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北风》 第1章 01 后来,辛惟回想这一年的入秋和每一年都没有不同。 暑热未消,人人汗流浃背。操场的塑胶跑道在视野里有蒸得变形的错觉,在热浪中翻滚着。 于她而言特殊,仅仅在于一个人。 在她注意到的所有人中,那个人姗姗来迟。就好像注定压轴的惊叹号。 九月初,天高云淡。刚立秋不久,即便是北地的天气也没有立即冷却。 开学典礼虽没有盛大隆重的庆典,但升国旗、校旗,优秀学生代表讲话、校长讲话这样的全国高中统一活动,是一样不会缺。 辛惟双手搭凉棚为自己撑出一小块聊胜于无的阴凉,只觉口干舌燥。 礼堂翻新未竣工,全校新生头顶烈日在操场上席地而坐,听轮番讲话车轱辘转圈。 位于重重人头前方的主席台上,新生代表正在发表讲话。 头衔众多,全市数学单科状元,全校第一进校,还是那片区的全区第一。 这样的尖子生翘楚和辛惟这类恰好入围最低额度奖学金的人,显然大脑的构造不在一个层次。 中考前一天她还意外发了热感冒,睡了整整一天,已经拿出了最好状态上考场,目前处境便是既定结局。 得之她幸,失之她命。 她对于自己的规划又不会因为一时失误而造成损害。 这场开学典礼上,不止是她,全校人都注意到了新生代表薛程。 十六岁的少年风华正茂,短寸的发坚韧,肤色白皙干净,毫不怯场,气质如春风一般的人。 声音和缓而渺远。 进入高中,大多数人都会认清现实。 全省存在着不少高中,三六九等早已划分明细,教育资源的不平衡可谓展现得淋漓尽致。 所以卯足了劲进入全省的几所顶级高中,就好像握住了一张印在杂志铜版纸上闪闪发光生活的入场券。 国内两所最顶尖高校,只有这样金字塔顶端的金凤凰,才能望其项背。 即便,男生穿着批发市场五十两双大减价的山寨球鞋,穿着版型塌垮的白衬衫。 在一中这些都不算什么,只要成绩金光闪耀就还是金凤凰。 幸好人人穿着同样肥大如麻袋的黑色校服,不然人与人的差距会在十多岁就拉扯出云泥。 大概是注定残忍的世界对尚且天真的少年所赈济的,为数不多的仁慈。 隔壁班平行前排,坐得很近的几个女生小声议论薛程长得不错,评价已经因素不相识而足够委婉。 有个女生干脆说长得很帅。 薛程的发言很简短,没有经过训练的矫饰,没有技巧,语气也并非多么铿锵有力,前后不过三五分钟,言简意赅。 接着又轮到了校长讲话,套话严重,洋溢着粗制滥造的热情。 说上句辛惟能默默接得出下句,她想大多数人都已经厌烦。 在冗长的讲话中,“阳光下像个孩子,风雨中要像个大人”出现了三次。掌声应景地在尾音处涌上来。 从小听到大的演讲,小时懵懵懂懂,打心底觉得无趣。大了才知形式主义还得延续下去。 辛惟垂着头,蔫蔫地看地上的假草坪,草皮泛着塑料质感的光泽,什么都比继续待下去有意思。 此刻她把防晒衣盖在头顶。 再接下来是教导主任干巴巴的开场白。结句不明显,到最后众人催着结束似的,每说半句,学生们都在随波逐流地鼓掌。 太过寻常无聊,辛惟前方的女生们的话题也顺利演变成了方才讲话的薛程。 大家还不是很熟的情况下,好看又在成绩方面出挑的男生成为了话题的开启者。 “有没有人听说过那个薛程初中在哪儿念的啊?” “没见过!肯定不是实验。我们年级那群男的个个长得跟鲶鱼成精一样。” “也不可能六中。我校跟你们实验半斤八两,好学校懂得都懂。要是有个长这样还考这么牛的,早成网红了。” “好像是哪个县城的五十几中,升学率差不多等于零。今年就他考上来了……” “卧槽!那他真是天降紫微星!” …… 辛惟眯着眼,周遭窃窃私语,左耳进右耳出。 因为脸盲,在她眼里的薛程与好看无关。 唯独与众不同在于,这个人脸上呈现出一种和她很神似的表情。 比起来薛程的来历以及关于他的传奇,对她来说,此刻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人群中突然出现些微骚动。 