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倒流回一年前,青屿高中高一年级的尾声。夏日的暑气蒸腾,空气里弥漫着期末考的紧张和即将放假的躁动。而压轴的高一文艺汇演,则像一剂强效兴奋剂,点燃了艺高大礼堂的空气。
后台候场区灯光昏暗,弥漫着化妆品、汗水和各种乐器松香混合的复杂气味。人来人往,喧闹嘈杂。即将上台的演员们或紧张踱步,或互相打气,或最后一遍检查妆容道具。
唯有角落一隅,仿佛自成一个真空地带。
江烬安静地坐在一张远离人群的折叠椅上。他穿着合身的黑色小礼服,白衬衫领口一丝不苟地系着领结,衬得他本就冷白的肤色更加剔透,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他没有和任何人交谈,甚至没有看手机。膝上摊开的是今晚要演奏的曲谱——肖邦的《升c小调夜曲》。
修长的手指在谱面无声地划过,指腹下仿佛能感受到琴键的冰凉触感。他的眼神专注而沉静,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周遭的喧嚣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
偶尔有同班同学或好奇的目光投来,他都毫无察觉,或者说是彻底无视。负责催场的学姐鼓起勇气走近:“江烬同学,下一个就是你,准备……”
“嗯。” 一个单音节,清冷无波,甚至没有抬头。学姐碰了个软钉子,讪讪地走开。
“哇……那就是传说中的‘圣塞巴斯蒂安’?好……好有距离感。” 旁边几个舞蹈队的女生小声议论,带着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迷恋。
“嘘!听说他练琴像机器人,超级恐怖的!别惹他。”
江烬对这些议论置若罔闻。他的世界里,只有即将流淌出的、需要绝对精准和控制的音符。完美,是他唯一的目标,也是隔绝世界的铠甲。
与后台角落的真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靠近舞台入口处的一小片沸腾区域。
“鼓!鼓棒检查!贝斯!线插稳了!昊子,键盘音色再调亮一点!燥起来兄弟们!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青春!” 林澈的声音清亮又充满力量,像个小太阳,在他临时拼凑起来的乐队成员间穿梭。他穿着洗得发白的乐队T恤,破洞牛仔裤,头发被发胶抓得有些凌乱,却充满了不羁的生命力。
他怀里抱着他那把标志性的木吉他,手指灵活地在琴弦上划过几个充满张力的和弦,引得周围几个同学跟着兴奋地低吼。
“澈哥!放心吧!燃爆他们!” 键盘手张昊激动地应和,手指在琴键上重重按下几个音。
“音响!后台音响怎么回事?没声了?” 舞台监督焦急的喊声突然传来,像一盆冷水浇在热闹的后台。舞台上的主持人正尴尬地站在中央,台下观众开始骚动,嗡嗡的低语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尴尬海洋。
后台瞬间陷入一片兵荒马乱。技术组的同学满头大汗地检查线路,老师们焦急地催促,候场的演员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尴尬在蔓延。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静默和混乱达到顶点时——
“靠!等他们修好黄花菜都凉了!” 林澈低骂一声,眼中却闪过一道破釜沉舟的亮光。他没跟任何人商量,抱着吉他,像一头矫健的小豹子,趁着舞台侧门看守老师分神的空档,猛地推开虚掩的门,一个箭步就冲上了灯火通明的舞台!
“老师们同学们!” 他清亮带笑的声音透过主持人遗留在立麦上的备用麦克风,瞬间响彻了整个陷入尴尬的礼堂,盖过了所有的低语,“设备休息,音乐不能停!来点掌声给后台老师加油啊!”
他话音未落,手指已经在琴弦上拨动!一段充满活力、技巧娴熟、带着布鲁斯味道的指弹吉他solo如同清泉般涌出,瞬间冲散了凝固的空气!那声音纯粹、热烈、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无畏和感染力,像一颗火星投入了干柴。
台下先是一片死寂,随即—
“哇——!” 惊呼声、口哨声、掌声如同被点燃的爆竹,轰然炸响!瞬间汇成一片沸腾的海洋!林澈站在聚光灯下,笑容灿烂,露出小虎牙,身体随着音乐自然地律动,手指在琴弦上翻飞,每一个音符都带着滚烫的生命力。他不是在演奏,他是在燃烧自己,点燃整个礼堂!
