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死亡是我的起点》 第1章 她要变成一条龙 胃里像有只手在又抓又挠,今我的眼前一阵阵发黑。腿软到要紧紧靠着冰凉的石头墙才站得住,但靠得紧的下场就是肩膀硌得疼,不过这疼跟肚子饿比起来也显得没那么重要。只是今天早上的那场梦,在醒来后仔细搜寻却哪儿哪儿都有盲区,偏偏这会儿开始在脑子里清楚地跑跳起来。 今我记得那片黑,她的脚下是个巨大的石头台,刻满歪歪扭扭的鬼画符。面前是一条龙,庞大得几乎填满了整个空间,被冒着暗红光芒的铁链锁在台子中间。那些镣铐如同活物,勒进它覆盖着鳞片的躯体,每一次龙微弱的呼吸都带起链条刺耳的嗡鸣。今我走过去,不是为了拯救,而是执行命令:解开它的镣铐。 于是她的手指碰到最粗的那条链子,咬着牙正要使劲,直觉告诉她这个活一定很难办!才刚刚解开一个死结,咔哒一声,链子整个就掉了。这么容易……? 今我震惊得抬起了头,和龙就这样对视,龙的眼睛是两团蓝色的火苗,盯住她。巨大的头颅带着威压低垂,越来越近,阴影完全笼罩住今我。没有怒吼,没有咆哮。 只有疲惫?感激?今我分辨不清。冰冷的鳞片擦过她的额角,触感居然并不坚硬,更像是皮肤的柔韧。来不及细细品味更多的材质,一个干燥的吻,带着硫磺的气息,已轻轻落在了今我的额头上。 这个吻像是一个契约的盖章。 “今我?”她舔舔嘴唇,低声念着自己的名字,好像和这个名字刚刚认识不久,还不太熟的样子。舌尖尝到一丝铁锈般的味道,今我又撩起袖子,看着自己手臂上的伤疤。 活下去。这个念头如此尖锐,是抵在喉咙上的刀锋。什么龙,什么吻,什么锁链,都暂时滚远一点吧……再非人的渴望也敌不过凡俗的饥饿。 她拖着双腿,目光被前方街角的光源吸引过去。暖黄的光线从窄小的店面里透出来,空气中飘荡着烤面包和新鲜牛奶的气息。店铺很小,木门老旧,门楣上挂着一块牌子,歪歪扭扭画着一只冒热气的牛奶瓶和一条长面包。 今我推开门,门轴发出响动。店里温暖得让人眩晕,混合着麦香奶香的热浪扑面而来。柜台后面站着一名女性,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大嘛,今我想。那样十七八岁的面庞还是很好辩别的,看上去就带着憨气。女性正踮着脚擦拭架子。听见门响,她转过身。一张圆润的脸庞,脸颊上有几颗俏皮的雀斑。眼睛很大,是干净的浅棕色,像森林里长出来的果实,有着含氧量很充足的气质。还是不够饿,一双眼睛都让自己看出来气质了! 这名气质女性看着今我,眼神里掠过一丝惊讶,随即露出一个毫无防备的笑容——看吧,就说了这个年纪的韧很好辨认的。 一只甲壳虫飞到了柜台上,女性拿起抹布狠狠扇了过去,甲壳虫的生命就此终结。 “你好呀!要点什么?”女性再度看向今我,声音像铃铛。 今我走到柜台前,胃里的灼痛让她几乎站不直。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摊开自己空空如也并且还沾着污迹的掌心,展示给女性看,然后,又带着某种仪式感合拢了双手。 “你猜猜,”今我眼神异常专注,牢牢锁住那双好奇的浅棕色眼睛,“里面有什么?” 女性歪了歪头,圆脸上满是天真:“水?” 她猜得很自然,在这个魔法世界里,统共有十二座城市,团团围住最中央的中心城。这十二座城市里各自拥有最擅长的某种魔法,而她们此刻所呆的晨露城,就擅长水魔法。这样掌心藏物的小把戏,也只能是和水有关。 但今我摇头,并拢的双手手掌呈现祈祷状态,再缓缓将两只手朝不同方向旋转,只有掌心继续相贴,今我轻轻摩挲着掌心,仿佛在感受某种无形的东西正在掌中孕育。 “不,”她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神秘莫测的语气,“是生命。” “生命?”女性睁大了眼睛,果实般的眸子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就是现在。 今我缓缓张开合拢的手掌,动作舒缓得像展开圣旨——等会儿,圣旨是什么?今我的脑子里有点乱,在她发出疑问的一刹那,脑子里好像有个声音在响:【检测到……】 脑子里的声音被阿吉沙打断:“什么生命?!您快打开呀!怎么还不打开,是需要我来催化您的魔法吗?就像我催化面包里的酵母一样吗?那我可来咯!我是魔法师阿吉沙,我现在命令——” “好的阿吉沙,请你先不要吵。”阿吉沙的声音又被今我打断。 今我摊开掌心,掌心中央,躺着那只已经死去的的甲壳虫。它蜷曲着,甲壳黯淡无光,几条细腿紧紧贴着腹部,一动不动。完全就是一块死去的虫尸。 阿吉沙看向柜台,那只虫子果然已经不见了! “你什么时候拿走的?” 今我没有回答,还在展示那只虫尸。 阿吉沙身体微微前倾,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只死虫,瞳孔里倒映着那毫无生命迹象的小小躯体。魔法世界里光怪陆离,但“复活”本身,依旧是触及造物主权柄的禁忌领域。 今我将虫子放置于右手掌心,左手食指极其自然地从那只虫子身上拂过,在指尖掠过虫身的瞬间,今我的右手拇指极其隐蔽地在左手合拢时藏在掌心边缘的另一只活甲壳虫——那只她早已准备好的同样品种同样大小,只是颜色略深一点的小东西——的身上用力一掐。 这只活虫受到刺激,进入了一种僵直假死的状态。 今我收回拂过死虫的左手食指,将右手那只刚刚进入假死状态的活虫,借着拂拭动作的掩护,神不知鬼不觉地换到了左手掌心中央,取代了原先那只真正死去的虫尸。整个交换过程发生在阿吉沙视线被左手食指拂过动作吸引的刹那。 “看好了。”今我低语,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肃穆感。 她将那只刚被掐晕的活虫小心地放在光滑的柜台上,然后对着它呵出一口气。温暖湿润的气息笼罩了那只小小的假死虫体。 柜台上那只刚刚还僵硬如石子的甲壳虫,身体一颤!细小的腿开始抽动起来。接着它蜷缩的身体舒展开,甲壳似乎也恢复了光泽。笨拙地在光滑的柜面上翻了个身,几条腿划拉着,开始跌跌撞撞地爬行,方向直指柜台边缘的一小堆面包屑。 “啊!”阿吉沙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来不及管那只虫子。双手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里面充满震撼,如同目睹神迹降临。 “生命。”目光艰难地从那不可思议的虫子上拔开,转向今我,如同仰望云端,“您真的让生命……回来了?”那眼神滚烫。 “这简直是神迹……”阿吉沙的声音从指缝里漏出,带着敬畏。随后眼神紧紧追随着那只重新活过来的小虫。今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只虫子的行进路线。几秒钟后,她才伸出手指,轻轻捏起那只饱餐了一小口面包屑的虫。走到门口,蹲下身,将虫子放回门缝外的土地上。“走吧。” 今我站起身,转回柜台前。