七手机铃声令人振奋。 声响来自于七班处的女生队伍,七班的班主任闻风而动,在其中逡巡着,入学第一天就人赃并获逮个正着,正好杀鸡给猴看。 左右班级一阵哄笑,一群人东倒西歪。 一丝凉风也无,喧闹令人更加燥热。难熬的军训好似提前开始。 辛惟盯着遥远的方向神游天外。 这天难得天如明镜,能见度很高。 能看到看台上坐了几个人。有两个吊儿郎当地坐着,校服或披在身上,或扔在一边。另外几个在他们身后或坐或站。 能这么早开学的,只有高三生了。 几个人趴在栏杆上说说笑笑地往新生这边看,隐在阴影中。 第一想法是这群人幸灾乐祸,仗着自己凉快,对处于水深火热中的新生冷嘲热讽。 强烈的不平衡感让辛惟再也坐不住。 有了铃声打乱新生队伍的格局,实属天助。 她看一眼骚乱发生之地,又端详与隔壁班老师撑着遮阳伞聊天的班主任。 班主任看似在开学伊始就决定对学生施行放养模式,班级乱成一锅粥,也没有维持秩序的意思。 于是,她试探着对班主任说要去洗手间,得到了敷衍的应允,飞快地离开是非之地。 刚逃出操场,辛惟就放慢步伐,踱到小卖部买了一支雪糕慢悠悠地吃。 ——急着回去才有鬼了。 刚开学,即便是班主任也无法过目不忘记住每一张面孔,不出一会儿,热衷于闲聊的班主任就会忘记她的存在。 眼见着远处一个小点逐渐变大,又有个女生匆匆跑进屋。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金色双G的小白鞋,水洗蓝八分牛仔裤,某牌标志性格纹大面积印在宽松的T恤后背,头上扣着同系列渔夫帽,手腕上一枚中性的腕表。 女生及肩长的发随意地束起低马尾,个子高挑,辛惟看她得仰视。 她从兜里掏出手机,骂骂咧咧自言自语:“傻叉打你老娘的电话……” 辛惟听到这句联想到惊动全校的手机铃声,不由忍俊不禁地弯了弯唇角。 她蹲在一旁减少占地面积,认真地挖冰激凌,假装自己只是门口不起眼的盆栽。 女生买了支甜筒嘟嘟囔囔离开,没注意看周边,拿着手机和什么人发语音。 “那两个傻叉也不知道搁哪儿站的,还敢打电话!我忘了静音你知道吗!真不是人——” 待辛惟吃完一杯冰激凌,开学典礼正好结束,神清气爽地起身,灵活地钻进解散后的人潮流回各自的班级。 全然不知身后那几个她妒嫉着站在阴凉地界的人里,有人注意到了她矫健溜走的背影。 回到教室,辛惟方知与薛程同班。 经过他的座位时带起一阵风。 少年伸出一只手,眼疾手快地抓住飘飞的信纸。 这是学校统一下发写每日军训感想的用纸,每人一沓。 辛惟赧然道:“不好意思,同学。” 薛程并未在意:“没关系。” 这时刚分班,她脸盲,出现在面前若干人,一个人脸也记不住。 仅仅记住了薛程……的衬衫。 在记住相貌之前,率先记住了他那在众人面前泛黄发皱的白衬衫衣领,看似窘迫,只不过他本人看上去不介意。 薛程坐在第一排,背影挺直地在崭新课本上预习记笔记,就像青春小说和电影中常见的男主角,连上午透过轻微雾霾的云层折射而来的阳光遇上他都显得没那么稀薄。 校服刚发下来,每个人的校服穿在身上都大了不止一码。 服装定制念在他们正值青春期,按照既有身高再加五厘米乃至十厘米的尺寸,以免猛长个子无法穿三年。 只可惜辛惟的体型完全没跟上。 校服为了方便学生活动本就是宽松款式,她套在身上格外像身穿麻袋。尤其是校服裤,不改尺寸压根没法穿,腰围和裤腿宽了很大一截。 辛惟叹了口气,就这样吧,拿回去改改,缝缝补补又三年。她跟校服八字不合,从小学起就没合身过。 同桌惊奇道:“你怎么这么瘦!” “营养不良。” 多年的说辞都是如此。 辛惟眼含羡慕地看前排已经换上校服的薛程,活脱脱衣服架子。 同桌同样感叹道:“薛程简直了……” 为了腾出空间来放更多的书,薛程的抽屉里已经没有存放校服的空隙,干脆穿在身上。 少年披着校服,衣袖松松挽至手肘。 风吹起书页,他伸手抚平,拿过笔来作镇纸,安静地温习课本。 真的有人穿着合身比商品宣传图更甚,直接能拉去给他们学校拍招生宣传片。 