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文彦欢若真不愿去薄府做客,这群恶仆总不能把他强行扛走吧。
哎,能的,还真能。
若非如此,他堂堂丞相府二少爷,也不至于被这帮恶仆追得满大街乱窜,找个巷子就钻,逮着个好心人就求助了。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他上回闹得有点过了嘛。
谁叫他文彦欢会窥心术,他小指头一翘,一听不得了,薄家大少爷举不了,一句“肖想窈窕女,有心但无力”,那薄家大少爷听清了歌词,直接气晕了。
薄家那将军老头还没说什么,自家老爹先发了大火,喝令、责令、勒令自己登门致歉。
薄家恶仆借此围追堵截、穷追不舍,文彦欢腹背受敌、四面楚歌。
这一仗打得太孤独了,都没人站在文彦欢这边。
呜呜。
看热闹的反正都不嫌事大,尤其是之前跟着文彦欢胡闹的家仆们,捉弄人的时候都挺开心,真要兜底的时候自家少爷上就行,反正他们已经被扣了月例,也被老爷从二少爷身边撤走了。
而明眼人就更看得出,文丞相此举其实是在给双方台阶下,文彦欢只要顺着长辈的意思道个歉,薄家自然不会计较,一笑泯恩仇,这件事就此成为一桩笑谈佳话——
“薄家大少爷求娶佳人,文家二少爷舍不得妹妹,二人不打不相识,良配不曲折不成婚,自此成了一家人,文薄两家将相和。”
呕。
他文彦欢倒成了阻挠婚配的丑角二舅哥。
简直鬼扯!这种事光是想想就能气个半死。
所以本来这件事意思意思,低个头顺坡下驴确实也就算了,但文彦欢偏偏不能道歉,甚至闹得越大、越难看,就越好。
就得叫全临川城的人都知道,他妹妹文彦舒有个不好相与的二哥哥,不怕开罪于名门、见罪于皇家,用尽那上不得台面的宵小手段,也要搅黄妹妹的婚事。
偏偏文彦欢是纵横山里出来的,他不当官不入仕,更不服管,他爹骂也骂了,他大哥说也说了,他这个老二就不乐意小妹出嫁,旁人又能如何呢?
反正用正经手段拿不住他,私下里,说破了天也就是个不懂礼数的。
要么就不跟他一般见识,要么就用文彦欢一样的手段跟他干,不过单论这些地痞流氓的伎俩,这群高门假斯文的少爷官绝对不是文彦欢的对手。
有这么个难缠的哥哥在外头得罪人,谁还敢娶文家小姐?
——对咯,他们文家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所以,老爹和大哥唱了红脸,他这个唱白脸的,更得屡战屡胜才行。
文彦欢舔了舔后头的槽牙,眼睛眯了眯。
这一把,得拿下啊!
“文二少,您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文丞相都说了,限您三日内登门致歉,今日,三日之期已到,请吧,文二少爷。”
「活爹,麻溜干脆点儿行不行,您进个门,鞠个躬,憋一句多有得罪,然后走人,咱也不能拦你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这不就完事了吗活爹啊」
那可不行,这事无论如何他都绝不能低头,文彦欢的目的就是撕破脸,闹得大家都难看。
你好我好大家好?那我妹妹就不好!
“什么三日之期,还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还在这催上了?你敢给本少爷吃罚酒吗!”
“你!欺人太甚啊欺人太甚……”
“我欺人太甚?我还没过瘾呢,你家少爷一康复,我就再去唱一遍那歌。”
“你你!有辱门楣啊有辱门楣……”
「文丞相夫妇是怎么同时养出文彦铭文彦舒,和文彦欢的……」
文彦欢嗤笑一声,这群人看不惯他又不能把他怎么样,真是痛快。
来啊,战吗?战啊!
“啊对对,我有辱门楣,你家大少爷就光宗耀祖,薄老将军驰骋疆场戎马一生,你家少爷花楼沉睡醉听萧笙,薄老夫妇举案齐眉伉俪情深,你家少爷儿孙遍地但尚未许婚?”
好押韵!
“噗……”
小侠客吃瓜吃了个爽,听到这没绷住,捏紧了大腿,低着头藏着脸憋笑。
好的,他是正方…哈哈哈哈……但比反方坏。
文彦欢语速虽快但咬字清晰,他声音好听,喉结在纤薄颈皮下滚动,像拨动楠木古琴,琴弦微颤,高山流水。
可他说的内容却冒着人间烟火气,骂街杀伤力十足但又不显无礼泼辣,语调淡然讽刺但又不过分刻薄。
骂人也是个技术活啊,比如这位文二少爷就很有水平。
小侠客笑完了,对文彦欢投去的眼神带上了些许崇拜。
他嘴笨心眼儿直,师兄们都欺负他,这还是头一回被人护在身后……
文彦欢用余光接收到了小江湖人眼中那亮闪闪的敬意,暗爽!
