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辛惟回想这一年的入秋和每一年都没有不同。
暑热未消,人人汗流浃背。操场的塑胶跑道在视野里有蒸得变形的错觉,在热浪中翻滚着。
于她而言特殊,仅仅在于一个人。
在她注意到的所有人中,那个人姗姗来迟。就好像注定压轴的惊叹号。
九月初,天高云淡。刚立秋不久,即便是北地的天气也没有立即冷却。
开学典礼虽没有盛大隆重的庆典,但升国旗、校旗,优秀学生代表讲话、校长讲话这样的全国高中统一活动,是一样不会缺。
辛惟双手搭凉棚为自己撑出一小块聊胜于无的阴凉,只觉口干舌燥。
礼堂翻新未竣工,全校新生头顶烈日在操场上席地而坐,听轮番讲话车轱辘转圈。
位于重重人头前方的主席台上,新生代表正在发表讲话。
头衔众多,全市数学单科状元,全校第一进校,还是那片区的全区第一。
这样的尖子生翘楚和辛惟这类恰好入围最低额度奖学金的人,显然大脑的构造不在一个层次。
中考前一天她还意外发了热感冒,睡了整整一天,已经拿出了最好状态上考场,目前处境便是既定结局。
得之她幸,失之她命。
她对于自己的规划又不会因为一时失误而造成损害。
这场开学典礼上,不止是她,全校人都注意到了新生代表薛程。
十六岁的少年风华正茂,短寸的发坚韧,肤色白皙干净,毫不怯场,气质如春风一般的人。
声音和缓而渺远。
进入高中,大多数人都会认清现实。
全省存在着不少高中,三六九等早已划分明细,教育资源的不平衡可谓展现得淋漓尽致。
所以卯足了劲进入全省的几所顶级高中,就好像握住了一张印在杂志铜版纸上闪闪发光生活的入场券。
国内两所最顶尖高校,只有这样金字塔顶端的金凤凰,才能望其项背。
即便,男生穿着批发市场五十两双大减价的山寨球鞋,穿着版型塌垮的白衬衫。
在一中这些都不算什么,只要成绩金光闪耀就还是金凤凰。
幸好人人穿着同样肥大如麻袋的黑色校服,不然人与人的差距会在十多岁就拉扯出云泥。
大概是注定残忍的世界对尚且天真的少年所赈济的,为数不多的仁慈。
隔壁班平行前排,坐得很近的几个女生小声议论薛程长得不错,评价已经因素不相识而足够委婉。
有个女生干脆说长得很帅。
薛程的发言很简短,没有经过训练的矫饰,没有技巧,语气也并非多么铿锵有力,前后不过三五分钟,言简意赅。
接着又轮到了校长讲话,套话严重,洋溢着粗制滥造的热情。
说上句辛惟能默默接得出下句,她想大多数人都已经厌烦。
在冗长的讲话中,“阳光下像个孩子,风雨中要像个大人”出现了三次。掌声应景地在尾音处涌上来。
从小听到大的演讲,小时懵懵懂懂,打心底觉得无趣。大了才知形式主义还得延续下去。
辛惟垂着头,蔫蔫地看地上的假草坪,草皮泛着塑料质感的光泽,什么都比继续待下去有意思。
此刻她把防晒衣盖在头顶。
再接下来是教导主任干巴巴的开场白。结句不明显,到最后众人催着结束似的,每说半句,学生们都在随波逐流地鼓掌。
太过寻常无聊,辛惟前方的女生们的话题也顺利演变成了方才讲话的薛程。
大家还不是很熟的情况下,好看又在成绩方面出挑的男生成为了话题的开启者。
“有没有人听说过那个薛程初中在哪儿念的啊?”
“没见过!肯定不是实验。我们年级那群男的个个长得跟鲶鱼成精一样。”
“也不可能六中。我校跟你们实验半斤八两,好学校懂得都懂。要是有个长这样还考这么牛的,早成网红了。”
“好像是哪个县城的五十几中,升学率差不多等于零。今年就他考上来了……”
“卧槽!那他真是天降紫微星!”