人也脚踏实地的稳重,成绩还一骑绝尘。 人与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 辛惟对于两人拥有微妙相似的亲近感,已经被更微妙的妒忌掩盖。 偏偏那份天生的优越她没办法复制。 晚自习时分,辛惟觉得肚子饿。 高中典型的用时间换算成绩,高一晚自习到七点,高二晚自习到八点,高三到十点,学习的时长逐渐递增。 刚开学就下发了任务预习课本,布置了自学作业,军训与课程几乎同步开始。 优等生们无心交谈,一开学就像隔着一层薄膜,无人有心交朋友。 班里人都在沉默地做自己的事,放眼望去只有无数右手臂在规律地移动,连下课铃声都充耳不闻。 辛惟内心浅浅挣扎了一下子。 薛程从一开始就是她的假想敌,但她这人没能拥有那般肯等铁杵成针的好耐性。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民以食为天。 兹事体大啊。 耐不住饥饿,她还是决心偷偷出去泡碗方便面吃。 不出格的情况下,辛惟对自我管理把握着“张弛有度”的关键词,很会给自己找理由。 她小声请同桌放她出去。 同桌很好说话,没怨旁人打断自己做题,干脆地让了开。 超市太遥远,辛惟就近去小卖部买了桶面,走进距离最近的开水房,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水房里乌压压站了一堆人,像在开不合时宜的party。 她叼着调料包,与黑云压城之景格格不入。 辛惟懵了。 堪比进错次元。 人群中站了个少年,鹤立鸡群般出挑颀长,眼尾平淡地逸出漠然。 校服没好好穿敞着拉链,里面T恤下露出分明的锁骨,脚蹬一双纤尘不染的纯白色篮球鞋,鞋面有小小的橙蓝色块。 黑色校服被穿得更为肃杀,少年懒散地倚在承重柱旁,手上握着一只手机,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划屏幕。 他肤色白,在灯下泛出微光,眸色和发色似乎俱是漆黑。整个人被分割成黑白分明的两色,仿佛晨与夜。 惊鸿一瞥,辛惟没法记住人脸,只匆匆记了些许没用的细节。 譬如,那人脚上的鞋。 暑假时,初中同学聚会,有个男生怪叫着说:“这联名款死贵,都炒上万了,老子废了老大劲才搞到。” 辛惟正巧坐在他身边,碍着那人一直在炫耀似的晃身子,就愁没法把脚翘到桌上。她朝桌下瞟了一眼,普普通通的篮球鞋,加上几个标签瞬间价值不菲。 方才那人的身旁还有一群装束相仿的男生,甚至有更不规矩手里拿着根烟的,但辛惟不知为何只看到了那一个。 说来并没有任何独到之处。 初来乍到一个新环境,她眼里每人的相貌都是没有特色的混沌。 气质、衣着、细枝末节是她最初观察剖析一个人的样本。 哪怕这个人一言不发,人群中一眼望见的也只有他。 辛惟察觉出两厢对峙不对劲,转身跑出去时,听到身后有人笑着说:“哥,你把人姑娘吓跑了。你也长得不磕碜啊?” 那声音一把好嗓子,磁性嗓音像极了刚出道的梅艳芳,很难不令人记忆深刻。 “好嗓子”叫人连个名姓都没有。 辛惟惊魂未定地躲在另一栋楼的水房中,平复了一下心情,这才慢条斯理地扯开调料包开始泡面。 方才每一瞬间都心惊肉跳。 不只是因为她敏锐地觉察出气氛不对劲,生怕那群混世魔王一个不痛快把擅闯者拉进去一起揍了。 可那顿饭不知为何食不知味。 没记住那人的相貌成为了一个遗憾。 她头一回想,要是能看清楚些就好了。 兴许,就没有那样遗憾。 辛惟与李遂倾的第一面,连知晓姓氏的缘分都没有。 唯爱非常不规矩的女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01 第2章 02 晚自习中的校园四下俱寂。未到秋意将北境侵蚀殆尽,蟋蟀仍在墙角鸣声幽幽,才添了令人松懈的乐音。 李遂倾态度敷衍地向身侧的人略微点点头,转头就往门边走,唇角犹有笑意。 