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的目光扫过柜台里那些散发着致命诱惑力的面包,胃部又是一阵抽搐。 阿吉沙依旧沉浸在震撼中,她看看门口,又看看今我空空的双手,最后目光落回今我脸上,毫不掩饰:“太不可思议了!” 她激动得语无伦次,“您一定是一位非常非常强大的魔法师!我从没见过这么……这么接近创造本质的魔法!”说完手忙脚乱地拿起一个油纸袋,飞快地往里面塞着面包——一个、两个、三个……又拿起一个厚实的陶杯,从旁边的大罐里舀出满满一杯热牛奶,白色的奶沫几乎要溢出来。她把面包袋和牛奶杯一股脑地推到今我面前。 “请一定要收下!”阿吉沙的脸颊因为激动而泛红,雀斑都显得生动起来,“您有这样的力量……天哪,您应该去参加魔法大会!就在这个月!所有最厉害的魔法师都会在那里!您一定能震惊所有人!” 魔法大会?魔法师?今我现在唯一能感知到的,是那近在咫尺的面包散发的麦香,和牛奶蒸腾出的热气。她接过沉甸甸的油纸袋和温热的陶杯,指尖传来的分量和温度让她几乎落下泪来。她甚至没有道谢,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便迫不及待地举起陶杯,狠狠灌了一大口温热的牛奶。顺着干涸灼痛的食道滑下去,那双作恶多端的手变成了母亲温暖的手,抚平了胃里的痉挛。今我满足地闭上眼,舒了一口气,如枯萎的枝叶重新吸饱水分。 接着她拿起一个面包狠狠咬了下去。烤得微焦的硬壳在齿间碎裂,内里柔软温热的面包芯填满口腔。她几乎是无意识地咀嚼吞咽,全身的细胞都在欢欣雀跃。在她舔掉沾在唇边的一圈白色奶沫时,舌尖却尝到了一丝异样。一点坚硬的碎屑,是面包里的麦麸皮。它顽固地嵌在牙缝间,随着舌头的舔舐,清晰而突兀。 那点微不足道的异样,却刺破了被食物短暂麻痹的意识。 那个吻,带着硫磺气息的吻,冲回脑海。巨龙幽蓝的眼睛在燃烧,冰冷而疲惫。 “解开它。对它说‘走吧’”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声音再次响起。 胃里的面包和牛奶带来的满足依然存在,但一种接近于梦想的渴望,却在那点麦麸带来的不适中,野草般疯长。 魔法大会…… 阿吉沙还在激动地絮叨着魔法大会的盛况,声音在今我耳边渐渐模糊。今我低头,看着自己刚刚“复活”过生命的掌心。指节因为刚才的紧张操作而微微突出,皮肤粗糙,沾着一点面包屑和灰尘。 这双手,没有一丝魔法光辉。在这个魔法充盈的世界里,她是唯一的空白。 那又怎样? 掌心的纹路在视线里扭曲,化作梦中那些束缚巨龙的镣铐。她慢慢收紧五指。 她看向上空,吊灯里面没有灯泡,应该是坏掉了还来不及修。空空的钢制平面上倒映出她此刻的模样:苍白的脸,深陷的眼窝,唯有眼神深处的火焰,静静地燃烧。 今我抬起头,目光越过还在兴奋比划的阿吉沙,投向窗外。 温热的牛奶杯被她轻轻放在柜台上。 “魔法大会……”今我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咀嚼这个名字,又像是在确认一个早已注定的坐标。 是该去。她拢紧了装着面包的油纸袋,那是唯一的行囊。胃里充实了些,那点麦麸带来的不适早已消失,但额头上那个吻的位置却开始隐隐发烫。 毕竟,她要变成一条龙。 第2章 你是谁? 驱散了饥饿,却也让疲惫感更清晰。今我坐在自己那间几乎没什么陈设的狭小屋子里,灯的光晕在墙壁上跳动。她小口咬着最后一点面包边,脑子里反复拆解刚才牛奶店里的“生命魔术”。 “还是不够快,拂拭的动作可以再自然一点,眼神得完全定住那个点,不能飘。