……
辛惟眯着眼,周遭窃窃私语,左耳进右耳出。
因为脸盲,在她眼里的薛程与好看无关。
唯独与众不同在于,这个人脸上呈现出一种和她很神似的表情。
比起来薛程的来历以及关于他的传奇,对她来说,此刻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人群中突然出现些微骚动。
七手机铃声令人振奋。
声响来自于七班处的女生队伍,七班的班主任闻风而动,在其中逡巡着,入学第一天就人赃并获逮个正着,正好杀鸡给猴看。
左右班级一阵哄笑,一群人东倒西歪。
一丝凉风也无,喧闹令人更加燥热。难熬的军训好似提前开始。
辛惟盯着遥远的方向神游天外。
这天难得天如明镜,能见度很高。
能看到看台上坐了几个人。有两个吊儿郎当地坐着,校服或披在身上,或扔在一边。另外几个在他们身后或坐或站。
能这么早开学的,只有高三生了。
几个人趴在栏杆上说说笑笑地往新生这边看,隐在阴影中。
第一想法是这群人幸灾乐祸,仗着自己凉快,对处于水深火热中的新生冷嘲热讽。
强烈的不平衡感让辛惟再也坐不住。
有了铃声打乱新生队伍的格局,实属天助。
她看一眼骚乱发生之地,又端详与隔壁班老师撑着遮阳伞聊天的班主任。
班主任看似在开学伊始就决定对学生施行放养模式,班级乱成一锅粥,也没有维持秩序的意思。
于是,她试探着对班主任说要去洗手间,得到了敷衍的应允,飞快地离开是非之地。
刚逃出操场,辛惟就放慢步伐,踱到小卖部买了一支雪糕慢悠悠地吃。
——急着回去才有鬼了。
刚开学,即便是班主任也无法过目不忘记住每一张面孔,不出一会儿,热衷于闲聊的班主任就会忘记她的存在。
眼见着远处一个小点逐渐变大,又有个女生匆匆跑进屋。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金色双G的小白鞋,水洗蓝八分牛仔裤,某牌标志性格纹大面积印在宽松的T恤后背,头上扣着同系列渔夫帽,手腕上一枚中性的腕表。
女生及肩长的发随意地束起低马尾,个子高挑,辛惟看她得仰视。
她从兜里掏出手机,骂骂咧咧自言自语:“傻叉打你老娘的电话……”
辛惟听到这句联想到惊动全校的手机铃声,不由忍俊不禁地弯了弯唇角。
她蹲在一旁减少占地面积,认真地挖冰激凌,假装自己只是门口不起眼的盆栽。
女生买了支甜筒嘟嘟囔囔离开,没注意看周边,拿着手机和什么人发语音。
“那两个傻叉也不知道搁哪儿站的,还敢打电话!我忘了静音你知道吗!真不是人——”
待辛惟吃完一杯冰激凌,开学典礼正好结束,神清气爽地起身,灵活地钻进解散后的人潮流回各自的班级。
全然不知身后那几个她妒嫉着站在阴凉地界的人里,有人注意到了她矫健溜走的背影。
回到教室,辛惟方知与薛程同班。
经过他的座位时带起一阵风。
少年伸出一只手,眼疾手快地抓住飘飞的信纸。
这是学校统一下发写每日军训感想的用纸,每人一沓。
辛惟赧然道:“不好意思,同学。”
薛程并未在意:“没关系。”
这时刚分班,她脸盲,出现在面前若干人,一个人脸也记不住。
仅仅记住了薛程……的衬衫。
在记住相貌之前,率先记住了他那在众人面前泛黄发皱的白衬衫衣领,看似窘迫,只不过他本人看上去不介意。
薛程坐在第一排,背影挺直地在崭新课本上预习记笔记,就像青春小说和电影中常见的男主角,连上午透过轻微雾霾的云层折射而来的阳光遇上他都显得没那么稀薄。
校服刚发下来,每个人的校服穿在身上都大了不止一码。
服装定制念在他们正值青春期,按照既有身高再加五厘米乃至十厘米的尺寸,以免猛长个子无法穿三年。
只可惜辛惟的体型完全没跟上。
校服为了方便学生活动本就是宽松款式,她套在身上格外像身穿麻袋。尤其是校服裤,不改尺寸压根没法穿,腰围和裤腿宽了很大一截。
辛惟叹了口气,就这样吧,拿回去改改,缝缝补补又三年。她跟校服八字不合,从小学起就没合身过。
同桌惊奇道:“你怎么这么瘦!”