他始终心不在焉地刷着手机,方才笑得令身边人毛骨悚然。 这人乍看携着与生俱来的倨傲,即便笑起来也是寡薄无情。 谁也不知道他兀自笑个什么劲儿。 好像自从那个女生误打误撞钻进来,梦游似的退出去时,李遂倾眼里便流星般划过笑意,愈加繁盛。 他的观察力不错。 瞬时记忆定格下的是小姑娘崭新的校服由于骨架过于瘦小而穿得松松垮垮,蜈蚣辫同样松松地束在脑后,随着动作而起落几绺发丝,搭在肩上,在灯光下白皙的皮肤散发出珍珠似的光泽。 眼里没有焦距,没有张惶,好似飞鸟掠过长风。 即便并非绝色佳人的类型,但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就是生而斐然,一点不偏不倚,正中红心。 灵光乍现,李遂倾想起来上午去看开学典礼。 ——陈晔骁硬拽他来的。 这人坏心眼地给丁茵打了个电话,尽管瞬间被挂断。 陈晔骁与他厮混更久,两人父亲早年同属一个机关,年龄相仿,打小就一起兴风作浪。 在这群年龄相仿的玩伴里面,丁家那个成绩最好保送了全省最优高中之一的附中;陈晔骁有明显短板,差几分达线,够了择校分数线花钱塞进这里;李遂倾原本在另一所重点,而后转学来一中。 今年丁家的小妹妹压着择校线考上来,陈晔骁想来见见那姑娘叙旧。 好容易等到校长郑重宣布:“……届开学典礼,现在圆满结束!” 他拍陈晔骁的肩膀,不耐烦道:“看够了没?” “那家伙没看见啊。总不会溜了吧?”陈晔骁穷尽视力瞭望,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早知道拿个望远镜来。” 背后几个男生中有一人道:“这么远你能看到个屁!” 陈晔骁忽然发现新大陆,扯他的衣袖:“哥,你看,那个好看吗?就那个!” 或许这才是来此真正的目的。 开会时间久,新生们个个都像脱水干菜,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 从他们这个角度来看,新生校服还没到货,花花绿绿的私服看上去更为眼花缭乱。 李遂倾看不出什么好不好看,也没心情细看。 “看不懂。你这人,成天好的不学,坏的猛学。” 他不紧不慢地把小风扇对着自己吹,想着秋老虎还挺厉害。 陈晔骁惊呆:“哥,您搁我这儿说什么屁话,您自己学什么好的了?” 高三生提早开学,留给他们的仅剩头顶几架老旧风扇,苟延残喘地吱扭扭转,分到每个人头顶便仅有几缕微风。 这么说在室外也不比室内差多少。可被人扯出来暴晒,还真不如待在教室睡觉。 远远瞧见一个纤细的身影从不远处的小卖部敏捷地蹿出来溜了过去,混进大部队中随着大流往新生的教学楼涌,眨眼间不见踪迹。 陈晔骁来了精神:“刚刚是不是丁茵那家伙?我就说她溜了吧!电话也不接啊!” 李遂倾冷笑道:“晒傻了?丁茵什么样你没见过?” “女大十八变么!”陈晔骁给自己找补。 临近正午的太阳逐步炽烈。 李遂倾热得头昏脑胀,更没精力跟他唱双簧,“你个子往回长?真是大好事,你过两年就返老还童,正好解剖了研究下基因,好给人类做贡献。” 陈晔骁啃着冰棍笑得无比张狂。 ——回忆截止于此。 刚刚在水房溜掉的小姑娘跟上午见的那个挺像。 虽说身材相似的人很多,但李遂倾莫名笃定就是她。 一室剑拔弩张的气氛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散开。 还得是李遂倾突然失了兴致。 他原本就是来露个面,这下彻底转移了注意力。 “三分钟,能给我刚刚那小姑娘的所有信息吗?”李遂倾若有所思地问另一边站着摸兜找寻打火机的陈晔骁。 陈晔骁好笑地翻了个白眼:“哥,劝你做人做事脚踏实地,实事求是。” 李遂倾径直抛下一屋子人面面相觑,大步流星走了出去,方才的女生早已消失在走廊尽头。 溜得还挺快。 他琢磨着。 校园中小卖部占地面积狭小,一到下课时分便是流量高峰期,胜在比超市离操场近。 