不过,这傻孩子好像已经忘了,这事儿本来就跟他没关系,文彦欢这算哪门子的护着他,这厮压根就是故意的,拉上个江湖人,闹大了动静,骂了人,撒了气,耍了帅,还在小侠客跟前刷了波好感和存在。
文彦欢抽了个空还回头冲小侠客抛了个媚眼,低语道:“多谢小恩人,还好有小恩人在,我便是放狠话都有底气了,量他们也不敢把我如何。”
小侠客一听,更是满腔热血,握紧了剑柄,面露坚毅,仰头看向文彦欢,承诺般地点了点头,又开始冲文彦欢闪他那双鹿眼。
文彦欢憋笑。
「真麻烦!老爷说务必把这事办妥,文小姐内敛,文丞相要脸,他家的女儿是遮掩大少爷丑事的最佳人选」
「文二是怎么知道我家少爷在外头养了外室、生了儿子、抱了女儿、纳了妾、还包了琴师、点了暖床、亲了小倌……」
「困了,左腿真的酸麻得很」
“行了,说不过本少爷,就趁早各回各府吧,闪也劈了,雷也打了,今天怕是有大雨,本少爷没带伞,不想淋湿这身新锦袍。”
文彦欢说着就摇着扇子转过身,神色狂妄地窃喜着,准备脚底抹油迅速开溜,小侠客眼神微动,凑了过来,“公子你没带伞吗?我行囊中备了伞,我送公子回去吧。”
正合文彦欢的意,“如此甚好,有劳。”
有江湖侠客护送他文二少回府,回去再宣扬一番“文家二少结识江湖大侠,觊觎文小姐者,江湖人伺候!”之类的……
文彦欢正琢磨着后招呢,薄家恶仆眼瞧着他想溜,这下真急眼了:
“不准走!……也罢,二少爷,实话跟您说了,我家老爷今早发了话,今日是务必得请您来府上细聊深交,若有误会,冤家宜解不宜结,但若是找茬,我们薄家也不是任你欺凌的!”
文彦欢小指偷摸一翘,不妙,这还真不是吓唬他的。
看样子,今日不能全身而退,而是必须得有个结果了,嘴遁之法行不通,剑杆子里出真理。
对面的恶仆们一个两个都神情严肃,眉头紧锁,撸起袖子,摆起架势。
“我等身份低微,本不该与您动粗,但既然您今日叫上了位江湖侠客助阵,便正好,以武相搏,一局定胜负吧!我们若输了,便认栽,但我们若赢了,您也别让我们强行抬您回薄府,您自己体面地走进去吧!”
文彦欢眼珠一转,心头慌了,面上不显,“不公平吧,你们多少人,我这可就一位大侠,多对一?不可不可,须得……”
“无妨!”
啧,这耿直的小傻子!他还没花言巧语哄骗对面讨价还价呢!
小傻子侠客目光炯炯,爽朗微笑,打断了文彦欢后,握着剑柄从文彦欢身后走出,把文彦欢护在了身后。
他清秀的面庞仰视文二少,安抚地点了点头,文彦欢心头微悸,仿若微风穿过青竹,送来徐徐清香。
“交给我吧公子……各位,我的剑不出鞘,不会伤着你们,只是,在下多有得罪了。”
小傻子一脸正经,侠气十足地冲对面抱了抱拳,本来文彦欢怎么看怎么觉得他跟过家家似的,但下一瞬,这小侠客就运功提气,从丹田,到气街,到膻中,蓄溢指尖、足尖。
好架势!
文彦欢眼中闪过一丝惊艳,对面的脚步恐惧地往后微撤。
「真是个练家子!」
「轻功?是轻功!啊啊啊我得躲老大身后」
「左腿你不要拖累我!」
足尖微点,提气而上,轻功一运,无风自起,只一眨眼,小侠客就来到薄家为首的三名恶仆身前,未出鞘的剑被他当成了棒槌,挥舞时凌厉生风,在棒槌离恶仆面门还有不到半寸处,小侠客将剑柄堪堪悬停在了恶仆惊恐的双眼前,
“若我的剑已出鞘,你方才就已经死了。”
隆隆的闷雷滚滚而至,阴云再次压低,逼迫人间,暴雨前无风寂静,恶仆们也像掐了脖子的鸡,安静如斯。
文彦欢眼中闪过一丝绝望。
你是觉得自己很帅吗?!你在干嘛啊!这不是武林大会也不是切磋大舞台啊!揍他们啊!动手啊!不是这么一局定胜负的!
