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海玉人也稳重了些,“准备换房子啊?”
陈蛟“嗯”了一声。
将购物袋扔后排,她笑道,“怎么找认识的人装修新房啊,不说容易被杀熟么。”
陈蛟笑了一下,“不会。”
“是你同学?”
“不是。”陈蛟看了眼窗外,两个年轻的女孩正从仓库的卷帘门后搬饮料。“上学的时候,寒暑假在超市打工认识的。”
再追问太露痕迹,海玉将话题引向别处,“那个戴伴娘胸花的男的谁啊,吓我一跳,跟贺文鑫好像,也不是长得像吧,气质像。打眼一看,我还以为见鬼了呢。”
陈蛟一下没想起来贺文鑫是谁,一说见鬼,她反应过来,回忆道:“还真有点儿像。”
提起这人海玉就来气,“真够晦气的。”
那时候她对陈蛟的追求正稳中有进,结果贺文鑫冒出来乱打一棒,非说她是海王。一个跟她和陈蛟都不相干的人,就见过一面,却对她造成了毁灭性打击,又琢磨陈蛟短择她未必跟这一茬没有关系,因此更是怀恨在心。
陈蛟也觉着滑稽,但还是道:“死者为大。”
“不过,”海玉话锋一转,“刚那男的是不是喜欢你朋友啊?”
陈蛟闻言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我直觉一向都很准的。”
确实。
海玉坚持要买菜做饭,做了拿手的十三香小龙虾和烤五花肉。举杯的时候,海玉问:“有没有很怀念我做的饭?”
同居两年,基本都是海玉掌勺。陈蛟由衷道:“一直感恩。”
海玉闻言微怔,苦笑了一下。
“你在深城……顺利吗?工作、生活什么的。”
“还算不错。”陈蛟想了一下,“有难处,但总的来说还挺顺的,没什么特别值得说的。”
其实这两年她顺风顺水,顺到让人眼红,但陈蛟发觉自己一直处于一种受挫的状态。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觉得自己被一股下坠的力量拉扯,没人知道,她偷偷揣着近似于“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痛苦,但那痛苦又一团乱麻般寻不着头。
海玉看着她神色淡淡的侧脸,“其实我觉得,你好像跟我刚开始认识你的时候,不太一样了。”
“嗯?”陈蛟抬眼,“哪里不一样。”
“说不上来。”海玉转而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劲劲儿的,锐气。”
又笑道:“我追你那会儿每天都小心翼翼的,有点儿怕你。”
海玉见陈蛟的第一面,就知道她不好惹。
那时候刚立夏,下了一场太阳雨,打的人措手不及。海玉出差前回公司一趟拿点东西,从停车场出来的时候,看见一个年轻女人从出租车上下来,穿着半高领短袖上衣和西装裤,利落挺拔。她没带伞,把电脑包顶在脑袋上挡雨,走在前面。
海玉撑着伞,两步赶上她,发现她实际身高比目测要矮一些,才刚到她鼻梁处。
“谢谢。”她惊讶抬头,笑微微地看着她。
真是,明眸善睐。
下一秒,迎面走来的人撑着把商务伞撞过来,并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她愣都不打地转身质问:“你撞的我们,你啧什么。”
那男的偏头看了一眼,没吭声,加快脚步走了。
海玉有一瞬的愕然,赞叹道:“你反应好快。”
她轻轻扬眉。
见她手机停留在导航页面,海玉猜测道:“你要去这附近的办公楼么?”
“嗯。约了面试。”
海玉要送她过去,看了地址讶异道:“这也太巧了,我在这家公司上班。”
两人一路热聊,快要进公司大门时,她主动加她微信,“我叫陈蛟,耳东陈,蛟龙入海的蛟。”
海玉顿了一下,眸光微转,笑道:“海玉,蛟龙入海的海,玉石的玉。”
多般配啊,听着就像是天生一对,怎么就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了呢。海玉一只手捂着眼睛,咬紧牙关不让心底的绝望显露出一分,安静地等情绪的暗潮平息。
又倒了一杯,海玉问道:“这次回来什么打算啊?”
“gap半年,休养生息。”
海玉闻言眼睛一亮,惊喜道:“真的吗?那我们……”
“海玉。”陈蛟平静地打断她,“没有我们,你是你,我是我,你跟我两年前就分道扬镳了,不会再有别的可能。”
“别说了,我不想听这个。”海玉抗拒地捂住耳朵,目光哀哀地望着她,“不是想再陪我走一段儿么,那就别再说了,我现在接受不了,一点都接受不了。求你了姐姐。”
海玉比陈蛟小四岁,年纪小玩性大,忘性也大。以陈蛟对海玉的了解,她原本是很乐于尝试和经历不同情感体验的人,分手以后她一直以为海玉会很快另结新欢,断联两年回到舒城才发现,她还留在原地。
“抱歉海玉,我必须先明确立场。”
海玉在她温和的眸光中失神地呓语:“我知道了。”
吃过饭,陈蛟回了红山,她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自己的“家”。小区背靠红山,环境老旧,她住的这栋一楼甚至有人圈了篱笆养兔子。一进电梯就闻到一股呛鼻的烟味,电子屏一遍遍重播消防安全的多媒体动画,陈蛟隔着纸巾按下24层。房子是她二十四岁的时候买的,一层四户,邻居分别是退休教师、退休医生、退役军人。
陈蛟和篱笆里的兔子一样和这里格格不入。
打开客厅的灯,墙侧一米见方的空鱼缸结了一层白色的垢,陈蛟撑着缸壁站了一会儿,鼻端似乎仍能嗅到些微的腥味。
这个家除了她,只有赵游来过。陈蛟六亲缘浅,身边与她最亲厚、最长久的便是赵游,她打心眼儿里拿赵游当亲妹妹。可她被指控杀人、毁尸、畏罪潜逃,这辈子大约是见不着了。
见她最后一面的那天,鱼缸里的一只黄金大胡子被水草绳子缠住了。这只母胡子产了第一窝崽后就一直躲在造景和缸壁的夹缝中,发现的时候它的头已经快被绳子勒掉了。
黑色的棉线割开它柔软的躯干,赵游小心翼翼地把它捞出来,用尖嘴剪刀将线剪开,“这得多疼啊,母胡子还能活吗?”