后台,技术组的同学在巨大的掌声激励下,更加疯狂地抢修线路。混乱的后台,无数双眼睛震惊又钦佩地看着台上那个光芒四射的身影。
角落里,江烬不知何时抬起了头。他的目光穿透后台的昏暗,落在舞台中央那个肆意燃烧的身影上。肖邦夜曲的乐谱还摊在膝上,但他指尖的无声模拟已经停止。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浅褐色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舞台上炫目的光和人影。
那光芒太刺眼,那声音太……喧嚣。他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重新低下头,指尖重新落在谱面上,试图找回那片冰冷的宁静。然而,刚才那瞬间闯入视线的、过于鲜活的画面,和那穿透一切喧嚣直达耳膜的吉他声,似乎还在视网膜和耳膜上残留着灼热的印记。
林澈的即兴救场获得了巨大成功。当主音响终于恢复,他笑嘻嘻地对着台下鞠了个夸张的躬,在更加热烈的掌声和欢呼中,像英雄凯旋般跑下舞台。
“澈哥!牛逼!!” 张昊和乐队的伙伴们激动地冲上去,用力拍打着他的肩膀。
“小意思!” 林澈抹了把额头的汗,笑容依旧灿烂,但眼底带着一丝疲惫和兴奋过后的虚脱感。后台依旧混乱,道具组正忙着搬运下一场大型舞蹈的道具——几个笨重的、装饰着彩绸的架子。
“让让!让让!道具快点儿!” 道具组的同学喊着。
林澈抱着吉他,正想找个地方喘口气,就被一个匆忙搬着大架子后退的同学撞了个趔趄。他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躲,脚下不知绊到了什么,可能是散落的线缆,也可能是别人的脚,整个人失去平衡,抱着吉他,直直地朝着旁边一个同样抱着沉重琴谱夹、正准备安静离开的身影撞了过去!
“哎哟!”
“砰!”
一声闷响伴随着两声短促的惊呼。
林澈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江烬身上!冲击力让两人都站立不稳,江屿更是被撞得向后踉跄了好几步,怀中那个沉重的黑色皮质琴谱夹脱手飞出!
“哗啦——!”
琴谱夹重重地摔在地上,金属搭扣弹开,里面厚厚一叠、整理得一丝不苟的乐谱——巴赫的赋格、贝多芬的奏鸣曲、还有今晚那首肖邦夜曲——如同天女散花般,飞溅出来,散落一地!有几页甚至被林澈慌乱中踩在了脚下,洁白的纸面上瞬间留下了清晰的鞋印。
时间仿佛凝固了。
林澈稳住身形,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和那个被自己撞得脸色发白,不知是气的还是撞的、正死死盯着地上散落乐谱的身影,脑子嗡的一声。他认出了这是刚才在角落里那个“圣塞巴斯蒂安”。
“对、对不起!哥们儿!真不是故意的!太乱了!” 林澈赶紧道歉,声音带着点刚下舞台的沙哑和真诚的慌乱。他下意识地弯腰,想去捡那些散落的、看起来就无比珍贵的乐谱。
“别碰!” 一声冰冷到极致、带着压抑不住怒气的低喝响起。
江烬猛地蹲下身,动作快得惊人。他没有看林澈,只是用那双骨节分明、如同艺术品般的手,极其迅速而小心地,一张一张地捡拾着散落的乐谱。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珍视和一种被冒犯后的极度紧绷。
当他看到那几张被踩出脚印的肖邦夜曲谱时,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薄唇抿得毫无血色。
林澈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看着对方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姿态和小心翼翼的动作,一股莫名的尴尬和一丝被嫌弃的恼火涌了上来。他直起身,抓了抓后脑勺:“喂,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帮你捡……”
“不需要。” 江烬已经将所有乐谱收拢,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他终于抬起头,看向林澈。那双浅褐色的眼眸里,此刻没有愤怒的火焰,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寒潭,清晰地映着林澈有些狼狈的身影。那眼神里,是纯粹的、不加掩饰的疏离、嫌恶,以及……仿佛被什么肮脏东西触碰到的感觉。
林澈被那眼神看得心头一窒,那点刚升起的恼火瞬间被浇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憋屈。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
江烬却已经抱着他的琴谱夹,挺直背脊,像一棵被狂风骤雨侵袭后依旧不肯折腰的青松,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这片混乱的后台。他的背影挺直而僵硬,每一步都透着极力维持的冷静和急于逃离的仓促。
林澈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迅速消失在后台出口的冰冷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下还残留的一点纸屑,烦躁地“啧”了一声。
“澈哥?怎么了?撞到谁了?” 张昊凑过来问。
“没谁。” 林澈甩甩头,把刚才那令人不舒服的眼神甩出脑海,重新挂上他那招牌的、没心没肺的笑容,只是那笑容里,似乎少了点之前的纯粹阳光,“一个……不识好歹的家伙。走走走,庆功去!”
后台依旧喧嚣混乱,刚才那短暂的交汇,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只激起了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便迅速消散无踪。两条截然不同的轨道,在混乱中短暂地、并不愉快地碰撞了一下,然后,继续朝着各自的方向,沉默而坚定地运行下去。
观众席不起眼的角落,秦老师优雅地坐着,指间夹着一份节目单。她看完了林澈充满生命力的救场,也目睹了后台那场混乱的碰撞和江屿冰冷离去的背影。
她的目光扫过节目单上紧挨着的两个名字:钢琴独奏 - 江烬;乐队表演 - 林澈(临时救场)。嘴角,勾起了一抹极其细微的、带着深意的弧度。
“冰封的完美……燃烧的混乱……” 她低声自语,指尖轻轻敲击着节目单上那两个名字,“多么……有趣的极端啊。”
也许,就在那一刻,一个关于“碰撞”与“火花”的念头,已经如同种子般,悄然落入了这位“狐狸”班主任的心田,只待高二分班的土壤,让它生根发芽。
高一的故事,在夏夜的蝉鸣和礼堂未散的喧嚣中落幕。而未来高二艺术班那场注定不平凡的冰火狂想曲,已在这序章中,埋下了最初的、充满戏剧性的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