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中的校园四下俱寂。未到秋意将北境侵蚀殆尽,蟋蟀仍在墙角鸣声幽幽,才添了令人松懈的乐音。
李遂倾态度敷衍地向身侧的人略微点点头,转头就往门边走,唇角犹有笑意。
他始终心不在焉地刷着手机,方才笑得令身边人毛骨悚然。
这人乍看携着与生俱来的倨傲,即便笑起来也是寡薄无情。
谁也不知道他兀自笑个什么劲儿。
好像自从那个女生误打误撞钻进来,梦游似的退出去时,李遂倾眼里便流星般划过笑意,愈加繁盛。
他的观察力不错。
瞬时记忆定格下的是小姑娘崭新的校服由于骨架过于瘦小而穿得松松垮垮,蜈蚣辫同样松松地束在脑后,随着动作而起落几绺发丝,搭在肩上,在灯光下白皙的皮肤散发出珍珠似的光泽。
眼里没有焦距,没有张惶,好似飞鸟掠过长风。
即便并非绝色佳人的类型,但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就是生而斐然,一点不偏不倚,正中红心。
灵光乍现,李遂倾想起来上午去看开学典礼。
——陈晔骁硬拽他来的。
这人坏心眼地给丁茵打了个电话,尽管瞬间被挂断。
陈晔骁与他厮混更久,两人父亲早年同属一个机关,年龄相仿,打小就一起兴风作浪。
在这群年龄相仿的玩伴里面,丁家那个成绩最好保送了全省最优高中之一的附中;陈晔骁有明显短板,差几分达线,够了择校分数线花钱塞进这里;李遂倾原本在另一所重点,而后转学来一中。
今年丁家的小妹妹压着择校线考上来,陈晔骁想来见见那姑娘叙旧。
好容易等到校长郑重宣布:“……届开学典礼,现在圆满结束!”
他拍陈晔骁的肩膀,不耐烦道:“看够了没?”
“那家伙没看见啊。总不会溜了吧?”陈晔骁穷尽视力瞭望,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早知道拿个望远镜来。”
背后几个男生中有一人道:“这么远你能看到个屁!”
陈晔骁忽然发现新大陆,扯他的衣袖:“哥,你看,那个好看吗?就那个!”
或许这才是来此真正的目的。
开会时间久,新生们个个都像脱水干菜,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
从他们这个角度来看,新生校服还没到货,花花绿绿的私服看上去更为眼花缭乱。
李遂倾看不出什么好不好看,也没心情细看。
“看不懂。你这人,成天好的不学,坏的猛学。”
他不紧不慢地把小风扇对着自己吹,想着秋老虎还挺厉害。
陈晔骁惊呆:“哥,您搁我这儿说什么屁话,您自己学什么好的了?”
高三生提早开学,留给他们的仅剩头顶几架老旧风扇,苟延残喘地吱扭扭转,分到每个人头顶便仅有几缕微风。
这么说在室外也不比室内差多少。可被人扯出来暴晒,还真不如待在教室睡觉。
远远瞧见一个纤细的身影从不远处的小卖部敏捷地蹿出来溜了过去,混进大部队中随着大流往新生的教学楼涌,眨眼间不见踪迹。
陈晔骁来了精神:“刚刚是不是丁茵那家伙?我就说她溜了吧!电话也不接啊!”
李遂倾冷笑道:“晒傻了?丁茵什么样你没见过?”
“女大十八变么!”陈晔骁给自己找补。
临近正午的太阳逐步炽烈。
李遂倾热得头昏脑胀,更没精力跟他唱双簧,“你个子往回长?真是大好事,你过两年就返老还童,正好解剖了研究下基因,好给人类做贡献。”
陈晔骁啃着冰棍笑得无比张狂。
——回忆截止于此。
刚刚在水房溜掉的小姑娘跟上午见的那个挺像。
虽说身材相似的人很多,但李遂倾莫名笃定就是她。
一室剑拔弩张的气氛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散开。
还得是李遂倾突然失了兴致。
他原本就是来露个面,这下彻底转移了注意力。
“三分钟,能给我刚刚那小姑娘的所有信息吗?”李遂倾若有所思地问另一边站着摸兜找寻打火机的陈晔骁。
陈晔骁好笑地翻了个白眼:“哥,劝你做人做事脚踏实地,实事求是。”
李遂倾径直抛下一屋子人面面相觑,大步流星走了出去,方才的女生早已消失在走廊尽头。
溜得还挺快。
他琢磨着。
校园中小卖部占地面积狭小,一到下课时分便是流量高峰期,胜在比超市离操场近。
正逢军训来临,新生一个个站桩站得眼冒金星如狼似虎,人挤人现象更是蔚然大观。
辛惟仗着自己薄如纸片人,顺利地从人缝中穿插过去,成功拿到自己想吃的烤鱼丸。
她上周补习班下课去猫咖玩,手头还剩一根猫条,顺带着给学校里食堂阿姨养的团宠狮子猫带了过来,想着见到它喂给它吃。
趁着休整的空隙,还有机会寻找一番。
辛惟从墙侧动作丝滑地出去,在门口无意中撞到了一个面前站着的人。
她的个头距离看到那人的脸还有段不小距离,为了不给身后的人挡道,她念叨着“对不起借过”从那人身侧溜了过去。
李遂倾等人即便在校园里,也是看着像是游手好闲的一群人。
体育课连带大课间随意无所事事地游荡,前几日一无所获。
戴着迷彩帽,穿着同样的迷彩服,纵使气质再拔群,在整齐的帽檐阴影下照样看不清相貌。