正逢军训来临,新生一个个站桩站得眼冒金星如狼似虎,人挤人现象更是蔚然大观。 辛惟仗着自己薄如纸片人,顺利地从人缝中穿插过去,成功拿到自己想吃的烤鱼丸。 她上周补习班下课去猫咖玩,手头还剩一根猫条,顺带着给学校里食堂阿姨养的团宠狮子猫带了过来,想着见到它喂给它吃。 趁着休整的空隙,还有机会寻找一番。 辛惟从墙侧动作丝滑地出去,在门口无意中撞到了一个面前站着的人。 她的个头距离看到那人的脸还有段不小距离,为了不给身后的人挡道,她念叨着“对不起借过”从那人身侧溜了过去。 李遂倾等人即便在校园里,也是看着像是游手好闲的一群人。 体育课连带大课间随意无所事事地游荡,前几日一无所获。 戴着迷彩帽,穿着同样的迷彩服,纵使气质再拔群,在整齐的帽檐阴影下照样看不清相貌。 这日陈晔骁提议去小卖部买点上新的零食,李遂倾方才有了收获。 他原是嫌人挤人心烦,只站在门口等人,左不过他人对他敬而远之,自觉不靠近。 哪成想真有人走路不看道,单纯护着手里的鱼丸只顾吃,从一侧钻出门直直往他胸口撞。 小姑娘一尾鱼般从他身边游走,发尾在刹那间堪堪拂过他胸口。 李遂倾顺着她的路线看过去。 原来在一班啊。 少年的笑意再度从眼底无声泛起。 ——终于捉到你了。 无趣的晚自习,风扇在头顶有气无力,满室学生也无精打采,蠢蠢欲动者不在少数。 已全然是两根老油条的李遂倾和陈晔骁自然是抽空出门垫垫肚子才肯安分坐着。 自从这两人进了理科宏志班,班主任就格外头疼。 即便是威名在外的“名捕”教导主任也不敢说几句重话,充其量打一巴掌还是得给这俩人找台阶下。 他们口中的教导主任还未年过半百,却长了一张老态龙钟的脸,且英年早秃。从此被那一行人戏称为“王爷爷”。 名号滑稽,闻者偷笑。 于是教导主任引以为傲的闻风丧胆是路人。 晚自习溜出门的人也日见增多。 校外知名美食众多,尤其是北门一处栏杆外的肉夹馍摊子,更是全校学生口耳相传的周边美食top1。 每当晚自习下课,门庭若市,在栏杆内喊“阿姨来一份×××”的学生络绎不绝。 陈晔骁买了只鲜肉锅盔,被李遂倾支开。 “看到个人。你先回去。” 陈晔骁嗤道:“行嘞,怕别人跟你抢啊,又不是红包,我抢个什么劲儿。” 他摆摆手走了。 这一角落没有路灯斜进的灯光,黑暗滋长无数窃喜。 听说王爷爷埋伏在这些角落里棒打鸳鸯一打一个准儿。 初秋凉意在夜晚初透,肉饼香飘十里,油烟升起至半空。是辛惟最饥肠辘辘的信号。 优秀班级的纪律管理相对松懈,晚自习在无人讲课的情况下通常没有老师看管。 于是,辛惟特意在上课预备铃打响后,人群逐渐散尽才悠然地摸过去,为的就是不排队浪费时间。 刚掏出钱包准备付钱,却被一只骨节明净的手拦住了。 黑夜中少年的轮廓都不清晰,那人悠然自得地倚着栏杆,显然也是在等自己那份。 像极了那天倚着承重柱懒怠的人。 栏杆外嘈杂人声,肉饼在炉灶上发出毕剥油花炸裂的声音,唯独校内在铃声中归于沉寂。 辛惟努力地看,那人的眉眼还是在夜雾里模糊不清。 然而脸部轮廓像精心裁出的剪影,雕塑刻画般有着利落又鲜明的棱角。 连带着说话的声音随着看不清人脸而失却真实感。 她还来不及推脱便被抢了先,话卡壳在嗓子眼里。 “姐,一起付了。”面前的人说。 李遂倾垂眼轻笑一声:“看不清就别看了,以后总还有机会看。” 他分外笃定。 他知晓她姓甚名谁,在哪个班,她今后熟悉他也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辛惟被乍然撞破小心思,垂下眼帘思考对策。 “还是——”他拉长调子,“不敢看我?” 李遂倾抱着双臂,耐心地逗她,“觉得我长得不堪入目?” 辛惟把钱递过去,尽量眼看一旁不去看他,如同在恐怖主题的密室逃脱里,只要目光放在四十五度角下便不会被怪物突然袭击吓一跳。 墙角蟋蟀鸣声悦耳,她强迫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自然旋律上。 