藏活虫的位置……”今我蹙着眉回忆,饥饿和紧张差点让她失手,下次得准备得更稳妥。面包屑掉在桌上,她捻起来放进嘴里,一点没浪费。 填饱肚子后,就得开始写信了。她翻出几张廉价信纸,墨水瓶里只剩一点粘稠的底。小心蘸了蘸,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沙沙轻响。 第一封是给妈妈的。她描述着这个城市无处不在的水汽——街道上湿漉漉的石板,空中凝结的细小水珠,远处河流日夜奔涌的轰鸣。她没提饥饿,没提那个梦,更没提掌心死而复生的虫子。她只写:“这里的水比家乡的温柔,但不如妈妈熬的米汤温暖。一切安好,勿念。” 第二封给家乡的好友樱桃。这就轻松了许多,甚至带点俏皮:“樱桃,你猜怎么着?我今天差点饿晕在街上!不过你肯定想不到我用什么法子弄到了面包牛奶。”她犹豫了一下,终究没写“复活术”,只含糊地带过,“耍了个小把戏,那姑娘眼睛瞪得溜圆!这里的人好像不太经逗。对了,这地方连空气都是湿的,衣服总也晾不干,真想念家乡的大太阳。” 信写完了,墨迹未干,她吹了吹,再把信纸仔细叠好,放进两个同样廉价的信封里,封口处用一点点唾液粘牢。 空气带着浓重的水汽,街道两旁的建筑湿漉漉地反着光。邮局在城西一条僻静的小巷尽头,一座灰扑扑的老房子。今我走进去,里面弥漫着旧纸张特有的气味。一个戴着眼镜的老头坐在门口。 “寄信?”老头慢吞吞地问。 “嗯,两封。”今我把信封递上去。 老头接过信,动作迟缓地检查着地址,手指在信封上摩挲了几下。“丰饶之角。”他嘟囔着,抬眼看了看今我,“寄到丰饶之角?隔着平原呢。走陆路信使,少说也得一周才能到。” “我知道,谢谢您。”今我点点头,摸出几枚刚刚在家里翻找出的铜币放在柜台上。 老头继续慢吞吞地找出邮戳,沾了点红泥,在信封上用力盖下。 离开邮局,外面的水汽都显得清新了些。今我揣着一种完成了一件重要仪式般的心情往回走。刚拐进自己住的那条更窄的巷子,隔壁邻居的门开了。胖胖的邻居大婶挎着个菜篮子出来,一眼就看到了她。 “哟,回来啦?”大婶嗓门洪亮,“一大早就不见人,跑哪儿去了?看你脸色怎么不大好。” “去邮局了,大婶。”今我停下脚步,“给我妈妈寄信。” “给你妈妈寄信?”大婶的胖脸上堆满诧异,那诧异盖过了她惯常的热情,“你哪儿来的妈妈?你家里……不就你自己吗?” 眼神里是毫不作伪的困惑。 “就我自己?”胃里吃下去的面包和牛奶变得沉重,脑子里好像有点什么东西在动,但是抓不住。 “大婶,您说什么?我家里有妈妈啊。” “你是不是饿糊涂了?你打小不就是个孤儿吗?你在这儿住了小半年,你哪来的妈妈?”大婶的语气斩钉截铁。 孤儿?我自己说的。住了小半年? 我不是有妈妈吗?我不是才来到这座城市吗? 妈妈的脸庞清晰地浮现出来。总是带着温和笑容、眼角有着皱纹。今我记得冬天里妈妈用温暖的手捂着她冻僵的小脚;记得生病时妈妈守在床边,用浸了冷水的布巾敷她的额头;记得离家那天的清晨,妈妈和樱桃一起看着她走远……对,还有樱桃,那个总爱揪她辫子的好友,她们一起在田边种下植物,一起在晒谷场上疯跑。 这些记忆如此具体,带着触感气味和温度。 “大婶,您是不是记错了?”今我的声音带着一点不太寻常的愤怒,“我妈妈在丰饶之角啊。” “丰饶之角?”大婶茫然,随即眼神里多了点怜悯,“唉,可怜孩子……怕是饿狠了,开始胡思乱想了。你都没出过咱们这座城,你在这儿出生,在这儿长大。你怎么会从那儿来?听大婶的,快回去歇着吧,别再胡思乱想了。”她摇摇头,挎着菜篮子,带着叹息走开了。 今我僵在原地。矛盾,还是矛盾! 