恶仆们面面相觑。
啊?这江湖侠客在干嘛?
“老二,你抢他剑,老三,扫堂腿!”
“是!”
“……咦?”
小侠客眨了眨眼,规则是这样的吗?
不过世界已经在他眼前颠倒了。
那个恶仆老三的左腿似乎有些无力,扫不动这个堂,所以他选择和老大一起把这半大的少年侠客给扛了起来。
恶仆老二则是抢走了他手里的剑,用劲拔了出来,发现开了刃,剑身被阴沉到发亮的天光映得十分锋利,吓了一跳,又给塞回剑鞘里了。
老三抓着小侠客的腿,老大捏着小侠客的手,老二举着棒槌,“如果,如果……如果什么来着?哦哦,如果我的剑已出鞘,你现在就已经死了!”
他说完,对面的恶仆齐声嘲笑,恶贯满盈,文彦欢觉得自己有点头晕,
“文二少哈哈哈哈…这就是您的江湖侠客?哈哈哈哈哈!”
“那这样如何?您乖乖跟我们回将军府,这小侠客我们就放了。”
小侠客惊恐地瞪大了眼:“别!公子,不要听他们的!他们抓我没用,您还是快跑吧!”
“跑?跑的话,我们可就要对你做不好的事咯?毛都没长齐就学别人闯江湖啊。”
确实,比起劲瘦,他这身材倒更像是没长开,声音也青涩,眼睛比溪水还清澈,没见过人间险恶,不知道行路艰难。
这么个误闯临川的山间小鹿,被薄家这群傻不愣登的恶仆逮住了,还威胁自己……文彦欢恼火极了,说不上是对谁,可能二者兼有之。
“……啧,不得不说,你们几个这话倒是说得对啊,你啊,年纪这么小就老老实实留在家里吧,被搅进浑水里,脱身之法都没有,本少又不能丢下你,还对你满心愧疚……既然此事因本少而起,那你们放了他,本少跟你们走一趟就是。”
文彦欢撇着眉眼抿着嘴,一副无奈的可怜模样,在小侠客无助的反抗和反对声中缴械投降。
恶仆们得意着,文彦欢霜打紫茄子似的,走近了,蔫巴道,“行了,把他放了吧。”
“不,公子……”
文彦欢从袖口里掏出给妹妹买的糕点,把它们放在了小侠客的手中,轻声道,“先帮我拿着。”
随后他从恶仆老二的手里把小侠客的剑拿了回来。
众人都以为他要把那剑还给小侠客。
文彦欢却眼神一凛,一句废话不多说,直接用剑柄精准地戳向恶仆老三的左大腿内侧。
“啊!……”发出一声仓促的惨叫,恶仆老三抱着腿就瘫倒在地。
情势急转直下,仗着薄家恶仆不敢跟自己直接动手,惊怒犹豫的时机,文彦欢直接拔出了这柄短剑,金鸣铮铮。
文彦欢欣赏着漂亮的剑身,像欣赏什么古玩字画,“嗯,好剑啊,”是的,是谐音双关,“谁来用血给这柄剑开刃?当第一个剑人呢?”
恶仆一二三纷纷后退,恶仆一二站着退,恶仆三爬着退。
“你!文二少,这可使不得,您这是要进官府的,大齐律法规定,皇室宗亲、王公贵族,俱不能以私刑伤罚杀戮奴仆……”
“谁说我要伤罚杀戮?”文彦欢歪了歪头,“我就是看看剑,看看剑…哈!看剑!”
“啊啊啊啊啊!!!”
薄家恶仆被吓个半死。
嘁。
文彦欢斜睨了一眼恶仆二:“嗯,你,过来,这些银子,拿去吧,干什么都行,比如…拿去做身衣裳吧。”
他再瞥一眼恶仆一:“回去告罪吧,我家舒儿不会嫁你家少爷的。”
恶仆一号还想说什么,但又忌惮文彦欢手里的剑。
文彦欢甩了甩快翘抽筋的小指,故意摆花架子,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把这危险的东西收了起来,剑身寒芒一闪,又变回了大棒槌。
恶仆一号老实了。
…
闹剧落幕,再不走就真要淋成落汤鸡,新衣裳和糕点可都不能淋,文彦欢转头想催那小侠客离开是非之地。
那小侠客却咚一下给跪了。
漂亮的剑花。
完美的翻腕。
精准的戳刺。
犀利的言辞。
还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战术!
“师父!收了我罢——”