辛惟不疾不徐道:“我没有其他想法。谢谢,给你。” 她直觉这人难缠,想尽快了事,尽早脱身。 “给我钱干什么?这可不兴啊。”李遂倾眼底的作恶**愈发旺盛,唇角微扬,“这点儿钱是没法买我的。” “请你的。几块钱而已,别太有负担。”他轻描淡写地推回去。 悠扬的《致爱丽丝》是晚自习正式开始的铃声,一曲完毕,辛惟终于等不及地接过自己那份肉夹馍。 “谢谢。”她对阿姨说。 王爷爷的吼声在不远处震天动地:“那儿——谁杵着不上课呢?听不见上课铃?!还在那卿卿我我的!都给我过来!” 辛惟心下一惊,转瞬恢复镇定,利索地钻进另一边的黑暗里,逃也似的离开。 回教室的时间刚好够她吃完这份,并且这条路能抄近道,巧妙避开办公楼王爷爷的办公室路线。 至于那个人…… 学校几千号学生,她都是过眼即忘,哪怕有缘再次相遇也不过擦肩而过。 比起来兴许会和那人形影不离的麻烦事,先前那点儿遗憾,实在微不足道。 ——人类趋利避害是本能。 李遂倾微笑着注视拔腿奔来的王爷爷,开口寒暄:“王老师,您身体挺硬朗哈。” “上课了怎么还不去?”王爷爷竭力保持着作为师长的威严,视线四下乱扫。 方才这儿明明还站着一个人,可那人溜得极快,如凭空消失一般。 “正准备去呢,您就来了。您吃了没,我再买一份儿?” 在李遂倾面前他总容易威严扫地,这小子刀枪不入软硬不吃,且特殊,放眼出去大概除了他老子没人镇得住他。 “快去上课!什么节骨眼上还不务正业!” 李遂倾从善如流:“行。我马上回去。” 他目送王爷爷踢着步子走远,想起辛惟隐入黑暗中的近路,驾轻就熟迅速离开他人视线的模样。 啧,小姑娘原是个不安分的。 明明看着还挺乖。 爱丽丝总会好奇地纵身跳下兔子洞,漫游一趟仙境。 ——那么我们来日方长,我的爱丽丝。 第3章 03 从初中开始,军训就令人苦不堪言。 更别提指缝膝盖间夹扑克牌的逆天操作。 一连的教官喜欢偷懒,经常抢占楼群阴影下为数不多的凉快阵地,能偷得一日凉。 倒霉在今天被另外一个连捷足先登。 休息时间依旧暴晒。 辛惟望着阴凉处若有所思,摘下帽子更晒,只能徒劳用手扇风。 相熟的学生们聚成一团闲聊,她不习惯和别人坐在一起,何况群聚热量只增不减。 辛惟是个不声不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初中同学对她的评价只有“siri”,你和她说一句话,她等量回你一句,再多就没了。 辛惟单独坐在一边拿着防晒喷雾一顿猛喷,白皙的脸上汗滴都像是白玉石上凝的露珠。 她自认受不了始终站在太阳底下。 凭着个子不高的优势又刻意慢了一步不去第一排,而是勉强缩在第二排,就是为了可以掩人耳目地轻微活动。 分到这个教官原本是意外之喜,显然今天不够幸运。 于是她在等待着,发掘一个契机。 班里忽然一阵骚动,辛惟迷茫地看过去。 本以为是薛程走过来集合队伍,薛程因为一板一眼的画风而格外受到教官青睐。不仅本班女生对他穿着迷彩服的挺拔胡杨姿态充满了欣赏,连外班也有休息时间慕名而来观摩的。 但她意外地发现引起窸窣嬉笑的并非薛程。 而是走进场地的另外一群人。 这届军训没有和其他学校联合,而是留在本校场地。这就让他们变成了其余年级观赏的节目。 其中一人校服挂在身上异常不羁,T恤上似乎有枚金属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正在这时,教官起身拍拍手,薛程应声立即起身作出“集合”手势。 辛惟似乎听到了学生们重重的叹息砸在场地上,这时谁都想多坐一会儿。 她因为无可救药的脸盲,浑然不觉那几个人里面有什么人。 为首那人气质有点儿熟悉。 兼具懒怠和恣肆,缠缠绕绕,像是唯一一抹凉风。 实在特殊。 她不由得疑惑转头,多看了那人一眼。 李遂倾被刺眼的阳光晒得微微蹙眉。 身边陈晔骁已经率先发出不满,“这天儿特地晒太阳,啧啧,真惨!”他声音好听到连抱怨都像在诗朗诵。 