就在这意识感受到巨大矛盾的时候,一个声音毫无情绪地在她脑海响起。那声音似乎是女性,但格外平板:【检测到关键认知信息存在严重不匹配。逻辑冲突等级高。请问是否需要进行信息修正?】 如此不合时宜,却带着权威感。 “修正?”今我重复,一股恐慌冒了出来。修正什么?修正了妈妈就会存在了吗? 就在那“是”几乎要脱口的刹那,一种抗拒猛地爆发,像是精神感受到了威胁。于是生出一股蛮横的力量遏制住了她下意识的服从冲动。 “不修正!” 【指令收到:维持当前认知状态。】声音无波澜地确认。 “你是谁?”今我攥紧了拳头。 巷子里只有湿漉漉的石板路,邻居大婶早已走远。那个声音再没有回应。今我都要怀疑刚才这一切是不是幻觉! 今我回到家背靠着自己住处的门板,滑坐到地上。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刚刚还“复活”了一条生命,此刻却好像什么都抓不住。 妈妈的脸和樱桃的笑声在脑海中反复闪现,邻居大婶笃定的眼神和那平板的提示音交织。 真是荒谬啊。 今我坐了很久才站起来,腿发麻,带倒了旁边一张凳子。她挪到隔壁大婶家门口,敲门。门开了,大婶探出头,看到是她,脸上又露出“这孩子又犯糊涂了”的神情。“哎哟,又怎么了?” “大婶,”今我深吸一口气,“您刚才说我是孤儿?” “是啊,这还有假?”大婶理所当然地点头。 今我紧紧盯着大婶的眼睛:“丰饶之角……您知道怎么去丰饶之角吗?” “丰饶之角?”大婶皱起眉,“跟咱们这儿是隔壁,但是中间还隔着平原呢,怕不得走上大半年!” 今我是从那里来的,妈妈和樱桃就在那里,可为什么她完全不记得来时的路?就像那段记忆被挖掉,只留下一个“我从家乡来”的标签。 这感觉让她头皮发麻。 “那我怎么才能去?” “去那儿?你以为想去哪就去哪啊?傻孩子!”她叹了口气,“咱们十二座城,各有各的规矩,哪能随便乱跑?你去那儿干什么?” “我想去那儿看看。”其实今我想说回家看看妈妈,但是顾及到大婶随之而来的絮叨,今我换了一个理由。 “想去看看啊……去市政厅登记一下身份就行。但你是孤儿,怕是没有身份……” “那要怎么办?” “要不你去参加魔法大会吧,表现好的话,身份这种小事顺手就能给你办了。”大婶咂摸了一会儿,觉得这个办法可行。反正魔法大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去参加又不要钱又不会少块肉,虽然眼前这姑娘看起来不像是魔法高强的样子,但那不也正好吗,断了往外到处跑的心思。 魔法大会,又是魔法大会。 今我确实要去,她想回家,想去看看妈妈的脸,去听听樱桃的声音,去触摸丰饶之角的土地,想用这一切信息去匹配那个“信息不匹配”。然而在这股回家乡的渴望燃起的时候,一种更浓烈的渴望抬起了头——成为龙。 一瞬间就将那回家的渴望压制了下去。比起确认妈妈的存在,她要变成一条龙似乎更加重要,毕竟那才是她的梦想。 为什么?今我一怔。为什么?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她的梦想是成为一条龙?仅仅因为那个吻?这梦想从何而来?它像呼吸一样自然,根植在她存在的本源,甚至比她关于妈妈的记忆还要深刻还要不可动摇。如同她天生就会那些骗过所有人的魔术,却从未想过自己是如何学会的一样。 矛盾,还是矛盾。一边是血肉相连的亲情确认,一边是无法抗拒的成为龙的梦想。 脑海里的声音再次响起:【检测到关键认知信息存在严重不匹配。逻辑冲突等级高。请问是否需要进行信息修正?】 要修正吗?今我有点兴奋。