这日陈晔骁提议去小卖部买点上新的零食,李遂倾方才有了收获。
他原是嫌人挤人心烦,只站在门口等人,左不过他人对他敬而远之,自觉不靠近。
哪成想真有人走路不看道,单纯护着手里的鱼丸只顾吃,从一侧钻出门直直往他胸口撞。
小姑娘一尾鱼般从他身边游走,发尾在刹那间堪堪拂过他胸口。
李遂倾顺着她的路线看过去。
原来在一班啊。
少年的笑意再度从眼底无声泛起。
——终于捉到你了。
无趣的晚自习,风扇在头顶有气无力,满室学生也无精打采,蠢蠢欲动者不在少数。
已全然是两根老油条的李遂倾和陈晔骁自然是抽空出门垫垫肚子才肯安分坐着。
自从这两人进了理科宏志班,班主任就格外头疼。
即便是威名在外的“名捕”教导主任也不敢说几句重话,充其量打一巴掌还是得给这俩人找台阶下。
他们口中的教导主任还未年过半百,却长了一张老态龙钟的脸,且英年早秃。从此被那一行人戏称为“王爷爷”。
名号滑稽,闻者偷笑。
于是教导主任引以为傲的闻风丧胆是路人。
晚自习溜出门的人也日见增多。
校外知名美食众多,尤其是北门一处栏杆外的肉夹馍摊子,更是全校学生口耳相传的周边美食top1。
每当晚自习下课,门庭若市,在栏杆内喊“阿姨来一份×××”的学生络绎不绝。
陈晔骁买了只鲜肉锅盔,被李遂倾支开。
“看到个人。你先回去。”
陈晔骁嗤道:“行嘞,怕别人跟你抢啊,又不是红包,我抢个什么劲儿。”
他摆摆手走了。
这一角落没有路灯斜进的灯光,黑暗滋长无数窃喜。
听说王爷爷埋伏在这些角落里棒打鸳鸯一打一个准儿。
初秋凉意在夜晚初透,肉饼香飘十里,油烟升起至半空。是辛惟最饥肠辘辘的信号。
优秀班级的纪律管理相对松懈,晚自习在无人讲课的情况下通常没有老师看管。
于是,辛惟特意在上课预备铃打响后,人群逐渐散尽才悠然地摸过去,为的就是不排队浪费时间。
刚掏出钱包准备付钱,却被一只骨节明净的手拦住了。
黑夜中少年的轮廓都不清晰,那人悠然自得地倚着栏杆,显然也是在等自己那份。
像极了那天倚着承重柱懒怠的人。
栏杆外嘈杂人声,肉饼在炉灶上发出毕剥油花炸裂的声音,唯独校内在铃声中归于沉寂。
辛惟努力地看,那人的眉眼还是在夜雾里模糊不清。
然而脸部轮廓像精心裁出的剪影,雕塑刻画般有着利落又鲜明的棱角。
连带着说话的声音随着看不清人脸而失却真实感。
她还来不及推脱便被抢了先,话卡壳在嗓子眼里。
“姐,一起付了。”面前的人说。
李遂倾垂眼轻笑一声:“看不清就别看了,以后总还有机会看。”
他分外笃定。
他知晓她姓甚名谁,在哪个班,她今后熟悉他也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辛惟被乍然撞破小心思,垂下眼帘思考对策。
“还是——”他拉长调子,“不敢看我?”
李遂倾抱着双臂,耐心地逗她,“觉得我长得不堪入目?”
辛惟把钱递过去,尽量眼看一旁不去看他,如同在恐怖主题的密室逃脱里,只要目光放在四十五度角下便不会被怪物突然袭击吓一跳。
墙角蟋蟀鸣声悦耳,她强迫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自然旋律上。
辛惟不疾不徐道:“我没有其他想法。谢谢,给你。”
她直觉这人难缠,想尽快了事,尽早脱身。
“给我钱干什么?这可不兴啊。”李遂倾眼底的作恶**愈发旺盛,唇角微扬,“这点儿钱是没法买我的。”
“请你的。几块钱而已,别太有负担。”他轻描淡写地推回去。
悠扬的《致爱丽丝》是晚自习正式开始的铃声,一曲完毕,辛惟终于等不及地接过自己那份肉夹馍。
“谢谢。”她对阿姨说。
王爷爷的吼声在不远处震天动地:“那儿——谁杵着不上课呢?听不见上课铃?!还在那卿卿我我的!都给我过来!”
辛惟心下一惊,转瞬恢复镇定,利索地钻进另一边的黑暗里,逃也似的离开。
回教室的时间刚好够她吃完这份,并且这条路能抄近道,巧妙避开办公楼王爷爷的办公室路线。
至于那个人……
学校几千号学生,她都是过眼即忘,哪怕有缘再次相遇也不过擦肩而过。
比起来兴许会和那人形影不离的麻烦事,先前那点儿遗憾,实在微不足道。
——人类趋利避害是本能。
李遂倾微笑着注视拔腿奔来的王爷爷,开口寒暄:“王老师,您身体挺硬朗哈。”
“上课了怎么还不去?”王爷爷竭力保持着作为师长的威严,视线四下乱扫。
方才这儿明明还站着一个人,可那人溜得极快,如凭空消失一般。
“正准备去呢,您就来了。您吃了没,我再买一份儿?”
在李遂倾面前他总容易威严扫地,这小子刀枪不入软硬不吃,且特殊,放眼出去大概除了他老子没人镇得住他。
“快去上课!什么节骨眼上还不务正业!”
李遂倾从善如流:“行。我马上回去。”
他目送王爷爷踢着步子走远,想起辛惟隐入黑暗中的近路,驾轻就熟迅速离开他人视线的模样。
啧,小姑娘原是个不安分的。
明明看着还挺乖。
爱丽丝总会好奇地纵身跳下兔子洞,漫游一趟仙境。
——那么我们来日方长,我的爱丽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