李遂倾启唇笑着,目光落在辛惟那一处,逐渐聚焦与她目光相碰。 然而,辛惟的目光一瞬便移开了,垂眼好像在思考别的事情。 才过了一晚上就记不住,是不是脸盲症患者? 他看着那边,远远地出声,正点着辛惟道:“教官,第二排第七个,那个小姑娘身体不舒服。我来接她。” 若不是没有得令可以动作,周遭定然会齐刷刷看她。 辛惟会意,立即作出一副摇摇欲坠的姿态,虚弱地晃了晃身形。 同时,指缝中的扑克牌颤颤悠悠落地。 ——好比她想睡觉,正好出现了个枕头。这番得来全不费功夫。 管他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先离开再说。 辛惟生的这副相貌极具迷惑性,乖得没有一个人会以为她在撒谎。 教官如临大敌,正好有了由头去申请往阴凉处移动,顺理成章把“鸠占鹊巢”的班级挤出去,于是指挥着众人向操场另一头进发。 还不忘回头对辛惟说:“好好好,不舒服快去医务室,正好让那位同学带你去看看,是你哥吗?身体为主,不要硬撑!” 他早知这个连队的学生都是实验班佼佼者,未来祖国的栋梁之才,哪能出一点儿闪失? 辛惟保持着脚步虚浮的走路姿势,闻言如蒙大赦,迫不及待地摘了帽子,脸上蒸出来的汗滴像极了不堪受苦的虚汗,白皙的脸色也能被解读成苍白。 她微不可闻地道:“谢谢教官。” 李遂倾好笑地接过走来的辛惟,辛惟本想避过他,却因为维持演技而不得不慢了一拍而没能躲过。 只得被那人扶着手臂拉在身侧动弹不得。 毕竟,现在还在众人眼皮底下扮演一个身娇体弱的人。 站了几步远,陈晔骁忍不住吐槽:“哥,我们都来当灯泡的不是?” 李遂倾压根儿没理会他,连一个冷冷的眼神都没分给。 ——明明是他自己好奇非要跟来。 李遂倾正饶有趣味地注视辛惟,俯身在她耳边说:“还有力气走吗?” 热气呵在辛惟耳廓,令她悚然。 好吧,她确实该向这位尚且不知姓名的好心人道谢。 好心人十指白净细腻,指甲修剪得圆润,八成是有洁癖的。 既然有洁癖,一直同人拉拉扯扯,算什么洁癖? 而且,这架势不像是会轻易放过她的。 但……何必呢。 辛惟不明所以,当下思索起了自己究竟何时不慎犯了太岁。 待班级的队伍走远,辛惟被李遂倾慢悠悠地领着走出场地,她方才不卑不亢地说:“谢谢。” “哦,我接受了。你准备怎么表示?” 李遂倾松手慵懒抬眼,笑意很轻。 “我这人,不是那种不求回报的大善人。” 这个腔调—— 辛惟瞬间把前几天见到的人以及几个片段串联成线,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逻辑链条。 对上号了,是短时间有几面之缘的那位怪人。 这个人被她撞破丑事(打架),兴许是始作俑者,本想采用拖延战术使她在教导主任巡逻时被抓包敲打她,从而有了使他握在手中的把柄,今后便能为他保守秘密; 或者是看出自己根骨奇佳,有资格成为他手下小弟任由他差遣; 再或者他只是个寻常的衣冠禽兽,对自己图谋不轨。 不过问题来了。 首先,这人看着世事如过眼云烟,不至于小肚鸡肠到被撞破一次丑事就恼羞成怒怀恨在心; 其次,被教导主任抓包晚自习逃逸,还尚未成功,这件小事不足以让她就此摧眉折腰,且她这个身板就算当小弟都不够资格; 最后,如果是对自己图谋不轨。 辛惟更觉得完全没有必要,从自己身上他人谋不到什么好处,她也不会是让人一见钟情的类型。 况且……这个人怎么看都是什么也不会缺的人。 逻辑完美闭环,结论呼之欲出。 于他于己,都是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辛惟淡定道:“我脸盲。你大可不用介意。” 说罢,她一不做二不休,直起身子向小卖部走去,健步如飞。 方才的事如同没有发生过。 李遂倾:“?” 哟,过河拆桥玩儿得挺溜啊。 女生的背影飞快远去,陈晔骁望着她笑得打跌:“哥,我就没见过您这滑铁卢啊。” “你是不是啥时候私下威胁她来着?” 