是否这是天赐的帮助,只要修正,这一切矛盾都将不复存在。她就能确认到底哪个才是真的。就能明晰自己到底是谁? 要修正吗?要的。 可是那个“成为龙”的渴望,既强烈到让她害怕,却也因此感到安心。仿佛那才是她最终的归宿。 大婶被她这副样子吓到了,小声问:“你没事吧?” 今我没有回答大婶。她所有的力气都在和脑海中那个声音对峙。 要修正吗?让一切变得合理。 “不修正。” 【指令收到:维持当前认知状态。】 今我像是打了一场惨烈的仗,对大婶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没事,大婶。谢谢您。” 她逃也似的冲回自己的小屋,抬起手,摸上自己的额头。 第3章 龙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房间里没开灯,电脑屏幕是唯一的光源,映着一张略显疲惫的脸。打开摇滚乐开始播放,她把长发高高盘起,露出后颈处的小纹身,那是魔术师常用的无限符号。屏幕上,同人平台页面的首页推荐位上,一幅画作暂停了五秒。她点了进去细看,画中是极致的对比与温柔。 背景黑暗,画面的中央,光芒自下而上喷薄,纯净又圣洁。光芒的核心处,一个渺小的人类身影清晰可见,身形单薄像是随时会被吹散,又好像扎根其中,身上有许多伤疤。人类身影微微仰着头,视线投向画面的上方。在那里,占据了画面三分之一的,是一颗巨大的龙的头颅,姿态虽然低垂,但谁也看得出那份威严。 龙露出一点森然的利齿,但动作却并非吞噬,而是亲吻。吻印在渺小的人类身影的额头上。两者的比例悬殊,那吻仿佛一个宿命的锚点。人类的头顶还有个白色气泡对话框里,写着两个字:走吧。 这幅画的光影处理得精妙,黑暗与光芒的碰撞、巨龙与少女的悬殊。细细看完再更细细的看了一遍,画的右下角,是同人画手的水印:孔九。 她看到了这幅画下面带的tag,这本小说自己也看过啊,怎么对这个画中人没有印象…… 索性点开评论区,想找找答案。 “太太杀我!这氛围!那种宿命感扑面而来!” “走吧……呜呜呜,为什么两个字看得我眼泪汪汪!宝贝你要这条龙去哪里啊?” “磕到了磕到了!体型差 吻!孔九老师是懂xp的!(狗头)” “只有我觉得那龙的眼神好悲伤吗?还有这个女孩,她会去哪里?她要开启旅途了吗?她的旅途是始于这样一个吻吗?” “天啊感觉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个女孩和这条龙了。别光让龙走了,宝宝你也走吧,走起来好吗?去看看世界,去创造一切好吗?” 她忍不住放下了左手一直握着的三枚石头,双手一起打字加入下方的评论区大军。 id为“耳机”的她:“太太画得真好啊!不过这人是谁啊?”很快耳机的楼中楼就有了热心同好的回复:“是第一章的那个工具人吧,只有几行字。就是去负责解开龙的锁链的那个人!没写名字!原文里解开后就被龙吞没了!” 耳机点开那本书,找到了那几行字。的确如网友所说。没有名字没有外貌没有任何值得捕捉的信息。她又看回那幅画。 随着光向下看,得以瞧见键盘旁边的几张打印纸,被作为草稿纸使用。草稿纸有些卷边,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手写字,笔迹时而流畅,时而潦草。其中一张的开头赫然写着:【角色名称:今我】 随着光向上看,能看到耳机指尖翻飞,让那三枚石头悬停在空中,接着互相碰撞。在空气中划出违背重力的轨迹。耳机的眼神专注,又看向了屏幕上那幅画。 随着光看进去,今我正在进行她千万次魔术练习中的一次。