但是顾及到大婶随之而来的絮叨,今我换了一个理由。
“想去看看啊……去市政厅登记一下身份就行。但你是孤儿,怕是没有身份……”
“那要怎么办?”
“要不你去参加魔法大会吧,表现好的话,身份这种小事顺手就能给你办了。”大婶咂摸了一会儿,觉得这个办法可行。反正魔法大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去参加又不要钱又不会少块肉,虽然眼前这姑娘看起来不像是魔法高强的样子,但那不也正好吗,断了往外到处跑的心思。
魔法大会,又是魔法大会。
今我确实要去,她想回家,想去看看妈妈的脸,去听听樱桃的声音,去触摸丰饶之角的土地,想用这一切信息去匹配那个“信息不匹配”。然而在这股回家乡的渴望燃起的时候,一种更浓烈的渴望抬起了头——成为龙。
一瞬间就将那回家的渴望压制了下去。比起确认妈妈的存在,她要变成一条龙似乎更加重要,毕竟那才是她的梦想。
为什么?今我一怔。为什么?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她的梦想是成为一条龙?仅仅因为那个吻?这梦想从何而来?它像呼吸一样自然,根植在她存在的本源,甚至比她关于妈妈的记忆还要深刻还要不可动摇。如同她天生就会那些骗过所有人的魔术,却从未想过自己是如何学会的一样。
矛盾,还是矛盾。一边是血肉相连的亲情确认,一边是无法抗拒的成为龙的梦想。
脑海里的声音再次响起:【检测到关键认知信息存在严重不匹配。逻辑冲突等级高。请问是否需要进行信息修正?】
要修正吗?今我有点兴奋。是否这是天赐的帮助,只要修正,这一切矛盾都将不复存在。她就能确认到底哪个才是真的。就能明晰自己到底是谁?
要修正吗?要的。
可是那个“成为龙”的渴望,既强烈到让她害怕,却也因此感到安心。仿佛那才是她最终的归宿。
大婶被她这副样子吓到了,小声问:“你没事吧?”
今我没有回答大婶。她所有的力气都在和脑海中那个声音对峙。
要修正吗?让一切变得合理。
“不修正。”
【指令收到:维持当前认知状态。】
今我像是打了一场惨烈的仗,对大婶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没事,大婶。谢谢您。”
她逃也似的冲回自己的小屋,抬起手,摸上自己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