李遂倾气笑了:“建议你也去看看眼睛,再看看脑子。算了,这程度,得晋叔看。” 他口中的“晋叔”指陈晔骁有个叔叔,三甲医院眼科主任,他们平日调侃谁眼瞎就搬出晋叔名号。 “不追?”陈晔骁幸灾乐祸,笑够了才道,“小姑娘挺精明,想偷懒时候一点儿都不吃亏。” 虽说对陈晔骁而言,见过的花容月貌不胜枚举,这姑娘的长相不过尔尔。不过有些人就是气质出众,哪怕相貌不是顶级,人群里你就是会一眼看到那个人。 他们跟着马闻生见识过不少电影电视剧选角的场面,小姑娘没准儿还真戳中了这祖宗的某个乐趣点。 李遂倾看着辛惟的背影,嗤笑道:“还真是。” “哥,您还没见过女生啊?这么新奇呢。”陈晔骁挖苦道。 “是没见过。”李遂倾顺着他,漫不经心道,“没见过这么有意思的。” 他眯了眯眼,心里翻涌上来些许不痛快,压在喉头像一根鱼刺。 怎么就这么避之不及。 左不过没事做,大课间难得的休息时间,他可不想在教室里写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模拟题消磨时光。 他跟过去,看见小姑娘拿着一根雪糕贴在小卖部墙角站着,尽可能地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以免过路人发现这么一条似病号非病号的漏网之鱼。 只一瞬间便确定了,她是真脸盲。 看人的眼神是陌生的,像在看千人一面的石像。 只有在听到一些熟悉的声音时才会表现出镇定,露出大概就是“我对上号是谁”的眼神。 他顿时生出几分和这小姑娘杠上的心思,原本对于什么事情都神情恹恹,少年的胜负欲在他这里几乎为零。 这可能是最近第一件令他打起精神的事情。 ——至少,也让她记住一下吧。 于是李遂倾上前,见小姑娘面对一行乌压压的人们露出茫然的眼神,瞬间又勉强恢复冷静。 他眼里笑意渐浓,眼见这姑娘的心思早不知在心底转了几轮。 辛惟问:“怎么了?” 李遂倾指着冰柜,循循善诱:“还想吃么?” 小卖部里光线不够充足,她所站之处狭角背光。 辛惟本来就看准了这点,自己的行动因此不易被发现,可相应的,观察人相貌的行为也被迫受阻。 她仍是看不清那人,轮廓却是能依稀分辨出的绝对性优越。 少年站在自己面前投下阴影。 辛惟本能拒绝:“不想。” 斟酌转瞬,她又强调一句:“我是货真价实的脸盲。你没必要介意我。” 目前所有人在她眼里都不过是轮廓,会随着时间风化坍缩成沙漏中的细沙。 辛惟刚刚和小卖部的阿姨用有气无力的语气说话,以博取同情多蹭一会儿空调。 几分钟后的当下,碍于在小卖部里,她不好意思这么快就崩人设,继续沿用细若蚊蚋的话音,声音孱弱得毫无说服力。 心中怨念数遍:这个人怎么还不走。 好在敌不动,她可以动。 辛惟叼着雪糕绕过他,缓慢地挪走,换了一处墙角继续贴着墙根。 有气无力的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小卖部阿姨跟他们几个都熟,笑道:“你们几个,老缠着人小姑娘干啥呢!给你们告诉王老师去!” 陈晔骁作举手投降状,打哈哈道:“姐,我哥逗她玩呢。不欺负人!” 他也买了几根雪糕,给几个男生分发过去,一群人为了坐实“不欺负人”,七零八落地离远了,在一旁看热闹。 李遂倾放弃了不依不饶,远远地观察辛惟。 小姑娘一脸放空,坐等今日份的军训结束。 他也不是真想让她拿出点儿什么表示,陡然升起的火热兴趣也可以在一瞬间降至冰点。或许是天气太热使然。 说到底,他的热忱或许从来都不曾出现过。 辛惟脱了厚重迷彩服系在腰间,蹲下去蜷成一团小口地咬雪糕,心无旁骛地磨洋工。长发绾了个丸子头因为久闷在帽中有些松垮下来,T恤后露出一小块雪白的后颈。 蜷曲的碎长发也滑落出一绺。她没管。 没来由地再次成为小火苗,在他心底复燃,灵巧地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