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玻璃折射出水的光影,在灰暗混浊的空间里挤入微小的流动性。陈蛟扒着鱼缸壁,俯视着这一缸鱼,像一个站在围城外窥探的巨人。长久的凝视后,她伸手捞了一尾心爱的、活泼泼的鱼,轻轻含在嘴里。
这是陈蛟三日前做的梦。
梦中,她处于天花板视角。
于是,有另一个她,在俯视她。
-
回来了。
陈蛟站在家门前。离家两年,从决定回舒城到四十分钟前落地舒城,心里都没多大感想。此刻真正站在这道门前,什么东西猛地翻涌出来,她的心脏突然揪紧了一秒。
包里有钥匙,但她按响了门铃。
最多三十秒,脚步声迫近,似乎在门后停顿了两秒,门缓缓开了。
是海玉。
……海玉?!
长眉细眼直鼻,一紧张就抿嘴,下巴多了一道新鲜的划痕,头发从原本习惯留的齐肩长度长到了腰间。身形没变,挺大的个子因为开门的动作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座五指山毫无预兆地向她压过来。
陈蛟蒙了,蒙得很具体,一下恍惚的不知今夕是何年。
两年前,她俩分手,海玉从这里搬出去,她则去了深城,之后陈蛟让她妈和她弟住这儿了。所以,怎么是海玉开的门?
“闺女,你回来啦。”吴秀玲忙从客厅出来,“可算来到了,菜都快凉了。”
她仰头冲楼上喊,“陈降,你姐来了。”
“哦。”陈降噔噔噔下楼,“姐姐。”
陈蛟应了一声。四个人挤在门口,她妈、她弟、她前女友在门内,她在门外。身后是狭长的走廊,像背靠一口棺材,她被怼在两个空间的交界处。
海玉让了一下身,“进来吧。”
很诡异。
陈蛟进门,路过玄关、开放式厨房,进入客厅,先来到了鱼缸前。
乍一看,这缸鱼感觉跟走的时候差不多,但细看发现几条大胡子的特征都对不上。
“换了一批。”海玉站在她身侧,“之前的鱼都寿终正寝了。”
陈蛟扭头,对上海玉的视线,她下意识看向别处,发觉陈蛟没有移开目光,又重新看向她。
“喂过了吗?”
“可以喂。”海玉把鱼食盒拧开递给她,“贴两个贴片吧。”
陈蛟手一伸进鱼缸里,贪吃的鹦鹉鱼一窝蜂地涌上来,恨不得钻进她手心儿里啄食,不用捞网,徒手就能抓两条。大胡子也摇头摆尾地趴在了缸壁上,一只接着一只,像在转弯漂移的小飞机。两只膘肥体壮的老鼠鱼轮流骑在霸占最佳进食位的那只大胡子头上。
海玉看陈蛟,陈蛟看鱼,水草灯将她的侧脸笼上一层柔和的光,她真是一点儿没变。
陈降刚才在她俩身后打转,然后无所适从地去厨房跟在吴秀玲身后打转了。
海玉终于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死皮赖脸?”
“我没这么想。”陈蛟抬头,“你脸怎么了?”
“嗯?哦,猫抓的。”她摸了一下伤处。
“养猫了?”
“没有,我表妹的猫,捞我的鱼,抓它被挠了。”
海玉家养了一缸中型慈鲷,凶名在外但被海玉养的很胆小,来人喂个食都个个抱头鼠窜。陈蛟家里性情温和的大胡子一天咬八回架,海玉的暴烈大慈鲷老实巴交。
“吃饭咯。”吴秀玲招呼道。
挺奇怪的,她俩还在一起的时候都没跟家里人吃过一桌饭,现在倒是就这么不清不楚地吃上了。
席间,说了些表面话。吴秀玲问了些深城的气候,跟舒城比物价何如之类的话题,陈蛟有问有答,只是有点走神儿。
她注意到吴秀玲对海玉的态度,要说多亲切倒也算不上,就是一种默许。陈蛟并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
吃过晚饭,外面开始下雨。吴秀玲关上窗户,想问她俩晚上打算怎么住,没好意思开口。
这套小公寓只有两间房,陈降睡主卧,吴秀玲住书房改的次卧,没法儿留她俩住。
“阿姨,趁着雨还没下大,我跟蛟蛟就先走了。”
陈蛟看了海玉一眼,海玉不看她。
吴秀玲啊了一声,勉强说:“那行,那你们路上慢点儿,别开太快。”
把陈蛟的行李箱塞后备箱,海玉上车,边系安全带边探口风,“怎么带这么少的行李?”
“嗯,没怎么收拾。”
海玉又问:“你在深城的房租几月到期啊?”
“没租房,住我堂妹家。”陈双早年在深城一个高低配的楼盘买了栋三层别墅,现如今已在海城安家,听说陈蛟去了深城便把房子留给她住了。
海玉点了点头。说到房租,海玉从吴秀玲口中得知,陈蛟告诉她妈这套小公寓是租的,陈蛟每个月把房租打给吴秀玲,吴秀玲再转给房东。但吴秀玲并不知道,房东就是陈蛟。海玉不知道她想干什么。
陈蛟看了眼窗外,“你好像还没问我要去哪儿?”