她指尖翻飞,没有魔力波动,却精确地让三枚石头悬停在空中,接着互相碰撞。在空气中划出违背重力的轨迹。汗水从今我的额角滑落,她的眼神专注而困惑——困惑于为何这些“规律”如此清晰可见,困惑于心中那团被一个“吻”点燃的要成为龙的火焰。 今我踩着露水打湿的街面石板,鞋跟发出声响,像她每一次表演的前奏。她推开面包房的门。 “早啊,我的魔法源泉。”今我的声音故意带着舞台感。 柜台后,阿吉沙正埋头对付面团。听到今我的声音,她抬起头绽开笑容。 “省点甜言蜜语给你的观众吧,奇迹女士。”阿吉沙笑着,双手用力将面团按下去,噗嗤一声,几个小小的气泡从面团边缘冒出来,轻快地破裂。“喏,这就是我今天的全部魔法份额了。”她朝那几个转瞬即逝的泡泡努努嘴。 今我倚着柜台,毫不客气地掰下一块还温热的面包,塞进嘴里。“足够了。我见过的大部分魔法师魔法都不如你。只知道用来洗碗洗杯子。” 阿吉沙只是笑,用沾满面粉的手肘轻轻推了推今我:“快去吧,别让酒馆老板等急了。” 酒馆挤满了早起的码头工人和运河船夫。今我站在简陋舞台上,手指翻飞,一枚磨损的铜币在她指间消失又出现,又在她空握的拳头里叮当作响。每一次展示‘魔法’,都引来台下粗犷的喝彩和酒杯碰撞的喧哗。 “看好了,各位。水魔法的精华,汇聚于此。”她拿起一只空玻璃杯,煞有介事地对着空气虚抓几下,然后猛地将杯口朝下——一道细细的水流竟真的凭空出现,注入杯中,激起一片更大的惊叹。只有今我自己知道,袖管里那个精巧的水袋刚刚被膝盖巧妙地顶开。她的笑容灿烂,心却像浸在水里般微凉。每一次欺骗得来的喝彩,都在她心底悄悄刻下不安的痕迹。 表演结束,今我收拾着简单的道具——那枚铜币、几个空杯子、还有一只上了发条却永远飞不起来的小鸟。她正要离开,酒馆老板操控着魔法洗酒杯,闲聊般提了一句:“怪事,今早去运河边,听说中心广场的喷泉又干了!一滴水都吐不出来。门口贴了告示说是大魔法师们都在尽力维修呢,我看他们都是花架子!这才一个星期,都出两次事了,上一次说是灾祸,这一次我看看他们还能有什么借口,难不成再把那条恶龙放出来一次?荒唐!” 天穹如铁,地涌如歌。晨露城是一座被永不降雨的天空所笼罩,却因丰沛无比的地下水脉而繁荣的城市。水是生命,是艺术,是信仰,是日常。魔法是引导和守护这份恩赐的技艺,而非创造水源本身。 天空永远是一片均匀的颜色。没有雨滴,没有雪花。黄昏和黎明时,天空壮丽却毫无湿意。与干涸的天空形成对比。城市仿佛建立在一片永不枯竭的泉眼之上。数条源自巨大地下泉眼的河流穿城而过,水质清澈见底,它们是城市的命脉。更密集的运河网络如同血管,深入每片街区,从建筑下方流过。拱桥众多,船只是重要的交通工具。有些富裕人家的庭院里,都会装着不止一处喷泉。它们并非为了观赏,而是地下压力的自然宣泄口。水流形态各异,有的如涌泉直上,有的如薄纱垂落,昼夜不息,水声是永恒的背景音。 而城市中心最大的广场,丰沛的地下水汽和广场中心那巨大喷泉的水雾,让地板常年保持一层近乎镜面的水膜,倒映着天空和建筑,形成略有些迷幻的景观。这里是重大仪式,如魔法大会的举办地。 几天前,城市各处喷泉,先是水流越来越细弱,直至彻底停止。曾经欢跃的各式各样水精灵雕塑下只剩下干涸的池底。城市的“呼吸”停止了。与此同时,街道石板缝隙以及建筑地基上,甚至家里的墙壁角落里,那些浑浊的污水开始不受控制地涌出,形成小范围的淤积。 地涌的恩赐变成了大地的呕吐。 人心惶惶之际,来自“预言之城”的特殊传讯如同丧钟般抵达:灾祸将于今年降临晨露城。 