“营养不良。”
多年的说辞都是如此。
辛惟眼含羡慕地看前排已经换上校服的薛程,活脱脱衣服架子。
同桌同样感叹道:“薛程简直了……”
为了腾出空间来放更多的书,薛程的抽屉里已经没有存放校服的空隙,干脆穿在身上。
少年披着校服,衣袖松松挽至手肘。
风吹起书页,他伸手抚平,拿过笔来作镇纸,安静地温习课本。
真的有人穿着合身比商品宣传图更甚,直接能拉去给他们学校拍招生宣传片。
人也脚踏实地的稳重,成绩还一骑绝尘。
人与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
辛惟对于两人拥有微妙相似的亲近感,已经被更微妙的妒忌掩盖。
偏偏那份天生的优越她没办法复制。
晚自习时分,辛惟觉得肚子饿。
高中典型的用时间换算成绩,高一晚自习到七点,高二晚自习到八点,高三到十点,学习的时长逐渐递增。
刚开学就下发了任务预习课本,布置了自学作业,军训与课程几乎同步开始。
优等生们无心交谈,一开学就像隔着一层薄膜,无人有心交朋友。
班里人都在沉默地做自己的事,放眼望去只有无数右手臂在规律地移动,连下课铃声都充耳不闻。
辛惟内心浅浅挣扎了一下子。
薛程从一开始就是她的假想敌,但她这人没能拥有那般肯等铁杵成针的好耐性。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民以食为天。
兹事体大啊。
耐不住饥饿,她还是决心偷偷出去泡碗方便面吃。
不出格的情况下,辛惟对自我管理把握着“张弛有度”的关键词,很会给自己找理由。
她小声请同桌放她出去。
同桌很好说话,没怨旁人打断自己做题,干脆地让了开。
超市太遥远,辛惟就近去小卖部买了桶面,走进距离最近的开水房,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水房里乌压压站了一堆人,像在开不合时宜的party。
她叼着调料包,与黑云压城之景格格不入。
辛惟懵了。
堪比进错次元。
人群中站了个少年,鹤立鸡群般出挑颀长,眼尾平淡地逸出漠然。
校服没好好穿敞着拉链,里面T恤下露出分明的锁骨,脚蹬一双纤尘不染的纯白色篮球鞋,鞋面有小小的橙蓝色块。
黑色校服被穿得更为肃杀,少年懒散地倚在承重柱旁,手上握着一只手机,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划屏幕。
他肤色白,在灯下泛出微光,眸色和发色似乎俱是漆黑。整个人被分割成黑白分明的两色,仿佛晨与夜。
惊鸿一瞥,辛惟没法记住人脸,只匆匆记了些许没用的细节。
譬如,那人脚上的鞋。
暑假时,初中同学聚会,有个男生怪叫着说:“这联名款死贵,都炒上万了,老子废了老大劲才搞到。”
辛惟正巧坐在他身边,碍着那人一直在炫耀似的晃身子,就愁没法把脚翘到桌上。她朝桌下瞟了一眼,普普通通的篮球鞋,加上几个标签瞬间价值不菲。
方才那人的身旁还有一群装束相仿的男生,甚至有更不规矩手里拿着根烟的,但辛惟不知为何只看到了那一个。
说来并没有任何独到之处。
初来乍到一个新环境,她眼里每人的相貌都是没有特色的混沌。
气质、衣着、细枝末节是她最初观察剖析一个人的样本。
哪怕这个人一言不发,人群中一眼望见的也只有他。
辛惟察觉出两厢对峙不对劲,转身跑出去时,听到身后有人笑着说:“哥,你把人姑娘吓跑了。你也长得不磕碜啊?”
那声音一把好嗓子,磁性嗓音像极了刚出道的梅艳芳,很难不令人记忆深刻。
“好嗓子”叫人连个名姓都没有。
辛惟惊魂未定地躲在另一栋楼的水房中,平复了一下心情,这才慢条斯理地扯开调料包开始泡面。
方才每一瞬间都心惊肉跳。
不只是因为她敏锐地觉察出气氛不对劲,生怕那群混世魔王一个不痛快把擅闯者拉进去一起揍了。
可那顿饭不知为何食不知味。
没记住那人的相貌成为了一个遗憾。
她头一回想,要是能看清楚些就好了。
兴许,就没有那样遗憾。
辛惟与李遂倾的第一面,连知晓姓氏的缘分都没有。
唯爱非常不规矩的女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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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