“去你家。”海玉笑了一下,“我有你们老家的钥匙。”
陈蛟微怔,隐约猜到怎么回事。只是有些意外,海玉也学会耍心眼儿了。
海玉继续道:“你没跟阿姨说我们分手了。”
“嗯。”没必要特意知会谁一声。
“我也没说。”
片刻后,她道:“所以我现在名义上还是你女朋友。”
陈蛟不搭话。
海玉握着方向盘,冷不丁道:“我跟阿姨说,我们准备办婚宴了。”
陈蛟扭头看向她,“你发什么疯?”
“不是不理我么。”
陈蛟老家在中心城区边缘的一个小镇上,说是老家,其实已经是搬过一次的安置房,十岁之前她是住在农村老家的。半个小时后车驶进小区,看样子海玉熟门熟路,知道从哪个门走更近,也知道她家停车位在哪儿。
车位被人占了,海玉拍照发在这栋楼的网格群里叫人来开走。
进单元门前,一只躲在垃圾站棚底下避雨的狗突然跳起来,跟过来一直叫唤。狗脑袋两分黑,八分白,一个时尚的大偏分,瞧着挺凶的。
海玉其实有点儿怕狗,但跟陈蛟还生疏着,心中一时无措,嘴上无所谓道:“这狗说啥呢嘴叭叭的。”
“问你呢,大半夜的下那么大雨,你咋来了。”
海玉觉得她在阴阳怪气,心里冷哼一声,“谁让我有家门钥匙呢。”
陈蛟家住一楼,楼道不知何时翻新了,声控灯也不再是记忆中昏黄的光线,白光将墙壁照得森然。
换了鞋,海玉问:“你先洗我先洗?”
“你先吧。”陈蛟提醒道,“热水器不是即热的,要等半小时。”
“我知道,”海玉晃了下手机,“来之前我就开了。”
行,电器都连她手机上了。
海玉洗完澡裹着浴巾出来,跟陈蛟在狭窄的走道撞上。陈蛟往左她往左,陈蛟往右她也往右,身上的热气和呼吸缠绕着她,皮肤上的水珠蹭在陈蛟衣服上,洇湿一小片水迹。
“海玉,别这么幼稚。”
海玉嘁了一声,让她先走了。
等陈蛟洗完澡回卧室,发现海玉躺在她床上,裹紧被子眼巴巴地看着她。
陈蛟抵着门,“出去。”
海玉有理有据道:“我有哮喘,只能睡这张床,另外两个房间没打扫,都落灰了。”
“……”
“你要赶我走吗?”
陈蛟将门关上,“睡里面去。”
海玉麻利地腾地儿。
陈蛟上-床前把灯关了,刚闭上眼,海玉幽幽地开口,“小度小度。打开台灯。”
“……”
陈蛟扭头,“我真的会扇你。”
“你不会的。”没挨扇之前的海玉信任道,“我们聊会儿天嘛。”
“没什么好聊的。”
海玉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
过了一会儿,她道:“这两年,我白天想,夜里也想,终于让我琢磨出来,我妈说的没错,我从头到尾都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海玉面容沉静地望着她,“你从一开始就是短择。”
陈蛟顿了一下,“我以为你知道。”
亲耳听见她承认,海玉气极了一下笑出来。
陈蛟抬眼,“话说到这份儿上,你也别太装了,海玉,你自己不也是吗?”
海玉几乎要溢出喉咙的哭声哽了回去,喘息了一声,“是,可我只是一开始是!”
“我说的也是一开始。”
“那后来呢?”
陈蛟没说话。
海玉盯着天花板,脑海中不断涌来她们的过去,从闪过的某一帧中回忆起来,有一次她出差春城,在高原地区呆了将近三个月,回去的时候又黑又瘦,问陈蛟会不会嫌弃她,她说我又不是你。海玉问她什么意思,她说她不会只看脸。
“所以你是怎么看我的?”海玉坐起来吼,“是你玩弄了我的感情!我是怎么求你的?你把我当狗一样踹了!我前脚刚搬走,你就把我们的小家让给你妈和你弟弟住,我连哭坟的地方都没有!”
海玉看着陈蛟跟个死人一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恨得耳朵透光,“说话啊,你有心吗,你是狗吗!”
“你说是就是,跟你苟合,行吗?”
海玉一气之下将陈蛟推下床。
陈蛟毫无防备地摔在地上,摔下去的时候下意识撑着手臂,手肘关节骤然剧痛。
她站起来,抬手就扇了海玉一巴掌。
海玉一下被扇蒙了,不敢置信地捂着脸,“你打我?”
“打了,怎么。”
海玉猛地扯了一把被子,咚的一声栽倒在床上,蒙头大哭。
陈蛟光着脚在地上定定地站了片刻,上-床从海玉身上跨过去,爬一米高的阳台上关窗户。一踩上飘窗,跟隔壁趴玻璃上的□□人四目相对。□□人惊恐地跳走了。
把窗户关严实,陈蛟劝道:“别哭了,给隔壁小姑娘好奇坏了,耽误人明天早起上学。”
听着她平稳的声线,海玉开始相信刚才陈蛟扇她是她的幻觉,把被子掀下来,她委屈地求证:“你一点儿都不喜欢我了吗?”
“嗯。”
海玉哭得更大声了。
“你再扰民,真的会有人报警。”
海玉发出被门夹了一样扁扁的哭声,边哭边道:“可是我答应了阿姨明天要去给你爸上坟。”
轮到陈蛟不敢置信,“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