灾祸,如同悬在十二座城市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无人知晓它每年会落向何方。预言昭示了今年的方向——晨露城。 古老的记载口口相传:当灾祸降临,唯有解开本城之龙的镣铐方能抵挡。 然而,这记载本身也如同一个巨大的谜团。因为,从未有人真正见过灾祸,也无人知晓龙是如何抵挡的。每一次,当龙被解开镣铐,发出悠长的龙吟。紧接着爬出封印之地,舒展它的身躯。它似乎是打了个哈欠,然后绕着整座城市盘旋一圈。就在大家屏息凝神,等待着惊天动地的魔法碰撞时,龙却在城市上空盘旋完毕,振翅飞向高远的苍穹,消失不见。一场滂沱大雨便会笼罩全城,持续一天一夜,酣畅淋漓。当雨过天晴,阳光重新洒落时,龙重新飞回它该在的地方,灾祸的阴影也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城市恢复安宁,一切重新焕发活力。大家只知道,这是龙无上的魔法之力,是它拯救了城市,却无人能窥见那力量运作的方式。 这就是为什么,几天前,今我会站在那条龙面前。在今我尚未理解自己面对的是什么的时候,她的手被引导着,触碰到了那条锁链,她本能地扭动,解开了那个结。 龙抬头,看见了她。 头颅低垂,阴影将她笼罩。 一个吻,烙印在她的额头。 然后,龙飞走了。 然后,大雨落下。 然后,灾祸暂时沉寂。 今我猛地惊醒,坐在她的床上。额头隐隐发热,提醒着她曾经发生的一切。 那是她的记忆。今我笃定!那不是梦,记忆如此清晰,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能够刻印在眼球上。 今我掀开身上那条薄毯,赤脚踩在地上,带来一丝清醒。她现在正需要清醒,因为还有一些问题要去问清楚。为什么会是自己去解开龙的锁链呢?她想破脑袋也想不清楚原因。 “大婶。”今我的声音在湿度极高的空气中很难飘散。 “什么事!你这孩子,这几天倒是活泼了不少啊!”大婶看到今我已经不意外了。 “前几天晨露城降临的灾祸您还记得吧?”今我试图组织语言,“您知道为什么会是我负责去解开龙的锁链吗? “哦。”大婶刚开口就咳了咳,“是你啊……解开锁链的是你啊?”大婶像是在问今我,又像是在问自己,“那锁链怎么会让你一个小姑娘去解开?不可能啊……你没死?” “死?”今我追问,“为什么会死?” “这肯定啊!龙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说完眼珠瞥了今我一下。 天是蓝的,草是绿的,龙是恶的。这是不言自明的道理。 这时一个面容疲惫的中年男人探进半个身子,手里提着个空水桶。 “早啊,老姐姐!”他声音洪亮地招呼着,带着一种用音量掩饰疲惫的热情,目光扫过大婶,落在今我身上,露出一个朴实的笑容,“哟,这位是?” 今我做了个自我介绍。结果比这个男人更先回复今我的是大婶。 “你叫今我啊?” “可不嘛,这姑娘刚才不是说了吗!”男人笑着点点头,“老姐姐,待会儿水站那边要调试,您今天就别去取水了啊。” 大婶回应了一声。 “行,那我先去忙了,你们聊。” 屋子里又只剩下今我和大婶两个人。 “大婶,您不知道我叫今我?” 大婶只是那么茫然地看着今我,嘴唇微微动了动。但是没发出声音。 今我还有问题想问,却突然觉得不能再待下去了,再继续呆下去,那些锁链似乎就会缠自己的身上。她迅速告别后离开,跌撞着冲入外面还算清冷的晨光中。大婶那句话在脑海里回响: “龙又不是什么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