陈蛟哄她,说能。
救完鱼,赵游说:“姐,我家里有点事儿,不能来找你玩儿了。”
陈蛟问:“生意上的事儿吗?”
“得出趟远门。”
“去哪儿啊?”
她摇头,“不能告诉你。”
陈蛟抬头看她,心中古怪,“什么时候回来?”
赵游仰躺在沙发上,手掌盖着眉眼,“不知道呢。”
那天陈蛟难得勤快,亲自下厨煮了番茄肉末米粉,赵游吃完一大碗便要走了。
一种风雨欲来的预感兜头笼下,陈蛟突然叫住她。
“小游。”
“昂。”
“什么事儿不能跟我说说吗?”
赵游嗐了一声,站在玄关低头换鞋,“没什么事儿,姐,我走了啊。”
便再也没见过。
没过多久,她跟海玉分手去了深城。落地当晚,便开始做梦,梦到赵游。在舒城的时候还没觉着有什么,一到深城,她总想她,夜里总梦见她。
有时候梦见赵游往地毯上一瘫,“你就哄我吧,说好陪我去学游泳的。我不管,你夜里两点干完也得陪我去。”
陈蛟忙得心烦,就骂她,“你少叨叨两句,着急就去鱼缸里扒拉两下。”
有时候梦见跟赵游爬红山的坡,她想一起去旅游,陈蛟说没空,她就开始磨。
“去嘛。”
“你去吧。”
“你陪我去嘛。”
“我不去,你去。”
“你也去。”
“不去。”
赵游生闷气,一路踢来踢去。坡上有一小堆白色的、鹅卵石大小的固状物,陈蛟预判了那只脚的走向,及时制止,“别踢。”
“怎么?”
“那是狗屎。”
赵游缓缓收回脚,抿着嘴不说话,陈蛟便知道她是真生气了,哄她道:“你知不知道有一个成语叫行同狗豨。”
“不知道,我文盲。”
“行同狗豨,就是说,走路如同踩到了gou xi。”
赵游负气不吱声,半晌,终于忍不住问:“真有这成语啊,踩的是粤语区的gou xi吗?”
这一晚,陈蛟梦见她小时候去找赵游玩,手里挑了一盏花灯。花灯是用酒盒子做的,里面放了裁好的泡沫,用来固定蜡烛。
“小游,我带你走吧。”她突然说。
“去哪儿啊?”赵游问。
陈蛟被问住了。她没说话,探身拉住赵游的手,野蛮地拽她,“走!”
赵游被吓到了,使劲儿往后拖着身子,“姐,我不走,我走了,花灯里的蜡烛要把家烧没了。”
“烧没就烧没。”陈蛟忽而心生恶意,“胆小鬼,你没放过火么?”
话一说完,赵游身后一下变成火海,陈蛟一只手撑着门框借力,使尽浑身解数要将赵游拉出来,“走啊!”
在赵游的面目被大火吞噬前,梦境突然转向了别处。
赵游趴在她家鱼缸前看鱼,她在厨房煮米粉,赵游突然回头,神情莫测地问:“姐,你还记不记得你说过一句话?”
“哪句话啊?”
“小时候的话。”
陈蛟好笑道:“小时候能说什么话。”
她没回答,只是道:“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句话。”
梦境再一转,又回到汹涌的火海中,赵游身陷大火。陈蛟隐隐觉察到什么,心中骤然一痛,凄厉地哀嚎一声,“小游,我害了你啊。”
然后便醒了。
躺了一会儿,她起身去卫生间,发现自己来月经了。
陈蛟将手放在坠胀的小腹上,心里像刀剜一样疼。赵游就好像她腹中血肉,随着近乎无事的毁灭,从体内剥落、流出。
洗漱完,微信有一条新消息。“小阿姨,起床了嘛?今天是你上班第一天哦,别忘记啦~”
是赵游家里殡葬公司的人事。一个月前,陈蛟在一个舒城女钓群里刷到群友聊起那桩命案,一个昵称叫“关山铁马鸣啾啾”的人在群里逐条反驳。据她所说,案发前几日,赵游的父亲问她弟弟赵泳要钱,赵泳问他怎么不去问赵游要,她有的是钱,被痛打一顿。赵父大骂养了两个白眼狼,并声称当初生下赵游的时候就该把她溺死。陈蛟立刻用小号加上对方确认身份。
“我会准时报到,期待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